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宗元

唐宋八大家散文鉴赏大全集(超值金版) 作者:雅瑟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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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 LIUZONG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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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家名片

生卒年月:773—819

字号:字子厚

籍贯:唐代河东(今山西永济县)

作品风格:说理犀利尖刻,写景疏淡峻洁

个人简介:柳宗元,唐代杰出的哲学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他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21岁中进士,26岁登博学宏辞科,授集贤殿书院正字,后调任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在政治上,他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升任礼部员外郎。永贞元年(805)九月,革新失败,柳宗元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十年后,他又改贬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刺史,政绩卓著,卒于任所,年47岁。

在文学方面,柳宗元是中唐古文运动的主将,对扩大古文运动的影响和推动当时文体、文风的革新,起过重大的作用。他一生留有诗文作品达六百余篇,文章以朴实峻严著称,思想深刻,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斗争、阶级压迫和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其文学创作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其中,骈文有近百篇;散文论说性强,笔锋犀利,讽刺辛辣;山水游记,更善于描绘自然景物,富于诗情画意,又蕴含着作者自己的丰富感情,读来耐人寻味,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成就。他著有《柳河东集》。

牛 赋

知牛乎?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疏厚,牟然而鸣,黄钟满脰,抵触隆曦,日耕百亩,往来修直,植乃禾黍。自种自敛,服箱以走,输入官仓,已不适口。富穷饱饥,功用不有;陷泥蹶块,常在草野。人不惭愧,利满天下。皮角见用,肩尻莫保;或穿缄縢,或实俎豆,由是观之,物无逾者。

不如羸驴,服逐驽马。曲意随势,不择处所。不耕不驾,藿菽自与。腾踏康庄,出入轻举。喜则齐鼻,怒则奋踯。当道长鸣,闻者惊辟。善识门户,终身不惕。

牛虽有功,于已何益?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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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韩滉 五牛图

【注】

①若:你。②魁形:体形魁梧。③抱角:牛头两角相对弯曲,形如环抱。④牟:同“哞”,牛之呜叫声。⑤黄钟:形容牛叫声。⑥脰(dòu豆):脖子,这里指牛的喉咙。⑦隆曦(xī稀):烈日。⑧往来修直:往来耕地,翻出的垄沟又长又直。禾黍,泛指农作物。⑨服箱:拉车。服,“负”的假借字。箱,车厢。⑩不适口:即吃不饱。适,到。一作满足讲。⑪蹶(jué决)块:倒在地上。⑫肩尻(kāo考):指全身骨肉。肩,指前腿部分。尻,屁股。⑬缄縢(jiān téng尖藤):绳索。⑭实:充实,引申为盛。⑮俎(zǔ组)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器皿。⑯曲意:尽意,挖空心思。⑰藿菽(huò shū获叔):豆叶和豆子,这里泛指上等饲料。⑱惊辟:吓得避开了。辟,同“避”。

赋,古代一种文体,多用铺陈排比之手法状物、抒情。这篇小赋是柳宗元被贬谪永州期间的作品。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及其同道都备受排挤打击,有的被贬谪荒,有的甚至被害致死,但他对自己事业的信念仍然坚守不渝。

《牛赋》就是一篇体物言志、托物寄情之作。柳宗元把自己比做牛,把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比做“羸驴”。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勤勤恳恳做了许多有利于天下的事,却得不到好报;而那班趋炎附势的小人,不劳无功,无益于世,却因为善于钻营取巧享受厚禄,通过这一形象对比抨击了当时不合理的用人制度,抒发了自己强烈的不满情绪。

在这篇抒情小赋中,柳宗元紧紧抓住牛的特征,形神兼备地描绘了牛的形象,情深意切地颂扬了牛的精神。赋开头六句“牛之为物,魁形巨首。垂耳抱角,黄钟满脰”勾画了牛的外观声貌,乃至皮角骨肉,成功刻画出一头牛任劳任怨的奉献形象,开篇点题,直冲牛而来。

紧接着就对牛的外形进行了描述:体魁头大,两耳下垂,两角合抱,毛疏皮厚,叫时声音洪亮,仅用了16个字就在读者的心中树立了牛高大、矫健、憨厚、魁伟的形象。接下来写牛勤奋耕作,它头顶烈日,背负着沉重的犁耙默默无闻地耕耘着土地,然后农人种下庄稼。从播种到收获,都离不开牛的辛勤劳动。收得的粮食,送入官仓,养活百姓,穷的富了,饥者饱了,牛对人类可谓功德无量。然而牛不图享受,只习惯于在田地荒野中脚踏泥泞的土块。寥寥数语,就把牛勤勤恳恳、默默贡献的品德描绘得活灵活现。牛“利满天下”,还表现在它浑身上下都是宝,一切都为人所用。它的皮和角,肩和臀,用途极广,或作食品,或作绳索,或作器物,或作供品,真乃“由是观之,物无逾者”。对牛的高贵品质,给与了极高的评价。

赋的后一半笔锋一转,羸驴“曲意随势”“不耕不驾”,反而坐享其成。尤其第三段落,只有6句,24个字,却句句力匹千钧。“牛虽有功,于己何益”,这一愤激的反语,对牛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强烈地为牛抱打不平。“命有好丑,非若能力。”牛与驴的天壤之别,这是命运使然,决不是能力所能改变的。既然如此,就只好“慎勿怨尤,以受多福”了。

一百多字的《牛赋》,把牛“日耕百亩”的献身精神和“利满天下”的无量功绩刻画得入木三分;把驴“不耕不驾”的懒散傲慢和“善识门户”的投机钻营揭露得淋漓尽致,写尽了趋炎附势的小人飞扬跋扈的模样。牛与驴的对比,相互衬托,使牛的形象显得更加魁伟,更加高尚,造成强烈的相反相成的效果。

《牛赋》的可贵效果,不仅在于思想蕴意的光华,更在于艺术形象的成功塑造。无论是刻画牛,还是描述驴,作者都抓住了事物的特征,细致入微,到了形神毕现的地步,以至于托物言志水到渠成,丝毫没有牵强附会之感,文笔简练而含义深远。

后人评论

章士钊:“子厚为文,善于持喻,然其妙处,在分寸不溢,一出口即如人意之所欲言,凡吾谓此赋为叔文写照以此。”

囚山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踊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兮,若重墉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沍而为曹。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兮,虎豹咆㘎代狴牢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注】

①囚山:囚禁于山,被山囚禁。这是个比喻的说法。②楚越之郊:楚地和越地的郊外。楚、越本是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名,大致相当于今之江浙、两湖一带,这里借指永州。③离迾(liè列):遮隔。④重(chóng崇)墉:重重叠叠的城墙。⑤轶:超过。坼(chè彻):裂开。⑥不亩平:没有一亩平地。⑦沓(tǎ踏):会合。渍:浸湿。⑧郁勃:形容臭味强烈。腥臊:臭恶的气味。⑨沍(hù户):寒冷凝结。曹:偶,对偶。⑩丛棘:古代囚犯人的地方,四周用棘条堵塞,防止犯人逃跑。⑪咆㘎(hǎn喊):虎豹咆哮声。狴(bì闭)牢:监狱。狴,即狴犴,传说是看守牢门的野兽。⑫井眢(yuān渊)以管视:意即坐井观天。眢,无水的枯井。⑬幽昧之罪:不明不白的罪名。⑭兕(sì寺):似牛一角,即犀牛。⑮滔滔:连绵不断的样子。

元和九年(814),恰值柳宗元被贬在永州,名为官吏,实则囚徒。在《囚山赋》一文中,他将永州的山看做囚禁自己的牢墙,真实地反映了他的生活感受,抒发他因参与永贞革新而遭贬谪的愤慨和痛苦,感情沉郁激荡,写景文字多隐喻着现实的黑暗与世路的艰险,是骚体赋的名篇。

《囚山赋》是一篇抒情赋,用幽思苦语写成,读之令人凄恻。前半部分扣住主题上的“山”字,大做文章,反复描写,不仅写到山水自然的荒莽凶险,展现了自己遭到无枉贬谪的悲愤心。永州群山环绕的景象,借景抒情,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囚徒,被禁锢在南方蛮荒之地。

将《永州八记》与《囚山赋》对读,同样是永州的山水,然而因为作者感情前后迥异,所以描绘出来的风景也风马牛不相及。正因为心中苦闷,所以柳宗元看到连绵不绝的山水之时,产生的不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而是无穷无尽的厌恶之情了。于是眼中的山就变得“争生角逐”“阳不舒”“群阴沍”了,这是作者客观感情的外化。

后人评论

刘晌《旧唐书·柳宗元传》:“既罹窜逐,涉履蛮瘴,崎岖堙厄,蕴骚人之郁悼,写情叙事,动必以文,为《骚》文十数篇,览者为之凄侧。”

封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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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辩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余又非之。

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

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

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

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

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

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注】

①封建:指“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即奴隶制时代帝王把爵位、土地赐给贵族,在封定的区域内建立诸侯国,世代相传。②生人:生民,人类。③榛(zhēn真)榛:草木杂乱丛生的样子。④狉(pī批)狉:野兽成群奔跑的样子。⑤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⑥里胥:里长,古代地方基层行政单位的小吏。⑦连帅:十国诸侯的首领。⑧五等: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⑨布履星罗:诸侯国遍布各地,像繁星罗列一样。⑩辐(fú福):车轮上连接外缘的轮和中央轴心的直条。⑪朝觐(cháo jìn朝晋):是指诸侯朝见天子,春天叫“朝”,秋天叫“觐”。⑫扞(hàn捍)城:保卫天子的将帅,此指诸侯。⑬射王中肩:周桓王十三年(前707),率诸侯伐郑,郑庄公领兵抵抗,王师大败。郑大夫祝聃射桓王,箭中其肩。⑭诛苌(cháng长)弘:杀死周敬王的大臣苌弘。⑮乖戾(lì利):反常。⑯君君:把君主当做君主对待。第一个“君”宇作动词用。⑰末大不掉:即“尾大不掉”,比喻上弱下强,指挥不动。掉,摇摆。⑱殄(tiǎn舔):灭亡。⑲雄图:险要之地。⑳亟:屡次。㉑负锄梃(tǐng挺)谪戍之徒:扛着锄头木棍的被惩罚去防守边疆的人,此指秦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军。㉒圜(huán环)视:互相顾视的样子。合从:本指战国时东方六国联合以抗秦,此指全国各地联成一体反抗秦王朝。㉓徇(xùn训)周之制:沿袭周朝的分封制。徇,依从。㉔陵迟:衰落。㉕桀猾:凶悍狡猾的人。此指反叛的藩镇。㉖秩:官职的品级,官阶。㉗黩(dú读)货事戎:贪财好战。㉘掩捕:乘人不备而予以逮捕。㉙奸利浚(jùn俊)财:非法取利,搜刮钱财。浚,指拿、取。㉚二姓陵替:历史上的魏、晋两代衰亡。二姓,指魏国的曹氏和晋朝的司马氏。㉛不闻延祚(zuò坐):没有听说国运长久。祚,帝位。㉜继世而理:喻一代继承一代地统治所封领地。

《封建论》是柳宗元于贬谪永州时期创作的最为重要的一篇政论文章,也是他政论文的代表作。本篇结构严谨、逻辑缜密、观点独到、文气磅礴。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秦汉魏晋唐,通过大量历史事实对分封与郡邑两种政治体制的优劣利弊进行了深刻的缕析与评述。之所以有“封建”之制,其原因“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举奉之”。因此,“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文中所论的分封制,指的是“封国土,建诸侯”,是一种适应商、周奴隶制社会需要,把全国分为许多由世袭诸侯统治的小王国的政权制度。后来这些诸侯小国闹独立,造成国家的分裂,阻碍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越来越暴露出这种制度的不合理性。到了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的现象愈演愈烈,和这种局面相配合,倡导分封制的论调又盛行起来。针对此等情况,柳宗元就写了这篇《封建论》,论述分封制和郡县制产生的原因,肯定郡县制才是历史发展的趋势,并给予各种鼓吹恢复分封制的谬论以有力的驳斥。

柳宗元的论述从立论到论证到结论,一气呵成,大开大合。先说天地、国家之初的演变,再论政治体制的形成,并历数分封体制下的种种弊病,然后与郡邑制进行比对,认为要实现天下的长治久安,就必须有一个适合人才生长和脱颖而出的环境,即形成一个“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的流动机制,从而证明郡县制取代分封制是社会发展的大势所趋。本文把总结历史经验和现实思想政治斗争结合起来,通过揭露分封制的种种弊端,借以猛烈抨击腐朽跋扈的藩镇割据势力,表现出高超的识见和鲜明的现实针对性,通读下来,具有势不可挡的辩论力量。苏轼评价说:“昔之论封建者,曹元首、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征、李百药、颜师古,其后则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柳宗元之论,当为万世法也。”

后人评论

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评语卷二:“识透古今,眼空百世”。

驳复仇议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诛其可旌,兹谓滥,黩刑甚矣。旌其可诛,兹谓僭,坏礼甚矣。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何者?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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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是惑于礼也甚矣。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仇之则死。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又安得亲亲相仇也?《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且夫不忘仇,孝也;不爱死,义也。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谨议。

【注】

①伏见:看到。旧时下对上有所陈述时的表敬之辞,下文“窃”同。天后:即武则天(624—705),名曌(即“照”)。废睿(ruì锐)宗李旦自立,后人因称武则天。②同州:唐代的州名,相当于今陕西大荔。下邽(guǐ归):县名,今陕西省渭南县。③县吏赵师韫:当时的下邽县尉。④旌(jīng京):表彰。闾:里巷的大门。⑤过:错误,失当。⑥礼:封建时代道德和行为规范的泛称。⑦黩(dú独)刑:滥用刑法。黩,轻率。⑧僭(jiàn见):超出本分。⑨制:制定,规定。⑩刺谳(yàn厌):审理判罪。⑪原:推究。端:原因。⑫州牧:州的行政长官。⑬蒙冒:蒙蔽,包庇。⑭戴天:头上顶着天,意即和仇敌共同生活在一个天地里。⑮枕戈:睡觉时枕着兵器。⑯介然:坚定的样子。自克:自我控制。⑰谢之:向他认错。⑱愆(qiàn千):过错。⑲戕(qiāng枪):杀害。⑳悖骜(bèi ào倍傲):桀骜不驯。悖,违背。骜,傲慢。㉑邦典:国法。㉒《周礼》:儒家经典之一,内容是汇编周王室的官制和战国时代各国的制度等历史资料。㉓调人:周代官名。㉔《春秋公羊传》:即《公羊传》,为解释《春秋》的三传之一。㉕推刃:相互往来相杀不止。㉖狱:指案件。

《复仇议》是陈子昂的《复仇议状》的简称,是一篇很有名的驳议之作。徐元庆为父报仇,杀了父亲的仇人,然后到官府自首。对于这样一件事,陈子昂提出了杀人犯法应处死罪,而报父仇却合于礼义应予表彰的处理意见。柳宗元却认为这不但赏罚不明,而且自相矛盾,指出徐元庆报杀父之仇的行为既合于礼义,又合于法律,应予充分肯定。于是写下了这篇驳论,在今日看来,虽然文章的主旨是要说明封建主义的礼义和封建主义的法律的一致性,但在吏治腐败、冤狱难申的当时,仍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本文大胆立论,观点鲜明。柳宗元引经据典,说明陈子昂的主张自相矛盾,背礼违法,造成混乱。文章虽然从维护封建的“礼”与“法”的尊严出发,调和为亲报仇与守法之间的矛盾。然而,作者在行文中,却侧重于说明官吏违法杀入应当受到惩处这个观点,对人民群众反抗暴虐官吏的行为客观上予以支持,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和批判了吏治黑暗和官官相护的社会现实。

因此可以认为,柳宗元《驳复仇议》是一篇高扬以人为本思想的光辉篇章。它以对弱者的深切同情,批驳初唐陈子昂“既诛且旌”的论点;并阐述了“调”,即“和谐”在处理社会矛盾中的作用。

此外,文章分析透辟,语言精练而准确,驳论鲜明有力,反映了柳宗元散文“峻洁廉悍”的风格,被后人称赞为是一篇说理精辟的经典议论文。

后人评论

茅坤:“陈、柳、韩三人议均为《新唐书·孝友传》引录,可称其是对孝子复仇最具代表性的三种议论。若论思想境界,自以为柳文为高。”

段太尉逸事状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率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喻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注】

①太尉:唐代最高武官官衔,不常设。文中段太尉指段秀实。②汾阳王:即郭子仪。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有功,于肃宗宝应元年(762)进封汾阳王。③“王子晞句”:郭晞,汾阳王郭子仪第三子,随父征伐,屡建战功。④寓军:在辖区之外驻军。⑤邠(bīn宾)州:治所在今陕西省彬县。⑥无赖:横行。⑦货:财物,这里指贿赂。⑧嗛(qiàn欠):满足。⑨釜:锅。鬲(lì立):三脚烹饪器。瓮(wèng翁):盛酒的陶器。盎:腹大口小的瓦盆。⑩白孝德:安西(治所在今新疆库车县)人,李广弼部将,广德二年任邠宁节度使。⑪状:一种陈述事实的文书。⑫生人:生民,百姓。理:治。唐代为避李世民、李治讳而改。⑬都虞候:官名,军队中的执法官。⑭躄(bì必):跛脚。⑮戢(jī集):管束。⑯晡(bū逋)食:晚餐。晡,申时,下午三至五时。⑰柝(tuò唾):古代巡夜打更用的梆子。⑱太尉句:白孝德初任邠宁节度使时,以段秀实署置营田副使。⑲巽(xùn迅):通“逊”,委婉。⑳淮西:今河南省许昌、信阳一带。㉑赭(zhě者):赤褐色。㉒司农征:为司农寺长官,掌国家储粮用粮之事。㉓岐:州名,治所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㉔朱泚(cǐ此):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时为凤翔府尹。货币:物品和钱币。㉕识(zhì志):标记。㉖太尉句:这是表示正文结束的话。㉗史馆:国家修史机构。㉘出入:大抵,不外乎。㉙所立如是:指太尉律己和处事就是如此。㉚斄(tái台):同“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㉛真定:不可考,或是“真宁”之误。真宁即今甘肃省正宁县。㉜马岭:山名,在今甘肃省庆阳县西北。㉝校:中下级军官。㉞姁(xǔ许)姁:和善的样子。㉟色:脸色。物:此指人。㊱执事:指专管某方面事务的官吏。这里指韩愈。

段太尉(719—783),名秀实,字成公。唐汧阳(今陕西省千阳县)人。做过节度使、司农卿,后来因为反对朱泚,在谋反中被杀害,追封为太尉。柳宗元为此深入民间,在对段秀实的事迹作了认真调查研究以后,力求在事实确凿的基础上,表现出人物的风貌。状是旧时详记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寿年的一种文体。逸事状专录人物逸事,是状的一种变体。

这是一篇叙事严谨、写人生动的传记文。全文写人栩栩如生,不着一句议论,纯用冷静从容的写实手法,多侧面地表现了人物外柔内刚、勇毅见于平易的个性特征,在客观的叙述中隐含着深沉的歌颂之情,刻画了一位封建时代正直官吏的形象。

全文共写了三个事件。第一个事件:勇服郭晞。作者依次写悍卒肆志,自荐平乱,诣营陈辞,请留宿营,突出了段秀实外柔内刚的性格。特别是文中“注”和“植”两个动词,非常有力地突出了段秀实的“勇”。面对郭晞士卒的嚣张气焰,段秀实临危不惧,不带卫士,不带佩刀,他知道要制服郭晞的士卒,不能凭借武力,只能晓之以大义。这就充分体现了段秀实善于用柔,平易而又刚强的个性。

第二个事件:代民偿租。段秀实除了能以刚勇战胜对方外,还具有仁信爱民之心。这则逸事叙述他同情、救助、安抚一个无力交租而惨遭毒打的农民。作者通过段秀实一系列行动,展现了他对农者的怜悯之情。

第三个事件:拒收贿赂。段秀实不仅具有不畏强暴、疾恶如仇、爱民如子的高贵品质,而且还有清正廉洁的节操。作者写段秀实洞察朱泚之心,拒不收礼,将礼物栖之梁木的逸事,颂扬了他的高风亮节。

最后一段交代写作本文的时间、原因及材料的来源,以说明逸事状内容之不谬。

此外,本文的三则事件采用了倒叙的方法,这主要是根据表现主题的需要。段秀实的三件逸事,如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来安排结构,那么“拒收贿赂”一事在先,“勇服郭晞”在后,但作者叙事时有意将先后顺序颠倒。作者在最后一段点出自己的良苦用心,是为了反驳当时一些别有用心的对段秀实的污蔑。这些人编造“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的流言贬低段秀实宁死不附叛贼的英壮行为,柳宗元则突出强调段秀实临死不屈的行为绝非一时冲动,而是“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

三则逸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虽名异,彼此间也无联系,但其精神是相通的。从作者客观的叙述中,使人感受到了深沉的赞颂之情。柳宗元有多篇行状,而这是写得最好的一篇,堪称记人散文的精品之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凡逸事有三:一写其刚正,一写其慈惠,一写其清节。段段如生。”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注】

①啮人:咬人。②腊(xī昔):制成干肉。③已:治好。大风:麻疯病。挛踠(luán wǎn峦宛):手脚曲不能伸。瘘:脖子肿。疠:恶疮。④三虫:人体内寄生虫。⑤赋其二:每年征收两次。⑥戚:悲戚,悲伤。⑦若:你。毒:怨恨。⑧莅事者:指主管政事的官员。⑨更若役:更换你的徭役(指捕蛇这件事)。⑩复若赋:恢复赋税。⑪乡邻之生日蹙:乡邻的生存一天比一天困窘。蹙,困窘。⑫殚其地之出:竭尽土地的出产。殚,竭尽。⑬顿踣(bó博):困顿倒闭。⑭相藉:相压。⑮隳(huī灰)突:骚扰。⑯恂(xún寻)恂:耽心,谨慎。⑰齿:指年纪。⑱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等待观察民情风俗的官吏获得此记。人风:民风。

“说”是一种文体,主要为了说明一个道理。《捕蛇者说》是柳宗元作品中被后人传诵不衰的著名篇章之一,创作于元和十年(815)。

期间柳宗元受到排挤,贬居永州,在政治上很不得意,但困苦的生活经历和黑暗的社会现状,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使他对人民的疾苦有所同情。这篇《捕蛇者说》通过对以捕蛇为业的蒋氏一家三代的悲惨遭遇,尖锐地揭露了从唐玄宗天宝后期至作者被贬官永州时约六十年间人民的苦难生活(苛重赋税的压榨,贪官悍吏的迫害,逼得劳动人民纷纷走上逃窜死亡的道路),突出了“赋敛之毒有甚于蛇”这个中心思想。

本文是通过记事来说理,以记叙为主,结合适当议论、抒情,文章前两部分是记叙,后一部分的议论则是前面记叙的必然归结。开头文章形象介绍“永州之野产异蛇”,“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但永州人却“争奔走焉”这一矛盾现象,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暗示了当时的世上还有比毒蛇更毒的东西,使读者产生了急切读下去的愿望。在写毒蛇之“异”时,从三个方面加以描绘:一是颜色之异,二是毒性之异,三是用途之异,可以用来治愈多种病痛。因而皇帝发布命令,一年征两次,可以抵应交的租税,因此从那以后“永之人争奔走焉。”“争奔走”三字,就把永州百姓争先恐后冒死捕蛇的情景展示出来了。

第二段从“有蒋氏者”到“又安敢毒耶”,作者由蛇毒写到“异蛇”,引出捕蛇者——蒋氏。先写蒋氏三代捕蛇之“利”,继而写捕蛇之“害”——“吾祖”“吾父”“吾”三代有的“死于是”,有的“几死者数矣”。一个“且曰”,将写“利”转为写“害”,再写蒋氏的神情“貌若甚戚”,极其生动地写出了“捕蛇”并非好事,“争奔走焉”实属无奈,字里行间,深含悲苦。明明是备受毒蛇之苦,却说独享捕蛇之利,在这极为矛盾的境况中,更见其内心的酸楚。把捕蛇者悲痛在心,哀形于色的情态勾勒了出来。

接下来说,作者感慨“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如何?”在为蒋氏的不幸遭遇悲痛的同时,好心地提出了一个解脱危险的办法。可出乎意料的是蒋氏并没有接受,他“大戚,汪然出涕曰……”蒋氏的这番话态度同样恳切,语气也十分肯定,表明了毒蛇可怕,但赋敛之毒更可怕。通过对“捕蛇”“赋敛”之间“利”与“害”的一系列对比,说明了“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经过层层反衬铺垫,作者最后感叹“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卒章显志,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主题思想也得到了充分体现。

在全文这种于叙述中间或抒情的写法中,最后这一番议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说“苛政猛于虎”强调的是一个“猛”字,那么本文就紧扣一个“毒”字,既写了蛇之毒,又写了赋之毒。并且以前者衬托后者,得出“赋敛之毒”甚于蛇之毒的结论。

本文在写作手法方面,除了边叙述边议论之外,还运用对比、衬托手法描绘蒋氏这个极富特色的人物。特别是他不愿意丢掉冒死捕蛇这一差使的大段申述,讲得是既有具体事实,又有确切数字;既有所闻所见,又有个人切身感受;既有祖祖辈辈的经历,又有此时此刻的想法;既讲述了自家人的不幸,又诉说了乡邻们的苦难。不仅使人看到了一幅统治者横征暴敛下的社会生活图景,也让人感到此人的音容体貌宛在眼前,有血有肉,丰满传神。通篇读来,《捕蛇者说》内容详实,人物突出,批评深刻,笔端犀利,堪称散文中的杰作。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卷七:“前极言捕蛇之害,后说赋敛之毒,反以捕蛇之乐形之,作文须如此顿跌。”

桐叶封弟辩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者为之主,其得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从而成之耶?设有不幸,王以桐叶戏妇寺,亦将举而从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设未得其当,虽十易之不为病;要于其当,不可使易也,而况以其戏乎?若戏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过也。

吾意周公辅成王,宜以道,从容优乐,要归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为之辞。又不当束缚之,驰骤之,使若牛马然,急则败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况号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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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王

【注】

①传者:编纂史书的人。②小弱弟:指周成王之弟叔虞。③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周朝开国大臣。④唐:古国名,在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是晋的前身。⑤不中之戏:不适当的游戏。中,同“众”,合适,恰当。⑥苟:轻率,随便。⑦妇寺:宫中的妃嫔和太监。寺,宦官。⑧举:指君主的行动。⑨要:凡,总之。⑩遂:成。⑪道:正道,指思想和行为的规范。⑫优乐:嬉戏,娱乐。⑬大中:指适当的道理和方法,不偏于极端。⑭辞:解释,掩饰。⑮驰骤:指被迫奔跑。⑯自克:自我约束。克,克制,约束。⑰缺缺:耍小聪明的样子。⑱唐叔:即叔虞。⑲史佚:周武王时的史官尹佚。史佚促成桐叶封弟的说法,出自《史记·晋世家》。

“辨”是一种用于辨析事物的是非真伪而加以判断的论说文体,这篇文章与韩愈的《讳辩》一样,都是这种文体代表性作品。“桐叶封弟”是一个流传很久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周成王与他的弟弟姬虞一起玩耍,并顺手剪了一片梧桐树叶当做玉珪赠给姬虞,并说要用这个来封赠姬虞。姬虞很高兴,就告诉了周公旦。周公旦因此请求拜见成王,问成王是否封赠了姬虞?成王解释那是偶尔的开玩笑而已,周公旦却严肃地对成王说:“臣闻之,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这个典故宣扬的是封建时代“君主无戏言”,教育后人应该“诚信为本”。

对这样一个历史事件,前人不过读读而已,从未提出质疑,但柳宗元却从这个无从考证的故事出发,围绕重臣应如何辅佐君主这一中心发挥议论,从而阐述自己的独特主张。他认为,把君主随便的玩笑当做金科玉律,绝对地予以服从是荒唐的。他义正词严地指出“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对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如何,不能拘执盲从。层层辩驳,步步推进,使“天子不可戏”之说的谬误昭然若揭。这种批驳言论在君主至高无上的封建专制时代,是相当大胆的说法。

全文分四个段落。第一段,介绍桐叶封弟的故事。作者用了四十几个字叙述故事,十分简略。突出的是:“王曰:‘戏也。’”而周公却偏要郑重其事,理由是“天子不可戏”。开篇引述“古之传者”的话,树立辩驳目标。第二段,表明自己的看法,分析周公的过错。劈头一句就指出了臣子把君主的戏言也当做金科玉律是错误的,并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接下来的段落中,柳宗元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即不能盲从于统治者的言行,要看它的客观效果怎样。

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花费大量精力阅读古今史书,对历史和现实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辨别失败的原因,其中充满着对现实政治的关怀。这一篇短小精当而见解甚深的力作,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完成的。文章论辩反复曲折,波澜起伏,明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故《文选》莫载,而刘勰不著其说。至唐韩柳乃始作焉。”可以说,这篇文章通篇闪耀着深刻的思想光芒,不愧为辨体文中的力作。

文章的用意不在于“辩”桐叶封弟这件的真伪,而是“辩”周公之言是否妥当。表面是看是在“辩”桐叶封弟这件事的真伪,而且也得出了“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的结论,但实质上这件事的真伪并不是作者真正关心的,作者真正要说的是“重臣如何对待君主的言语”这个问题。作者非常巧妙地借桐叶封弟的不可信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故清代林云铭高度评价说:“篇中计五驳,文风七转,笔笔锋刃,无坚不破,是辩体中第一篇文字。”

后人评论

谢枋《文章规范》卷二:“义理明莹,意味悠久。字字经思,句句著意,无一句懈怠,矣子厚之文得意者。”

 说

鹿畏altalt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alt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alt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捕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注】

①罴(pí皮):熊的一种,俗称人熊或马熊。比一般的熊大,黄白花纹,能直立行走。②alt(chū初):兽名。也称alt虎,形状像野狸猫而体大。③被(pī劈):同“披”。绝:最,非常。④竹:指小竹管。⑤罂(yīng英):一种腹大口小的瓦罐。古代用来盛酒水,这里用来装灯火。⑥发火:亮出灯火,以便照明射击。⑦亡去:逃跑。⑧捽(zuó)捕:揪住搏击,扭打。⑨挽裂:撕开,撕裂。

《罴说》是一篇托物喻人、含义深刻的寓言小品,是柳宗元贬官永州(今属湖南)时所作。这则寓言含义深刻,它描述了一个靠吹管吸引野兽而没有真实本领的猎人的可悲下场,有力地讽刺了社会上那些不学无术、靠吹嘘来欺世盗名的人。这种人虽然能依靠欺骗手段蒙混一时,却往往在紧要关头原形毕露,以致害了自己。

开篇处,作者选用连锁递进兼排比的句式:“鹿畏altalt畏虎,虎畏罴。”径直点出了本文的四个角色,以一物降一物来揭示其中的关系。在铺垫充分以后,用细致笔墨描绘了一个没有真本领的可悲猎人,经过激烈争斗以后丧命熊口。

猎人的悲剧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没有打败野兽本领的人,单单凭着出色的拟声能力,是没有办法对付强大的外物的。从而揭示宗旨:那些不善于增强自身的实力,专门依靠外界力量的人,迟早会遭到猎人一样的下场。

另外,此篇寓言也暗示作者对腐朽无能的封建统治者的讽刺,联系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势力日趋膨胀,朝廷为了牵制那些跋扈的强藩,就有意识地扶植另一些节度使,企图以藩制藩。结果是东藩未平,西藩更强,对中央的威胁愈加严重。柳宗元本不赞成“以藩制藩”的做法,本文末句“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的告诫,就是在讥讽唐统治者不修内政、依赖外力的各种政策的弊害,隐喻朝廷如不加强中央集权,而采“以藩制藩”的错误做法,必将招致像猎人一样的覆灭命运。

总之,本文不足九十字,却描绘生动,又不乏完整的故事情节和丰满的角色,完成了一个故事从铺垫到结束的全部过程,语言堪称是简练精辟!

后人评论

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中批注:“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

种树郭橐驼传

郭橐驼,不知始何名。病偻,隆然伏行,有类橐驼者,故乡人号之“驼”。驼闻之曰:“甚善,名我固当。”因舍其名,亦自谓“橐驼”云。其乡曰丰乐乡,在长安西。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早而蕃之也。他植者则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过焉则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则又爱之太殷,忧之太勤,旦视而暮抚,已去而复顾,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摇其本以观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离矣。虽曰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为哉!”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官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故病且怠。若是,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

问者嘻曰:“不亦善夫!吾问养树,得养人术。”传其事,以为官戒。

【注】

①橐(tuó驼)驼:骆驼。橐,盛物的袋子。因骆驼常用来负物,故称。②偻(lǚ吕):是一种病,患者脊背弯曲,驼背。③隆然:高高突起的样子。④为观游:修建观赏游览的园林。⑤蕃:繁多。⑥寿且孳(zī滋):活得长久且繁殖得多。孳,生长得快。⑦莳(shì事):移栽。⑧土易:换了新土。⑨官理:为官治民。唐人避高宗名讳,改“治”为“理”。⑩长(zhǎng掌)人者:做官管理人民的人。⑪怜:爱。⑫勖(xù序):勉励。⑬缫(sāo骚):煮茧抽丝。而:通“尔”,你。⑭缕:线,这里指纺线织布。⑮字:养育。⑯遂:长,喂大。豚(tún屯):小猪。⑰飧(sūn孙):晚饭。饔(yōng雍):早餐。⑱病:困苦。

本文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因为没有传记文的题材,也没有记述传主的具体事迹,所以是一篇非正式的传记散文。

柳宗元有“柳痴”的称呼,被贬柳州刺史后,在柳州沿岸种了很多树,曾留有“柳州柳刺史,种树柳江边”的说法。这边《种树郭橐驼传》不仅对指导种树有较高的科学价值,而且还有极强的讽喻意义。

中唐时期,豪强地主兼并掠夺土地日益严重,“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仅有一点土地的农民,除了交纳正常的捐税外,还要承受地方军政长官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文章通过对郭橐驼种树之道的记叙,说明“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是“养树”的法则,即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顺天致性”,而不宜违逆其道;想要顺天致性,必先掌握树木或人民究竟怎样才能“硕茂以蕃”,亦即摸清事物发展规律;最后,动机效果必须统一,不允许好心办坏事,或只把好心停留在表面上和口头上。把这三点做好,才算懂得真正的“养树术”。由此推论出“养人”的道理,指出为官治民不能“好烦其令”,指摘中唐吏治的扰民、伤民,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这种借传立说,因事出论的写法,别开生面。文章先以种植的当与不当作对比,继以管理的善与不善作对比,最后以吏治与种树相映照,在反复比照中导出题旨,阐明事理。文中描写郭橐驼的体貌特征,寥寥几笔,形象而生动;记述郭橐驼的答话,庄谐杂出,语精而意丰。

此外,全文以记言为主,在记言中穿插描写,错落有致,引人入胜。比如郭橐驼要自称为“驼”——“甚善,名我固当”。以其病而为号,本不雅,但显得很亲切。但驼竟以为起得很恰当,放弃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样自称起来。作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人物豁达的性格。简洁的叙述,生动的描写,使一个不同一般的“驼者”形象跃然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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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云:“《史记》未尝不骂世,却无一字纤刻。柳文如《宋清传》《alt蝂传》等篇,未免小说气,故姚惜抱于诸传中只选《郭橐驼》一篇也。所谓小说气,不专在字句。有字句古雅,而用意太纤太刻,则亦近小说。”

童区寄

柳先生曰:越人少恩,生男女,必货视之。自毁齿已上,父兄鬻卖,以觊其利。不足,则盗取他室,束缚钳梏之,至有须鬣者。力不胜,皆屈为僮。当道相贼杀以为俗。幸得壮大,则缚取幺弱者。汉官因以为己利,苟得僮,恣所为不问。以是越中户口滋耗。少得自脱,惟童区寄以十一岁胜,斯亦奇矣。桂部从事杜周士为余言之。

童区寄者,郴州荛牧儿也。行牧且荛,二豪贼劫持,反接,布囊其口,去逾四十里之虚所卖之。寄伪儿啼,恐栗为儿恒状。贼易之,对饮,酒醉。一人去为市,一人卧,植刃道上。童微伺其睡,以缚背刃,力上下,得绝,因取刃杀之。

逃未及远,市者还,得童,大骇,将杀童。遽曰:“为两郎僮,孰若为一郎僮耶?彼不我恩也;郎诚见完与恩,无所不可。”市者良久计曰:“与其杀是僮,孰若卖之?与其卖而分,孰若吾得专焉?幸而杀彼,甚善!”即藏其尸,持童抵主人所,愈束缚牢甚。夜半,童自转,以缚即炉火烧绝之,虽疮手勿惮;复取刃杀市者。因大号。一虚皆惊。童曰:“我区氏儿也,不当为僮。贼二人得我,我幸皆杀之矣。愿以闻于官。”

虚吏白州,州白大府。大府召视,儿幼愿耳。刺史颜证奇之,留为小吏,不肯。与衣裳,吏护还之乡。乡之行劫缚者,侧目莫敢过其门,皆曰:“是儿少秦武阳二岁,而讨杀二豪,岂可近耶?”

【注】

①童区(ōu欧)寄:儿童姓区名寄。②越:通“粤”,唐时五岭以南的两广均可称“粤”,此指今广西柳州一带。少恩,缺少恩爱之情。③货视之:把他们看做可以买卖的商品。④毁齿:小孩七八岁时换牙,此指小孩换牙的年龄。⑤觊(jì计):希图。⑥钳梏(gù固):铁箍手铐。钳,用来束颈的铁箍。梏,用以铐手的木制刑具。⑦鬣(liè列):胡须。⑧桂部:指桂管观察使的衙门。⑨荛(ráo饶)牧儿:打柴放牧的小孩。⑩虚所:集市。虚亦写作“墟”。⑪恒状:常态。⑫微伺:悄悄地等候。⑬郎:奴仆对主人的称呼。⑭见完:保全我。⑮幼愿:幼小老实。⑯颜证:当时的桂州刺史兼桂管观察使。⑰侧目:畏惧不敢正视。⑱秦武阳:战国时燕国少年勇士,年十三,杀人,燕太子丹曾派他作为荆轲的副手入秦行刺秦王。

唐代中叶以后,潘镇割据,奸宦弄权,豪族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繁多,到处盗贼横行,百姓卖儿卖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柳宗元被贬官后,比较接近民众,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深为愤慨,故写下这篇文章。《童区寄传》叙写11岁儿童区寄与掠卖人口的豪贼作斗争,连杀二贼,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歌颂他不畏强暴、机智勇敢的反抗精神,寄托着作者柳宗元批判黑暗现实的心情,为其传记文中的名篇之一。

柳宗元的传记文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为普通百姓立传,他传记中的主人公或是种树的园艺匠,或是盖房子的建筑师;二是把人物放在社会大环境中来写,不单纯地记叙传主的生平事迹,而是由人而写事,藉人以明世,通过人物传记反映作者所生活的中唐时期的时代风貌,具有深广的社会内容。

此文在结构上十分讲究疏通脉络,巧设文眼,以此把文中各种材料贯串起来,显示出全文鲜明的整体感和连贯性。全文可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遇劫的经过,这是故事的缘起,由此引出“智斗”的故事;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一个强盗,区寄的这次反抗行动显得既小心谨慎又坚决果断。第二部分记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的经过,可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机敏地对付第二个强盗,表现了非凡的机智和勇敢;第二层写区寄智杀第二个强盗,并且“愿以闻于官”,表现了他很有心计,而且知事明理。第三部分是事件的尾声,也分两层:第一层写区寄不肯为“小吏”,被护送还乡,表现了他纯朴憨厚的性格;第二层写“乡之行劫缚者”对区寄杀盗一事的反应,从侧面表现了区寄的惊人勇敢。

文中所写也不只停留在叙述寄区的遭遇为其个人立传上,而是藉此展示出当时真实的社会图画,暴露黑暗腐败的吏治,并寄寓作者要求改革弊政的理想,从而大大加深了这篇传记的思想底蕴和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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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元藻《泊鸥山房集·与蔡方三论韩柳文优劣书》:“无衍词,无泛泛笔,一字不容增减。”

箕子碑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难;二曰法授圣;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实具兹道以立于世。故孔子述六经之旨,尤殷勤焉。

当纣之时,大道悖乱,天威之动不能戒,圣人之言无所用。进死以并命,诚仁矣;无益吾祀,故不为。委身以存祀,诚仁矣;与亡吾国,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其明哲,与之俯仰;晦是谟范,辱于囚奴。昏而无邪,alt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难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为圣师,周人得以序彝伦,而立大典。故在《书》曰:“以箕子归,作《洪范》。”法授圣也。及封朝鲜,推道训俗,惟德无陋,惟人无远,用广殷祀,俾夷为华。化及民也。率是大道,丛于厥躬;天地变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欤!

呜呼!当其周时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纣恶未稔而自毙,武庚念乱以图存,国无其人,谁与兴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则先生隐忍而为此,其有志于斯乎!

唐某年,作庙汲郡,岁时致祀。嘉先生独列于《易》象,作是颂云。

【注】

①箕子: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北),故称箕子。②晦:隐藏。谟范:谋略。③alt(tuí颓):堕落。④生人:生民,百姓。⑤彝伦:常伦。⑥《洪范》:《书经》中的篇名,相传为箕子所作,述“天地之大法”,用“五行”来解释自然现象。⑦汲郡:今河南汲县。

箕子,是殷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王,被囚禁。周灭殷之后,武王将他释放,其高尚情操历代为人们所称颂。碑是古代的一种文体,它的应用范围很广,有封禅和记功的碑文,有寺观、桥梁等建筑物的碑文,还有墓碑。它一般由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多用散文以记事,称为“碑”;后一部分用韵文以赞颂,称为“铭”或“颂”。本文只录了柳宗元为箕子庙所撰写的碑文,略去了“颂”。

文章简短而不简单,避开了俗套的对箕子生平事迹的介绍,而是通过比干等人的对比衬托,重点赞扬他“保其明哲”的做法,并且评价说箕子能够忍辱负重,伺机而奋起,“乃出大法,用为圣师”。此外,作者还大胆推论了箕子对未来政局变幻的设想,堪称是波澜再起,别出心裁,表达了自己对箕子的崇敬之情,暗含了自己要学习箕子,忍辱坚持正道成就一番大事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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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羽《沧浪诗话·诗评》:“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

梓人传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门,愿佣隟宇而处焉。所职寻引、规矩、绳墨,家不居砻斫之器。问其能,曰:“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故食于官府,吾受禄三倍;作于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阙足而不能理,曰“将求他工”。余甚笑之,谓其无能而贪禄嗜货者。

其后,京兆尹将饰官署,余往过焉。委群材,会众工,或执斧斤,或执刀锯,皆环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执杖而中处焉。量栋宇之任,视木之能举,挥其杖曰:“斧!”彼执斧者奔而右。顾而指曰:“锯!”彼执锯者趋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视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断者。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画宫于堵,盈尺而曲尽其制,计其毫厘而构大厦,无进退焉。既成,书于上栋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则其姓字也;凡执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视大骇。然后知其术之工大矣。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

彼为天下者本于人。其执役者,为徒隶、为乡师、里胥,其上为下士,又其上为中士、为上士,又其上为大夫、为卿、为公。离而为六职,判而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连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啬夫版尹,以就役焉。犹众工之各有执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

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野知国,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绩于成也。

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相道既得,万国既理,天下举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后之人循迹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谈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执事之勤劳,而不得纪焉,犹梓人自名其功而执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谓相而已矣。

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簿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听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之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绩,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桡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谓梓人之道类于相,故书而藏之。梓人,盖古之审曲面势者,今谓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杨氏,潜其名。

【注】

①梓人:木工,建筑工匠。款:叩,敲。②隟(xì隙)宇:空房。③寻引:度量工具。规:圆规。矩:曲尺。绳墨:墨斗。④砻:磨。斫:砍。⑤直:通“值”。⑥委:堆积。斧斤:砍木的工具。⑦任:承担。⑧骇:惊愕貌。⑨六职:指中央政府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⑩方伯:古代诸侯的领袖。连率:盟主、统帅。二者均指地方长官。⑪佐政:副职。⑫啬夫:相当于乡长。版尹:管户口的小官。⑬伐:夸耀。⑭伊、傅、周、召:伊尹、傅说、周公、召公。⑮听听(yín银):争辩的样子。⑯桡:弯曲。⑰审曲面势:审查地形或器物之曲直及其阴阳面背之势。

本文作于贞元十七年(801)至贞元十八年(802),作者通过一个梓人“善度材”“善用众工”的故事,与建设国家进行类比,生动形象而又自然合理地阐明了当宰相治理国家的道理。

看此文开篇,如聊斋故事,使人不由好奇之心大盛,中间几层转折反复,好看之极。而一笔写到:“吾闻劳心者役人,劳力者役于人。彼其劳心者欤!能者用而智者谋,彼其智者欤!是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此乃一篇之主旨。之后遂生发援引开,论为相治天下之道,又无不一一与前梓人之事呼应,如银梭织锦般,忙而不乱,条理井然,真好手段!收尾亦收得奇绝,力与意俱到,回味无穷。

文章一开头,用欲扬先抑的手法,生动地记述了一位建设、施工指挥人才杨氏。而后借助梓人之口,描绘他指挥工匠构建大厦,运筹帷幄的举动——“吾善度材,视栋宇之制,高深、圆方、短长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舍我,众莫能就一宇。”展示了梓人高超的记忆和统筹能力。

行文至此,柳宗元笔锋一转,将梓人的“其不胜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愠焉”与宰相的“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相对比,从中找出相同之处,而后得出“梓人之道类于相”“足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的结论,即这位梓人的工作方法,可作为辅佐皇帝治理天下的将相们效法的典范,论述细致入微且有力,让人信服。

最后谈论为相之道,反面进行论述,指出违背事物规律的后果,作为前文的补充论证。引用孟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来说明人们的社会分工不同,各司其职的道理。全文文脉顺畅,论证充分,言语朴实,发人深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文。

细品全篇,题为“梓人传”,却分明是一篇大臣论,借“梓人”之题发挥,论述“为相”的道理,但又不脱离“梓人”这个主题。可以说是笔无虚文,环环相扣。文中提出好的管理者应该使用他的思想智慧,细致掌握全局要领、不自尊自大,虚图功名,不亲自去做那些微小琐碎的事情,信任下属才能收到好的管理效果。这个道理至今仍有积极的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对文本赞不绝口,他说:“前幅,细写梓人,后幅,细写相道。段段、句句、字字精炼,无一懈字、懈句、懈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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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t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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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林洗桐

【注】

alt蝂(fù bǎn负板):一种黑色小爬虫。②负:驮。③卬(áng昂):同“昂”,高高抬起。④背愈重:背的东西愈来愈重。⑤涩:不光滑。alt蝂背部凹凸不平,且有粘性。⑥踬(zhì质)仆:跌倒。⑦好(hào浩):喜爱。⑧嗜(shì式):特别喜好。⑨厚其室:使其家富裕。⑩累:累赘,负担。⑪怠:疲惫无力。⑫黜(chù触):遭贬斥,被罢官。⑬迁徙:因遭贬谪而被外放。病:困苦,吃尽苦头。⑭高其位:使其官位高。大其禄:使其俸禄多。⑮危坠:从高处坠落摔死。⑯虽其形三句:虽然他们的身躯魁梧高大,他们在名义上叫做人,但他们的智力却仅仅相当于一条小虫。⑰亦足哀夫:这也实在可悲啊!

这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作的一篇寓言小品,借小虫alt蝂之事,讽刺“今世之嗜取者”聚敛资财、贪得无厌、至死不悟的丑恶面目和心态。

alt蝂传》的两个部分分别扣住蝜蝂和腐败官吏各自特点展开议论。第一部分抓住alt蝂善负物,喜爬高两个特性;第二部分讽刺腐败官僚的贪得无厌。两部分相互对应,意理一贯,内在逻辑十分严密,将小虫和官僚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用语精警,立意深刻。

作者善于观察生活,写小虫持物负重的本性栩栩如生。对于alt蝂的本性是贪婪,作者一步一步描写其行为和下场:遇物辄取——贪婪的本性;卒踬仆不能起——贪婪到不惜生命;苟能行,又持取如故——本性难移;至坠地而死——贪婪的后果。

本文虽然短小,却像是一面明镜,映射出当时社会的黑暗现实。通过alt蝂的生活悲剧,对当时社会上那些仗势欺人、恃宠而骄、得意忘形、外强中干、虚张声势、凶残暴虐、追求名利地位、贪得无厌的人物加以猛烈的鞭挞,并表示了对他们的蔑视和憎恨,指出了他们必然灭亡的命运。

文章类比恰切,过渡自然,具有很强的批判精神。本文可以说是短小精悍而含义深广,语言精练而细节刻画非常生动,运用了渲染夸张手法而不违背生活真实,风格幽默诙谐而批判锋利,更能巧妙确切地根据alt蝂本身所具有的心理和动作特点,赋予人的性格,千载至今,仍能警戒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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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治《柳宗元选集》:“短短一百多字,作者便能形象地勾勒出一个具有社会意义的典型,笔锋的深刻犀利,可说达到了非凡的境地。”

憎王孙文并序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彊彊,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咬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alt。猿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禹、稷合兮凶诛。群小遂兮君子违,大人聚兮孽无馀。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注】

①王孙:即猢狲,猴子的别称。②衎(kàn看)衎:和气欢乐的样子。③勃诤:相争。号呶:号叫。④唶(zé责)唶:大声呼叫。彊彊:相随的样子。⑤龁(hé合):咬。⑥嗛(qiǎn浅):猴类两颊内藏食物的皮囊。⑦alt(zé责):咬。⑧浟(yóu油)浟:水流的样子。⑨山之灵:山神,此处影射当时在位的唐宪宗。⑩贼:诛杀。旃(zhān沾):“之焉”二字的合音。⑪宣龂(yín银):露出牙根肉。⑫穹旻(qióng mín穷民):苍天。⑬廉、来:指飞廉和恶来,相传是殷纣王的臣子。圣:指周文王。囚:周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在羑(yǒu友)里(今河南牖城)。⑭禹、稷:夏禹和后稷,是舜向尧推荐的二位贤臣。凶:指“四凶”,相传是被舜放逐的四个恶人浑敦、穷奇、梼杌(táo wù桃务)、饕餮(tāo tiè涛帖)。⑮遂:得逞。违:遭殃。⑯孽:妖害。⑰否(pī披)泰:本为《易》两卦名。分别之恶运和好运。⑱攸趋:所向。

柳宗元在永州期间,写过几篇骚体寓言,用以抨击邪恶,这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本文由前半段的序文和后半段的骚体诗组成,通过对猿和猢狲善恶不同的品德的描对比,借此影喻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和以宦官、藩镇为主体的守旧顽固势力之间势不两立的矛盾斗争。

文章开门见山,总写一笔:“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接着用两端文字,详细描写两者不同的品行和作为,猿恬静稳重,互帮互助,深得大家喜爱,而王孙则暴躁嚣张,彼此争夺,还糟蹋百姓的作物。由此一来,字里行间的爱憎好恶之情一览无余。“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为后文的骚辞作铺垫,水到渠成。

后半部分借前文的序发挥,进一步陈诉自己的讽刺之意,具体写王孙的危害,同时颂扬进步势力的高尚情操,并发出感慨:好人坏人不能共处,小人得逞君子就会遭殃。无情地鞭挞了顽固守旧势力排斥异己、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体现了作者“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喻而已”的文学主张。

文末一句“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对妍媸不分、纵恶为非的最高统治者提出严正的责问,表现了一个失败的改革者难得的信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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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子厚《憎王孙文》,以猿喻君子,王孙喻小人,有意呼用君子而去小人也。”

哀溺文(节选)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注】

①咸:都,全。②济:渡河。③不能寻常:不过七八尺远。寻常:计量单位,古代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④号:大叫。⑤且:将要,将近。

本文通过记叙一个平素最善于游泳的人,因舍不得钱财而被淹死的故事,讽刺了世上那些利令智昏的人,并进而警告一些贪财好利的人,如果不猛醒回头,必然葬身名利场。

本文非常简单有力,可谓是惜墨如金,但描写人物心理却丝毫不逊。最为突出的特色,就是用正面描写和侧面烘托相结合的手法,刻画了溺死者要钱不要命的心态,使全文叙述相当精炼,人物形象十分生动传神。

正面描写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行动描写,“尽力而不能寻常”,暗示钱的累赘;二是语言描写,“吾腰千钱,重,是以后”,说明他明知关键在钱,却仍不愿割舍;三是表情描写,两次“不应,摇其首”,说明他要钱不要命,至死不悟。

侧面烘托也是从三个方面着手:一是反衬,“善游最也”,借他人之口指出他平素善于游泳,从而反衬他今日“尽力而不能寻常”的反常行为;二是对比,将最善游泳的他反倒淹死,与本来游水本领不如他的人都能安全到达彼岸进行对比;三是用“己济者”的呼号,从侧面揭示他的蒙昧。

这是一篇寓意深刻,文风辛辣的小赋。“哀溺”原本是哀叹溺水者的意思,“哀”的原因是作者哀叹那个至死还不能醒悟的溺水者,他对钱财的贪婪使他丧失了对生命的顾及。但这些却引起了作者“大利淹死大人物”的感想,从而表达了其对官场贪图名利者的担忧与讽刺!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河东先生全集录》卷三:“柳先生以骚词发抒愤懑,而教戒愚焉,盖三百篇之遗也。其可录者最多,而《哀溺》《招贾》其卓卓尤著者。”

吊屈原文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求先生之汩罗兮,擥蘅若以荐芳。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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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龙舟纪念屈原

先生之不从世兮,惟道是就。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褎。牝鸡咿嚘兮,孤雄束咮。哇咬环观兮,蒙耳大吕。堇喙以为羞兮,焚弃稷黍。犴狱之不知避兮,宫庭之不处。陷涂藉秽兮,荣若绣黼。榱折火烈兮。娱娱笑舞。谗巧之哓哓兮,惑以为咸池。便媚鞠恧兮,美愈西施。谓谟言之怪诞兮,反置瑱而远违。匿重痼以讳避兮,进俞缓之不可为

何先生之凛凛兮,厉alt石而从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曰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愊兮,滔大故而不贰。沉璜瘗珮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呵星辰而驱诡怪兮,夫孰救于崩亡?何挥霍夫雷电兮,苟为是之荒茫。耀姱辞之alt朗兮,世果以是之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独蕴愤而增伤。谅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忠诚之既内激兮,抑衔忍而不长。芈为屈之几何兮,胡独焚其中肠?

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注】

①祀:年。②蘅若:杜蘅、杜若,两种芳草名。擥(lǎn览):执,举。荐:祭献。③抢攘(rǎng嚷):纷乱的样子。④孔疚:内心很痛苦。孔,甚。疚,病患,痛苦。⑤华虫:即山鸡,雄性尾巴长,羽毛美丽,此指绣着山鸡图案的古代礼服。荐壤:献给土壤。⑥羔褎(xìu袖):普通的服装。⑦咿嚘(yī yōu伊优):象声词,鸡鸣声。咮(zhòu咒):鸟嘴。牝鸡二句,借母鸡司晨、公鸡束口喻贤者吞声、小人昌言。⑧哇咬:淫歌。大吕:乐调名,借指高级的庙堂音乐。⑨堇(jǐn紧):乌头。喙:乌嘴,与堇皆有毒植物。⑩犴(àn岸)狱:牢狱。犴,一作“岸”,古代乡亭的拘留所。⑪绣黼(fǔ府):华丽精美的服饰。⑫榱(cuī催)折火烈:房屋的椽子摧折焚烧。榱:屋椽屋桷的总称。⑬哓(xiāo消)哓:争辩不休。咸池:周代六舞之一,相传为尧时的乐舞。⑭便媚:逢迎谄媚。鞠恧(nǜ女去声):弯着身子不顾廉耻。恧:惭愧。⑮谟言:有谋略的话。瑱:古人冠冕上垂在两侧用来塞耳的玉。⑯痼(gù固):经久难治之病。俞缓:俞跗、秦缓,古代良医。⑰厉:同“砺”,磨。alt石:古人用以刺穴治病的金针和石针。⑱覆坠:指国家败亡。⑲矧(shěn审):况且。悃愊(kǔn bì捆碧):至诚貎。⑳璜、珮:皆美玉名。瘗(yì意):掩埋。㉑遗编:屈原遗留下来的作品。涣:水盛貌,这时指眼泪流淌。㉒挥霍:指挥的意思。㉓姱辞:丽辞。alt(tǎng躺)朗:日不明貌。㉔谅:料想。望:或解作怨望。㉕芈(mǐ米):春秋时楚国祖先的族姓。㉖否臧:俗作臧否,犹言好坏、得失。㉗媮(tōu偷)风:苟且偷安的浅薄风气。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雪上加霜的是,还未过长江,又接到改贬永州司马的诏令,受到更为沉重的打击。在赴永州途中,他怀着悲愤的心情由洞庭湖上溯湘江,来到汨罗江畔凭吊屈原,满怀激情写下这篇《吊屈原文》。这篇文章和贾谊的《吊屈原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作为骚赋的续篇,足以彰显柳宗元在辞赋创作上取得的杰出成就。

文中一方面铺述屈原时代楚国的政治混乱,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一方面颂扬屈原“厉alt石”以求“重痼”,“服道守义”,“滔大故而不贰”的坚贞意志。显然,文中写的政治环境,正是柳宗元所面临的黑暗现实,而屈原的精神和意志,也正是他自己的秉赋,吊屈原正所以自吊。

柳宗元对打击迫害屈原的守旧贵族势力进行了猛烈抨击,揭示了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丑恶嘴脸,并刻画出屈原正直纯洁、坚贞不渝的内心世界,热情歌颂了屈原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即便被贬于遥远的蛮荒之地,仍然把眼光注视到人民: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当“民之增劳”,他动之以哀情。“先生(屈原)之貌不可得兮,犹仿佛其文章。托遗编而叹喟兮,涣余涕之盈眶。”表达了作者对屈原异乎寻常的敬仰和怀念。

文章借古讽今,“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对当时从政之人不辨政治是非进行了公开批评。全文采用屈原辞赋的形式,悼念屈原,感叹自己,声长而语悲,追悼逝者和哀伤自己,两种曲调交织在一起,这是柳宗元的独具匠心,也是他当时情感的真挚显露。

后人评论

祝荛《古赋辩体》卷一:“愚谓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骚》,而用比赋之义为多。然吊屈原文意最佳。”

三戒并序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注】

①推己之本,审察自己的实际能力。推,推究。②乘物以逞:依靠别的东西来逞强。③干:触犯。④怒:激怒,惹恼。⑤窃时:趁机。肆暴:放肆地做坏事。⑥迨(dài代):至,遭到。⑦麋(mí迷):形体较大的一种鹿类动物。⑧畋(tián田):打猎。⑨麑(ní泥):鹿仔。⑩怛(dá达):恐吓。⑪就:接近。⑫良:真,确。⑬抵触:用头角相抵相触。偃:仰面卧倒。仆:俯面卧倒。⑭狎:亲昵,随便。⑮啖(dàn但):吃,这里是舔的意思。⑯狼藉:散乱。⑰黔(qián钳):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省彭水县。⑱慭(yín银)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⑲远遁:远远逃走。⑳荡:碰撞。倚:挨近。㉑跳踉:腾跃的样子。㘎(hǎn喊):吼叫。㉒类:似乎,好像。㉓畏日:怕犯日忌。㉔直:通“值”,正值。㉕僮:童仆,这里泛指仆人。㉖仓廪(lín邻):粮仓。庖厨:厨房。㉗恣:放纵。㉘椸(yí移):衣架。㉙累累:一个接一个。兼行:并走。㉚窃啮(niè涅):偷咬东西。㉛阴类:在阴暗地方活动的东西。㉜阖(hé合):关闭。

这一组三篇寓言,是柳宗元贬谪永州时所写。题名“三戒”,可能是取《论语》“君子有三戒”之意。文前的小序,已经点明了文章的主旨所在——用以告诫当时,警示未来。柳宗元借得意忘形的麋、外强中干的驴、贪婪暴虐的鼠三种动物的可悲结局,对社会上那些倚仗人势、色厉内荏、擅威作福的人进行辛辣的讽刺,在当时很有现实的针对性和普遍意义。

《临江之麋》写了一只惯受主人宠爱的小鹿常与家犬嬉戏,以犬为同类,后一出家门,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的故事。用词精准,“至死不悟”四个字,既表达了作者的厌恶之情,也勾画出麋的可怜与可悲。此文意在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者(《三戒序》),寓意深刻,被后人称赞是“千余年来,殆为唐文敷散最广之作”。

《黔之驴》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驴刚被运到黔地后,老虎最初见到它时那种恐惧、谨慎的心理和表现。第二部分写虎逐步试探、了解驴并最后把它吃掉的经过。语言准确简练,生动形象,可见作者之功力。文章开始特别交代“黔无驴”,这样就给下文设置了一个特定的环境。虎猛,然而一时并不了解驴的虚实;驴无能,然而暂时还能依仗着外表的庞大来唬人。于是老虎一步步地了解对方,驴则一步步地暴露自我,最终引出了故事的结局,从而表现出既定的主题。所以,开头的这三个字,看似无意之笔,实则是全篇的铺垫与总起,是使全文结构严谨完整的重要的第一笔。

《永某氏之鼠》写老鼠倚仗永某氏不养猫狗而爱自己,认为“饱食而无祸”,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致使“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大白天也敢成群结队地满屋子乱窜,处偷东西吃,啃坏家具,逞凶肆虐。几年之后别人来住,新主人见老鼠如此猖狂,非常气愤,用尽手段消灭了全部的老鼠。

三篇短文每篇都不过一百来字,难能可贵的是描写事物却相当精致。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刻画动物的心态,逼真地描摹动物的形象,无不写得情理自然、活灵活现,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景。如《临江之麋》中表现群犬见小麋鹿时垂涎欲滴的样子:“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黔之驴》中描写虎最初惧怕驴时说:“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赉赉然莫相知。”《永某氏之鼠》中用“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来侧面描写老鼠猖獗。

这三篇寓言主题统一而又各自独立,都具有短小精悍、借物讽人的特点。《临江之麋》以麋为依托,刻画了持宠而骄,日益放纵的奴才形象;《黔之驴》用徒有其表的蠢驴,“出技以怒强”,讽刺了外强中干的小人;《永某氏之鼠》写猖狂一时的恶鼠,“窃时以肆暴”,斥责作威作福、为非作歹的小人。

本文形象生动而又篇幅短小,寓意深刻,语言简练而又刻划细致、传神,发人深省的同时,也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后人评论

孙琮在《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中转评古人云:“读此文,真如鸡人早唱,晨钟夜警,唤醒无数梦梦。妙在写麋、写犬、写驴、写鼠、写某氏,皆描情绘影,因物肖形,使读者悦其解颐,忘其猛醒。”

谤 誉

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则誉至,不得其宜则谤亦至。此其凡也。

然而君子遭乱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则道必咈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谤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杀可辱而人犹誉之。小人遭乱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则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誉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宠可富而人犹谤之。君子之誉,非所谓誉也,其善显焉尔。小人之谤,非所谓谤也,其不善彰焉尔。

然则在下而多谤者,岂尽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誉者,岂尽仁而智也哉?其谤且誉者,岂尽明而善褒贬也哉?然而世之人闻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则群而邮之,且置于远迩,莫不以为信也。岂惟不能褒贬而已,则又蔽于好恶,夺于利害,吾又何从而得之耶?

孔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善人者之难见也,则其谤君子者为不少矣,其谤孔子者亦为不少矣。传之记者,叔孙武叔,时之显贵者也。其不可记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时得君而处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欢而戴之,向之谤之者,今从而誉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苟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则已耳。如有谤誉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举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荣且惧也。苟不知我而谓我盗跖,吾又安取惧焉?苟不知我而谓我仲尼,吾又安取荣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

【注】

①谤:毁谤,指责。誉:称赞,表扬。②道:道理,原因。③君子:指作者心目中有德的人。本文主要指革新派。小人:在封建社会中,常常诬蔑下层劳动人民为“小人”。这里主要指保守的腐败分子。④道:政治主张。咈(fú扶):违背。⑤善:美好的德行。下一句中的“不善”,即指恶劣的德行。⑥彰:显明。这里是暴露的意思。⑦邮:旧时驿站名,由人步行传递公文函件。置:骑马传递公文函件。⑧夺:强行改变。⑨遭时:遇到机会。得君:得到君主的信任。⑩及乎:牵涉到,关系到。⑪盗跖:即跖,传说中春秋后期的人物,盗是旧时的诬称。⑫自善:加强修养,使得自己的思想行为趋于完善。

唐贞元年间,柳宗元和王叔文发起的“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被贬为永州司马。但纵使遭受贬谪后,他的政敌们仍不肯放过他,不断对他进行恶意诽谤,几年之后,还是骂声不绝。他感到难以抑制的愤怒,为了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志向,写下这篇文章,对社会上种种流言诽谤给以有力的回击,同时也对关于谤与誉两种对立社会心理现象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开篇提出疑问:“凡人之获谤誉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则多谤,在上位则多誉;小人在下位则多誉,在上位则多谤。何也?”而后,他以犀利的笔锋,分析了“谤”和“誉”产生的根本原因,即不同阶级之间的利害关系导致谤誉。代表“君子”和“小人”的阶层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君子的政治立场,必然迎合民心而与上层冲突,故即使君子被杀戮、受屈辱,平民百姓还是赞誉他;反之,小人虽然受到上层的宠爱,享受荣华富贵,但仍遭百姓的谴责。

基于此,柳宗元反对根据自己的利害去判断一个人的真实情况,并指出了对待谤誉的态度和方法。他说:“或曰:‘然则闻谤誉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恶可?无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则信之;不善人也,则勿信之矣。”在他看来,对于谤誉,首先不能轻信盲从,要认真考察;其次看谤誉者是好人还是坏人,谤誉出自好人之口,就相信它;若出自坏人之口,就不要相信。最后还要看谤誉者是否了解自己,他认为只有采取客观的态度,才会对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最终得出了“自善”的结论,这可谓是封建背景下“君子”对于外界谤誉的最高思想境界。

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柳宗元能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实属不易。本文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除了显示柳宗元杂文高度的逻辑性和雄辩力以外,还展示了作者所具备的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卓越胆识。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卷十二:“不过只是‘乡人之善者好之’二句意,看他无端变出如许层折,如许转接,如许幽秀历落。”

鞭 贾

市之鬻鞭者,人问之,其贾五十,必曰五万。复之以五十,则伏而笑;以五百,则小怒;五千,则大怒;必以五万而后可。

有富者子,适市买鞭,出五万,持以夸余。视其首,则拳蹙而不遂;视其握,则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来不相承,其节朽墨而无文;掐之灭爪,而不得其所穷;举之翲然若挥虚焉。

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爱五万?”曰:“吾爱其黄而泽,且贾云者。”余乃召僮爚汤以濯之,则遬然枯,苍然白。向之黄者栀也,泽者蜡也。富者不悦,然犹持之三年,后出东郊,争道长乐坂下。马相踶,因大击,鞭折而为五六。马踶不已,坠于地,伤焉。视其内则空空然,其理若粪壤,无所赖者。

今之栀其貌,蜡其言,以求贾技于朝者,当其分则善。一误而过其分,则喜;当其分,则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无事,虽过三年不害。当其有事,驱之于陈力之列以御乎物,夫以空空之内,粪壤之理,而责其大击之效,恶有不折其用,而获坠伤之患者乎?

【注】

①鬻(yù遇):卖。②贾(jià价):通“价”,价钱。③宜:应该。④适:到,往。⑤握:手握的地方。⑥蹇(jiǎn简)仄:卷曲,歪斜。⑦爚(yuè跃):火光,这里作动词,烧。⑧遬(sù速)然枯:立刻就变得枯萎了。遬,萎缩。⑨理:质地。⑩恶(wū乌):哪有,如何。

本文作于作者谪居永州期间,具体时间不详。本文借助一个买鞭者甘愿以重金购买最终招致祸患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买鞭者的强烈讽刺,暗含朝廷用人不明导致国家祸患,有规劝警戒之意。

中唐时期社会上流行着一种很不好的风尚,许多官员好高骛远,往往认为自己的才能与地位不相符,片面地追求那些高爵位以炫耀自己。如此之势,引起了社会上一种广泛地追逐虚名而不重务实的浮夸之风,柳宗元有感于这种社会风气的危害之重,而借著文讽刺世俗之风。

本文结构十分简单,分为两段。第一段,叙述故事情节为下文做好铺垫。文章先写卖鞭者的各种欺骗行为,表现了这些人为了谋取暴利,无所不用,装腔作势,弄虚作假,只是想把自己的鞭子卖个好价钱。接着写了富家子买鞭子不注重真实情况,只是看鞭子的外部表现,听信卖鞭者的胡言乱语,便信以为真,即使别人揭穿这样的骗局他也不相信。

文中写到当富者子向作者夸耀鞭子之时说到“吾爱其黄而泽”,并且还引用了卖鞭者的话,当作者“汤以濯之”后,即成“枯”“苍然白”,到最后则成“空空然,其理若粪壤”。作者之所以如此详细具体地描绘鞭子的色泽变化,其目的是为文章主旨服务,使读者首先形成一种主观的感觉印象,再在后文进行类比写朝中部分官员的现象,就显得顺理成章,更加深刻地揭示这一部分官员的精神实质。

第二段,由前文引入作者的写作目的,借以讽刺当世的官员。作者由第一段中对现实生活卖鞭子的弄虚作假和买鞭子的自愿上当写到朝廷的情况。那些达官贵人有很多也只不过是用颜色、蜡染色涂抹的结果,只是外表的光鲜而没有真才实学,但朝廷却自愿上当,选取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做高官的现实,表现出作者对现实的强烈干预之情。

本文以“鞭贾”为题,其实只是文章主旨的一个引子,即用卖鞭人的话来影射当时的官员,体现出了作者高度的智慧和高超的行文技巧。主要通过对买鞭人和卖鞭人的话语,引入作者对时下官员的抨击,进行了巧妙的政治联想,紧紧抓住鞭子的质地进行描绘,并与朝中官员的个人能力紧密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强烈的隐喻关系。这可以说是对当时官场中个别官员的一种激烈抨击,具有很大的概括力和很强的现实性。

文章的叙述语言不多,但刻画人物形象、叙述人物语言的文字却极为生动传神,让人过目不忘。如卖鞭者的神态,先是“伏而笑”,继而“小怒”,再则“大怒”,最后才“可”,这一系列情态语言的描述,使一个狡诈的商人形象惟妙惟肖地呈献在了读者面前。又如对鞭的描写从“首”到“握”,再到“行水”,然后是色泽的描绘,无不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行文技法。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子厚偏于仄题中,能曲绘物状,匪一不肖,不惟笔妙,亦体物工也。”

送薛存义序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浒,饮食之

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什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唯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者,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义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劳心,讼者平,赋者均,老弱无怀诈暴憎,其为不虚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审矣。吾贱且辱,不得与考绩幽明之说;于其往也,故赏以酒肉,而重之以辞

【注】

①河东: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济)。薛存义:柳宗元的同乡,在永州零陵任代理县令。②俎(zǔ阻):古代祭祀时盛食品的礼器。此指放肉的器物。③崇:充满。觞(shāng伤):盛酒的器物。④浒(hǔ虎):水边。⑤饮(yìn印)食(sì四)之:请他喝,请他吃。⑥役民:驱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⑦食于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⑧什一:此指赋税的十分之一。⑨司平:管理和治理。⑩岂唯:哪里只是。⑪肆:完全表露,暴发出来。⑫势:情势。指主仆关系不同于官民关系,人民没有办法黜罚官吏。⑬怀诈暴憎:心中怀有欺诈的念头,脸上露出憎恨的表情。⑭与(yù玉):参与。⑮重(chóng虫)之以辞:再加上这些话。辞,指这篇序。

薛存义是河东(今山西运城)人,和柳宗元同乡,曾在零陵县担任代理县令。当他调任时,正蒙受着被贬谪屈辱的柳宗元带上酒肉追至江边为其送行,并写下了这篇赠序。

《送薛存义序》是一篇闪烁着夺目的民本思想光辉的文章,是柳宗元贬放为永州司马时所作。这不是一般的应酬之作,而是一篇挞伐奸佞表扬贤良的赠序,是宣传作者进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试想,一个封建士大夫官场失意后,他想的不是个人的荣辱和命运,而牵挂于心头的却是天下黎民百姓,这样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难以达到,这也许就是柳宗元的个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开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载、崇、追、送、饮、食六个动词,表现作者一系列的行动,显出送行的郑重、主客之间深厚的情谊和浓重的惜别之情。特别是“追”字,生动地传达出作者得知朋友将行的消息、急切赶路以求一见的心情。

其后提出“官为民役”的政治主张,批判怠事之吏,挞伐盗民之吏。直抒己见是分层表述:先提出“官为民役”的观点,再说“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后揭出“盗民”之吏的腐败现象。为了加强正面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论证更加充分有力。最后以诘问语从反面逆承上文,得出“势不同也”的结论。段末两句,连用胜过直陈效果的反诘、咏叹笔调,完成立论任务,发人深思,耐人寻味。

在封建社会,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却认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钱雇用的,应该公平地为百姓办事。可惜他的这种政治愿望,封建时代根本无法实现。但他身处于被贬谪的逆境之中,仍能坚守进步信念,旗帜鲜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义立场上,这种勇气实在难能可贵,令人叹服!

后人评论

章士钊《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荐义序》,乃《封建论》之铁板注脚也。两文相辅而行,如鸟双翼,洞悉其义,得于子厚所构政治系统之全部面貌,一览无余。”

愚溪诗序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愚溪之上,买小丘,为愚丘。自愚丘东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买居之,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盖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为愚沟。遂负土累石,塞其隘,为愚池。愚池之东为愚堂,其南为愚亭,池之中为愚岛。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乐也。今是溪独见辱于愚,何哉?盖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浅狭,蛟龙不屑,不能兴云雨,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余,然则虽辱而愚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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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壑飞泉

宁武子“邦无道则愚”,智而为愚者也;颜子“终日不违如愚”,睿而为愚者也。皆不得为真愚。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则天下莫能争是溪,余得专而名焉。

溪虽莫利于世,而善鉴万类,清莹透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以愚辞歌愚溪,则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超鸿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

【注】

①灌水:湘江支流,在今广西东北部,称灌江。阳:水的北面。②潇水:在今湖南省道县北,因源出潇山,故称潇水。③愚公谷:在今山东省淄博市北。④龂(yín银)龂然:争辩的样子。⑤乐:喜爱,爱好。⑥坻(chí池):水中的高地或小洲。⑦宁武子:春秋时卫国大夫宁俞,“武”是谥号。⑧颜子:颜回,字子洲,孔子学生。⑨睿(ruì瑞):通达,明智。⑩有道:指政治清明的时代。⑪悖(bèi贝):违背,逆而不顺。⑫鉴:照。⑬锵(qiāng枪)鸣金石:水声像金石一样铿锵作响。锵,金石撞击声。金石,用金属、石头制成的钟、磬一类乐器。⑭漱涤:洗涤。⑮牢笼:包罗,概括。⑯鸿蒙:指宇宙未形成之前的一种混沌状态,也指自然界之气。⑰希夷:指虚寂飘渺、无色的状态。

本篇作于唐宪宗元和五(810)年,此时柳宗元被贬永州,只能与山水为伍,从山水中寻求慰藉,一切凄凉之感、愤激之情,也只能向山水发泄。因此,这时他笔下的山水,都饱含着其深沉的酸甜苦辣。

作者紧扣一个“愚”字展开文章。文首说愚溪周围有山丘、有流水、有泉、有沟,可谓“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何“愚”之有?于是,一句“以予故,咸以愚辱焉”解开谜底——点明了这里的山水本来并不“愚”,只是“以予故”,才蒙受了“愚”的冤屈。

从这里开始,作者把“愚溪”的命名与自己联系起来:“予家是溪”,而又“以愚触罪”。所以,溪水虽然景色秀美,但地处荒远,于世无用,同样也很“愚”。还引《论语》中宁武子“智者为愚”、颜子“睿而为愚”来衬托我的“愚”,最后又归结溪水的命名上。正话反说,词兼褒贬,自有一番深意。

对于愚溪来说,欣赏其美景的只有痛苦的柳宗元;而对于柳宗元,同情他的也只有这落寞的愚溪。可以说,既嘲尽愚溪,又自嘲不已;以至于到文末,已将溪之愚、己之愚写作一团,达到了“茫然而不违,昏然而同归”的形神俱忘的化境。柳宗元慨叹这样美好的风景被遗弃在僻远的荒野中无人赏识,受人轻蔑,正是借此倾吐自己的抱负和才能被埋没、遭打击的不平之鸣。作者的思想感情、生活遭遇和所描写的自然景物交融在一起,表现了他对压抑人才的不合理社会的批判,以及自己被统治者排挤、抱负不能施展的愤激之情。

柳宗元在《愚溪诗序》说:“于是作八愚诗,纪于溪石上。”诗刻何处,已无迹可考。愚丘、愚泉、愚沟等由于时代的变迁,也多不可复识,但愚溪风光,仍为游人向往,“愚溪眺雪”更是“永州八景”之一。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通篇就一愚字点次成,借愚自写照,愚溪之风景宛然,自己之行事亦宛然。前后关合照应,异趣沓然,描写最为出色。”

永州韦使君新堂记

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则必辇山石,沟涧壑,凌绝险阻,疲极人力,乃可以有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状,咸无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难,今于是乎在。

永州实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

韦公之来既逾月,理甚无事,望其地,且异之。始命芟其芜,行其涂,积之丘如,蠲之浏如,既焚既酾,奇势迭出,清浊辨质,美恶异位。视其植,则清秀敷舒;视其蓄,则溶漾纡馀。怪石森然,周于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栋宇,以为观游。凡其物类,无不合形辅势,效伎于堂庑之下。外之连山高原,林麓之崖,间厕隐显。迩延野绿,远混天碧,咸会于谯门之内。

已乃延客入观,继以宴娱。或赞且贺,曰:“见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胜,岂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择恶而取美,岂不欲除残而佑仁?公之蠲浊而流清,岂不欲废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远,岂不欲家抚而户晓?夫然,则是堂也,岂独草木土石水泉之适欤?山原林麓之观欤?将使继公之理者,视其细,知其大也。”

宗元请志诸石,措诸屋漏,以为二千石楷法

【注】

①穹谷:深谷。嵁(kān堪)岩:峭壁。②辇(niǎn免):人拉的车,此处作动词。③九疑:山名。度(duó夺)土:测量土地。④奥草:积草。⑤涂:道路。⑥芟(shān删):除草,割除。⑦浏如:水流清澈的样子。⑧酾(shī诗):疏导。⑨庑:堂下周围的走廊。⑩蠲(juān捐):免除。⑪屋漏:室内西北角地方。⑫二千石:指刺史,因汉代郡守的俸禄为二千石。楷法:表率。

柳宗元被贬永州十年,写了不少歌颂清官廉吏,反映百姓疾苦的诗文。韦使君名宙,永州刺史。他为官比较清廉,能关心民众疾苦,顺应民情,颇受百姓爱戴,故被尊之为“使君”。《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写于元和七年(812),是一篇“言在此而意在彼”的佳作,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同时饱含着作者以民为本、以国为忧的思想情感,给读者以深沉思考和审美愉悦。

文章开头气势不凡,有悬岩万仞之陡峻。寥寥六十几个字,包含三层意思,转而又转,折而复折,妙不胜言。先说“将为穹谷嵁岩渊池于郊邑之中”的万般艰苦,虽“疲极人力”亦不可得也;次写倘能因势赋形,“求天作地生之状”,最后在这山重水复之时,暗点贤使君一座新堂奇迹般地突现于斯,终于柳暗花明。

文中用“见公之作,只公之志”表达自己对韦使君的赞扬和期望。韦公能因循自然的地势取景,让人想到他要依顺当地的风俗来建立教化;韦公能除恶而取美,让人希望韦公能在今后的治理中除暴安良;韦公能蠲浊而流清,让人有废贪立廉的联想;韦公能居高望远,让人盼望他有安抚众生的心愿!

统揽全篇,柳宗元借宾客的赞贺自吐胸中丘壑,寄“福我寿民”之夙愿;假新堂之造作规讽当朝官吏,蕴家国倾颓之深忧,从而进一步阐明他“官为民役”的政治主张。

后人评论

章士钊《柳文指要》卷二:“子厚以善记山水知名,凡山水不经子厚渲染则已,一著笔,无不工。欧阳永叔素不喜柳文,独至此记,辄美其出语崔嵬。”

永州铁炉步志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

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alt,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alt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注】

①縻:拴系。②步:同“埠”,南方多称码头为步。③冒而存:冒充的名号,名不副实地保留了下来。冒,冒充。指徒有其名。④釜、锜(qí奇):都是铁锅,两耳的为釜,三足的为锜。钱、镈(bó博):都是古代的农具,钱类似铲,镈类似锄。alt:斧头。⑤大者:最突出的造假者。桀,夏代的暴君。禹即夏禹,夏代第一个君主。⑥纣:即商纣,商代最末一个君主。汤:即商汤,商代第一个君主。⑦幽:即周幽王。厉:即周厉王。文:即周文王。武:即周武王。⑧僇(1ù路):侮辱。⑨太史:古代记载史事、编写史书的官。相传周代史官兼采民间诗歌,观察民间风俗,以知政之得失。

本文作于元和八年(813),从文中“余乘舟来,居九年”可知。铁炉步,是当时永州城北潇水河畔一个船只靠岸的码头,因曾有铁匠在此打造铁器而得名。

柳宗元来永州时,铁匠已“人去炉毁”不知多少年,但铁炉步之名未改。再加上在社会上还存在着门阀世族的残余影响,还有人倚仗祖宗的地位权势妄自尊大,作威作福,柳宗元便以名不副实的铁炉步为引子,借题发挥,对那些无德无位而妄自尊大的世族豪门势力,并对君主的世袭权提出质疑。

本文虽然短小,而结构明晰,层次井然。启端一段交代“步”与“铁炉步”命名的来由,点清“独有其号冒而存”的事实,为下文发议论张本。而后紧扣题目大发议论,由“步之人”的一番诉说炉毁人去而号冒独存的话,转而发出一段讽刺世族门阀残余势力的议论,仍借“步之人”之口说出。最后结论说,“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推断精确,论说时时与铁炉步紧相联系,处处扣合题目。

尾段,感叹古有太史采民风之举,惜今已不传。假借“永州铁炉步”作志,无情地揭露并辛辣讽刺那些“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号”的人,从而有力地抨击门阀世族残余势力和世族特权思想。

后人评论

陈祥耀《唐宋八大家文说·柳宗元文说》:“《永州铁炉步志》,谓步无冶铁者,将以空名误人,然世之冒高门大族以欺人者,其害更大。”

游黄溪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祠之上,两山墙立,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alt。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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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溪赏幽图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始,莽尝曰:“余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神既居是,民咸安焉,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注】

①黄溪:在湖南零陵地区,源出宁远北阳明山,西经零陵,北合白江水,入湘江;唐代属永州。②豳(bīn宾):古国名,唐邠州,今陕西、甘肃地区,位于永州西北。③吴:古国名,今江苏省境,位于永州东北。④楚:古国名,今两湖地区。越:古国名,今浙东、福建一带。⑤浯溪:源出湖南祁阳西南松山,东北向流入湘江。⑥泷(shuāng双)泉:未详,当在永州。⑦墙立:像墙壁似的矗立。⑧揭水:撩起衣服,涉水而行。⑨其略:指初潭的大概轮廓。⑩剖大瓮:剖开了的大陶罐。⑪侧立:倾斜地放着。千尺:潭在山上,喻其高。⑫黛: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颜料。膏:油脂。渟:水停止不流。这句形容溪水积在潭里,乌光油亮,像贮了一瓮画眉化妆的油膏。⑬石皆巍然:指溪流两边的山石都又高又大。⑭峻流:从高而下的急流,即谓黄溪。⑮颏:下巴尖。颔(hàn汉):下巴。龂(yín银):牙根。alt:牙床。⑯鹄(hú胡):天鹅。⑰大冥:海一般大。“冥”,同“溟”,海。⑱莽:王莽,字巨君,汉元帝妻王皇后的侄子,平帝时擅政篡汉,改国号“新”,世称“新莽”。世:后嗣。⑲深峭者:深山险崖的地方。潜:潜居藏身。⑳声相迩:谓语音相近。㉑有道:谓黄神给黄溪居民以太平。㉒俎豆: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案盏,此用作动词,祭祀。这句是说,黄神死后,黄溪居民就祭祀他。㉓启:引导。

本篇游记中作于元和八年(813),是柳宗元最为侧重记述游赏山水景致的作品。当时作者贬永州已八个年头,抑郁激愤较减,思想深刻,而趋于通达。他虽然壮心不泯,但对再获任用不抱厚望,以为“自度罪大”,于是心情显得平和。所以这篇《黄溪游记》所表现的作者形象是探幽赏奇,欣然自适,似无发挥,而兴会心得,怡然自乐。

文章开头便出奇,不无夸张,发人兴趣,说天下山水“永最善”,永州山水“黄溪最善”。以比较的手法将永州和黄溪的美景置于全国和全州范围内,强调天下山水以永州最佳,永州山水以黄溪最佳,从而突出黄溪胜景的地位和价值,表明《游黄溪记》的不可或缺。

接着,作者把读者带到黄溪的东屯村,先在黄神祠欣赏黄溪山水全貌,再沿溪上山,一路指点领略奇丽景物,来到黄神当年隐身处。最后,作者理所当然地介绍了黄神来历和所受敬遇。这样的写法,确乎像“以启后之好游者”,似作导游。但稍加咀嚼,却有意味。这段概括表述态度明朗,线索清楚,语词平实,评价恰如其分。

然后,文章转入具体写黄溪的景物。先写黄溪和黄神祠的方位:“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然后,调动笔力,蓄足气势,描写黄溪胜景:“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其缺者为崖峭岩窟”。黄溪河两岸的山像墙壁一样矗立着。“墙立”一词生动传神,突出其陡峭而不可攀越。这“墙”上成排地生长着红花绿叶,各种树木,远远看去,像是与山一同升降、一同沉浮。这里通过视觉域差的变化写出山之高峻峭然,化静为动,以动衬静,巧妙结合,或拟人,或夸张,或比喻,贴切自然,恰到好处。“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补写一句,那些没有红花绿叶的地方或是峭崖,或是岩穴。这种补写,似是多余,其实正是作者独到之处。试想崖峭无法长树,其巨块大石裸露在外,可造成镜面折光的奇观,其岩穴无法观花察叶,可给人以幽深莫测的感受。这种景外之景的充实正是补写的副产品,是间接描写产生的效应。

之后,作者倾注全力描写初潭:“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从黄神祠往上拎衣涉水八十步,就到了初潭。这里最为秀丽,各种胜景几乎无法描绘,作者从不同的层次不同的方位描绘初潭的美景,清新秀丽,如在眼前,表现了作者妙笔生花的艺术功底。初潭写两岸的石山突出其峭险危;二潭写水边的石头突出其高大稳,“巍然”一词作概括描写,“临峻流,若颏颔龂alt”。此外,作者还通过多种比喻写石头之复杂形状。于是二潭里,巨石,激流,大鸟,相互映衬,依托,气势磅礴,形、色、物、景、静、动交合,有如一幅妙手丹青的诗画图,给人以温馨怡情的享受和精谌别致的艺术熏陶。

最后,文章转入写黄神祠,用了两个段落。第一段写黄神祠的所在地,第二段写黄神祠的传说。它告知读者,黄神住的地方这样美,关于黄神的传说更美。黄神姓王,是王莽的同宗,王莽死后,他便改成姓黄,逃来永州,在深山老林里躲起来。王莽曾说自己是黄帝和虞舜的后代,并称他的女儿为“黄皇室主”,因“黄”“王”语音相近,又有确凿证据,后人也就这样认定了。自从黄神居住到这里后,老百姓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当地百姓便因他道德高尚,而无限尊敬他。他死之后,大家都虔诚地敬奉他,并在他死之日祭祀他,年年如此。同时还为他修建了这座祠堂。这则神话传说故事优美,结构完整,富于神秘色彩,为“永最善”的黄溪增添了无穷的魅力。

黄溪其实很偏僻,并非名山大川,而作者誉为“最善”。写山,曰“墙立”,曰“骈植”,铸词精练,而见陡峭之势,丰茂之态。述水,则状初潭如剖瓮高挂,见游鱼“来若白虹”想象奇妙,形象生动,水清流急,不言而喻。而这相传为奸贼王莽的后裔,却因居住深山而被视为神,吸引人民安居黄溪,得到他们的尊敬,立祠祭祀。可见山水不以偏僻而不善,人不为逆境而无道。相反,偏僻山水可以“最善”逆境中人可以“有道”,有黄溪和黄神为证。

综上所述,作者以独特的艺术手法描绘了黄溪初潭、二潭和黄神祠的秀丽的山水风光,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逼真的黄溪山水图。文章结构严谨,思路清晰,文笔流畅。其技法老到,浅而深,奇而实,得心应手,触处适源,引人入胜,耐人寻味,却似信笔写来,天衣无缝。

后人评论

刘大櫆:“山水之佳,必奇峭,必幽冷,子厚得之以文,琢字炼字,无不精工。古无此调,子厚创为之。”(《古文辞藻纂》卷五十二)

始得西山宴游记

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alt为类。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

【注】

①僇(lù路):罪。②惴栗:忧惧貌。③施(yí移)施:徐行貌。④法华西亭:永州法华寺西之亭,作者于本年所建。⑤染溪:潇水支流。⑥斫(zhuó浊):砍伐。茅茅茷:茅草类。⑦箕踞:席地而坐,两脚伸直分开,如簸箕形。⑧衽(rèn认)席:席子。⑨岈然:山谷空阔貌。⑩垤(dié碟):蚂蚁穴外积土。⑪攒蹙(cù促):簇聚。⑫培alt(lǒu):小土堆。⑬颢气:即浩气,化生万物的元气,体现着道。⑭引觞(shāng商):拿起酒杯。

柳宗元在任永州司马期间,陆续写了八篇山水游记,篇篇清丽可人,被称为“永州八记”。《始得西山宴游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一篇,作于元和四年(809)。当时柳宗元在法华寺游览,在眺望中发现了西山胜景,于是渡过潇水,登上西山顶峰,饱览了山峦秀色,体验了山水的情趣,直至暮色苍茫,还依依不愿离去。于是便有了这篇中国文学史上开创天人合一散文意境的第一篇散文。

文章一开始便交代“自余为僇人”的身份和惴惴不安的忧愁心绪,并以行踪为序,用游记笔法描绘了西山美景。

他“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毫无目的地“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他“披草而坐,倾壶而醉”,无拘无束地“觉而起,起而归”。一句“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极言平日游览之胜,反衬作者始得胜景的喜悦。接着正面描写西山。作者采取先远后近、步步紧逼法,先写坐法华西亭获得远望西山的初步印象——奇异怪特。然后写“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登上西山最高点。

西山顶上,作者居高临下,骋目远眺,将“岈然洼然,若垤若穴”的怪异景象尽收眼底,充分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浩然之气;并以生动的比喻、鲜明的色彩,勾勒出群山、天际、高远阔大的境界。写出了西山的独特和游玩的无穷趣味,以及“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物我合一之感和举杯畅饮“颓然就醉”的放任自由的情态。

柳宗元是开创中国山水散文天人合一意境的第一人。一方面,他通过自己敏锐的观察,深入的体会,运用简洁概括、鲜明生动的语言,精细而准确地把那些易于被人忽视和遗忘的自然景色画图般地再现出来,给读者一种亲临其境的真切之感;另一方面,他在描写山水木石、鸟兽虫鱼的声色动静时,往往将自己横遭贬谪、饱受压抑的境况渗透在里面,达到情景交融的地步,从而曲折地反映了中唐时期黑暗的社会现实。

此外,本文用了许多偶句和排句,如“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攀援而登,箕踞而遨”“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这些句子,节奏鲜明,音调铿锵,并且气韵流畅,人心升华到了与宇宙自然契合的境界,获得了彻底的自然解放。至于政治迫害的恐惧,世俗命运名利得失的束缚,自是烟消云散。这在结构上也是一种首尾照应,开头是贬官后“恒惴栗”,结尾则是西山宴游之后,大自然使他“心凝形释”,忘掉恐惧。

后人评论

林纾《柳文研究法》:“穷形尽相,物无遁情,体物直到精微地步矣。”

alt潭记

alt在西山西。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其颠委势峻,荡击益暴,啮其涯,故旁广而中深,毕至石乃止。流沫成轮,然后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其上有居者,以予之亟游也,一旦款门来告曰:“不胜官租、私券之委积,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贸财以缓祸。”予乐而如其言。则崇其台,延其槛,行其泉于高者而坠之潭,有声潨然。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注】

①钴alt(gǔ mǔ古母)潭:一个形状像熨斗的潭。在今湖南零陵县。②冉水:即冉溪,又称愚溪。③颠委势峻:溪水自上而下,水势峻急。④啮(niè涅):侵蚀。⑤轮:车轮般的漩涡。⑥亟:多次。⑦款门:敲门。⑧私券:私人借据。委积:累积。⑨芟:锄草,开荒。⑩贸财:换钱。⑪崇:加高。⑫延:加长。⑬槛:栏杆。⑭坠之潭:使之坠入潭中。⑮潨(cóng从)然:小水汇入大水时发出的声音。⑯于以:于此,在这里。⑰迥:辽远。这里指气清才望得远。⑱居夷:住在夷人地区。

alt潭,位于今永州市芝山区柳子街旁的愚溪之中。《钴alt潭记》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第二篇。通过对钴alt潭美景的描写,揭露了当时徭役沉重,民不聊生的社会现状。

alt潭是由冉水汇成的,作者于是先从冉水着笔:“其始盖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作者以飞动的笔势写出了湍急的溪水景象,表现了溪水因落差过大而迸发出的巨大冲击力,而后进一步写出了溪水“流沫成轮”的又一性情,生动地描画出旋涡溅沫卷雪、旋转如飞的奇景。

冉水由“奔注”而遇阻,而“屈折”,而“荡击”,而“啮”食,直至冲出个水潭来。这是一种充满了力度、骨气凛凛的壮观之景。由此看到,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是流动变幻的,神秘瑰玮的,并且是有着强悍生命力的。这似乎与作者顽强执着、自信自强的意愿相合,其精神不禁为之一振,长时间被压抑的内在不屈与傲岸的情绪得到了宣泄。

潭水在激昂之后,归于平静。“其清而平者且十亩馀,有树环焉,有泉悬焉”,一副安宁疏朗,深婉幽美的样子,寄托了作者悲愤而不哀怨的心情。在柳宗元笔下,永州山水完全是为“我”而独有的。其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动静远近等等,都是或兴发感慨,或寄寓哲理的抒情载体。

后人评论

徐幼铮:“结语哀怨之音,反用一乐字托出,在诸记中,尤令人泪随声下。”(《唐宋文举要》甲编卷四)

alt潭西小丘记

得西山后八日,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钴alt潭。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树。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

丘之小不能一亩,可以笼而有之。问其主,曰:“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问其价,曰:“止四百。”余怜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时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铲刈秽草,伐去恶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遨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altalt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虽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兹丘之胜,致之沣、镐、鄠、杜,则贵游之士争买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弃是州也,农夫渔父过而陋之,贾四百,连岁不能售。而我与深源、克己独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书于石,所以贺兹丘之遭也。

【注】

①寻:通“循”,沿着。②道:这里是行走的意思。③湍:急流。浚(jùn俊):深水。鱼梁:用石砌成的拦截水流、中开缺口以便捕鱼的堰。④焉:用于句中,表示语气停顿一下。⑤偃蹇(jiǎn减):高耸而有气势。⑥嵚(qīn亲)然:石头高峻的样子。相累,相互重叠,彼此挤压。⑦冲然:向上或向前的样子。角列:争取排到前面去。一说,像兽角那样排列。罴(pí皮):人熊。⑧笼:等于说笼罩,包罗。⑨货:卖,出售。不售:卖不出去。⑩怜:爱惜。售之:买进它。这里的“售”是买的意思。⑪刈(yì易):割。⑫熙熙然:和悦的样子。⑬清泠(líng灵):形容景色清凉明澈。alt(yíng营)alt:象声词,形容水回旋的声音。⑭匝旬:满十天。匝,周。旬,十天为一旬。⑮胜:指优美的景色。沣(fēng丰):水名。镐:地名。沣、镐、鄠、杜,都是在当时京都长安附近的豪门贵族聚居的地方。⑯连岁:多年,接连几年。

本文是著名的“永州八记”第三篇。西小丘,钴alt潭西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山(今在柳子街至永州市人民医院后面的公路下侧)。柳宗元以工巧生动的笔触描绘了钴alt潭上小丘的美景,通过景色的描绘,抒发了自己身怀奇才异能却因横遭贬逐而不得施展的郁抑心情。

文章起始,叙述发现小丘经过,并集中突出地写山上石头之美,这里有柳宗元特殊的审美情趣。他把无知的、静止的石头写得有动态、有生气,如同一组刻画生动的、凝瞬间动态于静止之中的雕塑群,形神兼备。

第一段写小丘的基本情况。文章首先介绍发现小丘的时间及小丘的方位。小丘在水流急而深处的一道鱼梁上。接着写小丘的景物,仅用“生竹树”三字概括其一般景物,而把重点放在写山石的奇特上。小丘上的山石突起似怒、姿态傲慢,背负着泥土奋力从地下冒出来,争相做出各种奇形怪状,多得几乎数不清。“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这些石头经他这样一描写,好像身受压抑而不驯服,傲岸不群,与世抗争,奔突着一种难以遏制的生命活力。这也可看做正是作者自身品格的写照。

第二段写小丘的遭遇和小丘带给自己的享受。山石如此奇异,而且小丘不足一亩,可以像装在笼子里一样整个占有它。作者自然萌生购买的念头。这样就引出“唐氏之弃地,货而不售”、价“止四百”的话。明写的是小丘的遭遇,实际上暗含着作者自身的遭遇。

一句“所以贺兹丘之遭也”,乐中写忧,高兴之余顿处凄凉,名为小丘,实为作者自己而已。作者空有一身才华,由于环境的原因,却无法得到朝廷的赏识,这种写法为托物言志。

最后,小丘经过整理之后面目一新,“由其中以望,则山之高,云之浮,溪之流,鸟兽之邀游,举熙熙然回巧献技,以效兹丘之下。”高山、浮云、溪流、鸟兽本皆无情之物,但此时在作者眼中,它们都一起兴高采烈地来到这小丘之下,向作者献巧呈技。此时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山水、云天、鸟兽,无不千娇百媚,姿态横生。这种境界,与其说是永州自然山水的展现,不如说是作者内心的表现。

本文生动地表现了柳宗元陶醉于山水之间,寻求精神寄托的一面。这篇山水游记,把自然山水与作者的主观感受融为一体,所写的是作者心灵、审美情趣所镕铸创造的自然美,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和抒情意味。

后人评论

刘大櫆:“前写小丘之胜,后写弃掷之感,转折独见幽怜。”(《唐宋文举要》)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右,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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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图

【注】

①坻(chí池):水中高地。②嵁(kān堪):不平坦的山岩。③佁(chì翅):痴呆的样子。④俶(chù触)尔:灵动的样子。⑤斗折:像北斗星那样曲折。⑥吴武陵:信州(今江西上饶)人,唐宪宗元和初年进士,因罪被贬永州,与柳宗元交好。龚右:有版本作龚古,生平不详。

本篇是“永州八记”中的第四篇,作于唐宪宗元和年(806),后人又称为《小石潭记》。文章记叙了作者游玩的整个过程,以优美的语言描写了“小石潭”的美妙景色,及其周围幽深冷寂的景色和气氛,含蓄地抒发了作者贬居生活中孤凄悲凉的心情,是一篇情景交融的佳作。

文章一开头,便引导人们向小丘的西面步行一百二十步。来到一处竹林,隔着竹林,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篁竹”就是成林的竹子;“如鸣佩环”是形容流水的声音的清脆悦耳,犹如玉佩玉环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声响。文章由景及情,写来极为自然。“伐竹取道,下见小潭”,在浓密的竹林之中,砍伐出一条小道来,终于见到一个小小的池潭。至此,小石潭的全部面目才呈现在人们面前。

这一番由小丘到篁竹,柳宗元采用“移步换景”的手法,在移动变换中引导我们去领略各种不同的景致,具有极强的动态的画面感。由篁竹到闻水声,再由水声寻到小潭,既是讲述了发现小潭的经过,同时也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逐渐地在人们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图画。

此后,作者便开始工笔描绘,景物刻画细腻、逼真。“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坻”即为水中的高地;“屿”是小岛;“堪”“岩”都是岩石的各种形态。总之,这完全是一个由各种形态的石头围出的池潭,所以,作者为它起名曰小石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就是作者对于池潭上景物的描绘了。有青青的树和翠绿的藤蔓,它们缠绕在一起,组成一个绿色的网,点缀在小潭的四周,参差不齐的枝条,随风摆动。这潭上的描绘仅12个字,便将小石潭周围的极幽极佳的景致展现在人们面前。

第二段,作者描写的是潭水和游鱼。尤其是对潭中游鱼的描绘,虽只寥寥几句,只说鱼则“空游无所依”,在水中游动的鱼儿,不像是在水里,而是像在空中游动。极其准确地写出潭水空明澄澈的程度和游鱼的形神姿态,其生动传神的笔触、绘声绘影的手法,令人愈加觉出小潭的美妙。

第三段探究小石潭的水源及潭上景物,主要采用了比喻的手法来进行。“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向西南望过去,一条小溪逶迤而来,形状像是北斗七星那样曲折,又像是一条蛇在游动,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小溪两岸高高低低,犬牙相错,凸凹不平。

紧接着,“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坐在小石潭上,四周环抱着密密的竹子和树木,非常寂静,见不到人,令人神色凄凉,骨彻心寒,精神上也不免悲怆幽凉。写出了作者对小石潭总的印象和感受。因为它的境况太幽清了,不适宜让人长久地呆下去,便题了字后离去。在这一段中,作者突出地写了一个“静”字,并把环境中的静深入到心神中去,令人感到“其境过清不可久居”,写出了一种凄苦孤寂的心境。这无疑是作者被贬后心情的曲折反映,极富艺术感染力。

全文寂寞清幽,郁郁落落,形似写景,实则写心。听到悦耳的水声,看到美丽的小石潭,欣赏着美丽的鱼儿,作者感到快乐,暂时忘掉了烦恼失意,然而一经凄清环境的触发,忧伤、悲凉的心境便会流露出来。毕竟快乐是暂时的,而凄怆是长久的。面对这种原始的凄怆之景,或许更感到难受,或许更激起作者凄凉的联想,因此形成了感情从“乐”到“凄”的大幅度转变。

后人评论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记潭中鱼数语,动定俱妙。后全在不尽,故意境弥深。”

袁家渴记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钴alt潭。由溪口而西,陆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阳岩东南,水行至芜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丽奇处也。

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与南馆高嶂合,下与百家濑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平者深墨,峻者沸白。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丛,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岩洞,其下多白砾,其树多枫、楠、石楠、楩、槠、樟、柚,草则兰、芷,又有异卉,类合欢而蔓生,alt水石。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

永之人未尝游焉,余得之,不敢专也,出而传于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注】

①冉溪:潇水的支流,在永州近郊。②楚、越:指永州一带。楚,今湖南湖北。越,故称五岭之南。③南馆高嶂:指袁家渴(hè贺)上游发源处的高山。百家濑:水名,即今天的百家渡。④渚:水中小洲。⑤间厕:交错夹杂。⑥楠、石楠、楩(pián骈)、槠(zhū朱):树名,都是制作器物的好材料。⑦alt(jiāo gé交革):交错纠缠貌。⑧掩苒:指草在风中翻动摇摆。⑨纷红骇绿:红花绿叶皆纷乱摇动,好像吃惊似的。⑩蓊葧:浓郁。⑪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貌。⑫不敢专:不敢独自享受。

元和七年(812)秋天,柳宗元从潇水西岸的朝阳岩乘小舟逆水而上芜江,途中经过袁家渴。他发现袁家渴是“永中幽丽奇处”之一,遂作《袁家渴记》。《袁家渴记》是“永州八记”的第五篇,是一篇山水游记美文,是作者借山水以自叹。本文抒发了作者的一种心境,自己的才华无量,却不受重用,表达的是作者愿意为国家效劳,尽一份自己的力。

本文先从永州的全景全貌着笔,各个方向山水如画,“皆永中幽丽奇处也”。而后通过宾主之间的对比和映衬,突现出文章所要描写的主要对象——袁家渴的景物。水有声,山有色,枝干扶疏,花叶摇曳,参差错落,色彩斑驳。

作为一篇山水游记,《袁家渴记》中最令人难忘的就是文章中诗情和画意的和谐统一。柳宗元可谓是写景高手,描绘景物细致入微,手法巧妙,比喻形象。如“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余无以穷其状”,对树用摇动,对草用掩苒,对花卉用纷红骇绿,均是生动细致而传神,精妙而准确。可谓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皆成文章。

后人评论

孙琮:“读袁家渴一记,只如一幅小山水,色色画到。其间写水,便觉水有声;写山,便觉山有色;写树,便觉枝干扶疏;写草,便见花叶摇曳。真是流水飞花,俱成文章也。”

石渠记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桥其上。有泉幽幽然,其鸣乍大乍细。渠之广或咫尺,或倍尺,其长可十许步。其流抵大石,伏出其下。逾石而往,有石泓,昌蒲被之,青鲜环周。又折西行,旁陷岩石下,北堕小潭。潭幅员减百尺,清深多alt鱼。又北曲行纡馀,睨若无穷,然卒入于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巅,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

予从州牧得之,揽去翳朽,决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酾而盈。惜其未始有传焉者,故累记其所属,遗之其人,书之其阳,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

元和七年正月八日,蠲渠至大石。十月十九日,逾石得石泓小潭,渠之美于是始穷也。

【注】

①渴:指袁家渴,一条溪水的名字。②民桥其上:百姓在上面建桥。桥,架桥。③咫尺:古代称八寸为咫。咫尺,比喻很近的距离。倍尺:二尺。④泓(hóng弘):凹石积水而成的水潭。⑤被:覆盖。鲜:苔藓。⑥纡馀:曲折伸延。纡,弯曲。⑦箭:小竹。庥:同“休”,休息。⑧酾(shī诗):分流,疏导(水道)。⑨累记:接连记述。⑩蠲(juān涓)渠:清洁石渠。蠲,通“涓”,使清洁。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取材范围已经十分有限,地理跨度小得不能再小,依然篇篇精致,韵味悠长,这《石渠记》就是一例。这是柳宗元在永州写的八篇山水游记的第六篇,文章记述了作者沿渠探幽,追求美景的事。表达了作者探奇制胜,拓宽胸怀,追求胜景借以抒发胸中积郁之气的感情。

石渠之景比之永州山野中别处风物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水、木、石、风等类。但柳宗元却为读者绘制了一幅“石渠风光图。”无论恬静的民桥,幽然的渠水,昌蒲覆盖的石潭,上下飘浮的白鲦鱼,或是摇曳的树木、花卉,韵动崖谷的微风以及纡曲缓行的流水,都能紧扣石渠的特色落笔。从石渠的被发现到石渠诱人的景观,从对石渠的清理打扮到为之写记的留传后人的交代,都写得清晰明丽,妙趣无穷。文章语言流畅,令人百读而不厌。

文章构思新颖,写了石渠、石泓和小潭,这三个方面的景物虽然同在一个画面里,但是它们的特点却又各不相同。尤其是以似小曲的微观展示“风韵其心”的魅力,写泉上的石头树木花草和竹子,特别是侧重于风声的描绘上。风摇动着竹树的梢头,产生震撼崖谷经久不息的回响,由视觉转入听觉,给那些画图似的景物,再加上一种诗韵般的音乐美,令人有深幽穆静及如在目侧的身临其境之感。

此外,柳宗元以渠自喻,融情于景,爱渠及己,推己爱渠,从石渠天然之景,到整治石渠焕发其美,赋予石渠以人格化,不时给读者以心灵的感应和无穷的艺术享受,在“八记”中堪称别具一格。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文有诗境,是柳州本色。”

石涧记

石渠之事既穷,上由桥西北,下土山之阴,民又桥焉。其水之大,倍石渠三之一。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揭跣而往,折竹扫陈叶,排腐木,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交络之流,触激之音,皆在床下;翠羽之木,龙鳞之石,均荫其上。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得意之日,与石渠同。

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涧之可穷者,皆出石城村东南,其间可乐者数焉。其上深山幽林逾峭险,道狭不可穷也。

【注】

①穷:毕,完成。②土山之阴:土山的北坡。古称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③亘(gèn艮)石:接连不断的石头。亘,横贯。两涯:两岸,涯,水边。④若限阃(kǔn捆)奥:用门槛把正屋与内室隔开。限,门槛,这里作动词用。阃奥,也写作“壶奥”,指内室深处。阃,内室,闺门。⑤文:同“纹”,纹彩、花纹。⑥揭跣(qì xiǎn气显)而往:揭,把衣服拎起来。跣,光着脚。⑦胡床:也称“交床”“交椅”,一种可以折叠的轻便坐具。⑧交络:交织,形容水波像交织的纹理。⑨触激:撞击,激悦。⑩翠羽之木:翠羽,翡翠鸟的羽毛,翠绿色,十分美丽。

此文承接《石渠记》,为“永州八记”的第七篇。文章全力倾注,饱蘸彩墨,着重写涧中石和树的特色,描绘了石涧溪石的千姿百态,清流激湍,翠羽成荫,景色美丽宜人,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钟情山水的情怀。本篇独树一帜的景观,是古代山水游记中的骄子,与“永州八记”其他篇章一样,成为永葆魅力的佳作。

柳宗元在《石涧记》中,为我们画出了独具特色的石涧风景图,清新、秀丽、浓郁、厚重。发现石涧之后,连用六个“若”字来形容石涧,“亘石为底,达于两涯。若床若堂,若陈筵席,若限阃奥。水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比喻形象生动,比喻之外,又生联想。这段文字,使石涧的奇妙一下就显出悠然、清丽、明朗的情味来。

涧以石名,景以石美,此文以层出叠见的比喻,直接描摹出涧石的情状,与小石潭底之石绝无雷同。还用水布其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侧面描写涧石的奇特。又连用两个反问句,抒发了罗床涧中,水流声响于其下,木石荫蔽于其上,此乐何极的情趣。

由于采用了多种比喻手段来精确形象地进行描绘,文章文字流畅,游路清晰,广泛使用对照、比喻、反问、烘托、拟人等修辞手法。所以无论是“亘石为底”的涧底,“流若织文”的水流,还是作者“揭跣而往”的举动;无论是声出“床下”的“交络之流”,还是“均荫其上”的龙麟之石和“翠羽之木”,都让人觉得觉得洞天之中又有无穷洞天。末段笔锋一转,而“古之人其有乐乎此耶?后之来者有能追予之践履耶?”这两句话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既陶醉于美景,又有难言的幽怨。柳宗元为什么能到这么美丽的山水之地?他并不是一个旅行家,而是被贬官至此,担任闲职,无法施展政治抱负,只能整天寄情山水而已。

后人评论

孙琮:“《石涧记》一篇,另辟一个佳境。真是洞天之中,有无穷洞天;福地之内,有无穷福地。”

小石城山记

自西山道口径北,逾黄茅岭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寻之无所得;其一少北而东,不过四十丈,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其上为睥睨alt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环之可上,望甚远,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于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傥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注】

①垠(yín银):边界。②睥睨(pì nì避逆):城墙上的城垛,亦称女墙。③alt(lì丽):栋。④堡坞:小城堡,本文指堡坞状石头。⑤疏数:疏密。⑥偃仰:俯仰。⑦造物者:指创造万物的上帝。⑧更(gēng耕):经历、经过。⑨伎:同“技”,技艺、长处。⑩傥:同“倘”,假如,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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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山水清音图

本文是“永州八记”中的最后一篇,作于元和七年(812)。小石城山在芝山愚溪之北,现在过东风大桥到朝阳乡,沿着往北的山路而上,约一华里就到小石城山。明代在山腰修了一座“芝山庵”,因此又名芝山。

作者先着力描绘小石城山的形状、布局和奇异的景色,然后转入到议论造物者的有无;后半段借景抒情,用设疑的曲笔批判了天命观,“噫!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作者以佳胜之地被埋没不彰比喻自己徒有经邦济世之才却横遭斥逐,蛰居蛮荒,英雄无用武之地。

文章段落十分简单,千万记叙和描写,描绘了小石城山的景致;后文议论和抒情,抒发作者面对景物时,引发的联想和思索。文中着重描绘了小石城山记的五大“奇”景。一是土堡的形状:其上为睥睨、梁alt之形,其旁出堡坞,有若门焉。二是山洞的深窈:窥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声,其响之激越,良久乃已。三是山石疏密有致的分布:其疏数偃仰。四是树竹的奇坚: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

文章跌宕开合,尺幅千里。其中,“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益奇而坚,其疏数偃仰,类智者所施设也”是写景的名句,运用白描手法,语言简练,但形象逼真,妙趣横生。

写小石城山的景物,主要是在抒发一种感想。字里行间,倾吐了自己横遭贬谪、壮志难酬的悲愤,也隐隐含有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昏聩不明的强烈讥刺。“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一句,作者运用象征手法,以小石城山的奇石自比,抒发了个人的身世之叹和愤懑之情。从这里可以看出,柳宗元在议论中以造物者的有无为话题,但他的本意并不在讨论造物者的有无,而在于借这个话题,用曲笔表达个人内心的身世之叹愤懑之情。正如前人所说:“笔笔眼前小景,笔笔天外奇情。”

后人评论

储欣:“总束永州诸山水记,千古绝调。”(《唐宋文举要》)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衒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材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馀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白。

【注】

①辱书:自谦的说法,承蒙对方写书信来。②仆道不笃:我的道德修养还不深厚。③环顾其中:衡量胸中各个方面。④自卜:自己估量。卜:揣度。⑤抗颜:态度严正不屈。⑥指目牵引:在背后指指点点,表轻视或蔑视。⑦炊不暇熟:饭还没有来得及煮熟,夸张的说法。⑧挈挈(qiè切):匆忙急迫的样子。东:由长安东去洛阳。⑨过言:言过其实。⑩逾:越过。⑪苍黄:同“仓皇”,惊慌失措的样子。噬:咬。⑫衒怪于群目:指行为突出而招人注目。衒(xuàn炫):炫烂。⑬呶(náo挠)呶:喧哗不止的样子。咈(fú扶):干扰。骚:扰乱。⑭僵仆:形容处境困顿。烦愦:烦恼昏乱。⑮望外:意料之外。齿舌:口舌,指被人议论。⑯冠礼:古时男子年满二十,即举行加冠仪式。⑰荐笏:把笏板插在衣带上。荐:插。笏:古代臣下朝见皇上时所执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可记事。⑱咸:都。怃然:茫然若失的样子。⑲京兆尹:官名。是京城所在的州的最高行政长官。怫(fú扶)然:发怒的样子。⑳炳炳烺(lǎng朗)烺:明亮美好。㉑矜(jīn):自高自大。㉒偃:停滞。蹇:不通顺。㉓毂(gǔ谷)梁氏:即《春秋谷梁传》,“春秋三传”之一。

韦中立,是唐代谭州刺史韦彪之孙,年少好学。元和十四年(819)进士及第,曾经从长安奔赴永州,向柳宗元求教作文章之道,返京后又写信给柳宗元虔诚地要求拜师。《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是柳宗元写给韦中立的回信。

书信的篇幅较长,总的来说谈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论师道,一个是论写作,由此可以分成两大部分。前半部分是柳宗元针对韦中立拜师的要求,明确答复说自己“不敢为人师”。接着举了两个例子,陈述不敢,也不愿为人师的理由。“以召闹取怒乎?召闹取怒:招惹人们的喧闹和恼怒。”与前文庸蜀之犬吠日,岭南之犬见雪吠噬相呼应,由彼及此,感慨系之,不仅赞美了韩愈提倡师道的勇敢精神,斥责了那些群怪聚骂反对从师的人,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不敢为师的苦衷和怕连累后学的心情。以上连设二喻,进一步说明自己不敢为人师的原因。最后落笔到“命师”,点明上文举例旨意。举孙子行冠礼之事与为人师类比,说明凡做别人不做的事都会遭到嘲笑攻击,以此见师之不可为。

后一部分则比较系统地阐明了自己的写作观点和文学的社会功用。比如作文时在内容表达上要既“奥”又“明”,即内容必须深刻透辟,含蓄不露,而表达起来则又鲜明具体,意义明朗,不晦涩艰奥。这就必须有“抑”有“扬”。前者主要指主题和题材的加工锤练,思想不断深化;后者是指表达方法的明白晓畅,一目了然。在文学的社会功用上,强调“文以明道”;在写作态度和方法上,主张严肃认真,精益求精;重视学习历史遗产,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

在阐述过程中,柳宗元或嬉笑怒骂,或循循诱导,介绍了他的治学与写作经验,所提建议皆出自自己切身体会,着重阐明的是“文以明道”的主张,强调写文章不能片面追求词藻、声韵等形式上的华丽动听,而应该注重自身的道德修养,端正写作态度,绝不能掉以轻心。同时,还要加强写作技巧的锻炼,广泛参考前代文学家的成功经验。

文章末尾的几句,表示自己愿意相互交往,商讨学习为文之道,避师之名而就师之实,并再次委婉地表达了拒绝“欲相师”的意愿。同时,再次告诉韦中立:“取其实而去其名”,既是为文的要求,也是做人的准则;既与文章的开头互相照应,又是点睛之笔,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评论

朱宗洛《古文一隅》:“此文虽反复驰骋,曲折顿挫,极文章之胜。”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馀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若果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唯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滫瀡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嗤嗤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以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予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于兹吾有望于子,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者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注】

①吊:慰问。②泯(mǐn皿):净,全部的样子。③赫烈:火势猛烈。④滫瀡(xiǔ suǐ朽髓):米浆,淘米。⑤群小之愠(yùn韵):众多小人的怨恨。⑥诞漫:放纵。⑦小学:我国古代统称文学、训诂、音韵学为小学。⑧素誉:清白的名声。⑨黔:黑色。此处指烧黑。赭:红褐色,此处指烧成红土。⑩祝融、回禄:火神。相:帮助。⑪宥(yòu佑):相助。⑫喙(huì会):鸟嘴。⑬蓄缩:害怕外界的讥笑或言论,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⑭颜曾:颜渊、曾参,都能安贫乐道,奉养至亲。

此文写于唐元和三年(808),当时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他的朋友王参元家中失火,财产荡然无存,按常理,他必是极尽哀伤叹婉之辞,而犹不能尽朋友的心意之一二。但柳宗元非但不安慰,反而去祝贺。这看起来似乎是有悖于常理,其实正是作者从奇处立论,别具匠心。

提出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以后,柳宗元开始将原因娓娓道来。从“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到“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再到“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的假设,抽丝剥茧,层层递进,终得出结论:“家有积货”本是通往官场功名的绳梯,但在王参元却是一种负累。钱财的余积没有给他带来古代士人梦寐以求的仕途得意,反而使其“治国平天下”的追求难以实现。

文章开篇,先交代自己从朋友杨敬之处得到王家失火的消息,作者描写了自己听到消息时的思想情绪的变化,“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始”“中”“终”,从时间的角度,反映了作者对“失火”一事的认识过程;“骇”“疑”“喜”,则形象地交代了思考的结果,简洁地概括了为什么要把“安慰”改为“庆贺”的原因。这句话也是全文的纲领。

接下来就从“始骇”“中疑”“终喜”三个方面,分三个层次一一进行了说明。王参元家里经历了一场火灾,连日常生活用品也被烧得一干二净,一个“唯恬安无事是望”的人遭此一劫,确实让人感到很是不幸,让人骇然,柳宗元起初也是这样的反应,这是人之常情,是一种自然反应。这是第一层。第二层接着分析“中疑”的原因。孟子认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唯有历经困难,才能真正领会生命的真谛。第三层,天火可以“黔其庐,赭其垣”,但是天火不能“黔其才,赭其志”,因而作者才转而为“喜”。

由此看来,柳宗元祝贺的其实并不是王参元家失火,而是祝贺王参元可以因失火而得以施展才华,他的“贺”就是“吊”,是对王参元的宽慰和祝福。柳宗元大喜而贺的原因是天火涤荡,显白不污。即天火可以毁掉掉房屋和物资,但是天火不能烧尽王参的志向和才华。同时劝勉友人效仿颜回和曾参安贫乐道,那么“祝贺”这个观点就可以成立。

从中也可以看出,柳宗元劝慰朋友的同时,一方面借机批判了当时社会贿赂公行,猜忌横行,俗见混乱,积毁销骨的不合理现象;一方面表达自己对像王参元一样怀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同情。

后人评论

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文首立三柱,以下分疏,此作文之篇法也。”

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颣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

苟或得其高朗,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刓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箓,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臾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蹙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迭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著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

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必有所择,顾鉴视其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注】

①足下:敬词。相当于“您”。②非谓:不是说。比兴:比是比喻,兴指起兴,是古代诗歌创作中的两种表现方法。③恢拓:开拓,扩展。④钻砺(lì厉):深入研究磨炼。⑤颣(lèi类):缺点,毛病。⑥得:心得,独到的见解。⑦知之:指文章能被别人理解。⑧苟或:如果,假如。高朗:指高明的见解。⑨赜(zé责):幽深难见,深奥。⑩芜败:杂乱。⑪圭(guī归):玉器。⑫曷足:怎么能。黜(chù触):降低,贬抑。⑬孔氏:指孔子。兹道:指为文之道。阐(chǎn产):显明,发扬。⑭家修:家家都学习。人励:人人都相互勉励。⑮刓(wán玩)精:削损精力。⑯几:将近。⑰简札:古时书写用的材料。简,即竹简。札,木简之薄小者,亦作书写之用。⑱其可数乎:难道可以数得清吗?⑲箓(lù路):簿籍,册子。波及:影响到。⑳绮(qǐ起)绣:原指有文彩的丝织品,这里引申为华丽的文采。雄峙(zhì志):称雄耸立。㉑纵臾:即“从容”,一举一动的意思。㉒踯躅(zhí zhú侄竹):在原地徘徊不前。㉓蹙(cù促):窘困,疲乏。㉔吞志: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㉕谈:言论。辩:善于巧言论争。讷:语言迟钝,不善讲话。㉖升降:指升官降职。㉗扬雄:字子云,西汉蜀郡成都人。㉘声遂绝于天下:名声就在世上湮没不闻。㉙渔:侵夺。渔猎前作,意为剽窃前人的作品。戕(qiāng枪)贼:损害,割裂。㉚置齿牙间:指放在嘴巴上炫耀。㉛诳(kuáng狂):欺骗。徼(jiǎo绞):获得意外的利益。㉜间闻:近来听说。㉝囊笥(sì四):口袋和竹箱,指装文稿的东西。㉞今往:现在送来。㉟拊(fǔ府):拍打。缶(fǒu否):一种瓦质的打击乐器,形状似大肚子小口的瓦罐。作者用拊缶以比喻自己粗糙的作品。

《与友人论为文书》是柳宗元和自己永州的朋友,论述自己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他结合切身经验,苦口婆心,提出了“得之难,知之愈难”的看法。而后剖析其原因是剽窃和模仿之风比较盛行,藉此批评了盲目崇古的作文之法,提出自己的文学主张,这与他倡导的古文运动如出一辙。

文章采用标准的总分总形式,文首提出结论,文中论证造成“得之难,知之愈难”的原因,论述严谨,脉络清晰。对“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的状况表示愤慨,指出当代好文学家不少,“若皆为之不已,则文章之大盛,古未有也”。他还认为,“得之难,知之愈难”,原因是“鉴之颇正、好恶系焉”。鉴赏文章,不应该带有个人的情绪。它们和个人的喜好没有很大的关系。而那些“卓然自得以奋其间志”,就是具有独到见解的文学家很难被人理解。

在时人多剽窃前人作品,曲解文史经典,断章取义,抽取前人文章的精华,哗众取宠的情况下,柳宗元的这篇文章独树一帜,指出没有端正的态度,就会“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现身说法的同时,展示了柳宗元追求进步文学的无畏的勇气和独立的人格。这些说法对于后世作文影响深远,至今仍有积极的教育意义。

后人评论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此为恣意恣笔之文。恣意恣笔之文,最忌直,今看其笔笔中间皆作一折。后贤若欲学其恣,必学其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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