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玫瑰
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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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了。
吉莲娜家住道里区,离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黄色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有着浪漫的坡屋顶、开放的露台、狭长的高窗和平缓的台阶。这座楼在那一带青灰色水泥丛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纯朴,灵动俏皮。小楼的一层是咖啡店,二三层是住家,总计六户。吉莲娜家在三层,西南朝向。客厅和两间卧室很宽敞,厨房、卫生间和露台虽小,但结构合理,加上高举架,没有局促感。吉莲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机勃勃的花草菜蔬点缀着,一片明媚,可她的脸却像隆冬时节的北方原野,说不出的阴冷。她又高又瘦,不驼背,所以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龄女郎——当然那是她伫立着的时候;她一旦走起路来,老态毕现,缓慢沉重,一步三叹。
介绍我来吉莲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职的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黄薇娜。她在做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生存现状的报道时,认识了吉莲娜。
吉莲娜一生未婚,独居,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亲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应付自如,没请过保姆。黄薇娜见她孤苦伶仃的,就说你房子这么宽绰,为什么不租出去一间,家里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很好吗?吉莲娜说她与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时,黄薇娜接到了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从第二个房东家搬出来了,行李堆在单位的传达室,无处可去,求她尽快帮我找个落脚之地。
黄薇娜知道我与第一个房东闹翻,是因为那个男房东,一个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东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将,他光着下身,握着一卷油腻腻的钞票,推开我屋门,一把搂住我,说只要我从了他,房租以后减半,还常给我零用钱。
我反抗的时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钱,挠破了他的脸。那些钱净是两元五元面额的,看得出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
他哀求我可怜可怜他,说是别看他瘦,这把年纪了,床上的威风不减当年,可他老婆绝经后,不许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只好煎熬着,活得好没兴味!他的泪水与伤痕渗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整张脸就像个小型屠宰现场,令人作呕。
我奋力挣脱他,跑下楼来。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场,才哆哆嗦嗦地给黄薇娜打电话,连夜搬出。黄薇娜让我报警,我没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本来就乏人问津,如果警方来调查,万一事情张扬出去,猥亵被渲染成强奸,我就成了一团糟烂的抹布,更没人搭理了。
黄薇娜跑新闻,人脉广,与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帮我物色到第二个房东,一个二十八岁的聋哑女,她有个能发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聋哑人,他们精通中医,在松花江畔开了家针灸理疗所,生意不错。他们赚了钱后,在新阳路买了套宽敞的房子,一家人在无声的世界中,过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针,最看不得患者身上扎着银针的模样,所以她二十岁时,自己找了份活儿,在南岗教化广场旁的小学食堂做洗碗工。
从新阳路到教化广场,跨越哈尔滨的两个区,柳琴嫌上下班太折腾,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
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儿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买房划算,因为赚来的钱放在银行连年贬值,而随便的一处房子,都是香饽饽,一路看涨,于是就在南岗安发桥下,给她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离柳琴上班的小学,步行一刻钟便到了。柳琴搬出来后,她母亲放心不下,常来陪伴,后来柳琴的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被束缚住了,便想为女儿找个好房客。
黄薇娜采访这家私人理疗所时,认识了柳琴一家,知道他们的意愿,所以我从第一个房东家出来,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电煤气在内,一个月只需付柳琴六百块。
而在老房东家,每个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说,煤气不准我用,水电费要与他们家分摊。
黄薇娜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刚做完吉莲娜的访问,正和她在楼下咖啡店小坐。
当我说我从柳琴家搬出来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是她跟第一个房东似的,非礼你了吧?如今同性恋可挺时髦的!”调侃完,她才问我:“你不是跟柳琴处得挺好吗?怎么突然闹别扭了?要知道再找她这么好的房东,在哈尔滨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着告诉她:“柳琴要结婚了!我不能住那里了——”黄薇娜万分同情地说:“哦,那你只能出来了。”
她安慰我说,好房东一定在下一个人生路口等着我,叫我别急,她马上过来,带我去她家先住几天。
黄薇娜与我通完话,对吉莲娜说:“真巧,刚劝完您找个房客,我的好友就没住的地方了!”吉莲娜皱皱眉,沉默片刻,开始仔细打听我的情况,老家在哪里,多大年龄了,有没有男友,爱吃猪肉吗,衬衫常换洗吗,睡觉是否打鼾,花粉过敏吗,喜欢听钢琴吗,性格内向还是外向,丢没丢过钥匙,黄薇娜一一做了回答。吉莲娜想了想,说:“请她过来一下,让我看看好吗?”黄薇娜赶紧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房子可能有着落了,让我快点过去。她还趁着去洗手间,给我发了条短信:“一会儿见着她,一定表现得温顺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于住在了百年前的哈尔滨,老风雅啦!估计她只会象征性地收点房租,你命真好,乌拉!”
时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开门的一瞬,狂风骤起,将门口那棵榆树树枝上所剩的最后几片枯叶,给摇了下来,有两片正落在我头上。黄薇娜说,幸亏那两片叶子,给我添了彩儿,像别着两枚金发卡。
初见吉莲娜,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肤色白皙,穿灰绿毛呢长裙,围一条黑色带银灰暗纹的重磅真丝围巾,灰蓝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着迷人的阴影。
她装束优雅,而我衣着粗俗。我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穿着红花毛衣,咖啡色裤子,因为搬离柳琴家时匆忙,脚上是紫色运动鞋,按黄薇娜的话说,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鸟。
我胆怯地握住了吉莲娜伸来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叫赵小娥。”
那一瞬,我想起了赐予我名字的母亲,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泪水奔流。
黄薇娜见我失态,连忙跟吉莲娜打着圆场:“您看,我们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没有,把她羡慕哭了。”
吉莲娜轻声问:“是‘嫦娥’的‘娥’吗?”
我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吉莲娜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们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这是神安排我们认识的。”
她转而对我说,“小娥,好姑娘是不当着别人流泪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来吧。房租我不收,一个月你交两百块,是水电煤气的费用。我不敢保证你能住长,试试看吧。”吉莲娜说完,坐回原位,继续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黄薇娜面面相觑,不相信好运就这样降临了!我们谢过吉莲娜,从咖啡店出来,刚拐过街角,黄薇娜抑制不住兴奋,当街与我相拥,大声嚷嚷着:“我都梦想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运气太好了,总是出了一家,就进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诉你,她不喜欢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听你时,别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这点骗她了!记住,千万别带你男友来她家,你们可见面的地方多了去了,公园、饭馆、茶吧、电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亲热的话,就去快捷旅店开个房,也用不了几个钱的!”
我说:“用不着了,我没有男友了。”
“什么?你又被人甩了?”黄薇娜跺着脚叫着:“就他,武大郎的个头,吃东西跟猪似的呼噜噜直响,一个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小公务员,也敢挑三拣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