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与自拍的精神分析}
在一个图像为王的时代,人类的感官世界,似乎只有两个感官得到了超前的发育:一个是眼睛,它负责我们的观看;另一个是手,它负责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触摸。手机族,便是将看与触摸两大感官合二为一的后现代种族。他们一边用手指触摸着屏幕,一边贪婪地浏览着海量信息。按照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的“用进废退”学说,长此以往,手机族在未来,很可能进化得越来越像青铜纵目像(三星堆出土):眼睛硕大而凸出,几乎占面部五官的三分之一。手指细小而柔软,呈现出肉体化触摸笔的可爱模式。
我们身处在一个完全景观化的社会。景观社会是一个“看”之过剩的社会。这样的社会里,人们不但在不停地制造各种各样的旅游景观、商业景观、建筑景观,还将各种景观影像化—电影、电视、摄影、照相,皆是景观社会中影像制造业的几大分支。自从手机由单一的通信工具,演化为附带拍照、分享、传播信息功能的智能手机,我们可以看到,每到一个旅游胜地,扛着长枪短炮—单反照相机的人们,大多孜孜不倦地忙于拍摄,而不带摄影机的人们,则举起了他们的手机,将壮丽山川、蓝天白云、高楼大厦、餐饮美食、美女长腿等世间万物,固化在小小的影像之间。人们就此忽略了现实世界的风土人情,而忙于满足自身贪婪的人性。是的,我之所以言及贪婪,是因摄影的心理本源便是一种占有:因无法将现实之物紧攥进自己的双手,从而将所看之物进行镜头化、影像化、虚拟化的浮光掠影式的占有。每一个手握镜头的男人,就此成为一位心理学意义上的富豪。此时此刻,每一个男人都是恺撒大帝,他们的镜头在自豪地宣言:我来了,我看到,我占有!
男人们忙于拍摄,忙于以影像的方式占有这个世界的同时,女人则多在自拍。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在旅游胜地、铁轨、小街巷、候机厅甚至公交车站牌之下,都有举着长长的自拍杆的女人。就此,男人的占有性拍摄与女人的自恋式自拍,形成了极为有趣的对立的两极。自拍的女人心无旁骛,她似乎对这个世界并无占有的野心,她只为她自身所着迷: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妆容、她的胸部、她的大腿、她的玉手以及她迷人的玉足。自拍的女人是现代版的纳喀索斯,她们对镜头的迷恋,宛若古希腊神话中的纳喀索斯对水面的迷恋,她们不停地依靠“美颜”相机(纳喀索斯依靠水面的朦胧性)美化着自身的容貌,而后沉溺于这美化的、凝固的、完美的影像之中,顾影自怜、难以自拔、喜不自禁。从每一个酷爱自拍的女人身上,我们都可以寻找到水仙花神纳喀索斯那来自远古的倩影与不死的灵魂。
但仅仅将自拍视为女性的自恋,显然是一种过于单纯的看法。很多男人亦酷爱自拍,而自拍的发明人,无须多言,仍旧是男人。要知道,人是一种无法直接观看自身的生物。人类的眼睛可以让人观看到四周的一切,却无法反观人的自身。对一个人而言,他自身便是最大的盲点。古希腊哲学家言“认识你自己”,近代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言“我思故我在”。我是谁?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是人类一直痴迷的问题。最早的人类依靠水面反观自身,镜子的发明让人从水面中解脱出来。照相与自拍,便是现代科技对人类反观自身的一大贡献。大多数时候,我们看影像里的自己,一是为了追寻日常生活的记忆,二是为了端详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过去之“我”。
当然,对于过度痴迷自拍的女性而言,自拍显然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自我反观,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分裂的双重之看。那么对于举着长长的自拍杆,在人群里穿梭的不停自拍的女人,该如何解释她们的行为?事实上,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男性视野里的物,是被观看的物。基于男权社会源远流长的意识形态熏陶,女人们早早地学会以两种方式观看自身:一种是女性的方式,另一种则是男性的方式。这是一种自我观看的精神分裂。显然,手机的自拍功能,使得女性自我观看的精神分裂更为严重。女性依靠自拍以男性的方式观看自身:手机代替了理想男人,男性就此幻化为自拍杆,幻化为手机的自拍美颜功能,在凝视、在拍摄、在观看那位完美的女性之“我”。那些酷爱自拍的女性,就此以一种男性情人的目光,观看到想象中的、十全十美的“我”。我们与其称之为自拍,莫如称之为一种女性的安慰疗法。
拍与自拍,是男性与女性的区别,也是占有与自恋的区别,更是反观自身与精神分裂式观看的区别。在一个影像时代,我们人类的肉身早已成为拍与自拍的素材之一。我们不仅是“看”之饕餮,还是影像牢笼中最为欢喜的囚徒。我们,早已行驶在“看”与“回看”、拍与自拍的莫比乌斯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