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总有一种力量托举我们
阅读痛与慰
陀思妥耶夫斯基:悬崖边的救赎
我们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领略到最多的就是悬崖状态。他的故事、人物、情感,都是一种危在悬崖,那些主人公,都像被作家施了魔法一般,随时面临崩溃。爱情,凶杀,赌博,生存,苦闷,贫困,这些事件仿佛都在悬崖边演绎着,随时有着峰回路转,随时可能身败名裂,随时可以一夜暴富,随时又会全盘皆输。
我们常常哀叹自己成不了伟大的作家,写不出旷世作品是因为我们生活太正常了。我们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没有风险和悬念的生活,不可能暴富,也不会饿肚子,没有对巨大病痛(癫痫之类)的深刻体验,也没有面对即将砍头的经历,更不知道要下定决心杀掉一个人是怎样的心灵冲突。我们甚至从来不敢去走向悬崖,怎么还敢在悬崖边做文章呢?
可是他敢,他不但敢于自己走向悬崖,在那里走来绕去,还把他的主人公,一个个都邀请到悬崖边上。他给他们描绘那绝美而残忍的风景,诱惑他们:卡拉马佐夫父子和兄弟,拉斯柯尼科夫,马美拉多夫,赌博天才。这些小人物:双重人格、幻想家、罪恶与情欲本能、被伤害与被侮辱的人,似乎都受到了他的蛊惑,或者受那长长白夜的干扰(是否那样的白夜很容易让人过度兴奋,面临分裂?),总之他们都心甘情愿地来到悬崖边,接受作家的摆布和驱遣,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人间悲剧、喜剧和闹剧。
一切都打碎,一切都破裂,在癫狂中演绎着贫穷和绝望,上演着流血和阴谋,交叠着崩溃和纷乱。
可是,我们分明在这绝望与阴谋中看到了温情,于崩溃和纷乱里感到了温暖和欣慰。为什么呢?
想起一个故事:一个人落下悬崖的过程中,抓住了一棵树,正悬在那里时,佛由此而过,他呼救,佛说,要我救可以,你得先放手。他怎么敢放手呢,于是佛说,你如果不放手,我怎么救你呢。于是,这是一个悖论,如果你不放手,你就不知道佛真的会救你。
各种宗教之间,不同的只是内容,而目的都是一样,那就是,他们都是人类最终的心灵归宿。那就是,我们只有在悬崖边,才更能感受到宗教的巨大力量。最终,宗教会救赎这些不幸沦于悬崖边的人,不管他是一只脚已离开地面,还是正在向下坠落而抓住了一棵树,宗教总是在他离地几尺远的地方等待着托举他。
每个人都绝望而面临崩溃,但每个人都面对着宗教那宽厚的救赎。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们贪婪而可怜的父亲,那愚蠢而狠毒的私生子;人格分裂的拉斯柯尼科夫,卑贱而高贵的索尼亚、杜尼亚;还有那欲壑难填的赌徒们,他们都在上帝那悲天悯人的怀抱里。
那让人心灵涤荡而纯净的是寂寞而穷困的彼得堡青年,他在白夜里陪着等待约定好了爱情的娜斯简卡四个晚上,眼看着她的爱情无望而投入了自己的怀抱,就在两个人海誓山盟之后离开河边,奔向他们的新生活时,那失约的人来了——这可恨的白夜,为什么不是黑天呢,黑天就看不清这一切了——娜斯简卡像小鸟一样在两个人的怀抱中来回扑了两次,最终——不,她的心一直都属于那个人——拉起那迟到者的手,两个人跑了。
小说的结束是第二天的清晨,我们的男主人公从噩梦般的白夜里醒来,怀着破碎的心收到娜斯简卡的来信,告诉他自己就要结婚了。他躲在租来的小屋里诉说着人类的嫉恨:“要我痛责之余让你的心蒙上一层忧伤……”“我要把你跟他一起走向圣坛时插在黑色发髻中的那些娇艳的鲜花掐碎,哪怕只是其中的一朵……哦,决不,决不!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为了你曾经让另一颗孤独而感激的心得到片刻的欣悦的幸福,我愿为你祝福!”
于是,我们流着泪微笑了,因为总是有一种仁慈的力量托举我们,总是有人来救赎我们人类的道德底线。
凡·高:永远都办不到?
凡·高的一生只追求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房东的女儿,再一个是寡居并带着一个孩子的他的表姐。他对这两个女人的追求得到了同一个答案:“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
凡·高的生活落魄而混乱,他靠他的弟弟养活,每个月给他寄钱来,后来他跟妓女克里斯汀混在了一起。克里斯汀有五个孩子,都不知父亲是谁,她靠出卖肉体养活年迈的母亲和五个孩子,她肚子里有了第六个孩子,还是不知道父亲是谁。这时她和凡·高相遇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因为凡·高不管怎么说有一间房子,不至于让克里斯汀在街边从事营生。凡·高用弟弟每月寄来的钱买豆角、面包给大家吃,买颜料画画。这就是生活,听起来有点荒诞。
克里斯汀生病了——她能不生病吗?——凡·高带她到医院去,医生检查完后对凡·高说,你再不能让这位可爱的夫人到街上去干那事了,那会要了她的命的。凡·高说,不行啊,她要养活这么多孩子,还有她的母亲。医生无奈说了几个字:“事情往往是这样。”
我想我们看人物传记无非是想寻找一些成功人士之所以成功的奥秘与规律,领略他们的风采和独具的魅力。可是在欧文·斯通的《凡·高传》中,我们看到这么多坚硬如石的冷峻现实,凡·高也从未尝到成功的滋味。
凡·高还很年轻就死了。我从另外的资料上看到凡·高是死于梅毒。他死前跟很多人告别,他认为,“无论如何,他生活过的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他想到了他的一个又一个朋友,包括跟他说永远办不到的人,因为,“他们促使他爱上了人世间那些横遭蔑视的人”。
我不想描述我读完《凡·高传》那一刻是如何眼泪纵横,也不想说它带给我的心灵震撼,只想说当我们遇到什么困境、麻烦、挫折时,总能想起这句话——事情往往是这样。
可我还总是陷入一个猜想,如果凡·高在有生之年,他的画被画商成功包装,他火遍全世界,他当然不可能再饿肚子,也不用再去找那些低档次的妓女,是世界驰名的大艺术家,那两个女人,还会说,“永远办不到!”吗?
200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