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篇总论

本文选自《初潭集》卷首，也见于《焚书》卷三。

《初潭集》是李贽的第一部著作，是李贽定居龙潭以后，于万历十六年（1588）编纂成的。《初潭集》是李贽将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和李贽好友焦竑的《焦氏类林》两书的材料，重新分类编辑，通过批点、评论来阐发自己思想的作品。他借评论历史人物与事件，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反动的理学，揭露了道学、道学家的腐朽和虚伪，对于道学家鼓吹的封建礼教、伦理道德也进行了有力的批判。

《夫妇篇总论》是《初潭集》的第一篇，批判了理学家们宣扬的“理在气先”、“理能生气”的唯心主义谬论。用朴素唯物主义的观点，否定了在万物之先有所谓“一”、“理”、“太极”的存在，对程朱理学的客观唯心主义作了有力的批判。

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夫妇正，然后万事无不出于正。夫妇之为物始也如此。极而言之，天地一夫妇也。是故有天地然后有万物。然则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1]，明矣。而又谓一能生二，理能生气，太极能生两仪^[2]，何欤？夫厥初生人，惟是阴阳二气，男女二命，初无所谓一与理也，而何太极之有。以今观之，所谓一者果何物，所谓理者果何在，所谓太极者果何所指也？

若谓二生于一，一又安从生也？一与二为二，理与气为二，阴阳与太极为二，太极与无极为二^[3]。反复穷诘，无不是二，又乌睹所谓一者，而遽尔妄言之哉^[4]。一尚不言，而况言无；无尚不言，而况言无无！何也？恐天下惑也。夫惟多言数穷，而反以滋人之惑，则不如相忘于无言，而但与天地人物共造端于夫妇之间，于焉食息，于焉言语，斯已矣。《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资始资生，变化无穷，保合太和，各正性命。”^[5]夫性命之正，正于太和；太和之合，合于乾坤。乾为夫，坤为妇。故性命各正，自无有不正者。然则夫妇之所系为何如，而可以如此也夫！可以如此也夫！

【翻译】

夫妇是人类的开始。有了夫妇繁衍后代然后才产生父子，有了父子然后才出现了兄弟，有了兄弟然后才产生上下的名分。夫妇纯正，然后其他许多事也都出于纯正，夫妇作为人类的开始就是这样。从更大的范围来讲，天地也是一对夫妇，因此有了天地然后才有万物。既然如此，那么天下万物都从“二”——男女阴阳交合中产生，不从“一”——“道”或“理”中产生，自然是十分清楚的了。但是有人又说什么一能产生二，理能产生气，太极能产生两仪，是何道理呢？当初人类产生，只是阴阳二气、男女两性交合，根本没有什么“一”与“理”，又哪里有太极呢！我们今天看来，所谓“一”究竟是什么东西，所谓“理”究竟在哪里，所谓太极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如果说“二”从“一”产生，“一”又从哪里产生呢？一与二是对立的两个方面，理与气是对立的两个方面，阴阳与太极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太极与无极也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反复不断地分析，没有不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又哪里见到所谓“一”，竟那样轻率地胡言乱语！所以我探讨事物的开始，就看清了夫妇为人类的开端。因此，我只谈夫与妇这对立的两个方面，而不谈所谓“一”，也不谈所谓“理”。“一”尚且不谈，而何况谈“无”；“无”尚且不谈，更何况谈“无无”！为什么呢？我怕天下人弄糊涂了啊！只怕谈论太多而又不能自圆其说，反而使别人越来越糊涂，倒不如在无言之中相互忘却，而只和天地、人类一起回溯到阴阳、夫妇这世界、人类的开端，在这个基点之上生活止息，在这个基点之上评说议论，这样就可以了。《周易》说：“伟大啊，开创万物的阳气！万物依靠它开始产生。美德至极啊，配合天开创万物的大地！万物依靠它成长。依靠它产生，依靠它成长，天地自然的变化无穷无尽。保全太和元气，万物就都能守持正固各自的气质禀性。”万物气质禀性的守持正固，来自太和元气；太和元气的保全，来自天地乾坤。乾是夫，坤是妇。所以气质禀性各自能守持正固，则再没有不能守持正固的了。既然如此，那么夫妇的道理与天地万物的联系如何，就可以像这样啊！可以像这样啊！

注释

[1]“有天地”三句：《易·系辞下》：“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精，万物化生。”（天地二气缠绵交密，万物化育醇厚；男女阴阳交合其精，万物化育孕生。）

[2]太极能生两仪：《易·系辞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即“太一”，指天地阴阳未分时的混沌状态。两仪：天地。此处指阴阳二气。

[3]无极：《老子·第二十八章》：“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老子主张万物产生于无，又复归于无，“无”也就是老子所说的“道”。老子的无极实际上是他的“道”或“无”这一宇宙万物的精神性本原。宋代理学家周敦颐、朱熹所说“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与老子的观点相似。李贽所说的“无极”与此不同，他反对把“太极”与“无极”混同为一。

[4]更不言一，亦不言理：宋理学家周敦颐提出“二本则一”，“一”指太极，他认为宇宙万物是由太极（“一”）产生的，“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朱熹在解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时说：“太极生阴阳，理生气也。”“气之所以能动静者，理为之宰也。”

[5]“大哉乾元”八句：略用《易·乾卦、坤卦·彖传》文句。乾元：“天”的元始之德，即充沛宇宙间、开创万物的阳气。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即万物的“太和元气”。正：定，守持。性命：中国哲学范畴。据孔颖达《正义》，性是人的天生之质，如刚柔迟速等，命是人所禀受的贵贱夭寿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