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大乱之后必有个承平之世,所以春秋战国后出来大秦,秦王朝覆灭之后又出来个汉朝。西汉由刘邦起享国二百多年,又乱,自有刘秀出来平定天下,建立东汉。汉末,天下大乱。历史的发展应了那句老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高祖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帝王的话不多。三句话就有荡平天下、玉宇一清的豪气。此时的刘邦已为天下主,一副号令天下的姿态。刘邦是个骄浮人,他的歌也骄浮,拿别人性命来作歌,话是漂亮却不可信。倒是他的后人光武帝刘秀好,年轻时有人问他志向,他老老实实作答:“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金吾是兵器之一种。执之者为执金吾,又作金吾卫大将军。旧小说记元宵之盛,常见“金吾不禁”一语。执金吾大致相当于今日首都警察局长,地位虽卑,风头很足,具足一国之观瞻。
刘秀后来成就当然远过于当初想当的执金吾,也得偿夙愿娶了阴丽华为妻,与她一生恩爱如初。刘秀有豪情,可信任,像虬髯客,当皇帝当丈夫都好。
东汉由刘秀传下来,到桓灵二帝时已然衰败得不堪入目。黄巾军起义,一时风云卷地干戈四起。先人在世界的另一端战栗不已摇头叹息,兵连祸结,天下又将大乱。黎民百姓又将饱受战乱之苦,更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喘气生息。
在这样混乱的局势里,火上浇油的是有权无谋的大将军何进,他为了与十常侍争权,居然诏令董卓进京,真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的昏招。结果是董卓行废立之事,独擅大权,欺凌百官。后来是王允借貂蝉的美色使出离间计,令吕布与董卓反目,董卓被吕布刺死。
我看这一段时总痛惜,王允为国除奸本是好事,怎奈儒生治国缺少气度,竟因蔡邕哭董卓而枉杀绝代才子。难道许你杀人,不许人哭尸吗!董卓一世枭雄,与文人并无多少交集,而蔡邕竟称董卓对他有知遇之恩,更因为报这点知遇之恩而死。文人侠义,也不可小觑。这段旧事牵连到后来的蔡文姬,致使才女半世飘零,究其原因,王允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董卓死后,他的部将慌乱,向王允求饶,可恨王允囿于忠奸之别,不愿变通,逼反骁将。《三国演义》记这一段:“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逃居陕西,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虽大赦天下,独不赦此四人。’使者回报李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谋士贾诩曰:‘诸君若弃军单行,则一亭长能缚君矣。不若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杀入长安,与董卓报仇。事济,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胜,走亦未迟。’傕等然其说,遂流言于西凉州曰:‘王允将欲洗荡此方之人矣!’众皆惊惶。乃复扬言曰:‘徒死无益,能从我反乎?’众皆愿从。于是聚众十余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来。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引军五千人,欲去与丈人报仇,李傕便与合兵,使为前驱。四人陆续进发……”
李傕、郭汜兵犯长安,以“清君侧”的名义逼死王允。献帝此时犹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哪有本事弹压乱将,天下愈乱。说起来,贾诩真是多事,人家一伙人都心慌意乱要解散回西凉老家了,是他老人家在旁一番热情煽乎,视天下为自己的玩具沙盘,只顾显示自己的智慧,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气人!
其时乱军“放兵略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者狼藉”(《三国志·董卓传》)。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安七子”中的王粲不得不出京避祸,去荆州投靠刘表。途中写了有名的《七哀诗》三首。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七哀诗·其一》
这诗的前一段六句是交代当时的情况。“西京”是指长安,东汉都洛阳,长安在洛阳以西,故称为西京。长安城阴云密布,局势混乱,董卓的余党正在制造祸乱。“中国”是指北方的中原地区,荆州本楚国之地,楚本名“荆”,古人又称南方的民族为“蛮”,故旧称荆州为蛮荆或荆蛮,时荆州富庶又未遭兵祸,王粲与刘表有旧——刘表曾就学于王粲的祖父王畅,王粲遂奔荆州而去。
王粲本来从洛阳流离到长安,这下又要离长安而去,因此说“复弃”。一而再地离家使家人朋友都满心伤悲,攀着车辕流连相送,不能放心。
第二段是写离家途中所见。他目睹乱象,民不聊生,心痛难言。“无所见”三字极淡极沉痛。他看不到一点生机,只看到遍地战死或饿死的骷髅。一个妇人满脸饥色坐在路边。女人把孩子放在草丛中,听到孩子号泣,她竟然头也不回地哭着走掉,边哭边说:“我自己还不知死到哪里,怎能互相保全呢!”王粲也爱莫能助,不忍再看再听下去,驱车走开。
王粲有《七哀诗》三首,最感触的还是这句“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不但王粲不忍听,千载之下我读起来犹觉心寒。这是个母亲啊,将自己的孩子丢弃。我相信,但凡有一点希望她都不会这么做。
人在动荡中,钱财权位都可举手丢弃,唯独最难割舍骨肉至亲。母子之情更是天性,万难割舍。现在母子也不能相顾,其他人其他事可想而知。我想那母亲,她狠心丢下孩子,不是想他冻饿而死,她已知自己无活路,孩子跟着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抛弃他,也是死中求生的方法,也许这孩子被好心人捡去,有一线生机。如果没有,孩子一定会死,而她也行将死去,那只好泉下相见,来生再续母子缘……
目睹惨剧的诗人,黯然离开,一路颠沛前行,阴霾牢牢盘踞心头。他怀着内疚和失望,登上了霸陵南岸,这里是汉文帝的下葬之处。回马望长安,思想着汉文帝时的太平盛世,进而体会到《下泉》诗作者怀念明君,渴求治世的心情,王粲不禁五内俱焚。
王粲也是出身名门,祖父王畅为汉灵帝司空。王粲在年幼时,即得到蔡邕的赏识,谓其“有异才”。可是现在他的才华全无用处。他被这剑拔弩张的世道逼得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投奔一个他根本瞧不上的刘表,求他收留庇佑。
自身难保,谈何济世。他的出口成章不能救回一条性命,满腹才华不能供饥饿的母子饱餐一顿。他不得不动摇、怀疑、鄙弃自己。其后在荆州的数十年,他一直萎靡,意志消沉。
“七哀诗”起自汉末,以反映战乱、瘟疫、死亡、离别、失意等为主要内容。“七哀诗”是民众生活的写照,与宫廷诗相对应,具有鲜明的民间色彩。“七哀诗”保存到现在的作品,可以见到的,以王粲的《七哀诗》为最早,其中《西京乱无象》一诗,最能代表汉魏风骨,堪称典范之作。王粲用举重若轻的笔法,记录战乱给人们带来的灾难,读来催人泪下,为杜甫“三吏”“三别”所祖。清人方东树评价这首诗说:“沉痛悲凉,寄哀终古。其莽苍同武帝而精融过之,其才气喷薄,似犹胜子建。感愤而作,气激于中而横发于外,后惟杜公有之。”(《昭昧詹言》)
《七哀诗》叫我想起汉乐府《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袅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汉·无名氏
激战过后的战场上,尸体横陈,乌鸦在上空盘旋,准备啄食人肉,死者的鬼魂要求乌鸦在吃他的肉体之前,先为他号叫几声送葬。
“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一言道尽战争的惨烈,尖锐得让人眼中见血。
窗外天光惨淡,一分一分消弭在暮色中,周围的声响逐渐停息。我沉浸在彻底的安静里,感觉自己身在古战场翻检着尸体,亡灵的气息纠结在风中,往人脸上扑。头顶兀鹫乱飞,凄厉地狂叫,它们张开的巨大翅膀遮蔽了正在凋零的天空。刹那间观照到生之脆弱,生之肤浅,死之沉坠,人之无奈。
突然不想再写下去了。想起伊拉克战争,这离我最近,记忆最清晰的侵略战争。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新闻里播出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失去父母的孩童,仰头望着看他的人;一张是在飞机上穿着军服的美国大兵将头靠在舱窗上,眼神忧郁,他在思念亲人,他的眼神告诉我们,他一样厌恶战争,一样身不由己。不知他们后来的结局如何。
这两个画面,像两把刀扎进我的记忆里。战争,总是让人不安及绝望。
王粲后来病殁于随曹操东征孙权的归邺都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