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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3年中篇小说卷 作者:吴义勤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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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师傅的尸体,是在道外江段发现的。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码头便报警,说干爸在船上没有坐稳,在江桥附近落水了。当救生艇越过江桥,向下游搜寻的时候,发现了像黑鱼一样在月夜的江面漂浮的他。警方怀疑我,但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穆师傅没有外伤和内伤,自溺而亡。

齐德铭的父亲在皇山公墓给他买了块墓地,厚葬了他。

他死了,我以为自己报了多年的仇,内心会获得解放,其实不然。我寝食难安,精神恍惚,工作频频出错。不该校对的地方,我用红笔勾勾连连,乱改一气;而错的地方,我却像瞎子一样看不出来。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把头版的一篇社论中的关键词“旗帜”,改为“妻子”,幸好值班的副总编辑敬业,发现了这个重大错误,得以在付印前纠正。领导火冒三丈地找我谈话,说作为一名职业校对,出这样的问题是不可饶恕的!说这事若在“文革”,我就会被当作政治犯关进监牢!如果再犯类似错误,报社就会解聘我。

我想保住饭碗,再校对时,见着每个字,都像是久别的亲娘,要一看再看,害得我眼睛生疼,一天点数遍眼药水。

我茶饭不思,面色萎黄,穿衣戴帽马马虎虎,上班时袜子穿差色了、衣服的纽扣系错了位,已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夜里噩梦不断,大喊大叫,时常惊醒吉莲娜。

齐德铭以为我的反常,是因为眼睁睁看着穆师傅落水,受刺激而引起的。他张罗着帮我再认一个干爸,说这世上的亲爸只一个,干爸只要想认,成百上千地等在那儿。

还是黄薇娜深知我心,她虽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我的反常与那个DNA鉴定结果有关。她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帮我忙了。她说这世道,糊涂者愉快,清醒者痛苦。她建议我请病假休养一段。那时我正被字折磨得身心俱疲,校对时每个字都让我生疑,快到崩溃的边缘,我接受了黄薇娜的建议,请了病假。

穆师傅留下的银联卡,事发后被我拿回来,藏在床板下,一直没敢用。休病假的日子,我取出它,装进钱包,在中央商城,依照穆师傅的意思,买了条花裙子。刷第一笔款时,我心慌气短,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在银联单的交易单上签穆师傅的本名穆长宽时,笔头颤抖,但交易成功后,我拿到花裙子,胆量倍增,再用它时气定神凝,大大方方,仿佛它本该归我所有。我疯狂购物,买了金项链、手机、碧玉手镯、高档皮鞋和太阳镜。短短一周改头换面,消费了一万多块。除了逛商场,我还进酒楼享受美食,如今大多的餐馆都能刷卡了。我爱吃麻辣小龙虾和水煮鱼,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连口红都省下了。齐德铭见我打扮得妖里妖气,不断添置贵重东西,认定我学坏了。在他眼里,我这种姿容欠佳、性情古怪的女孩,不可能傍上大款。如果我没傍大款,没中彩票,手头突然宽绰起来,一准做鸡去了。

齐德铭对我淡漠起来,我却放不下他。有一天我没打招呼,去了中山花园。沐浴之后,我打开他的旅行箱,将那件寿衣披在身上,奔向满怀激情在床上等我的齐德铭。他吓得用被子蒙住脸,凄厉地叫了一声,“女鬼——”不再理我。

物质生活得到满足后,我的精神依然处于危崖状态,夜里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个囫囵觉。我眼睛发花,幻听,大脑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梦见了穆师傅。他瘦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光着脚,面如白纸,胡子拉碴,擎一只空碗,走街串巷地讨饭。叩到我门时,他一见我,老泪纵横地叫了一声:“闺女啊——”我从梦中醒来时浑身汗湿,望着黑洞洞的天棚,号啕大哭。吉莲娜被惊醒后,打开厅里的灯,推开我屋门。乳黄的光影中,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的她形销骨立,头发披垂,骇人之极,吓得我大喊大叫。吉莲娜走过来,轻声说:“小娥,别怕,我是吉莲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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