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评奖推荐书

曹道衡 遗作

中华书局出版的已故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是一部材料详备，考证精审的好书。长期以来，我们研究先秦至隋的诗歌，只能使用明冯惟讷的《诗纪》或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这两部书在编纂方面都有较多的疏漏，尤其是对所收的作品都不注出处。这对使用者来说既不方便，又无从进行校勘与复核。此书则对每首诗都注出了来源，并且对同一作品见于几部典籍都有说明，还作了仔细的校勘。这里有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散见类书或某些书的注释以及方志、笔记等书，把它们一一钩稽注明，是十分艰巨而复杂的工作，且非具备极精博的学识，是根本不能做到的。逯先生从解放前开始直到六十年代，积数十年之精力，才完成了这部前无古人的巨著。这正是本书具有罕见的学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

本书第二个重要的优点是尽量收集今存的古诗佚文。这个工作比起收录完整的作品更为艰巨。因此冯、丁二书根本就不收这些佚文。因为佚文之散见各种典籍，更要比完整之作分散得多。从事这一工作，需要更广博的知识和学力。但这些古代诗歌的佚文，有时对文学史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晋张华“清晨登陇首”一句，被锺嵘《诗品》誉为名句，而此句究为谁作，许多学者都不知道。此书则注明此句见于《北堂书钞》，是张华所作，解决了一个长期被当作疑问的问题。又如东晋许询的作品，冯、丁二书，只收他一首《竹扇诗》，完全看不出这位玄言诗人的风格。本书则从《文选注》和《艺文类聚》中各辑出佚文二句。这些佚文则可以看出许诗特色，对理解这一诗派有很大帮助。在本书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即以南齐一代而论，与冯、丁二书比较，增加的内容就很多，如萧长懋有佚句，冯、丁二氏不收；孔稚珪、张融也有佚句，冯、丁也未收入。其他各朝代情况与此相类。足见逯先生用力之勤和对研究者帮助之大。

本书第三个重要的优点是对作家的排列程序一变过去的办法，以时代次序编排。这一点尤为可贵。因为前人所编总集，其次序可谓乱杂而无章。如丁书把阮瑀放在王粲之后；夏侯湛放在潘岳之后；甚至把谢庄移于谢灵运之前。甚至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也有这情况，把东晋后期的王恭放在第二十九卷，却把由三国入魏的嵇喜放在第六十五卷；李密在七十卷，皇甫谧在七十一卷。这对人们查检材料带来极大不便。更重要的是作为一部总集，不仅应保存较齐备的资料，更需要显示文学发展演变的过程。过去的总集都不能完成这一任务。逯先生作为文学史的专家，则充分考虑到史的脉络。这个编纂方法，使总集面目为之一新。不仅便于查检，更便于阅读。在阅读本书后，人们对从先秦至隋诗歌的发展就能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要做到这一点，更是不易，因为其中许多作家的生活年代，由于史料缺乏，很难考定。逯先生博考群籍，对这些问题作了合理的安排，其学术价值更是十分突出。

本书还有一个优点是考证精详。如晋应亨《赠四王冠诗》，前人误应亨为汉人，而逯先生考定为晋人，纠正了《初学记》之误。北周李昶曾被赐姓宇文。因此前人把他一首诗作“宇文昶”；而另一首诗因题“李那”（李昶小字）而被列入隋诗。逯先生据《周书》记载，加以纠正，并将二诗归入李昶名下。又如：冯、丁二书，把沈约的《同咏竹火笼》一诗，误为无名氏之作，而逯先生则据《谢宣城集》，将它归并为沈约之作。这些例子也非常多。难以一一列举。

总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是一部用力极勤，材料广博详实，考证精当的好书。此书的体例，也远远超过前人，独创新貌。其学术价值之高，实罕有其比。因此我郑重地推荐本书作为优秀图书，应该获得很高的奖励。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曹道衡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九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编者按】文学所已故研究员曹道衡先生（1928～2005）生前为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评奖所写的这篇推荐书，没有收入新出版的《曹道衡文集》。这篇写作于二十五年前的《推荐书》篇幅不大，但是，对于逯书的特色与价值的概括极其精当，对于阅读使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的读者仍具有指导意义。感谢逯钦立先生哲嗣逯弘捷先生提供此文原稿复印件！今年是曹道衡先生90周年冥寿，谨此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