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吾说吾言

本来的自由 作者:林语堂 著


吾说吾言

缘起[1]

《论语》社同人,鉴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发了悲天悯人之念,办一刊物,聊抒愚见,以贡献于社会国家。大概其缘起是这样的。我们几位朋友多半是世代书香,自幼子曰诗云弦诵不绝,守家法甚严,道学气也甚深。外客来访,总是给一个正襟危坐,客也都勃如战色;所谈无非仁义礼智,应对无非“岂敢”,“托福”。自揣未尝失礼,不知怎样,慢慢的门前车马稀了。我们无心隐居,迫成隐士,大家讨论,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养晦”,名士所谓“藏晖”的了。经此几年的修养,料想晦气已经养的不少,晖光也已大有可观;静极思动,颇想在人世上建点事业。无奈泰半少不更事,手腕未灵,托友求事,总是羞答答难于出口;效忠党国,又嫌同志太多;入和尚院,听说僧多粥少;进尼姑庵,又恐尘缘未了。计议良久,都没出路,颇与失意官僚,情景相似。所幸朋友中有的得享祖宗余泽,效法圣人,冬天则狐貉之厚以居,夏天则絺绤必表而出之;至于美术观念,颜色配合,都还风雅,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红配红,绿配绿,应有尽有。谋事之心,因此也就不大起劲了。其间,也曾有过某大学系主任要来请我们一位执教鞭,那位便问该主任:“在此年头,教鞭是教员执的,还是学生执的?”那位主任便从此绝迹不再来了。也曾有过某政府机关来聘友中同志,同志问代表:“要不要赴纪念周?做纪念周,静默三分钟是否十足?有否折扣?”由是党代表也不来过问了。

这大概是去年秋间的事。谋事失败,大家不提。在此声明,我们朋友,思仰圣门,故多以洙泗问学之门人做绰号。虽然跡近轻浮,不过一时戏言,实也无伤大雅。例如有闻未之能行者自称“子路”,有乃父好吃羊枣者为“曾子”,居陋巷而不堪其忧者为“颜回”,说话好方人者为“子贡”。大家谋事不成,烟仍要吸。子贡好吃吕宋烟,曾子好吃淡巴菰,宰予昼寝之余,香烟不停口,子路虽不吸烟,烟气亦颇重,过屠门而大嚼故也。至于有子,推己及人,虽不吸烟,家中各种俱备,所以大家乐于奔走有子之门。有子常曰:“我虽不吸烟,烟已由我而吸。”由是大家都说有子知礼,并不因其不吸,斥为俗人。闲时大家齐集有子府上,有时相对吸烟,历一小时,不出一语,而大家神游意会,怡然而散。

一天,有子看见烟已由彼而吸的不少,喟然叹曰:“吸烟而不做事可乎?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颜渊呒然对曰:“尝闻之夫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难为了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至三年之久!积三年所食,斐然成章,亦可以庶几也矣乎?”子路亦曰:“尝闻之夫子,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于是大家决定办报,以尽人道,而销烟账。

惜其时子路之岳母尚在,子路以办报请,岳母不从。事遂寝。

今年七月,子路的岳母死。于是大家齐立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三嗅而作,作《论语》。

大概办报的消息传出之第二天,就有友人来访。我们依例各序宾主让坐之余,大家端容正色肃肃穆穆的谈起来。友人便问:

“吾兄为什么要办报?敢问宣传什么主义?”

“没有!没有!”我连忙的拱手回答。

友人怕我未曾听懂,又进一步问:

“诸位办报,持什么主张?”

“岂敢!岂敢!”是我固谦的回答。

其时朋友有点慌张起来了。“诸位办报应该有个立场呵!敢问你们站在什么立场上?”

“请坐!请坐!”我仍旧很和气的答他。于是那位朋友,不知怎样,竟悻悻然扬袂而去了。

第三天,又有一位朋友投刺来访,也是听到办报的消息,也是来寻根究底的。“好吧,请见。一办报,此身已非己有的了。我已许身于社会与国家了。”我对听差的说。这位朋友,看来更加孟浪。寒暄之下,那位朋友很唐突的问:

“你们钱那里来的?是孙是胡?是汪公?是蒋公?”

“不知道。”我说。

“怎么不知道?”

“委实不知道。”我回答。

“未必然吧!”朋友摇头的说,“四者之中,必有其一。”言下颇有齐天大圣跳不出如来五老峰下之意。

“都不是。”

“怪事!怪事!”那位朋友说。

“我们很有钱,难道凡有钱便是怪事吗?”

“那末,钱那里来的?怎么不知道?”

“钱是由我们同人中一位高门鼎贵的友人来的。我们但知他豪爽,至于他这钱那里来的,我们怎知道?而且羊毛出在羊身上,将来这钱要看读者出的,读者这钱那里来的,我们更不敢穷究了。”

到此,那位虽然大失所望,悻悻然见于其面,遂无话可说了。

沉默良久,朋友又发问:

“你们为什么要办报?”

“不知道。”我说。

“又是一个不知道!怎么说?”

“我们同人,不知怎样,忽然高兴起来,想要办报,所以叫做不知道。”

“凡人做事,都应该有个理由。岂可做事,而自己莫名其妙?”

“凡人想做的事,都应有个理由。”我更正的说,“实做的事,都是本人莫名其妙。譬如某人成巨公,某人成名将,他们知其所以吗?世事类多如此,何必向天追究。比如青年择业,年少气盛,都抱有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之雄心。乳臭未干,便拿定主意,我要学矿学工程,我要做牙科博士。及至学成,也许牙医做有名知县,矿师成模范校长,报馆主笔忽然经理煤炭,回国领事改办公共卫生,当其呱呱堕地时,何尝敢做这种打算?凡事,其来也茫然,其去也兀突,我们阅历所见,无非类此。不但男子择业,我们办报,不甚了了,就是女子择婿,也是大多茫然。倘是花前月下,女子问天:‘我某女士呵,何以偏遇某先生?’有谁答得出?大概最后决定,都是看看自己年纪,算算自家前途,在几个无甚足取的青年中,择肥而噬,碰碰造化,托以终身罢了。若要过于认真,便遇痴汉,这也是你我所亲验得来的了。当今女子,从小就做起美满姻缘的梦,留下祸苗。须知世上那有这许多品德才貌兼全的人,可以供她称心满意?因此做起亲来,‘良人’不够分配;‘良人’不够分配,乃多半事与愿违;事与愿违,婚姻乃多破裂。这就是你们一班好讲理由,理想,主义,主张的人的罪。办报也是因缘际会,有人肯执笔,有人肯拿钱,由是这报就‘应运’而生了。”

“那末,你们办这报的因缘际会,际什么会呢?”

“你真要知道?”

“我真要知道!”

“因为我们同人中有一位的岳母死了。”我据实的奉告。

但是这回因为我太老实,由是又开罪了那位朋友。他便怏怏不乐,认为一无所获,废然而返了。

(《论语》第1期,1932年9月16日)


[1]此文载《论语》创刊号,无署名。从内容和格调看来,似可以断定出自林语堂之手,或由林语堂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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