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德立言，斯称不朽

《离骚》节选[1]

屈原

余既滋兰之九畹（wǎn）[2]兮，又树[3]蕙（huì）之百亩。畦（qí）留夷与揭车兮[4]，杂杜衡与芳芷（zhǐ）[5]。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竢（sì）时乎吾将刈（yì）[6]。虽萎绝[7]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8]。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9]。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10]其将至兮，恐修名[11]之不立。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kuā）以练要兮[12]，长顑（kǎn）颔（hàn）[13]亦何伤。擥（lǎn）木根以结茝（chǎi）兮[14]，贯薜（bì）荔（lì）之落蕊[15]。矫菌桂[16]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lí lí）[17]。謇（jiǎn）吾法夫（fú）前修兮[18]，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19]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20]。

长太息[21]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kuā）以鞿（jī）羁（jī）兮[22]，謇朝谇（suì）而夕替[23]。既替余以蕙纕（xiāng）[24]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25]，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26]，谣诼（zhuó）[27]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28]兮，偭（miǎn）规矩而改错[29]。背绳墨以追曲兮[30]，竞周容以为度[31]。忳（tún）郁邑余侘（chà）傺（chì）兮[32]，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nìng）溘（kè）[33]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zhì）鸟[34]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yuán）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35]。伏清白以死直兮[36]，固前圣之所厚。

注释

[1]选自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2]滋：栽培。畹：量词。每畹的土地面积是多少，各家说法不一，多至三十亩，少则不足八分之一亩。依王逸说为十二亩。

[3]树：种植。

[4]畦：五十亩。这里用作动词，种一畦的意思。留夷：香草名，即芍药。揭车：香草名。

[5]杜衡：香草名。芳芷：香草名。以上四句以香草为喻，说明自己为楚国培养了大批人才。

[6]竢：同“俟”，等待。刈：收获。草曰刈，谷曰获。

[7]萎绝：枯萎凋谢。萎，草木枯死。绝，落。

[8]众芳之芜秽：比喻众贤与腐朽势力同流合污，改变了操守。众芳，指兰、蕙等香草，比喻自己培养的人才。芜秽，荒芜。

[9]凭：满足，楚地方言。厌：满足。

[10]冉冉：渐渐地。

[11]修名：美好高洁的名声。

[12]信姱：中情实美。与“信芳”“信美”同义。信，确实。姱，美好。练要：精粹。

[13]顑颔：叠韵联绵词，形容因饥饿而面黄肌瘦的样子。

[14]擥：持。木根：树根。结茝：本着根本的东西。

[15]贯：积累。薜荔：本是木本植物，但蔓生，古称为草。

[16]矫：举起。菌桂：香木。

[17]索：动词，拧成绳索。胡绳：香草名。纚纚：长而且下垂的样子。以上四句都是用佩带的东西来比喻自己加强修养。

[18]謇：楚地方言，句首语气词。法夫前修：学习前代修习道德之人。

[19]周：动词，合。

[20]彭咸：相传是殷商时期的贤大夫，向君王进谏，君王不听，投水而死（依王逸说）。遗则：留下来的法则。

[21]太息：叹息。

[22]修姱：好德行。鞿羁：马缰绳和络头。缰在口曰鞿，革络头曰羁。此用作动词，被羁束的意思，在这儿指为进谗言之人所系累。

[23]謇朝谇而夕替：早上进谏晚上就被废掉。替，改变，废弃。

[24]蕙纕：香草作的佩带。佩带它以示芳洁忠正。

[25]灵修：楚怀王。浩荡：本指大水横流，这里指楚王骄傲放恣。

[26]众女：喻指国君左右的小人。蛾眉：蚕蛾的眉，细长而曲。用以形容女子美貌，这里用“蛾眉”比喻贤才。

[27]谣诼：谣，诋毁。诼，进谗言，中伤。

[28]工巧：善于取巧。

[29]偭：背离。规矩：木工用来取圆形、方形的两种工具。圆曰规，方曰矩。这里比喻法度。

[30]绳墨：古代工匠取直线的工具，线上涂墨，拉直后两头固定，弹出直线。这里比喻正直之道。追曲：追随邪门歪道。

[31]周容：苟合取容。度：法度。

[32]忳郁邑：忧愁的样子。这是三字状语，前面一个形容词，后面用一个联绵词，这是《楚辞》中常见的语法结构。侘傺：双声联绵词，不得志而神情恍惚的样子。

[33]溘：忽然。

[34]鸷鸟：鹰类猛禽，这里喻刚强正直的人。

[35]忍尤而攘诟：忍受罪名，含诟受辱。尤，过错。

[36]伏清白：指怀抱清白之志。死直：为直道而死。

译文

我曾栽培过许多的兰花，又栽种了一百亩的秋蕙。田里种有留夷和揭车，还混杂着种了些杜衡和芳芷。我期待着它们枝叶长得繁茂啊，一到某个时候，我就来收割。即使它们枯萎零落了，又有什么伤心的呢？我最为悲哀的，是它们都被荒废了。

大家都争着前进，贪婪追逐，完全不会满足于自己的追求。都自觉宽恕自己而衡量别人，内心争斗互相嫉妒。奔走追逐利益啊，这不是我内心想要去做的。岁月忽忽，转眼老之将至，我担心不能拥有美好的名声啊。早晨，我啜饮木兰花上掉落的露珠啊，晚上，我吃秋菊掉落的花瓣。只要我的感情真诚美好，即使面黄肌瘦又有什么妨害呢？我拿着木根把白芷系上，再用线穿起薜荔的落花。我拿着菌桂来系上芳蕙，串上些长而下垂的胡绳草。认真学习前代修习道德之人，这不是世俗之人的样子。虽然我不能合于现在的这些人，可我愿意依照彭咸所留下来的圣人法则。

长长地叹息，掩面而泣，我哀叹人民生计是多么的艰难。我虽然有高尚的德行，小心行事，然而早晨献上的意见傍晚就被否定了。他们攻击我佩戴芳香的蕙带啊，又指责我爱好采集兰，这都是我内心所追求的东西，即使多次死亡也不会后悔。

怨恨先王你骄傲放肆，不能了解老百姓的需求。其他小人嫉妒我的美丽和高尚，造谣诽谤说我太过分。固然，他们庸俗，善于工巧，违背了事物发展的规律，胡乱作为。放弃了是非标准而追求错误，以苟合取容作为法度。沉重，忧郁，不安，在这个不幸的当世，只有我是如此的困窘，抑郁不得志。我宁愿早点死去，让灵魂获得解脱，去流亡，我不忍心作那种丑态啊！

刚强正直的人是不合群的，自古以来即是如此。方和圆哪里能够配合呢？哪有不同思想的人能和平相处呢？耐心地压抑我的心志，忍受着责备，接受耻辱的诽谤。我（宁愿）保持清白，为正义而死，那本来是一切前世圣人所尊崇的啊！

阅读提示

屈原生活在战国时期的楚怀王时代。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具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因为才能出众，被朝廷群小“争宠而心害其能”，之后又受到昏庸不明的楚怀王的疏远。这让诗人的内心遭受了深重的折磨。在那个是非颠倒的环境中，在那个流言诽谤到处传播的时代，屈原坚定地追求好的名节和道德节操，即使牺牲性命，也决不改变心志，随波逐流。然而，虽选择了独特的道路，诗人内心的忧愁和愤懑却无处发泄，于是他“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用诗歌创作的方式倾吐自己忧愁幽思、绵缠悱恻的情绪。

本篇所选章节表现了诗人高洁的道德情操，以香草美人比喻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坚定心志，并且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都不改初衷，以保持自己的正义清白和伟大而高洁的灵魂。

学问思辨

屈原的爱国表现在以正义规劝君主，泽被民生以及宁肯自沉也决不同流合污等方面。在价值观急剧变化、人生观丰富多元的现代社会，你如何看待屈原的爱国心？在日常生活和学习中，你的爱国心又体现在哪些方面？

涉江[37]

屈原

余幼好[38]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jiá）之陆离兮[39]，冠（guàn）切云之崔嵬（wéi）[40]。被（pī）明月兮佩宝璐[41]。世溷（hùn）浊而莫余知兮[42]，吾方高驰而不顾[43]。驾青虬（qiú）兮骖白螭（chī）[44]，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45]。登昆仑兮食玉英[46]，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顾兮[47]，欸（āi）秋冬之绪风[48]。步余马兮山皋（gāo），邸（dǐ）余车兮方林[49]。乘舲（líng）船余上沅（yuán）兮[50]，齐吴榜以击汰[51]。船容与[52]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níng）滞[53]。朝发枉陼（zhǔ）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54]，虽僻远之何伤[55]。

入溆浦余儃（chán）佪（huái）[56]兮，迷不知吾所如[57]。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yòu）[58]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xiàn）雪纷其无垠兮[59]，云霏霏而承宇[60]。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61]。

接舆髡（kūn）首兮[62]，桑扈（hù）[63]臝（luǒ）行。忠[64]不必用兮，贤不必以[65]。伍子[66]逢殃兮，比干菹（zū）醢（hǎi）[67]。与前世而皆然兮[68]，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69]，固将重（zhòng）昏[70]而终身！

乱曰：鸾鸟凤皇，日以远兮[71]。燕雀乌鹊，巢[72]堂坛兮。露申辛夷[73]，死林薄[74]兮。腥臊并御[75]，芳不得薄[76]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77]。怀信侘（chà）傺（chì）[78]，忽乎吾将行兮！

注释

[37]选自《楚辞·九章·涉江》（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38]好：喜好，爱好。

[39]长铗：指长剑。陆离：长貌。

[40]冠：帽子，此处用作动词，戴。切云：高帽名。崔嵬：高耸的样子。

[41]被：披。明月：珠名。佩：佩带。璐：玉名。

[42]溷浊：混浊。莫余知：“莫知余”的倒装格式，没有人了解我。

[43]方：正在。顾：回头看。

[44]虬：有角龙。骖：用作动词，以螭为左右两侧之驾车的马。螭：无角龙。

[45]重华：帝舜。瑶之圃：产美玉的园地。

[46]玉英：玉之精华。

[47]鄂渚：湖北地方的水中之洲。反顾：回头看。

[48]欸：叹息声。绪风：余风，指西北风。

[49]邸：抵，止，停。方林：地名，一说方丘树林。

[50]舲船：有窗的小船。上沅：溯沅水而上。

[51]齐：同时并举。吴榜：船桨。击汰：拍击水波，即划船。

[52]容与：缓行，一说迟疑不定。

[53]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疑滞：停留不进。疑，同“凝”。

[54]苟：假如。端直：正直。

[55]虽：即使。伤：妨害。

[56]儃佪：徘徊。

[57]所如：所往，所要去的地方。

[58]猿狖：猿猴。

[59]霰：雪珠。无垠：没有边际。

[60]承宇：连接屋檐。一说连接天宇。

[61]固：本来。终穷：终身困穷。

[62]接舆：楚国隐士，佯狂不仕。髡首：古代刑法之一，剃光头发。这里是说接舆自己剃光头发以寻求隐居不仕。

[63]桑扈：古代隐士。

[64]忠：忠臣。

[65]贤：贤人。以：用。

[66]伍子：伍员，伍子胥，吴国贤臣。

[67]比干：殷纣王的叔父。菹醢：古代一种酷刑，把人杀死剁成肉酱。

[68]与：通“举”，全，整个。皆然：全都这样。

[69]董道：守正道。不豫：不犹豫。

[70]重昏：重重幽闭。一说处于昏暗境地。

[71]鸾鸟：凤凰一类的鸟。日以远：一天比一天远。

[72]巢：筑窝。

[73]露申、辛夷：均为香草。

[74]林薄：树丛，草木丛生之地。

[75]腥臊：均指恶气味，比喻小人。御：用。

[76]薄：接近。

[77]时不当：指时运不好，生不逢时。

[78]怀信：怀抱信心。侘傺：失意。

译文

我从小就喜欢这奇伟的服饰啊，年纪已经老了，爱好依然没有减退。我腰间挂着长长的宝剑啊，头上戴着高高的切云帽。身上披着珍珠、佩戴着美玉。世道混浊，没有人了解我啊，我昂首阔步，不管不理。坐在驾着青龙两边有白龙的车子上啊，我要与重华一起去游玉园。爬上昆仑山啊，吃玉的精华，我要与天地一样长寿，我要和日月一样光明。可悲啊，楚国没人了解我，明早我就要渡过长江和湘水了。

登上鄂渚之岸，回头遥望，对着秋冬的寒风深深叹息。让我的马走上山岗，让我的车来到方林。我乘坐舲船沿沅水上溯啊，大家一齐摇动船桨。船慢慢地回旋不想行进啊，停留在回旋的水流里。早晨从枉陼起身啊，晚上住在辰阳。只要我的内心端正正直啊，即使是被流放到偏僻边远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

进入溆浦我又徘徊啊，迷惑着不知道该去哪里。树林幽深昏暗，那是猿猴所居住的地方。山岭高大，遮蔽住了日光，下面阴沉昏暗而且多雨。雪花纷纷，无穷无尽，浓云密布，在屋檐之上。哀叹我的生活毫无乐趣，忧愁寂寞地独居山中。我不能改变内心的志向而顺从流俗，本来就应该愁苦一生，郁郁不得志而终。

接舆遭受剃光头发的酷刑啊，桑扈遭遇裸体走路的刑罚。忠诚的人不一定被任用啊，贤人也不一定受重用。伍子胥遭遇灾祸啊，比干被剁成肉酱。前世到现在都是这样啊，我又何必怨恨现世的人！我将要走正道而毫不犹豫啊，本来就终身处于昏暗之中。

尾声：鸾鸟和凤凰等贤人君子，一天天地离去；燕雀和乌鹊等小人却在朝廷中做窝，露申和辛夷，死在草木丛生的地方啊，腥的和臭的都用上了，香草贤人都不能靠近了。阴阳颠倒，生不逢时。我满怀信心，却屡次失意，于是我即将远行了。

阅读提示

《涉江》选自《九章》。这篇文章叙述了诗人屈原在被放逐之后，由汉水过长江、溯沅水入溆浦的历程和心情。文中多次提到诗人高洁的品行，他对黑白颠倒的时俗的愤慨，以及他遭受打击却仍要坚持自己心志的决心。

全篇分为五段：

从开头至“旦余济乎江湘”为第一段。述说自己高尚理想和现实的矛盾，阐明这次涉江远走的基本原因；

从“乘鄂渚而反顾兮”至“虽僻远之何伤”为第二段，叙述一路走来，途中的经历和自己的感慨；

从“入溆浦余儃佪兮”至“固将愁苦而终穷”为第三段，写进入溆浦以后，独处深山的情景；

从“接舆髡首兮”至“固将重昏而终身”是第四段，从自己本身经历联系历史上的一些忠诚义士的遭遇，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乱曰”以下为第五段。批判楚国政治黑暗，邪佞之人执掌权柄，而贤能之人却遭到迫害。

本篇是屈原晚年之作，第二、三段有大段文字描写了沅水流域的景物，成为我国最早的一首卓越的纪行诗歌。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中景物描写和情感抒发的有机结合，达到了十分完美的程度：诗歌第二段和第三段对深山老林的描写，让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饱经沧桑、孤立无助的老年诗人形象，深幽昏暗的景物正是诗人寂寞、悲愤心情的反映。本篇还运用了很多比喻象征手法：用好奇服、带长铗、冠切云、被明月、佩宝璐来表现自己高洁的志行，又以燕雀、乌鹊、腥臊来比喻邪恶势力，抒发了诗人对当时社会的深切感受。

学问思辨

“一切景语皆情语”，请列出一首你学过的诗歌或一篇你学过的古文中的景物描写，分析作者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情绪创作的？

渔父[79]

屈原

屈原既放[80]，游于江潭，行吟泽畔[81]，颜色[82]憔悴，形容枯槁[83]。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84]与？何故至于斯[85]？”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86]。”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87]。世人皆浊，何不淈（gǔ）其泥而扬其波[88]？众人皆醉，何不餔（bū）其糟而歠（chuò）其酾（shī）[89]？何故深思高举[90]，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91]。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wèn wèn）者乎[92]？宁（nìng）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93]而笑，鼓枻（yì）[94]而去。

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95]；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96]。

注释

[79]选自洪兴祖撰《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80]既：已经。放：被放逐。

[81]江潭：指沅江一带。泽畔：水边。泽，水汇聚的地方。

[82]颜色：《说文解字》：颜，眉目之间也。颜色指脸色。古今词义不同。

[83]形容：形体和容貌。枯槁：枯瘦，憔悴。

[84]三闾大夫：屈原在楚怀王时担任的官职，掌管楚国屈、昭、景三姓贵族。

[85]斯：此地。

[86]是以：因此。见放：被放逐。

[87]凝滞：冻结不流动，指主观意志执着。与世推移：适应客观环境及其变化。

[88]淈其泥而扬其波：此句指世人皆浑浊，你何不也搅乱泥沙、翻起波浪，与他们同流合污？淈，搅乱。

[89]餔其糟而歠其酾：众人皆醉，你何不也连酒带糟喝个大醉？餔，食。糟，酒糟。歠，饮，喝。酾，薄酒。

[90]深思高举：指忧君忧民，行为高于时俗。

[91]弹冠、振衣：指洗浴后去除灰尘的动作。

[92]察察：洁白。汶汶：昏暗不明，污垢。

[93]莞尔：微笑的样子。

[94]鼓枻：划动短桨。

[95]濯：洗。缨：帽带。

[96]遂去，不复与言：于是就离开了，不再与屈原交谈。遂，就。复，再。此处省略“与”的宾语“屈原”。

译文

屈原被放逐以后，在江潭游荡。他沿着江边一边走一边唱，脸色很憔悴，身体枯瘦。渔父看到屈原便问他：“您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会走到这里？”屈原说：“世上人都很浑浊只有我干净，人人都喝醉了只有我清醒，所以被放逐。”渔父说：“通达之人能够不拘泥于事物，能够随着世道变化而推移。既然世上的人都很浑浊，为什么不搅浑泥水，推波助澜呢？人人都喝醉了，您为什么不也喝酒吃酒糟呢？为什么非要思考深刻高出常人，使自己被放逐？”屈原说：“我听说过，刚洗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尘土，刚洗澡的人一定要振掉衣服上的灰。哪里能让干净的身体，去蒙受昏暗的污垢呢？（与其这样，）我宁愿投身湘江，葬身于江中鱼之腹中。哪里能让洁白的东西，去蒙受世俗的尘埃呢？”渔父微微一笑，划动船桨走了。

（临行时，渔父口中）唱道：“沧浪水清清啊，可用来洗我的帽带；沧浪水浑浊啊，可用来洗我的双足。”于是便离开了，不再和屈原说话。

阅读提示

屈原被放逐期间，在江、湘水边忧愁放歌，而渔父是一个隐士的角色，垂钓江边，怡然自乐。或许因为长久处于自然之中，渔父悟到人应该顺应大自然的规律，随波逐流，而不应违逆自然之道，最终毁了自己的“前途”。于是就有了屈原和渔父的对话。一问一答之间，充分显示了前者高大圣洁、不愿随波逐流的心态和精神。

此外，文中“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千古佳句，极为生动真切地勾勒出了屈原的性格特征。这种高洁不染和忧国忧民的情怀，深深影响了后代的知识分子。

学问思辨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屈原的千古名言。他在奸佞小人横行得位的时代，作为智者君子，仍保持独立和清醒，选择自己遗世独立的心志，而不随波逐流。他虽不得志于当世，却开启了几千年来我国知识分子忠君爱国、救世安民的优秀传统。请问，你如何看待他“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叹？

九辩[97]

宋玉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liáo）慄（lì）[98]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xuè）寥（liáo）[99]兮，天高而气清；寂（liáo）兮，收潦（lǎo）而水清[100]。憯（cǎn）悽增欷（xī）兮[101]，薄寒之中人！

怆（chuǎng）怳（huǎng）懭（kuǎng）悢（lǎng）兮[102]，去故而就新；坎（lǎn）[103]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雍雍而南游兮，鹍（kūn）鸡啁（zhāo）哳（zhā）而悲鸣[104]。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wěi wěi）[105]而过中兮，蹇（jiǎn）淹留而无成[106]。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徕（lài）远客[107]，超逍遥兮今焉薄！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dàn）[108]兮忘食事。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qiè）[109]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軨（líng）[110]兮长太息，涕潺（chán）湲（yuán）兮下霑（zhān）轼。

忼（kāng）慨（kǎi）绝兮不得，中瞀（mào）[111]乱兮迷惑。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qiū）[112]。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收恢台（yí）之孟夏兮[113]，然欿（kǎn）傺（chì）而沉藏[114]。

叶菸（yān）邑[115]而无色兮，枝烦挐（rú）[116]而交横；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

萷（shāo）櫹（xiāo）槮（sēn）之可哀兮[117]，形销铄而瘀伤[118]。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擥（lǎn）騑（fēi）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岁忽忽而遒（qiú）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guàng）攘[119]。澹（dàn）容与而独倚兮[120]，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chù）惕（tì）[121]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卬（yǎng）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122]，纷旖（yǐ）旎（nǐ）乎都房[123]；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扬？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

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zhěn）而增伤[124]。

岂不郁陶[125]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猛犬狺狺（yín yín）[126]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gān）？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

注释

[97]选自董楚平《楚辞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98]憭慄：凄凉。

[99]泬寥：空旷的样子。

[100]：水清的样子。收潦：指归入河道的水。潦，积水。春夏天水涨则浊，秋天水退则清。这句以秋水比喻清寥的心境。

[101]憯悽：悲痛的样子。增：多次。欷：叹息。

[102]怆怳懭悢：惆怅失意、凄怆悲愤。

[103]坎：坎坷不平。

[104]鹍鸡：鸟名，形似鹤，黄白色。啁哳：繁细的鸟鸣声。

[105]亹亹：行进不停。

[106]蹇：发语词，楚地方言。淹留：停滞不前。

[107]徕远客：来做远客。徕，同“来”。

[108]烦憺：忧心如焚的意思。

[109]朅：去。

[110]倚结軨：倚靠着车栏。古代车厢的前、左、右三面，用木条一横一竖交结成许多方格，形似窗棂，故“軨”字亦作“棂”。

[111]中瞀：心中烦乱。

[112]奄：忽然。离披：离散的样子。梧楸：梧桐与楸树，都是落叶乔木。

[113]收：收敛，结束。恢台：指孟夏时的繁盛欢乐情景。恢，广大。台，通“怡”，欢悦。

[114]欿傺而沉藏：初夏的繁华景象都已消失。欿，同“坎”，陷落。傺，停止。

[115]叶菸邑：叶子枯萎。

[116]枝烦挐：树枝烦乱。

[117]萷：花叶落尽，只剩枝干。櫹槮：树木高耸。

[118]销铄：本义是金属熔化，引申为消损颓败。瘀：一种血液凝滞的病，这里泛指病伤。

[119]俇攘：乱的样子。

[120]澹：同“淡”，淡泊。容与：闲散的样子。

[121]怵惕：恐惧而警惕。

[122]蕙：香草名，兰草的一种。华：“花”的古字。蕙华为作者自喻。敷：开放。

[123]旖旎：茂盛的样子。都房：喻宫殿。这两句比喻自己曾在君王身边施展才华。都，美。

[124]中：心中。结：郁结。轸：悲痛。

[125]郁陶：思念郁积于心，犹积念。

[126]狺狺：犬吠声。

译文

教人悲伤啊秋天的气氛！大地萧瑟啊草木零落衰败。凄凉啊好像要远行，登山临水送别的伤感。

空旷啊天高秋气凉爽，寂寥啊积水退去秋水清。悲痛啊声声叹息，微寒初生啊袭人。

失意悲怆啊离乡背井去他乡，坎坷啊贫士失去官职，心中不平。

孤独啊流落在外没有朋友，惆怅啊自我怜悯。

燕子翩翩飞翔而去啊，寒蝉寂静也不出声。大雁鸣叫着向南翱翔啊，鹍鸡不住地啾啾悲鸣。

独自通宵达旦难以入眠啊，悲伤地聆听那蟋蟀整夜的叫声。时光匆匆已经过了中年啊，艰难停顿仍是一事无成。

悲愁困迫啊独处辽阔大地，有一位美人啊心中悲凄。远离家乡啊异地为客，漂泊不定啊如今去哪里？

一心思念君王啊不能改变，君王却不知道啊有什么办法。堆积哀怨啊心中盛满思虑，心中烦闷啊饭也不想吃。但愿见一面啊倾诉我的心意，君王的心思啊却与我不同。驾起马车啊去了还得回，不能见你啊伤痛抑郁。倚靠着车栏啊长长叹气，泪水涟涟啊落下沾满车轼。

实在不能慷慨决绝，一片纷乱啊心惑神迷。自怨自悲啊哪有尽头，内怀忠忱啊真诚耿直。

上天将一年四季平分啊，我却独自悲叹清冷的秋。白露降下沾湿百草啊，梧桐和楸树黄叶飘零。

离开明亮的白日昭昭啊，步入黑暗的长夜悠悠。百花盛开的时节已过啊，余下枯木衰草令人悲愁。

白露带来深秋的信息啊，冬天又有严霜在后。夏日的繁茂今都不见啊，生长培养的气机也全收。

叶子黯淡没有光彩啊，枝条交错。草木改变颜色将衰谢啊，树枝枯黄好像就要死去。

见了无叶的枝干真可哀啊，见了病恹恹的树身真可忧。想到落叶衰草相杂糅啊，怅恨失去好时光。

抓住缰绳放下马鞭啊，百无聊赖暂且慢慢行走。岁月匆匆就将到头啊，恐怕我的寿命也难长久。

痛惜我生不逢时啊，遇上这乱世纷扰难以药救。徘徊不止独自徙倚啊，传来西堂蟋蟀的鸣声。

心中惊惧大受震动啊，百般忧愁为何萦绕不休？仰望明月深深叹息啊，在星光下漫步由夜至昼。

暗自悲叹蕙花也曾开放啊，千娇百媚开遍华堂。为何花儿没能结果啊，随着风雨狼藉飘扬？

以为君王独爱佩这蕙花啊，谁知你将它视同众芳。哀悯奇思难以通达啊，将要离开君王远走他乡。

心中悲凉凄惨难以忍受啊，但愿见一面倾诉衷肠。一次次想着无罪而生离别啊，内心郁结而更增悲伤。

哪能不深深思念君王啊？君王的大门却有九重。猛犬迎着你狂叫啊，关口和桥梁闭塞不通。

上天降下绵绵的秋雨啊，下方几时能干？孑然一身守在荒芜沼泽啊，仰望浮云而长长地叹息。

阅读提示

《九辩》是宋玉的代表作。九，不是数词，是古代神话里的乐曲名称。《九辩》是宋玉政治失意后的作品，是了解宋玉思想的重要材料。宋玉很有文学才华，曾在朝廷中做小官，但因出身贫贱而遭到排挤，他十分怨恨此事。他的牢骚和屈原不同，屈原是为自己的政治理想未实现而愤慨远走，宋玉是为个人的不幸而痛苦，进而对社会不合理现象进行批评。《九辩》在艺术上达到较高的水平，尤其在状写自然景物，抒发主观情怀方面，确有前无古人的成就与后启来者的功劳。“宋玉悲秋”成了文学史上的习语。

学问思辨

列举几首以悲秋为主题的诗歌，并分析其各自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