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花莲之夜

花莲之夜 作者:沈浩波 著


第一辑 花莲之夜

花莲之夜

寂静的

海风吹拂的夜晚

宽阔

无人的马路

一只蜗牛

缓慢地爬行

一辆摩托车开来

在它的呼啸中

仍能听到

嘎嘣

一声

2015.06.13

消失的诗

就在刚才

我看到了一首诗

一首好诗

但它的作者并不知道它是一首好诗

甚至不知道它是一首诗

他是个平庸的诗人

现在不知道

以后也不会知道

自己曾经写过这么一首诗

一首比他一生所有其他诗都好的诗

这只是他在微信朋友圈里

说的一段话

并不是一首诗

但我看到了一首诗

一个字都不用改

分一下行就是一首诗

但他对此懵然无知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我觉得他不配拥有这首诗

2017.02.12

在雍和宫

在金色巨人般高耸入殿顶的佛祖像前

一个肥硕的

穿白汗衫挂大金链子的壮汉

啪一声

把自己砸在大殿坚硬的地砖上

看得我心惊肉跳

再站起来

再啪一声

……

二百来斤的肥肉

啪啪啪往地上砸

每一下都是

标准的藏传佛教磕长头的姿势

我原本还想磕头祈祷的兴致

一下子就没了

再怎么虔诚

也干不过这家伙像面粉袋子一样把自己往地上啪啪砸呀

2017.10.14

绝望

深夜,他在朋友圈里

发表了一首绝望的诗

我们纷纷在下面点赞

赞美他把绝望写得深刻

他整夜守在手机屏幕前

看我们赞美他的绝望

2016.09.20

国际诗歌朗诵会

从不同国家来的那些诗人

在灯光下的舞台上坐成一排

——像一串

蚱蜢

他们挨个上去朗诵诗歌

——像被提审的

犯人

我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

听声音就觉得

这是一群温顺得像……

像某种宠物狗

的诗人

我坐在

他们中间

我和他们的区别在于

——嗓门儿

更大

没想到台上真的来了几个犯人

主办方为了体现人文关怀以及

显示诗歌对心灵的救赎

真的喊来了几个犯人

从监狱里来的

警察押着

他们也要上来

和我们这帮诗人一起

朗诵

他们自己

写的诗

那么来吧

罪犯们

尤其是中间那个

充满蓝领气息

胳臂上有结实的肌肉

有点儿摇滚范儿

也有股子

狠劲儿

但表情却

小姑娘般

腼腆

希望他念的

不是催人泪下的

监狱抒情诗

轮到他了

他在念

他自己写的诗:

“我在坐牢

比这更伤心的是

我的爱人也在坐牢

……”

2017.10.02

哥斯达黎加的爱情

在克波斯一条浑浊的

通往大海的河流上

罗克从船上的水桶里

拿出一条小鳄鱼

让妻子伊索拉把手伸出来

罗克手把手教她

如何用双手握住这条鳄鱼

他们认识彼此之前

离婚的伊索拉有三个孩子

离婚的罗克有两个孩子

罗克的儿子爱上了伊索拉的女儿

在两个孩子的婚礼上

来自克波斯的罗克

爱上了住在圣何塞的伊索拉

伊索拉跟着罗克来到克波斯

他们有几条小船

带着游客在红树林里游览

雨下得很大

河里的鳄鱼和树林里的猴子都没出来

美丽的伊索拉

给我们讲她和罗克的故事

2017.10.04

云泥之别

某作家在微博上说

作为诗人的沈浩波

和作为商人的沈浩波

大为不同

他欣赏作为诗人的沈浩波

不喜欢作为商人的沈浩波

我觉得他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诗人和商人能是一种东西吗?

他们本来就有云泥之别

我把心灵中所有的高贵

都献给了作为云的那个诗人

其他的当然就是大地上的一抔泥

请不必关心一抔泥的香臭

那漫天的云彩

每天都从这抔泥里升起

2016.12.15

橘僧

街头闪过一团鲜艳的橘红

一个僧人拐进一条巷子

在清迈街头,这是常见的景象

有点像火焰但更像橘子

那么佛教对于泰国人来说

是更像火焰呢?

还是更像既好看又好吃的橘子?

——我觉得更像橘子

2017.11.19

我被塑造得俗不可耐

《南方航空》杂志上

有人写了一篇关于当代诗人的文章

其中一小段提到了我

“为了不被饿死

沈浩波穿上西装

也做了书商

赚钱养活自己

然后写诗”

但我不穿西装

“然后”这个词

用得俗透了

“有钱了

沈浩波换了一家又一家咖啡馆

会着客

泡着妞

写着诗”

这一段写得讨厌

诗人

有钱

泡妞

真恶心

2017.04.15

并列伟大

安琪在谭克修的一段发言下留言说:

沈浩波是她心目中

中国最伟大的三个诗人之一

哎呀妈呀

惊得我虎躯一颤

从来没想到

安琪竟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

我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感谢一下呢?

只见谭克修问:

另外两个是谁?

安琪说出了名字

其中一个我比较熟悉

诗差

人蠢

在我心目中

就是个文盲

现在,我和他并列为最伟大的诗人

2018.10.16

开往浦东机场的地铁

所有人都低着头

玩手机

不会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何处传来悠扬的笛声

一男一女

从另一节车厢

缓缓走来

吹笛的男人是个瞎子

女人是个白化病

女人搀扶着男人

两边是低着头的乘客

他们缓缓向我走来

像从电影里走来

踩着一地落叶

从林荫道深处走来

2017.12.18

站在家门前

深夜回家

爬上六楼

站在自家

防盗门前

突然一愣:

这是我家吗?

这门怎么

有点儿陌生?

这当然是我家

但我一下子

心虚起来

如果老婆知道

我刚才这番

心理活动

可就麻烦了

耳边

顿时响起

老婆的骂声

“你认不出自己家是吧?

你还是这家的人吗?

你还把这儿当家吗?

你把这儿当旅馆了吧?

你是个客人吧?

你就来睡个觉就行了吧?

这家对你有什么意义啊?

你什么时候把这家当家啦?

……”

2017.12.24

我们谈起一些老朋友

有男有女

我们谈起

他们年轻时候的叛逆、潇洒和卓尔不群

——那不过是

平庸腐朽的漫长人生的前奏

2018.12

我的心

我给梁余晶

发去了三十多首诗

他将把这些诗

翻译成英语

然后我给莫沫

发去了十几首诗

她将把这些诗

翻译成西班牙语

我既想发给他们

其实又有点儿不想

他们已经翻译了我的很多诗

翻译成英语的

发表在美国和英国的杂志上

翻译成西班牙语的

在哥斯达黎加变成了一本薄薄的诗集

我很想为这些成就感到兴奋

但又好像

不太兴奋

有几首诗真的值得留在

人类在时间之海中飘曳的

那艘小船的甲板上呢?

信心满满翻检诗作

沮丧袭来令我脆弱

一次次对自己感到不满

并且我总能找到

不满的根源——

一切都来源于

我从我的诗中

看到了我的心

我对它

不太满意

2018.03.11

先锋与诗

诗的目的不是为了先锋

先锋的目的一定是为了诗

但如果你见到这样的诗人

他写诗的目的就是为了先锋

而他先锋的目的正是为了诗

那你就该知道

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

最好的诗人

如果两个目的全部达成

那他当然就是这个世界上

最好的诗人

2018.03.30

祭日狂欢

每到一个著名诗人或作家的祭日

那个已经死掉的家伙就会兴奋得像

出版了一本新书一样

从坟墓里跳出来

挥舞双手宣传自己

倾听哗哗如春雨的掌声

过瘾极了

过不了几天

疲劳地重新沉入死亡

这是不是有点儿可笑?

我问自己

如果几十年后轮到我的祭日

而我竟享受不了这个待遇

会不会心有不甘

在坟墓里气得磨牙?

2018.04.12

词语里的鬼

在一篇文章中

我严肃地写道

当大师这件事情

越晚越好

不要太早瓜熟蒂落

要始终保持

某种不成熟

保持住那些不可知的

生长性和可能性

这当然是一句很酷的话

是先进的文学世界观

只有火眼金睛的人

才会发现其中

暗藏的鬼祟

我用了“越晚越好”这个词

而没有坚决说出:

不当大师

2018.04.12

挥拳如雨

写诗就是

跟生命打比赛

这可不是

一个人苦练十年

一拳打倒对手的事情

你得会比赛

你得天天跟它比

你得有赛感

赛感即诗感

击倒对手不是诗

比赛本身才是诗

苦吟派们不懂这个道理

因此在生命这个对手面前

孱弱得像小鸡

2018.04.13

春山

我张嘴叫出了满山杏花的名字

——白素贞

2018.04.01

经过一个广告牌,想起一男一女

我见过这位如日中天的女演员

还没有如日中天的时候

在一个乌烟瘴气的酒桌上

一个劲儿往一位如日中天的男编剧怀里扎

被男编剧嫌弃地推开

我也见证了当时如日中天的男编剧

后来在娱乐圈一败涂地

被他推开的女演员

成了这个时代个性独立女性之代表

正用挑逗和不羁的眼神

在漂亮的广告牌上睥睨世界

以上事实

构不成诗

名利场中的沉浮

离诗最远

2018.04.03

盘龙江边坐满了老人

早晨的盘龙江边

坐满了老人

有的在剥橘子吃

有的在发呆

有的在捶自己的腿

有一个老妇人

在哭

哭得很伤心

两个年轻女孩

一左一右

陪伴着她

左边那个

轻轻拍着老人的背

我走近的时候

听到她正在开导老人

“别跟儿孙怄气

你自己活得好好的

就是最大的福气”

这两个女孩

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

衣服上有公司的名字

是一家卖老年人保健品的公司

2018.10.20

嘹亮的蛋糕

每周三四次

凌晨时分

楼下女人的叫床声

准时响起

在黑暗中上升

钻进我家

萦绕在我一个人住的房间

一开始

令我心烦

习惯了

竟也能静静地听

像听音乐

感受着

楼下的甜蜜

仿佛他们把甜蜜

从夜色中

端了上来

像端来

一份蛋糕

2018.04.18

关于爱

带父母和儿女

去海边度假

孩子们在海水里扑腾

爸妈百无聊赖

我对他们说

你们也下水吧

他们异口同声拒绝

我妈还补了一句

“没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

他们没有泳衣和泳裤

他们这一辈子

都没有泳衣和泳裤

我当然可以跑回酒店

给他们各买一件

拉他们下水

游此生第一次海泳

如果他们叫我去买

我会立刻屁颠屁颠跑去

但他们没有叫我去买

于是我也就没有去买

这能说明什么呢?

我想了想

唯一的答案是——

爱得不够

2018.04.06

那个女孩对我说

那个女孩对我说

她不相信任何人

会真的爱她

她说得不对

因为爱来源于孤独

如果我们都很孤独

如果我们都害怕孤独

就有可能彼此相爱

直到永远

2018.05.11

在拉美

左派是一种艺术

右派缺乏想象力

但当艺术拿起枪

浪漫就变为残忍

2018.05.10

来自西班牙的上帝

“上帝啊,请你给我们力量

让我们去屠杀那些

送给我们食物和微笑的印加人

从那些该死的异教徒手里

抢走黄金和白银

奸淫他们的妻女

拆毁他们的神庙

让印加大地布满您慈爱的光辉吧”

上帝微笑着答应了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祷告

兴致勃勃地和这群西班牙人一起

杀死了那些印加人

抢光了他们的黄金和白银

奸淫了他们的妻女

拆毁了他们的神庙

十字架像剑一样竖立在印加大地上

2018.05.09

绝望火车站

利马的老火车站名叫“绝望”

愤怒的里马特河流过它身旁

所有人都在告诫我

不要到里马特河对岸去

那里住着小偷和强盗

绝望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严肃地对我说:

“永远都不要去。”

我站在绝望火车站望向不能去的对岸

黄色的房子在阳光下像奶酪一样

人在绝望的时候

看到任何彩色的东西都会感到温暖

我今天其实有点绝望

有一种被锥子戳进心脏的疼痛

这绝望来自某种希望的破灭

那希望对于我

像一缕光线一样

今天早晨它消失了

2018.05.10

上帝是个男人

我对在天主教大学教书的

女权主义诗人维多利亚说

如果教皇宣称女人在婚前最好是处女

我就觉得他至少不配成为女人的教皇

如果上帝依然禁止女人堕胎

那他一定不是女人的上帝

2018.05.11

十字架是一把剑

库斯科大教堂

接近穹顶的最高处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

征服这片土地时

带来的巨大十字架

像一把高悬的剑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

十字架像一把剑

2018.05.10

这个国家很文艺

昨天吃饭的餐厅

名字叫“唱歌的蛙”

今天吃饭的餐厅

名字叫“那里的女巫”

老火车站名字叫“绝望”

绝望火车站现在被改成了

利马的“文学之家”

里面有一家略萨图书馆

还有很多诗歌

写满了墙壁

莫沫在略萨图书馆

找到了三本她爸爸写的小说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这里女人长得好看

男人也很帅

我们在库斯科遇到了一个

有印第安血统的

街头音乐家

黑色的长发

宽阔的嘴巴

他要了莫沫的电话

发现莫沫是个诗人

马上就发来甜言蜜语:

我看见你的嘴唇上

写满了诗歌

2018.05.11

爱国的贝宁诗人

他是在念诗吗?

怎么像中国农村葬礼上穿黑衣服的老妪

拖长声音表演哭丧

“我的祖国啊

为什么我的祖国要受到这样的伤害啊

为什么森林会着火啊

为什么墓地会填满死人啊

我的贝宁啊

我可怜的贝宁啊”

这个贝宁诗人

住在法国

穿西装戴礼帽

哭哭啼啼地写诗

2017.05.01

丝袜美人

穿短裙的智利女诗人

身材高挑性感

在我和莫沫之前朗诵

坐在一张沙发上

优雅地跷着腿

不紧不慢地读诗

读了一首又一首

每首都很长

捏着话筒不肯下来

我心中暗想

这女人可真是个麦霸

不过她穿着丝袜的长腿

还挺好看

这时莫沫在我耳边愤怒地说:

她就是为了秀丝袜

她就是为了秀丝袜

2018.05.03

诗歌就是身体

利马的“文学之家”二楼诗歌展厅

迎面的白墙上写着一行西班牙语

莫沫念了出来——“诗歌就是身体”

我闻之内心一震——是我心灵的回音

从这面墙壁反弹向我,击中我

2018.11.2

请李白先生反思一下

越来越讨厌

一首古诗

甚至感到恶心

昨天晚上

北京某高校的

诗歌朗诵会上

一群小学生

被拉来表演古诗朗诵

拖长声调

假装古人

朗诵的又是这一首

怎么总是它?

各种大大小小的

文化活动

甚至是一些

私人聚会上

总有人摇头晃脑

声嘶力竭

朗诵这首《将进酒》

令我捏着鼻子

一次又一次

忍受其臭

一开始我以为

是朗诵者的恶俗

令它变得

恶臭熏天

转念一想

为什么总是它?

为什么它这么招苍蝇?

李白先生

是不是也该

反思一下?

2018.05.19

论十九世纪的重要性

为什么中国古人的诗

自唐朝之后

就不行了

一直走下坡路

足足走了

一千多年

而不自知

而不知耻

因为这帮古代人以为

世界是不变的

他们不懂得

进化论

他们没有机会进入

达尔文的

十九世纪

2018.05.19

悲悯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观

已经庸俗到配不上诗歌

他每天都在用已经配不上诗歌的

庸俗世界观写诗

这个曾经先锋过的诗人

在他现在的诗里

得意洋洋地展示

时间和生活

是怎么慢慢

磨损掉一个人

以及会把一个人

磨损到

怎样可怜的地步

2018.05.10

借钱记

做建筑包工头的小学同学

打来电话向我借钱周转

数目不菲的一笔钱

理智告诉我不能借

前几年回老家时听说

他好赌,欠了很多赌债

但我最终还是借给他了

他在电话里一直喊我

小时候的乳名——小波

2018.09.27

你这平静的……

你平静、温柔

胆怯、不愿意与世界

发生任何冲突

你是一汪小小的湖泊

但对我来说

你就是风暴

你就是源泉

你这小小的

平静的

浅浅的

透明的

闪着光的湖泊

总有人会驾驶小船

在你的湖泊里摇曳

而我却被命令

离你远点儿

对你而言

我也是危险的风暴

我滚远点

你才安全

你这小小的

平静的

浅浅的

透明的

闪着光的湖泊

2018.09.14

红墙深处

顺着孔庙红墙

往里走

左拐进国学胡同

绕到孔庙后面

一个红漆门的院子

十几年前

里面是个茶馆

我经常来

尤其是冬天

顶着寒风

踩着满地积雪

走进去喝一杯

滚烫的红茶

有时赶上傍晚

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炖羊肉

喊我坐下来一起吃

我问他们俩的名字

胖乎乎的老板娘

说话嘎嘣儿脆:

“他叫牙签儿

我叫牙签盒儿”

2018.09.02

只有一个诗人

朋友搞一个诗歌派对

邀请我参加

派对在一个酒吧举行

里面挤满红男绿女

几乎没什么诗人

都是北京的一些文艺青年

和文艺中老年

我觉得有些茫然

举目四顾

终于看到一个诗人

一个我不喜欢的诗人

孤独和对同类的亲近驱使我

向他靠近

我看到他也在向我靠拢

我们举着酒杯站到一起

彼此会心一笑

短暂问候了几句

他突然直切主题

“浩波,我现在在画画

平常也有一些朋友买我的画

你什么时候有空

到我的画室来看看

你这么有钱

说不定可以买几幅”

2018.08.28

上面有人

两年没见

今又重逢

以前的他

性情柔弱

不善言辞

从不与人争执

脸上挂着

温和的笑容

这次见面

言辞陡然铿锵

说话都像演讲

咄咄逼人

指责我没读过神学

我并不愤怒于

他对我的指责

只是好奇于

变化如此之大

信仰了上帝

竟能改变性格吗

随即恍然大悟:

如今他

上面有人

2018.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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