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散文·萦绕的情丝

鹤引诗情入碧霄 作者:徐志摩 著


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

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

你在这世界上

寂寞时便不寂寞,

穷困时不穷困,

苦恼时有安慰,

挫折时有鼓励,

软弱时有督责,

迷失时有南针。

我所知道的康桥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卢梭。卢梭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卢梭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 的fellow,这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 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现”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流,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流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椈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涣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那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潢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粼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四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椈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艄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悠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遛遛吧!”我哪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棱棱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它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它模样不佳,它们是顶可爱的好友,它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它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它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它的姿态是自然的,它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它们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歌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它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它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合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它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冁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缍引它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沙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是他爱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风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连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浓妆的时候,堤上的杨柳绿成一片浓青,里湖一带的荷叶荷花也正当满艳,朝上的烟雾,向晚的晴霞,那样不是现成的诗料,但这西姑娘你爱不爱?我是不成,这回一见面我回头就逃!什么西湖!这简直是一锅腥臊的热汤!西湖的水本来就浅,又不流通,近来满湖又全养了大鱼,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袅袅婷婷的水草全给咬烂了,水浑不用说,还有那鱼腥味儿顶叫人难受。说起西湖养鱼,我听得有种种的说法,也不知哪样是内情:有说养鱼干脆是官家谋利,放着偌大一个鱼沼,养肥了鱼打了去卖不是顶现成的;有说养鱼是为预防水草长得太放肆了怕塞满了湖心;也有说这些大鱼都是大慈善家们为要延寿或是求子或是求财源茂健,特为从别地方买了来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现在打鱼当官是不准。不论怎么样,西湖确是变了鱼湖了。六月以来杭州据说一滴水都没有过,西湖当然水浅得像个干血痨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儿!今年南方的热,说来我们住惯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热不说,通宵到天亮也不见放松,天天大太阳,夜夜满天星,节节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浅水用不到几个钟头的晒就离滚沸不远什么,四面又是山,这热是来得去不得,一天不发大风打阵,这锅热汤就永远不会凉。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条船游湖,心想比岸上总可以凉快些。好!风不来还熬得,风一来可真难受极了,又热又带腥味儿,真叫人发眩作呕,我同船一个朋友当时就病了,我记得红海里两边的沙漠风都似乎较为可耐些!夜间十二点我们回家的时候都还是热乎乎的。还有湖里的蚊虫!简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鸭子!你一生定就活该。

这西湖是太难了,气味先就不堪。再说沿湖的去处,本来顶清淡宜人的一个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几棵杨柳,几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凉夜去坐着看湖确是别有风味,更好在去的人绝少,你夜间去总可以独占,唤起看守的人来泡一碗清茶,冲一杯藕粉,和几个朋友闲谈着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师,躺平在杨树底下看揉碎的月光,听水面上翻响的幽乐,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总添一度伤心:雷峰也羞跑了,断桥折成了汽车桥,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工厂的烟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台的锣鼓充当了湖上的啼莺。西湖,西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回连平湖秋月也给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们到平湖秋月去,那边总还清静。”

“平湖秋月?先生,清静是不清静的,格歇开了酒馆,酒馆着实闹忙哩,你看,望得见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扇得活血血的,还有唱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听听看——是无锡山歌哩,胡琴都蛮清爽的……”

那我们到楼外楼去吧。谁知楼外楼又是一个伤心!原来楼外楼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斜斜的对着湖心亭,几张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倌,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莼莱,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阑干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倌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这回连楼外楼都变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动,但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见楼上电扇的疾转,客人闹盈盈地挤着,堂倌也换了,穿上西仔的长袍,原来那老朋友也看不见了,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我们没办法,移一个桌子在楼下马路边吃了一点东西,果然连小菜都变了,真是可伤!泰戈尔来看了中国,发了很大的感慨。他说:“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你们这样蓄意的制造丑恶的精神。”怪不过老头牢骚,他来时对中国是怎样的期望(也许是诗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样一个现实!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绝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对照西方人的俗与我们的雅,他们的唯利主义与我们的闲暇精神。他说:“只有中国人才真懂得爱护自然,他们在山水间的点缀是没有一点辜负自然的;实际上他们处处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们不容许杀风景的事业。他们在山上造路是依着山势回环曲折,铺上本山的石子,就这山道就饶有趣味,他们宁可牺牲一点便利,不愿斫丧自然的和谐。所以他们造的是妩媚的石径;欧美人来时不开马路就来穿山的电梯。他们在原来的石块上刻上美秀的诗文,漆成古色的青绿,在苔藓间掩映生趣;反之在欧美的山石上只见雪茄烟与各种生意的广告。他们在山林丛密处透出一角寺院的红墙,西方人起的是几层楼嘈杂的旅馆。听人说中国人得效法欧西,我不知道应得自觉虚心做学徒的究竟是谁?”

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来中国时感想的一节。我不知道他现在要是回来看看西湖的成绩,他又有什么妙文来颂扬我们的美德!

说来西湖真是个爱伦内。论山水的秀丽,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别有一种醉人处,叫人不能不生爱。但不幸杭州的人种(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别的来得俗气、来得陋相。不读书人无味,读书人更可厌,单听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够人心烦!看来杭州人话会说(杭州人真会说话!),事也会做,近年来就“事业”方面看,杭州的建设的确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条桥就全给拉平了替汽车公司帮忙;但不幸经营山水的风景是另一种事业,决不是开铺子、做官一类的事业。平常布置一个小小的园林,我们尚且说总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个的西湖放在一班大老的手里,他们的脑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绩看,他们的确是只图每年“我们杭州”商界收入的总数增加多少的一种头脑!开铺子的老班们也许沾了光,但是可怜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个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汉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说没有别的难堪情形,也就够杀风景又杀风景!天啊,这苦恼的西子!

但是回过来说,这年头那还顾得了美不美!江南总算是天堂,到今天为止。别的地方人命只当得虫子,有路不敢走,有话不敢说,还来搭什么臭绅士的架子,挑什么够美不够美的鸟眼?

“迎上前去”

这回我不撒谎,不打隐谜,不唱反调,不来烘托;我要说几句至少我自己信得过的话,我要痛快的招认我自己的虚实,我愿意把我的花押画在这张供状的末尾。

我要求你们大量的容许,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报副刊》的时候,介绍我自己,解释我自己,鼓励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义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着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断片,烂成泥,在这灰这断片这泥的底里,他再来发现他更伟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这样的一个。

只有信生病是荣耀的人们才来不知耻的高声嚷痛:这时候他听着有脚步声,他以为有帮助他的人向着他来,谁知是他自己的灵性离了他去!真有志气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脱苦痛的时候,宁可死休,不来忍受医药与慈善的侮辱。我又是这样的一个。

我们在这生命里到处碰头失望,连续遭逢“幻灭”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同时我们的年岁、病痛、工作、习惯,恶狠狠的压上我们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无形中嘲讽的呼喝着,“倒,倒,你这不量力的蠢材!”因此你看这满路的倒尸,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着挣扎的,有默无声息的……嘿!生命这十字架,有几个人抗得起来?

但生命还不是顶重的担负,比生命更重实更压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类心灵的历史里能有几个天成的孟贲乌育?在思想可怕的战场上我们就只有数得清有限的几具光荣的尸体。

我不敢非分的自夸;我不够狂,不够妄。我认识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却不能制止我看了这时候国内思想界萎瘪现象的愤懑与羞恶。我要一把抓住这时代的脑袋,问它要一点真思想的精神给我看看——不是借来的、税来的、冒来的、描来的东西,不是纸糊的老虎,摇头的傀儡,蜘蛛网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里迸出来,血液里激出来,性灵里跳出来,生命里震荡出来的真纯的思想。我不来问它要,是我的懦怯;它拿不出来给我看,是他的耻辱。朋友,我要你选定一边,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对面,拿出我要的东西来给我看,你就得站在我这一边,帮着我对这时代挑战。

我预料有人笑骂我的大话。是的,大话!我正嫌这年头的话太小了,我们是得造一个比“小”更小的字来形容这年头听着的说话,写下印成的文字;我们得请一个想象力细致如史魏夫脱(Dean Swift)的来描写那些说小话的小口,说尖话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蚁兽!他们最大的快乐是忙着他们的尖喙在泥土里垦寻细微的蚂蚁。蚂蚁是吃不完的,同时这可笑的尖嘴却益发不住的向尖的方向进化,小心再隔几代连蚂蚁这食料都显太大了!

我不来谈学问,我不配,我书本的知识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轻的时候我念过几本极普通的中国书,这几年不但没有知新,温故都说不上,我实在是孤陋,但我却抱定孔子的一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决不来强不知为知;我并不看不起国学与研究国学的学者,我十二分尊敬他们,只是这部分的工作我只能艳羡的看他们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许这辈子都没希望参加的了。外国书呢?看过的书虽则有几本,但是真说得上“我看过的”能有多少,说多一点,三两篇戏,十来首诗,五六篇文章,不过这样罢了。

科学我是不懂的,我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最简单的物理化学,都说不明白,我要是不预备就去考中学校,十分里有九分是落第,你信不信!天上我只认识几颗大星,地上几棵大树!这也不是先生教我的。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十几年学校教育给我的究竟有些什么,我实在想不起,说不上,我记得的只是几个教授可笑的嘴脸与课堂里强烈的催眠的空气。

我人事的经验与知识也是同样的有限。我不曾做过工,我不曾尝味过生活的艰难,我不曾打过仗,不曾坐过监,不曾进过什么秘密党,不曾杀过人,不曾做过买卖,发过一个大的财。

所以你看,我只是个极平常的人,没有出人头地的学问,更没有非常的经验,但同时我自信我也有我与人不同的地方。我不曾投降这世界,我不受它的拘束。

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我人是在这社会里活着,我却不是这社会里的一个,像是有离魂病似的,我这躯壳的动静是一件事,我那梦魂的去处又是一件事。我是一个傻子:我曾经妄想在这流动的生里发现一些不变的价值,在这打谎的世上寻出一些不磨灭的真,在我这灵魂的冒险是生命核心里的意义;我永远在无形的经验的巉岩上爬着。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后的失望,但失望却不是绝望,这分别很大。我是曾经遭受失望的打击,我的头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还是硬的;我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我的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我的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我的血液。厌世观与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我决不容忍性灵的颓唐,那是最不可救药的堕落,同时却继续躯壳的存在。在我,单这开口说话,提笔写字的事实,就表示背后有一个基本的信仰,完全的没破绽的信仰,否则我何必再做什么文章,办什么报刊?

但这并不是说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创。我决不是那童性的乐观主义者;我决不来指着黑影说这是阳光,指着云雾说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恶说这是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和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这正应得加倍的激动我们寻求光明的决心。前几天我觉着异常懊丧的时候无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话,极简单的几个字即涵有无穷的意义与强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斗的纵横与山川的经纬,在无声中暗示你人生的奥义,祛除你的迷惘,照亮你的思路。他说“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The sufferer has no ri ght to pessimism),我那时感受一种异样的惊心,一种异样的彻悟:

我不辞痛苦,因为我要认识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里存身,到最后那时辰见我的真,见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迟疑!

所以我这次从南边回来,决意改变我对人生的态度,我写信给朋友说这来要来认真做一点“人的事业”了。

我再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份;

我只要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在我,这“决心做人,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是一个思想的大转变。因为先前我对这人生只是不调和不承认的态度,因此我与这现世界并没有什么相互的关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责备我,我也不来批评它。但这来我决心做人的宣言却就把我放进了一个有关系、负责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张着眼睛做梦,从今起得把现实当现实看:我要来察看,我要来检查,我要来清除,我要来颠扑,我要来挑战,我要来破坏。

人生到底是什么?我得先对我自己给一个相当的答案。人生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这形形色色的、纷扰不清的现象——宗教,政治,社会,道德,艺术,男女,经济?我来是来了,可还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地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里看一个清切再来说话,我不敢保证我的话一定在行,我敢担保的只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实。我前面说过我的学识是极浅陋的,但我却并不因此自馁,有时学问是一种束缚,知识是一层障碍,我只要能信得过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话说;至于我说的话有没有人听,有没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谁知道一个人有没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从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个消息是活动,第二个消息是搏斗,第三个消息是决定;思想也是的,活动的下文就是搏斗。搏斗就包含一个搏斗的对象,许是人,许是问题,许是现象,许是思想本体。一个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寻着一个相当的敌手,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个可以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对象。“攻击是我的本性,”一个哲学家说,“要与你的对手相当——这是一个正直的决斗的第一个条件。你心存鄙夷的时候你不能搏斗。你占上风,你认定对手无能的时候你不应当搏斗。我的战略可以约成四个原则:第一,我专打正占胜利的对象——在必要时我暂缓我的攻击,等他胜利了再开手;第二,我专打没有人打的对象,我这边不会有助手,我单独的站定一边——在这搏斗中我难为的只是我自己;第三,我永远不来对人的攻击——在必要时我只拿一个人格当显微镜用,借它来显出某种普遍的,但却隐遁不易踪迹的恶性;第四,我攻击某事物的动机,不包含私人嫌隙的关系,在我攻击是一个善意的,而且在某种情况下,感恩的凭证。”

这位哲学家的战略,我现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战略,我盼望我将来不至于在搏斗的沉酣中忽略了预定的规律,万一疏忽时我恳求你们随时提醒。我现在戴我的手套去!

自剖

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作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地变样了。第一我自身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第二)我的心,也同样的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的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犟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这变迁来得这样的兀突,这样的深彻。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在在有飞沫,在在有闪光;现在这泉眼,如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镇住了。我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怎么也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我常觉得我沉闷的心府里有这样半嘲讽、半吊唁的谆嘱。

说来我思想上或经验上也并不曾经受什么过分剧烈的戟刺。我处境是向来顺的,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那么为什么这变迁?远的不说,就比如我年前到欧洲去时的心境:啊!我那时还不是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不激动我的视觉,什么香味不奋兴我的嗅觉?我记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哪一样不活栩栩的丛集在我的笔端,争求充分的表现!如今呢?我这次到南方去,来回也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期内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该有不少。我未动身前,又何尝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的梅香——单提一两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这闲暇的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实上不但在南中时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支秃笔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这十来天,任凭朋友们怎样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样的责备,我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沈来。我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可怕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顿。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说来是时局也许有关系。我到京几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山色的温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间到了伦敦,我才理会国内风光的惨淡,等得我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现,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象。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脰残肢,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在我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的。这回事变的奇惨性引起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还不是年来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哪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这无非是给冤氛团结的地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哪一个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浓浓的染着Martyrs的腔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宫的血景。只要我们有识力认定,有胆量实行,我们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涂的。所以我个人的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去。这回又有同样的情形:只觉着烦,只觉着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结果身体也不舒畅,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我这里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壳的姿势,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我内心的枯窘!

不,我还得往更深处挖。我不能叫这时局来替我思想骤然的呆顿负责,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我们的心灵活动。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劫去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闲暇,积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想望不曾得满足时,我们感觉精神上的烦闷与焦躁,失望更是颠覆内心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我们的灵智,淹没我们的理性。但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为我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我的潜在意识里,我敢说不该有什么压着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实际上反过来看,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你心灵的活动。我们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标,我们因此推想我们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我们常听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琐碎的烦恼上”;我们又听说“我不能做事就为身体太坏,若是精神来得,那就……”;我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我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实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我们看不起有钱人,在社会上得意人,肌肉过分发展的运动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我敢说等得当真有了红袖添香,你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且不说什么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么生活的满足是我的病源吗?

“在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说,“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bido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你不常说你从事文学是一件不预期的事吗?),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你的写作得到一部分赞许,你就自以为确有相当创作的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实在你并没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赋,你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你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你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顿,你就发现你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认这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烦闷。你只是对你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来并没有三头六臂的!

“你对文艺并没有真兴趣,对学问并没有真热心。你本来没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你命里铸定的‘幸福’;在事业界,在文艺创作界,在学问界内,全没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没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问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恼着你,逼着你,督着你,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单望着不可捉摸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是的,顶明显的关键就是那无形的推力或是冲动(The Impulse),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你知道在国外(国内当然也有,许没那样多)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都失了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们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我们在巴黎、伦敦不就到处碰得着这类怪人?如其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只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会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们知道专门学者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一个星的动定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于他们的劳力有否任何的认识,那就是虚荣的进路,他们是被一点无形的推力的魔鬼蛊定了的。

“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你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你也许经验过什么‘灵感’,那也许有,但你却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的,虚幻认作真实。至于说思想与真实学问的话,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方向许不同,性质还是不变。做学问你得有原动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思想家的准备,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极端的怀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种努力。从古来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问题是实在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含逼迫性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蜜更真,更实在,更耸动。他们的一点心灵,就永远在他们设想的一种或多种问题的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们共有的决心。

“这种惨烈的情形,你怕也没有吧?我不说你的心幕上就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它们怕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深浅,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你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份,文艺创作不是你的份,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份!天生抗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哪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来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发现!算了吧,朋友!”

再剖

你们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难受不是?这就是我现在的苦恼。肠胃里一阵阵的作恶,腥腻从食道里往上泛,但这喉关偏跟你别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着你——不,它且不给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来的几口苦水,过后只是更难受,更觉着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样。我要孤寂,要一个静极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里,牢狱的暗室里——再没有外界的影响来逼迫或引诱你的分心,再不须计较旁人的意见、喝彩或是嘲笑;当前唯一的对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时它们再不会躲避,不会隐遁,不会装作,赤裸裸的听凭你察看、检验、审问。你可以放胆解去你最后的一缕遮盖,袒露你最自怜的创伤、最掩讳的私亵。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机会!

但我现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样一个时机。白天太忙(在人前一个人的灵性永远是蜷缩在壳内的蜗牛),到夜间,比如此刻,静是静了,人可又倦了,惦着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羡慕我台上放着那块唐砖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莲台上瞑目坐着,什么都摇不动他那入定的圆澄。我们只是在烦恼网里过日子的众生,怎敢企望那光明无碍的境界!有鞭子下来,我们躲;见好吃的,我们唾涎;听声响,我们着忙;逢着痛痒,我们着恼。我们是鼠,是狗,是刺猬,是天上星星与地上泥土间爬着的虫。哪里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亲近你自己?哪里有机会,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几天也不知无形中经过几度挣扎,才呕出那几口苦水,这在我虽则难受还是照旧,但多少总算是发泄。事后我私下觉得愧悔,因为我不该拿我一己苦闷的骨鲠,强读者们陪着我吞咽。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恶味。我承认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这几口苦水的确是从我自己的肠胃里呕出——不是去脏水桶里舀来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们认识我的深浅——(我的浅?)我最怕朋友们的容宠容易形成一种虚拟的期望;我这操刀自剖的一个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该扛上的担负。

是的,我还得往底里挖,往更深处剖。

最初我来编辑副刊,我有一个愿心。我想把我自己整个儿交给能容纳我的读者们,我心目中的读者们,说实话,就只这时代的青年。我觉着只有青年们的心窝里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着他们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发现他们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假如编辑的意义只是选稿、配版、付印、拉稿,那还不如去做银行的伙计——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编辑晨副的机会,就为这不单是机械性的一种任务。(感谢《晨报》主人的信任与容忍。)晨报变了我的喇叭,从这管口里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调谐的音调,它是我的镜子,在这平面上描画出我古怪的不调谐的形状。我也决不掩讳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记得我第一次与读者们相见,就是一篇供状。我的经过,我的深浅,我的偏见,我的希望,我都曾经再三的声明,怕是你们早听厌了。但初起我有一种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时间为什么原因我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气。我宣言我自己跳进了这现实的世界,存心想来对准人生的面目认他一个仔细。我信我自己的热心(不是知识)多少可以给我一些对敌力量的。我想拼这一天,把我的血肉与灵魂,放进这现实世界的磨盘里去挨,锯齿下去拉,——我就要尝那味儿!只有这样,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办的刊物多少是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东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与读者间发生一种活的关系;才可以期望读者们觉着这一长条报纸与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确至少有一个活着的人与一个动着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脸上,他的欢喜,他的惆怅,他的迷惑,他的伤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确是从一个可认识的主体上发出来的变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态,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虚影。

并且我当初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信念与理想。我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则;有我爱护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爱心与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乐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这是我那时的一点“赤子之心”。我恨的是这时代的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自杀,忧愁,作伪,肮脏。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我就有一双手,趁它们活灵的时候,我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我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看了我的《吊刘叔和》文)就给我当头一棒:

“……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便说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天不在我“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觉不得我的脚步曾经向前挪动。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这梦梦的下去。算清亏欠,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浑着强。我不能不自剖。冒着“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我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纠着我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现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现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你实际生活中的经历、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不同时在你那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虽则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见。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一时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枝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那里来,向那里去,现在在那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恍然的我惊觉了,仿佛是一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新意识的诞生。这来我再不能盲冲,我至少得认明来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遥远?

啊,我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多的麻烦!现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求医

To understand that the sky is everywhere blue,it is not necessary to have travelled all round the world.

——Goethe

新近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我,在我寓里住了好几天。彼此好久没有机会谈天,偶尔通信也只泛泛的;他只从旁人的传说中听到我生活的梗概,又从他所听到的推想及我更深一义的生活的大致。他早把我看作“丢了”。谁说空闲时间不能离间朋友间的相知?但这一次彼此又捡起了,理清了早年息息相通的线索,这是一个愉快!单说一件事:他看看我四月间副刊上的两篇“自剖”,他说他也有文章做了,他要写一篇“剖志摩的自剖”。他却不曾写;我几次逼问他,他说一定在离京前交卷。有一天他居然谢绝了约会,躲在房子里装病,想试他那柄解剖的刀。晚上见他的时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脸上倒真的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说,“不要说剖,我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里锈住了,我怎么也拉它不出来!我倒自己发生了恐怖,这回回去非发奋不可。”打了全军覆没的大败仗回来的,也没有他那晚谈话时的沮丧!

但他这来还是帮了我的忙,我们俩连着四五晚通宵的谈话,在我至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的朋友正是那一类人,说话是绝对不敏捷的,他那永远茫然的神情与偶尔激出来的几句话,在当时极易招笑,但在事后往往透出极深刻的意义,在听着的人的心上不易磨灭的:别看他说话的外貌乱石似的粗糙,他那核心里往往藏着直觉的淳朴。他是那一类的朋友,他那不浮夸的同情心在无形中启发你思想的活动,叫逗你心灵深处的“解严”:“你尽量披露你自己”,他仿佛说“在这里你没有被误解的恐怖”。我们俩的谈话是极不平等的:十分里有九分半的时光是我占据的,他只贡献简短的评语,有时修正,有时赞许,有时引申我的意思;但他是一个理想的“听者”,他能尽量的容受,不论对面来的是细流或是大水。

我的自剖文不是解嘲体的闲文,那是我个人真的感到绝望的呼声。“这篇文章是值得写的,”我的朋友说,“因为你这来冷酷的操刀,无顾恋的劈剖你自己的思想,你至少摸着了现代的意识的一角;你剖的不仅是你,我也叫你剖着了,正如歌德说的‘要知道天到处是碧蓝,并用不着到全世界去绕行一周’。你还得往更深处剖,难得你有勇气下手;你还得如你说的,犯着恶心呕苦水似的呕,这时代的意识是完全叫种种相冲突的价值的尖刺给交占住,支离了缠昏了的,你希冀回复清醒与健康先得清理你的外邪与内热。至于你自己,因为发现病象而就放弃希望,当然是不对的——我可以替你开方。你现在需要的没有别的,你只要多多的睡!休息、休养,到时候你自会强壮。我是开口就会牵到歌德的,你不要笑。歌德就是懂得睡的秘密的一个,他每回觉得他的创作活动有退潮的趋向,他就上床去睡,真的放平了身子的睡,不是喻言,直睡到精神回复了,一线新来的波澜逼着他再来一次发疯似的创作。你近来的沉闷,在我看,也只是内心需要休息的符号。正如潮水有涨落的现象,我们劳心的也不免同样受这自然律的支配。你怎么也不该挫气,你正应得利用这时期;休息不是工作的断绝,它是消极的活动——这正是你吸新营养取得新生机的机会。听凭地面上风吹的怎样尖厉,霜盖得怎么严密,你只要安心在泥土里等着,不愁到时候没有再来一次爆发的惊喜。”

这是他开给我的药方。后来他又跟别的朋友谈起,他说我的病——如其是病——有两味药可医,一是“隐居”,一是“上帝”。烦闷是起源于精神不得充分的怡养,烦嚣的生活是劳心人最致命的伤,离开了就有办法,最好是去山林静僻处躲起。但这环境的改变,虽则重要,还只是消极的一面;为要启发性灵,一个人还得积极的寻求。比性爱更超越,更不可摇动的一个精神的寄托——他得自动去发现他的上帝。

上帝这味药是不易配得的,我们姑且放开在一边(虽则我们不能因他字面的兀突就忽略他的深刻的涵养,那就是说这时代的苦闷现象隐示一种渐次形成宗教性大运动的趋向);暂时脱离现社会去另谋隐居生活那味药,在我不但在事实上有要得到的可能,并且正合我新近一天迫似一天的私愿,我不能不计较一下。

我们都是在生活的蜘网中胶住了的细虫,有的还在勉强挣扎,大多数是早已没了生气,只当着风来吹动网丝的时候顶可怜相的晃动着,多经历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觉也跟着真似一天。人事上的关联一天加密一天,理想的生活上的依据反而一天远似一天,仅是这飘忽忽的,仿佛是一块石子在一个无底的深潭中无穷尽的往下坠着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吗,天知道!实际的生活逼得越紧,理想的生活宕得越空,你这空手仆仆的不“丢”怎么着?你睁开眼来看看,见着的只是一个悲惨的世界,我们这倒运的民族眼下只有两种人可分,一种是在死的边沿过活的,又一种简直是在死里面过活的:你不能不发悲心不是,可是你有什么能耐能抵挡这普遍“死化”的凶潮,太凄惨了呀,这“人道的幽微的悲切的音乐”!那么你闭上眼吧,你只是发现另一个悲惨的世界:你的感情,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你的经验,你的理想,有哪一样调谐的,有哪一样容许你安舒的?你想要攀援,但是你的力量?你仿佛是掉落在一个井里,四边全是光油油、不可攀援的陡壁,你怎么想上得来?就我个人说,所谓教育只是“画皮”的勾当,我何尝得到一点真的知识?说经验吧,不错,我也曾进货似的运得一部分的经验,但这都是硬性的、杂乱的,不经受意识渗透的;经验自经验,我自我,这一屋子满满的生客只使主人觉得迷惑、慌张、害怕。不,我不但不曾“找到”我自己,我竟疑心我是“丢”定了的。曼殊斐儿在她的日记里写——

我不是晶莹的透彻。

我什么都不愿意的。全是灰色的,重的、闷的。……我要生活,这话怎么讲?单说是太易了。可是你有什么法子?

所有我写下的,所有我的生活,全是在海水的边沿上。这仿佛是一种玩意儿。我想把我所有的力量全给放上去,但不知怎的我做不到。

前这几天,最使人注意的是蓝的色彩。蓝的天,蓝的山——一切都是神异的蓝!……但深黄昏的时刻才真是时光的时光。当着那时候,面前放着非人间的美景,你不难领会到你应分走的道儿有多远。珍重你的笔,得不辜负那上升的明月,那白的天光。你得够“简洁”的。正如你在上帝跟前得简洁。

我方才细心的刷净收拾我的水笔。下回它再要是漏,那它就不够格儿。

我觉得我总不能给我自己一个沉思的机会,我正需要那个。我觉得我的心地不够清白,不识卑,不兴。这底里的渣子新近又漾了起来。我对着山看,我见着的就是山。说实话?我念不相干的书……不经心,随意?是的,就是这情形。心思乱,含糊,不积极,尤其是躲懒,不够用工。——白费时光。我早就这么喊着——现在还是这呼声。为什么这阑珊的,你?啊,究竟为什么?

我一定得再发心一次,我得重新来过。我再来写一定得简洁的、充实的、自由的写,从我心坎里出来的。平心静气的,不问成功或是失败,就这往前去做去。但是这回得下决心了!尤其得跟生活接近。跟这天、这月,这些星、这些冷落的坦白的高山。

“我要是身体健,”曼殊斐儿在又一处写,“我就一个跑到一个地方去,在一株树下坐着去。”她这苦痛的企求内心的莹澈与生活的调谐,哪一个字不在我此时比她更“散漫、含糊、不积极”的心境里引起同情的回响!啊,谁不这样想:我要是能,我一定跑到一个地方在一株树下坐着去。但是你能吗?

“话”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说过的;比较的值得一听的话,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是有规律有组织的文字结构;绝对不值得一听的话,是用不经修炼、又粗又蠢的嗓音所发表的语言。比如:正式集会的演说,不论是运动女子参政或是宣传色彩鲜明的主义;学校里讲台上的演讲,不论是山西乡村里训阎阉圣人用民主主义的冬烘先生的法宝,或是穿了前红后白道袍方巾的博士衣的瞎扯;或是充满了烟士披里纯开口天父、闭口阿门的讲道——都是属于我所说最后的一类:都是无条件的、根本的、绝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历代传下来的经典,大部分的文学书,小部分的哲学书,都是末了第二类——相对的不值得一听的话。至于相对的可听的话,我说大概都在偶然的低声细语中。例如真诗人梦境最深——诗人们除了做梦再没有正当的职业——神魂远在祥云缥缈之间那时候随意吐露出来的零句断片,英国大诗人宛茨渥士所谓茶壶煮沸时“嗤嗤”的微音;最可以象征入神的诗境——例如李太白的“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或是开茨的“There I shut her wild,wild eyes with kisses four”。你们知道宛茨渥士和雪莱他们不朽的诗歌,大都是在田野间,海滩边,树林里,独自徘徊着像离魂病似的自言自语的成绩;法国的波特莱亚、凡尔仑他们精美无比的妙句,很多是受了烈性的麻醉剂——大麻或是鸦片——影响的结果。这种话比较的很值得一听。还有青年男女初次受了顽皮的小爱神箭伤以后,心跳肉颤、面红耳赤的在花荫间,在课室内,或在月凉如洗的墓园里,含着一包眼泪吞吐出来的——不问怎样的不成片段,怎样的违反文法——往往都是一颗颗稀有的珍珠,真情真理的凝晶。但诸君要听明白了,我说值得一听的话大都是在偶然的低声和语中,不是说凡是低声和语都是值得一听的,要不然外交厅屏风后的交头接耳,家里太太月底月初枕头边的小噜苏,都有了诗的价值了!

绝对的值得一听的话,是从不曾经人口道过的。整个的宇宙,只是不断的创造;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真消息,真意义,内蕴在万物的本质里,好像一条大河,网络似的支流,随地形的结构,四方错综着,由大而小,由小而微,由微而隐,由有形至无形,由可数至无限,但这看来极复杂的组织所表明的只是一个单纯的意义,所表现的只是一体活泼的精神——这精神是完全的,整个的,实在的。惟其因为是完全、整个、实在,而我们人的心力智力所通运用的语言文字,只是不完全非整个的、模拟的、象征的工具,所以人类几千年来文化的成绩,也只是想猜透这大迷谜似是而非的各种的尝试。人是好奇的动物,我们的心智便是好奇心活动的表现。这心智的好奇性便是知识的起源。一部知识史,只是历尽了九九八十一大难却始终没有望见极乐世界求到大藏真经的一部西游记。说是快乐吧,明明是劫难相承的苦恼;说是苦恼,苦恼中又分明有无限的安慰。我们各个人的一生便是人类全史的缩小,虽则不敢说我们都是寻求真理的合格者,但至少我们的胸中,在现在生命的出发时期,总应该培养一点寻求真理的诚心,点起一盏寻求真理的明灯,不至于在生命的道上只是暗中摸索,不至于盲目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什么发现都没有。

但虽则真消息与真意义,是不可以人类智力所能运用的工具——就是语言文字——来完全表现;同时我们又感觉内心寻真求知的冲动,想侦探出这伟大的秘密,想把宇宙与人生的究竟,当做一朵盛开的大红玫瑰,一把抓在手掌中心,狠劲的紧挤,把花的色、香、灵肉,和我们自己爱美、爱色、爱香的烈情,绞和在一起,实现一个彻底的痛快。我们初上生命和知识舞台的人,谁没有——也许多少深浅不同——浮士德的大野心,他想“discover the force that binds the world and gu ides its course”。谁不想在知识界里,做一个垄断一切的拿破仑?这种想为王为霸的雄心,都是生命原力内动的征象,也是所有的大诗人、大艺术家最后成功的预兆。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能替这一腔还在潜伏状态中的活泼的、蓬勃的心力心能,开辟一条或几条可以尽情发展的方向,使这一盏心灵的神灯一度点着以后,不但继续的有燃料的供给,而且能在狂风暴雨的境地里,益发的光焰神明;使这初出山的流泉,渐渐的汇成活泼的小涧,沿路再并合了四方来会的支流,虽则初起经过崎岖的山路,不免辛苦,但一到了平原,便可以放怀的奔流,成河成江,自有无限的前途了。

真伟大的消息都蕴伏在万事万物的本体里,要听真值得一听的话,只有请教两位最伟大的先生。

现放在我们面前的两位大教授,不是别的,就是生活本体与大自然。生命的现象,就是一个伟大不过的神秘:墙角的草兰,岩石上的苔藓,北冰洋冰天雪地里的极熊、水獭,城河边咕咕叫夜的水蛙,赤道上火焰似沙漠里的爬虫,乃至于弥漫在大气中的霉菌,大海底最微妙的生物;总之,太阳热照到或能透到的地域,就有生命现象。我们若然再看深一层,不必有菩萨的慧眼,也不必有神秘诗人的直觉,但凭科学的常识,便可以知道这整个的宇宙,只是一团活泼的呼吸,一体普遍的生命,一个奥妙灵动的整体。一块极粗极丑的石子,看来像是全无意义毫无生命,但在显微镜底下看时,你就在这又粗又丑的石块里,发现一个神奇的宇宙,因为你那时所见的,只是千变万化颜色花样各自不同的种种结晶体,组成艺术家所不能想象的一种排列;若然再进一层研究,这无量数的凝晶各个的本体,又是无量数更神奇不可思议的电子所组成:这里面又是一个Cosmos,仿佛灿烂的星空,无量数的星球同时在放光辉,在自由地呼吸着。

但我们决不可以为单凭科学的进步就能看破宇宙结构的秘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打开了一处知识的门,无非又发现更多还是关得紧紧的,猜中了一个小迷谜,无非从这猜中里又引起一个更大更难猜的迷谜,爬上了一个山峰,无非又发现前面还有更高更远的山峰。

这无穷尽性便是生命与宇宙的通性。知识的寻求固然不能到底,生命的感觉也有同样无限的境界。我们在地面上做人这场把戏里,虽则是霎那间的幻象,却是有的是好玩,只怕我们的精力不够,不曾学得怎样玩法,不怕没有相当的趣味与报酬。

所以重要的在于养成与保持一个活泼无碍的心灵境地,利用天赋的身与心的能力,自觉的尽量发展生活的可能性。活泼无碍的心灵境界比如一张绷紧的弦琴,挂在松林的中间,感受大气小大快慢的动荡,发出高低缓急同情的音调。我们不是最爱自由、最恶奴从吗?但我们向生命的前途看时,恐怕不易使我们乐观,除我们一点无形无踪的心灵以外,种种的势力只是强迫我们做奴做隶的努力:种种对人的心与责任,社会的习惯,机械的教育,沾染的偏见,都像沙漠的狂风一样,卷起满天的沙土,不时可以把我们可怜的旅行人整个儿给埋了!

这就是宗教家出世主义的大原因。但出世者所能实现的至多无非是消极的自由,我们所要的却不止此。我们明知向前是奋斗,但我们却不肯做逃兵,我们情愿将所有的津液,一齐发泄成奋斗的汗与奋斗的血,只要能得最后的胜利,那时尽量的痛苦便是尽量的快乐。我们果然能从生命的现象与事实里,体验到生命的实在与意义;能从自然界的现象与事实里,领会到造化的实在与意义。那时随我们付多大的价钱,也是值得的了。

要使生命成为自觉的生活,不是机械的生存,是我们的理想。要从我们的日常经验里,得到培保心灵扩大人格的滋养,是我们的理想。要使我们的心灵,不但消极的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并且永远在继续的自动,趋向创作、活泼无碍的境界,是我们的理想。使我们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认的实在,使我们生命的自觉心,像大雪天滚雪球一般的愈滚愈大,不但在生活里能同化极伟大、极深沉与极隐奥的情感,并且能领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们的理想。使天赋我们灵肉两部的势力,尽性的发展,趋向最后的平衡与和谐,是我们的理想。

理想就是我们的信仰,努力的标准。果然我们能运用想象力为我们自己悬拟一个理想的人格,同时运用理智的机能,认定了目标努力去实现那理想,那时我们在奋斗的历程中,一定可以得到加倍的勇气。遇见了困难,也不至于失望,因为明知是题中应有的文章;我们的立身行事,也不必迁就社会已成的习惯与法律的范围,而自能折中于超出寻常所谓善恶的一种更高的道德标准;我们那时便可以借用李太白当时躲在山里自得其乐时答复俗客的妙句,“落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们也明知这不是可以偶然做到的境界,但问题是在我们能否见到这境界。大多数人只是不黑不白的生,不黑不白的死,耗费了不少的食料与饮料,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与空间,结果连自己的臭皮囊都收拾不了,还要连累旁人;能见到的人已经不少,见到而能尽力做去的人当然更少,但这极少数人却是文化的创造者,便能在梁任公(梁启超)先生说的那把宜兴茶壶里留下一些不磨的痕迹。

我个人也许见言太偏僻了,但我实在不敢信人为的教育、他动的训练能有多大的价值;我最初最后的一句话,只是“自身体验去”,真学问、真知识决不是在教室中书本里所能求得的。

大自然才是一大本绝妙的奇书,每张上都写有无穷无尽的意义,我们只要学会了研究这一大本书的方法,多少能够了解它内容的奥义,我们的精神生活就不怕没有滋养,我们理想的人格就不怕没有基础。但这本无字的天书,决不是没有相当的准备就能一目了然的:我们初识字的时候,打开书本子来,只见白纸上画的许多黑影,哪里懂得什么意义?我们现有的道德教育里哪一条训条,我们不能在自然界感到更深彻的意味,更亲切的解释?每天太阳从东方的地平上升,渐渐地放光,渐渐地放彩,渐渐地驱散了黑夜,扫荡了满天沉闷的云雾,霎刻间临照四方,光满大地,这是何等的景象?夏夜的星空,张着无量数光芒闪烁的神眼,衬出浩渺无极的穹苍,这是何等的伟大景象?大海的涛声不住的在呼啸起落,这是何等伟大奥妙的景象?高山顶上一体的纯白,不见一些杂色,只有天气飞舞着,云彩变幻着,这又是何等高尚纯粹的景象?小而言之,就是地上一棵极贱的草花,它在春风与艳阳中摇曳着,自有一种庄严愉快的神情,无怪诗人见了,甚至内感“非涕泪所能宣泄的情绪”。宛茨渥士说的自然“大力回容,有镇驯矫饬之功”,这是我们的真教育。但自然最大的教训,尤在“凡物各尽其性”的现象。玫瑰是玫瑰,海棠是海棠,鱼是鱼,鸟是鸟,野草是野草,流水是流水;各有各的特性,各有各的效用,各有各的意义。仔细的观察与悉心体会的结果,不由你不感觉万物造作之神奇,不由你不相信万物的底里是有一致的精神流贯其间,宇宙是合理的组织,人生也无非这大系统的一个关节。因此我们也感想到人类也许是最无出息的一类。一茎草有它的妩媚,一块石子也有它的特点,独有人反只是庸生庸死,大多数非但终身不能发挥他们可能的个性,而且遗下或是丑陋或是罪恶一类不洁净的踪迹,这难道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吗?

我面前说过所有的生命只是个性的表现。只要在有生的期间内,将天赋可能的个性尽量的实现,就是造化旨意的完成。我这几天在留心我们馆里的月季花,看它们结苞,看它们开放,看它们逐渐的盛开,看它们逐渐的憔悴,逐渐的零落。我初动的感情觉得是可悲,何以美的幻象这样的易灭,但转念却觉得不但不必为花悲,而且感悟了自然生生不已的妙意。花的责任,就在集中它春来所吸受阳光雨露的精神,开成色香两绝的好花,精力完了便自落地成泥,圆满功德,明年再来过。只有不自然的被摧残了,不能实现它自傲色香的一两天,那才是可伤的耗费。

不自然的杀灭了发长的机会,才是可惜,才是违反天意。我们青年人应该时时刻刻把这个原则放在心里,不能在我生命里实现人之所以为人,我对不起自己。在为人的生活里不能实现我之所以为我,我对不起生命——这个原则我们也应该时时放在心里。

我们人类最大的幸福与权力,就是在生活里有相当的自由活动,我们可以自觉的调剂、整理、修饰,训练我们生活的态度,我们既然了解了生活只是个性的表现,只是一种艺术,就应得利用这一点特权将生活看作艺术品,谨慎小心的做去。运命论我们是不相信的,但就是相面算命先生也还承认心有改相致命的力量。环境论的一部分我们不得不承认,但是心灵支配环境的可能,至少也与环境支配生活的可能相等,除非我们自愿让物质的势力整个儿扑灭了心灵的发展,那才是生活里最大的悲惨。

我们的一生不成材不碍事,材是有用的意思;不成器也不碍事,器也是有用的意思。生活却不可不成品,不成格,品格就是个性的外现,是对于生命本体,不是对于其余的标准,例如社会家庭——直接担负的责任;橡树不是榆树,翠鸟不是鸽子,各有各的特异的品格。在造化的观点看来,橡树不是为柜子衣架而生,鸽子也不是为我们爱吃五香鸽子而存,这是他们偶然的用或被利用。物之所以为物的本义是在实现他天赋的品性,实现内部精力所要求的特异的格调。我们生命里所包含的活力,也不问你在世上做将,做相,做资本家,做劳动者,做国会议员,做大学教授,而只要求一种特异品格的表现,独一的,自成一体的,不可以第二类相比称的,犹之一树上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叶子,我们四万万人里也没有两个相同的鼻子。

而要实现我们真纯的个性,决不是仅仅在外表的行为上务为新奇、务为怪僻——这是变性不是个性——真纯的个性是心灵的权力能够统制与调和身体、理智、情感、精神,种种造成人格的机能以后自然流露的状态,在内不受外物的障碍,像分光镜似的灵敏,不论是地下的泥沙,不论是远在万万里外的星辰,只要光路一对准,就能分出它光浪的特性;一次经验便是一次发明,因为是新的结合,新的变化。有了这样的内心生活,发之于外,当然能超于人为的条例而能与更深奥却更实在的自然规律相呼应,当然能实现一种特异的品与格,当然能在这大自然的系统里尽他特异的贡献,证明他自身的价值。懂了物各尽其性的意义,再来观察宇宙的事物,实在没有一件东西不是美的。一叶一花是美的不必说,就是毒性的虫,比如蝎子,比如蚂蚁,都是美的。只有人,造化期望最深的人,却是最辜负的,最使人失望的,因为一般的人,都是自暴自弃,非但不能尽性,而且到底总是糟蹋了原来可以为美、可以为善的本质。

惭愧呀,人!好好一个可以做好文章的题目,却被你写做一篇一窍不通的滥调;好好一个画题,好好一张帆布,好好的颜色,都被你涂成奇丑不堪的滥画;好好的雕刀与花岗石,却被你斫成荒谬恶劣的怪像!好好的富有灵性可以超脱物质与普遍的精神共化永生的生命,却被你糟蹋亵渎成了一种丑陋、庸俗、卑鄙、龌龊的废物!

生活是艺术。我们的问题就在怎样的运用我们现成的材料,实现我们理想的作品;怎样的可以像米开朗基罗一样,取到了一大块矿山里初开出来的白石,一眼望过去,就看出他想象中的造的像,已经整个的嵌稳着,以后只要打开石子把他不受损伤的取了出来的工夫就是。所以我们再也不要抱怨环境不好不适宜,阻碍我们自由的发展,或是教育不好不适宜,不能奖励我们自由的发展。发展或是压灭,自由或是奴从,真生命或是苟活,成品或是无格——一切都在我们自己,全看我们在青年时期有否生命的觉悟,能否培养与保持心灵的自由,能否自觉的努力,能否把生活当做艺术,一笔不苟的做去。我所以回返重复的说明真消息、真意义、真教育,决非人口或书本子可以宣传的,只有集中了我们的灵感性直接的一面向生命本体,一面向大自然耐心去研究、体验、审察、省悟,方才可以多少了解生活的趣味与价值与它的神圣。

因为思想与意念,都起于心灵与外象的接触:创造是活动与变化的结果。真纯的思想是一种想象的实在,有它自身的品格与美,是心灵境界的彩虹,是活着的胎儿。但我们同时有智力的活动,感动于内的往往有表现于外的倾向——大画家米莱氏说深刻的印象往往自求外现,而且自然的会寻出最强有力的方法来表现——结果无形的意念便化成有形可见的文字或是有声可闻的语言,但文字语言最高的功用就在能象征我们原来的意念,它的价值也止于凭借符号的外形,暗示它们所代表的当时的意念。而意念自身又无非是我们心灵的照海灯偶然照到实在的海里的一波一浪或一岛一屿。文字语言本身又是不完善的工具,再加之我们运用驾驭力的薄弱,所以文字的表现很难得是勉强可以满足的。我们随便翻开那一本书,随便听人讲话,就可以发现各式各样的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所以既然我们自己用语言文字来表现内心的现象已经至多不过勉强的适用,我们如何可以期望满心只是文字障碍与语言习惯障碍的他人,能从呆板的符号里领悟到我们一时神感的意念?佛教所以有禅宗一派,以不言传道,是很可寻味的——达摩面壁十年,就在解脱文字障碍直接明心见道的工夫。现在的所谓教育尤其是离本更远,即使教育的材料最初是有多少活的成分,但经了几度的转换,无意识的传授,只能变成死的训条——穆勒约翰说的“Dead dogma”不是“living idea”。我个人所以根本不信任人为的教育能有多大的价值,对于人生少有影响不用说,就是认为灌输知识的方法,照现有的教育看来,也免不了硬而且蠢的机械性。

但反过来说,既然人生只是表现,而语言文字又是人类进化到现在比较的最适用的工具,我们明知语言文字如同政府与结婚一样是一件不可免的没奈何事,或如尼采说的是“人心的牢狱”,我们还是免不了它。我们只能想法使它增加适用性,不能抛弃了不管。我们只能做两部分的工夫:一方面消极的防止文字障碍、语言习惯障碍的影响;一方面积极的体验心灵的活动,极谨慎的、极严格的在我们能运用的字类里选出比较的最确切、最明了、最无疑义的代表。

这就是我们应该应用“自觉的努力”的一个方向。你们知道法国有个大文学家弗洛贝尔,他有一个信仰,以为一个特异的意念只有一个特异的字或字句可以表现,所以他一辈子艰苦卓绝的从事文学的日子,只是在寻求唯一适当的字句来代表唯一相当的意念。他往往不吃饭不睡,呆呆的独自坐着,绞着脑筋的想,想寻出他称心惬意的表现;有时他烦恼极了,甚至想自杀,往往想出了神,几天写不成一句句子。试想象他那样伟大的天才,那样丰富的学识,尚且要下这样的苦工,方才制成不朽的文字,我们看了他的榜样不应该感动吗?

不要说下笔写,就是平常说话,我们也应有相当的用心——一句话可以泄露你心灵的浅薄,一句话可以证明你自觉的努力,一句话可以表示你思想的糊涂,一句话可以留下永久的印象。这不是说说话要漂亮,要流利,要有修辞的功夫,那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对内心意念的忠实与适当的表现。固然有了清明的思想,方能有清明的语言,但表现的忠实与不苟且运用文字的决心,也就有纠正松懈的思想与警醒心灵的功效。

我们知道说话是表现个性极重要的方法,生活既然是一个整体的艺术,说话当然是这艺术里的重要部分。极高的功夫往往可以从极小的起点做去,我们实现生命的理想,也未始不可从注意说话做起。

落叶

前天你们查先生来电话要我讲演,我说但是我没有什么话讲,并且我又是最不耐烦讲演的。他说:“你来吧,随你讲,随你自由的讲,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这里你知道这次开学情形很困难,我们学生的生活很枯燥、很闷,我们要你来给我们一点活命的水。”这话打动了我。枯燥,闷,这我懂得。虽则我与你们诸君是不相熟的,但这一件事实,你们感觉生活枯闷的事实,却立即在我与诸君无形的关系间,发生了一种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烦闷是怎么样一个不成形、不讲情理的怪物,它来的时候,我们的全身仿佛被一个大蜘蛛网盖住了,好容易挣出了这条手臂,那条又叫粘住了。那是一个可怕的网子。我也认识生活枯燥,它那可厌的面目,我想你们也都很认识它。它是无所不在的,它附在个个人的身上,它现在个个人的脸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们的脸上有它;你自己照镜子去,你的脸上,我想,也有它。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种毒剂,它一进了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性情,我们的皮肤就变了颜色,而且我怕是离着生命远,离着坟墓近的颜色。

我是一个信仰感情的人,也许我自己天生就是一个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几天西风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时候是冻着才醒过来的,我看着纸窗上的颜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窝里的肢体像是浸在冷水里似的;我也听见窗外的风声,吹着一棵枣树上的枯叶,一阵一阵的掉下来,在地上卷着,沙沙的发响,有的飞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墙角边转着,那声响真像是叹气。我因此就想起这西风冷醒了我的梦,吹散了树上的叶子,它那成绩在一般饥荒贫苦的社会里一定格外的可惨。那天我出门的时候,果然见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穷苦的老头、小孩全躲在街角上发抖,他们迟早免不了树上枯叶子的命运。那一天我就觉得特别的闷,差不多发愁了。

因此我听着查先生说你们生活怎样的烦闷,怎样的干枯,我就很懂得,我就愿意来对你们说一番话。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远不是成系统的。我没有那样的天才。我的心灵的活动是冲动性的,简直可以说痉挛性的。思想不来的时候,我不能要它来;它来的时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湿衣,难受极了,只能想法子把它脱下。我有一个比喻,我方才说起秋风里的枯叶,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树上的叶子,时期没有到,它们是不很会掉下来的;但是到时期了,再要有风的力量,它们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数也许是已经没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许有几张还留着一点秋天的颜色,比如枫叶就是红的,海棠叶就是五彩的。这叶子实用是绝对没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爱落叶的癖好。它们初下来时颜色有很鲜艳的,但时候久了,颜色也变,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话,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与落叶一样的无用,至多有时有几痕生命的颜色就是了。你们不爱的尽可以随意的踩过,绝对不必理会;但也许有少数人有缘分的,不责备它们的无用,竟许会把它们捡起来揣在怀里,间在书里,想延留它们幽淡的颜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难得的,是名贵的,是应当共有的;我们不应得拒绝感情,或是压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为,与压住泉眼不让上冲或是掐住小孩不让喘气一样的犯罪。人在社会里本来是不相连续的个体。感情,先天的与后天的,是一种线索,一种经纬,把原来分散的个体织成有文章的整体。但有时线索也有破烂与涣散的时候。所以一个社会里必须有新的线索继续的产出,有破烂的地方去补,有涣散的地方去拉紧,才可以维持这组织大体的匀整;有时生产力特别加增时,我们就有机会或是推广,或是加添我们现有的面积,或是加密——像网球板穿双线似的——我们现成的组织。因为我们知道创造的势力与破坏的势力,建设与溃败的势力,上帝与撒旦的势力,是同时存在的。这两种势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着,它们很少平衡的时候,不是这头沉,就是那头沉。是的,人类的命运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着,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我们集合的化身,在那里看着,他的手里满拿着分两的砝码,一会儿往这头送,一会儿又往那头送。地球尽转着,太阳、月亮、星,轮流的照着,我们的运命永远是在天平上称着。

我方才说网球拍,不错,球拍是一个好比喻。你们打球的知道网拍上哪里几根线是最吃重、最要紧,那几根线要是特别有劲的时候,不仅你对敌时拉球、抽球、拍球格外来的有力、出色,并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经用。少数特强的分子保持了全体的匀整。这一条原则应用到人道上,就是说,假如我们有力量加密、加强我们最普通的同情线,那线如其穿连得到所有跳动的人心时,那时我们的大网子就坚实耐用,天津人说的,就有根。不问天时怎样的坏,管他雨也罢,云也罢,霜也罢,风也罢,管他水流怎样的急,我们假如有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大网子,哪怕不能在时间无尽的洪流里——早晚网起无价的珍品,哪怕不能在我们运命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创造的生命的分量?

所以我说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难能可贵的,那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许只是一个人心灵里偶然的震动,但这震动,不论怎样的微弱,就产生了及远的波纹。这波纹要是唤得起同情的反应时,原来细的便拼成了粗的,原来弱的便合成了强的,原来脆性的便结成了韧性的,像一缕缕的苎麻打成了粗绳似的;原来只是微波,现在掀成了大浪,原来只是山罅里的一股细水,现在流成了滚滚的大河,向着无边的海洋里流着。耶稣在山头上的训道(Sermon on the mount),比如,还不是有限的几句话,但这一篇短短的演说,却制定了人类想望的止境,建设了绝对的价值的标准,创造了一个纯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实,人类历史上一件最伟大的事实。再比如释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发大慈悲心,发大勇猛心,发大无畏心,抛弃了他人间的地位,富与贵,家庭与妻子,直到深山里去修道,结果他也替苦闷的人间打开了一条解放的大道,为东方民族的天才下一个最光华的定义。那又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件奇迹。但这样大事的起源还不止是一个人的心灵里偶然的震动,可不仅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挚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间?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识。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库,不是他的逻辑。有真感情的表现,不论是诗是文,是音乐,是雕刻或是画,好比是一块石子掷在平面的湖心里,你站着就看得见它引起的变化。没有生命的理论,不论他论的是什么理,只是拿石块扔在沙漠里,无非在干枯的地面上添一颗干枯的分子,也许掷下去时便听得出一些干枯的声响,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织成大网的线索。

但是我们自己的网子又是怎么样呢?现在时候到了,我们应当张大了我们的眼睛,认明白我们周围事实的真相。我们已经含糊了好久,现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让我们来大声的宣布我们的网子是坏了的,破了的,烂了的;让我们痛快的宣告我们民族的破产,道德、政治、社会、宗教、文艺,一切都是破产了的。我们的心窝变成了蠹虫的家,我们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可怕的大谎!那天平上沉着的一头是破坏的重量,不是创造的重量;是溃败的势力,不是建设的势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灵。霎时间这边路上长满了荆棘,那边道上涌起了洪水,我们头顶有骇人的声音,是雷霆还是炮火呢?我们周围有一哭声与笑声,哭是我们的灵魂受污辱的悲声,笑是活着的人们疯魔了的狞笑,那比鬼哭更听的可怕,更凄惨。我们张开眼来看时,差不多更没有一块干净的土地,哪一处不是叫鲜血与眼泪冲毁了的;更没有平安的所在,因为你即使忘却了外面的世界,你还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烦闷与苦痛。不要以为这样混沌的现象是原因于经济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数人的放肆的野心。这种种都是空虚的,欺人自欺的理论,说着容易,听着中听,因为我们只盼望脱卸我们自身的责任,只要不是我的份,我就有权利骂人。但这是——我着重的说——懦怯的行为,这正是我说的我们各个人灵魂里躲着的大谎!你说少数的政客,少数的军人,或是少数的富翁,是现在变乱的原因吗?我现在对你说:先生,你错了,你很大的错了,你太恭维了那少数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让我们一致的来承认,在太阳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认,我们各个人的罪恶,各个人的不洁净,各个人的苟且与懦怯与卑鄙!我们是与最肮脏的一样的肮脏,与最丑陋的一般的丑陋,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除非我们能起拔了我们灵魂里的大谎,我们就没有救度;我们要把祈祷的火焰、把那鬼烧净了去,我们要把忏悔的眼泪、把那鬼冲洗了去,我们要有勇敢来承当罪恶;有了勇敢来承当罪恶,方有胆量来决斗罪恶。再没有第二条路走。如其你们可以容恕我的厚颜,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诗给你们听,因为那首诗,正是我今天讲的话的更集中的表现:

毒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话里,虽则我的话像是毒药,真理是永远不含糊的;虽则我的话里仿佛有两头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触须。只因为我的心里充满着比毒药更强烈,比咒诅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奥的不忍心与怜悯心与爱心,所以我说的话是毒性的,咒诅的,燎灼的,虚无的。

相信我,我们一切的准绳已经埋没在珊瑚土打紧的墓宫里,最劲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这严封的地层:一切的准则是死了的。我们一切的信心像是顶烂在树枝上的风筝,我们手里擎着这迸断了的鹞线:一切的信心是烂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块乌云似的,已经笼盖着人间一切的关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亲娘,兄弟不再来携着他姊妹的手,朋友变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头来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没了一切。在路旁坐着啼哭的,在街心里站着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处女:池潭里只见些烂破的鲜艳的荷花。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波涛猖獗的翻着,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听呀,这一片淫猥的声响;听呀,这一片残暴的声响。

虎狼在热闹的市街里,强盗在你们妻子的床上,罪恶在你们深奥的灵魂里……白 旗来,跟着我来,拿一面白旗在你们的手里——不是上面写着激动、怨毒,鼓励残杀字样的白旗,也不是涂着不洁净血液的标记的白旗,也不是画着忏悔与咒语的白旗(把忏悔画在你们的心里)。

你们排列着,噤声的,严肃的,像送丧的行列,不容许脸上留存一丝的颜色,一毫的笑容,严肃的,噤声的,像一队决死的兵士。

现在时辰到了,一齐举起你们手里的白旗,像举起你们的心一样,仰看着你们头顶的青天,不转瞬的,惶恐的,像看着你们自己的灵魂一样。

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熬着,壅着,迸裂着,滚沸着的眼泪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尽性的流,像山水出峡似的流,像暴雨倾盆似的流……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咽着,压迫着,挣扎着,汹涌着的声音号,直号,狂号,放肆的号,凶狠的号,像飓风在大海波涛间的号,像你们丧失了最亲爱的骨肉时的号……现在时辰到了,你们让你们回复了的天性忏悔,让眼泪的滚油煎净了的,让悲恸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忏悔,默默的忏悔,悠久的忏悔,沉彻的忏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个寂寞的山谷,像一个黑衣的尼僧匍匐在一座金漆的神龛前……在眼泪的沸腾里,在号恸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沉寂里,你们望见了上帝永久的威严。

婴 儿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候一个馨香的婴儿出世:

你看他那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胀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像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像一颗颗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

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合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像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唇,原来朱红色的,现在像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像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还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

这母亲在她生产的床上受罪,但她还不曾绝望,她的生命挣扎着血与肉与骨与肢体的纤微,在危崖的边沿上,抵抗着,搏斗着,死神的逼迫。

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含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

因为她知道这苦痛是婴儿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种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丽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机会;

因为她知道这忍耐是有结果的,在她剧痛的昏瞀中她仿佛听着上帝准许人间祈祷的声音,她仿佛听着天使们赞美未来的光明的声音;

因此她忍耐着,抵抗着,奋斗着……她抵拼绷断她统体的纤微,她要赎出在她那胎宫里动荡着的生命,在她一个完全、美丽的婴儿出世的盼望中,最锐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最沉酣的快感……这也许是无聊的希冀,但是谁不愿意活命,就是到了绝望最后的边沿,我们也还要妄想希望的手臂从黑暗里伸出来挽着我们。我们不能不想望这苦痛的现在,只是准备着一个更光荣的将来,我们要盼望一个洁白的、肥胖的、活泼的婴儿出世!

新近有两件事实,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触。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听。

前几时有一天俄国公使馆挂旗,我也去看了。加拉罕站在台上,微微地笑着,他的脸上发出一种严肃的青光,他侧仰着他的头看旗上升时,我觉着了他的人格的尊严,他至少是一个有胆有略的男子,他有为主义牺牲的决心,他的脸上至少没有苟且的痕迹,同时屋顶那根旗杆上,冉冉的升上了一片的红光,背着窈远没有一斑云彩的青天。那面簇新的红旗在风前料峭地袅荡个不定。这异样的彩色与声响引起了我异样的感想。是腼腆,是骄傲,还是鄙夷,如今这红旗初次面对着我们偌大的民族?在场人也有拍掌的,但只是断续的拍掌,这就算是我想我们初次见红旗的敬意,但这又是鄙夷、骄傲,还是惭愧呢?那红色是一个伟大的象征,代表人类史里最伟大的一个时期,不仅标示俄国民族流血的成绩,却也为人类立下了一个勇敢尝试的榜样。在那旗子抖动的声响里,我不仅仿佛听出了这近十年来那斯拉夫民族失败与胜利的呼声,我也想象到百数十年前法国革命时的狂热,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亚牢狱时的疯癫。自由,平等,友爱!友爱,平等,自由!你们听呀,在这呼声里人类理想的火焰一直从地面上直冲破天顶,历史上再没有更重要、更强烈的转变的时期。卡莱尔(Carlyle)在他的法国革命史里形容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说,“To describe this scene transcends the talent of mortals.After four hours of worldbedlam it surrenders.The Bastille is do wn!”(要形容这一景超过了凡人的力量。过了四小时的疯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亚是下了!)打破一个政治犯的牢狱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这事实里有一个象征。巴士梯亚是代表阻碍自由的势力,巴黎士民的攻击是代表全人类争自由的势力,巴士梯亚的“下”是人类理想胜利的凭证。自由,平等,友爱!友爱,平等,自由!法国人在百几十年前猖狂的叫着。这叫声还在人类的性灵里荡着。我们不好像听见吗,虽则隔着百几十年光阴的旷野。如今凶恶的巴士梯亚又在我们的面前堵着;我们如其再不发疯,他那牢门上的铁钉,一个个都快刺透我们的心胸了!

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是我六月间伴着泰戈尔到日本时的感想。早七年我过太平洋时曾经到东京去玩过几个钟头,我记得到上野公园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东京的市场,只见连绵的高楼大厦,一派富盛繁华的景象。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东京城了,那分别可太大了!房子,不错,原是有的;但从前是几层楼的高房,还有不少有名的建筑,比如帝国剧场、帝国大学等等,这次看见的,说也可怜,只是薄皮松板暂时支着应用的鱼鳞似的屋子,白松松的像一个烂发的花头,再没有从前那样富盛与繁华的气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烧了去的。我们站着的地面平常看是再坚实不过的,但是等到它起兴时小小的翻一个身,或是微微地张一张口,我们脆弱的文明与脆弱的生命就够受。我们在中国的差不多是不能想着世界上,在醒着的不是梦里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样的大灾难。我们中国人是在灾难里讨生活的,水、旱、刀兵、盗劫,哪一样没有,但是我敢说我们所有的灾难合起来也抵不上我们邻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难。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说是超过了人类忍受力的止境。我们国内居然有人以日本人这次大灾为可喜的,说他们活该,我真要请协和医院大夫用X光检查一下他们那几位,究竟他们是有没有心肝的。因为在可怕的运命的面前,我们人类的全体只是一群在山里逢着雷霆风雨时的绵羊,那里还能容什么种族政治等等的偏见与意气?我来说一点情形给你们听听,因为虽则你们在报上看过极详细的记载,不曾亲自察看过的总不免有多少距离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与看过日本后,见解就完全的不同。你们试想假定我们今天在这里集会,我讲的,你们听的,假如日本那把戏轮着我们头上来时,要不了滴答滴答滴答的三秒钟,我与你们与讲台与屋子就永远诀别了地面,像变戏法似的,影踪都没了。那是事实,横滨有好几所五六层高的大楼,全是在三四秒时间内整个儿与地面拉一个平,全没了。你们知道圣书里面形容天降大难的时候,不要说本来脆弱的人类完全放弃了一切的虚荣,就是最猛鸷的野兽与飞禽也会在霎时间变化了性质,老虎会来小猫似的挨着你躲着,利喙的鹰鹞会得躲入鸡棚里去窝着,比鸡还要驯服。在那样非常的变动时,他们也好似觉悟了这彼此同是生物的亲属关系,在天怒的跟前同是剥夺了抵抗力的小虫子,这里面就发生了同命运的同情。你们试想就东京一地说,二三百万的人口,几十百年辛勤的成绩,突然的面对着最后审判的实在,就在今天我们回想起当时他们全城子像一个滚沸的油锅时的情景,原来热闹的市场变成了光焰万丈的火盆,在这里面人类最集中的心力与体力的成绩全变了燃料,在这里面艺术教育政治社会人的骨与肉与血都化成了灰烬,还有百十万男女老小的哭嚷声,这哭声本体就可以摇动天地——我们不要说亲身经历,就是坐在椅子上想象这样不可信的情景时,也不免觉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玩儿的事情。单只描写那样的大变,恐怕至少就须要荷马或是莎士比亚的天才。你们试想在那时候,假如你们亲身经历时,你的心理该是怎么样?你还恨你的仇人吗?你还不饶恕你的朋友吗?你还沾恋你个人的私利吗?你还有欺哄人的机会吗?你还有什么希望吗?你还不搂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听差,你的妈,你的冤家,你的老妈子,你的猫,你的狗,把你灵魂里还剩下的光明一齐放射出来,和着你同难的同胞在这普遍的黑暗里来一个最后的结合吗?

但运命的手段还不是那样的简单。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扫灭了,那倒也是一个痛快的结束;他可不然,他还让你活着,他还有更苛刻的试验给你。大难过了,你还喘着气;你的家,你的财产,都变了你脚下的灰,你的爱亲与妻与儿女的骨肉还有烧不烂的在火堆里燃着,你没有了一切;但是太阳又在你的头上光亮的照着,你还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面上站着,你疑心这一定是梦,可又不是梦,因为不久你就发现与你同难的人们,他们也一样的疑心他们身受的是梦。可真不是梦,是真的!你还活着,你还喘着气,你得重新来过,根本的完全的重新来过。除非是你自愿放手,你的灵魂里再没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试验的时候。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时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价值。

我们邻居日本人在灾后的实际就是这样。全完了!要来就得完全来过,尽你自己的力量不够,加上你儿子的,你孙子的,你孙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孙子的努力,也许可以重新撑起这份家私,但在这努力的经程中,谁也保不定天与地不再捣乱——你的几十年只要他的几秒钟。问题所以是你干不干?就只干脆的一句话,你干不干,是或否?同时也许无情的运命,扭着他那丑陋可怕的脸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着你最后的回话。你干不干,他仿佛也涎着他的怪脸问着你!

我们勇敢的邻居们已经交了他们的考卷,他们回答了一个干脆的“干”字,我们不能不佩服。我们不能不尊敬他们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灾的火焰缓和下去,我们邻居们第二次的奋斗已经庄严的开始了。不等运命的残酷的手臂放松,他们已经宣言他们积极的态度对运命宣战。这是精神的胜利,这是伟大,这是证明他们有不可摇的信心,不可动的自信力;证明他们是有道德的与精神的准备的,有最坚强的毅力与忍耐力的,有内心潜在着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后备军的,好比说,虽则前敌一起在炮火里毁了,这只是给他们一个出马的机会。他们不但不悲观,不但不消极,不但不绝望,不但不矮着嗓子乞怜,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们看来这大灾难,只是一个伟大的戟刺,伟大的鼓励,伟大的灵感,一个应有的试验。因此他们新来的态度只是双倍的积极,双倍的勇猛,双倍的兴奋,双倍的有希望;他们仿佛是经过大战的大将,战阵愈急迫愈危险,战鼓愈打得响亮,他的胆量愈大,往前冲的步子愈紧,必胜的决心愈强。这,我说,真是精神的胜利,一种道德的强制力,伟大的,难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尔说的,国家的灾难,个人的灾难,都是一种试验:除是灾难的结果压倒了你的意志与勇敢,那才是真的灾难,因为你更没有翻身的希望。

这也并不是说他们不感觉灾难的实际的难受,他们也是人,他们虽勇,心究竟不是铁打的。但他们表现他们痛苦的状态是可注意的,他们不来零碎的呼叫,他们采用一种雄伟的庄严的仪式。此次震灾的周年纪念时,他们选定一个时间,举行他们全国的悲哀。在不知是几秒钟或几分钟的期间内,他们全国的国民一致的静默了,全国民的心灵在那短时间内融合在一阵忏悔的、祈祷的、普遍的肃静里(那是何等的凄伟!)。然后,一个信号打破了全国的静默,那千百万人民又一致的高声悲号,悲悼他们曾经遭受的惨运。在这一声弥漫的哀号里,他们国民,不仅发泄了蓄积着的悲哀,这一声长号,也表明他们一致重新来过的伟大的决心(这又是何等的凄伟!)。

这是教训,我们最切题的教训。我个人从这两件事情——俄国革命与日本地震——感到极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诉我们什么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牺牲,那表面紊乱的背后坚定地站着某种主义或是某种理想,激动人类潜伏着一种普遍的想望,为要达到那想望的境界,他们就不顾冒怎样剧烈的险与难,拉倒已成的建设,踏平现有的基础,抛却生活的习惯,尝试最不可测量的路子。这是一种疯癫,但是有目的的疯癫。单独的看,局部的看,我们尽可以下种种非难与责备的批评,但全部的看,历史的看时,那原来纷乱的就有了条理,原来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于在经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残暴的事实都有了它们相当的应有的位置。在这部大悲剧完成时,在这无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实时,在人类历史清理节账时,所得便超过所出,赢余至少是盖得过损失的。我们现在自己的悲惨就在问题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贯;我们缺少——用一个现成的比喻——那一面半空里升起来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张红旗,我不过比喻罢了!)使我们有眼睛能看的人都不由的不仰着头望;缺少那青天里的一个霹雳,使我们有耳朵能听的不由的惊心。正因为缺乏这样一个一贯的理想与标准(能够表现我们潜在意识所想望的),我们有的那一部疯癫性——历史上所有的大运动都脱不了疯癫性的成分——就没有机会充分的外现,我们物质生活的累赘与沾恋,便有力量压迫住我们精神性的奋斗。不是我们天生不肯牺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们在这时期内的确不曾寻着值得或是强迫我们牺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结果是精力的散漫,志气的怠惰,苟且心理的普遍,悲观主义的盛行,一切道德标准与一切价值的毁灭与埋葬。

人原来是行为的动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堕落的,在他眼前没有正当的方向时,比如猛兽监禁在铁笼子里。在他的行为力没有发展的机会时,他就会随地躺了下来,管他是水潭是泥潭,过他不黑不白的猪奴的生活。这是最可惨的现象,最可悲的趋向。如其我们容忍这种状态继续存在时,那时每一对父母每次生下一个洁净的小孩,只是为这卑劣的社会多添一个堕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亵渎的罪业,所有的教育与训练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义,我们还不如盼望一个大雷霆下来毁尽了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类的痕迹!

再看日本人天灾后的勇猛与毅力,我们就不由得不惭愧我们的穷,我们的乏,我们的寒碜。这精神的穷乏才是真可耻的,不是物质的穷乏。我们所受的苦难都还不是我们应有的试验的本身,那还差得远着哪;但是我们的丑态已经恰好与人家的从容成一个对照。我们的精神生活没有充分的涵养,所以临着稀小的纷扰便没有了主意,像一个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俩只是小偷;又因为我们的生活没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们合群生活的大网子就缺少最吃分量最经用的那几条普遍的同情线,再加之原来的经纬已经到了完全破烂的状态,这网子根本就没有了联结,不受外物侵损时已有溃败的可能,哪里还能在时代的急流里,捞起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说也奇怪,这几千年历史的传统精神非但不曾供给我们社会一个巩固的基础,我们现在到了再不容隐讳的时候,谁知道发现我们的桩子,只是在黄河里造桥,打在流沙里的!

难怪悲观主义变成了流行的时髦!但我们年轻人,我们的身体里还有生命跳动,脉管里多少还有鲜血的年轻人,却不应当沾染这最致命的时髦,不应当学那随地躺得下去的猪,不应当学那苟且专家的耗子,现在时候逼迫了,再不容我们刹那的含糊。我们要负我们应负的责任,我们要来补织我们已经破烂的大网子,我们要在我们各个人的生活里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纤维来合成强有力的绳索,我们应当发现那适当的象征,像半空里那面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们要修养我们精神的与道德的人格,预备忍受将来最难堪的试验。简单的一句话,我们应当在今天——过了今天就再没有那一天了——宣传我们对于生活基本的态度。是是还是否;是积极还是消极;是生道还是死道;是向上还是堕落?在我们年轻人一个字的答案上就挂着我们全社会的运命的决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数青年,在这篇讲演的末尾,高叫一声——用两个有力量的外国字——“Everlasting Yea!”

我们病了怎么办

“在理想的社会中,我想,”西滢在闲话里说,“医生的进款应当与人们的康健作正比例。他们应当像保险公司一样,保证他们的顾客的健全,一有了病就应当罚金或赔偿的。”在撒牟勃德腊(Samuel Butler)的乌托邦里,生病只当做犯罪看待,疗治的场所是监狱,不是医院,那是留着伺候犯罪人的。真的为什么人们要生病,自己不受用,旁人也麻烦?我有时看了不知病痛的猫狗们的快乐自在,便不禁回想到我们这造孽的文明的人类,且不说那尾巴不曾退化的远祖,就说湘西的苗子,太平洋群岛上的保立尼新人之类,他们所知道、所受用的健康与安逸,已不是我们所谓文明人所能梦想。咳,堕落的人们,病痛变了你们的本分,至于健康,那是例外的例外了!

不妨事,你说,病了有医,有药,怕什么的?看近代的医学、药学够多么飞快的进步?就北京说吧,顶体面顶费钱的屋子是什么?医院!顶体面顶赚钱的职业是什么?医生!设备、手术、调理、取费,没一样不是上乘!病,病怕什么的——只要你有钱,更好你兼有势!

是的,我们对科学,尤其是对医学的信仰,是无涯涘的;我们对外国人,尤其是对西医的信仰,是无边际的。中国大夫其实是太难了,开口是玄学,闭口也还是玄学,什么脾气侵肺,肺气侵肝,肝气侵肾,肾气又回侵脾。有谁,凡是有哀皮西脑筋的,听得惯这一套废话?冲他们那寸把长、乌木镶边的指甲,鸦片烟带牙污的口气,就不能叫你放心,不说信任!同样穿洋服的大夫们够多漂亮,说话够多有把握,什么病就是什么病,该吃黄丸子的就不该吃黑丸子,这够多干脆,单冲他们那身上收拾的干净,脸上表情的镇定与威权,病人就觉得爽气得多!“医者意也”是一句古话,但得进了现代的大医院,我们才懂得那话的意思。

多谢那些平均算一秒钟滚进一只金元宝之类的大大王们,他们有了钱设法用就想“留芳”,正如做皇帝的想成仙,拿了无数的钱分到苦恼的半开化的民族的国度里,造教堂推广福音来救度他们的病痛。而且这也不是白来,他们往回收的不是名,就是利,很多时候是名利双收。为什么不,我有了钱也这么来。

我个人向来也是无条件信仰西洋医学,崇拜外国医院的,但新近接连听着许多话不由我不开始疑问了。我只说疑问,不说停止崇拜,那还远着哪。在北京有的医院别号是“高等台基”,有的雅称是某大学分院,这已够新鲜,但还不妨事,医院是医院的机关,只要它这一点能名副其实的做到,你管得它其他附带的作用。但在事实上可巧它们往往是在最主要的功用上使我们失望,那是我们为全社会计,为它们自身名誉计,有时不得不出声来提醒它们一声。我们只说提醒,决不敢用忠告甚至警告责备一类的字样,因为我们怎能不感念他们在这里方便我们的好意?

我们提另来说协和。因为协和,就我所知道的,岂不是在本城的医院中算是资本最雄厚,设备最丰富,人才最济济的一个机关?并且它也是在办事上最认真的一个地方,我们可以相信。它一年所花的钱,一年所医治的人,虽则我不知实在,想来一定是可惊的数目。但我们要看看它的成绩。说来也怪,也许原因是人们的本性是忘恩,也许它的“人缘”特别不佳,凡是请教过协和的病人,就我所知,简直可说是一致,也许多少不一,有怨言。这怨言的性质却不一致,综了说有这几种:

(一)种族界限 这是说看病先看你脸皮是白是黄。凡是外国人,说句公平话,他们所得的待遇就应有尽有,一点也不含糊,但要是不幸你是黄脸的,那就得趁大夫们的高兴了,他们爱怎么样理你就怎么样理你。据说院内雇用的中国人,上自助手下至打扫的,都在说这话——中外国病人的分别大着哪!原来是,这是有根据的,诺狄克民优胜的谬见一天不打破,我们就得一天忍受这类不平等的待遇。外国医院设在中国的,第一个目的当然是伺候外国人,轮得着你们,已算是好了,谁叫你们自不争气,有病人自己不会医!

(二)势力分别 同是中国人,还有分别,但这分别又是理由极充分的:有钱有势的病人照例得着上等的待遇,普通乃至贫苦的病人只当得病人看。这是人类的通性,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有表现的,谁来低哆谁就没有幽默,虽则在理论上说,至少医院似乎应分是“一视同仁”的。我们听见过进院的产妇放在屋子里没有人顾问,到时候小孩子自己下来了,医生还不到一类的故事!

(三)科学精神 这是说拿病人当试验品或当标本看。你去看你的眼,一个大夫或是学生来检看了一下出去了;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又来查看了一下出去了;一个大夫或是学生再来一次,但究竟谁负责看这病,你得绕大弯儿才找得出来,即使你能的话。他们也许是为他们自己看病来了,但很不像是替病人看病。那也有理,但在这类情形之下,西滢在他的闲话说得趣,付钱的应分是医院,不该是病人!

(四)大意疏忽 一般人的逻辑是不准确的,他们往往因为一个医生偶尔的疏忽便断定他所代表的学理与方法是要不得的。很多人从极细小题外的原因推定科学的不成立。这是危险的。就医病说,从新医术跳回党参、黄芪,从党参、黄芪跳回祝由科符水,从符水到请猪头烧纸,是常见的事;我们忧心文明,期望“进步”的不该奖励这类“开倒车”的趋向。但同时不幸对科学有责任的新派大夫们,偏容易大意,结果是多少误事。查验的疏忽,诊断的错误,手术的马虎,在在是使病人失望的原因。但医院是何等事,一举措间的分别可以交关人命,我们即使大量,也不能忍受无谓的灾殃。

最近一个农业大学学生的死,据报载是:(一)原因于不及时医治;(二)原因于手术时不慎致病菌入血。这类的情形我们如何能不抗议?

再如梁任公先生这次的白丢腰子,几乎是太笑话了。梁先生受手术之前,见着他的知道,精神够多健旺,面色够多光彩。协和最能干的大夫替他下了不容疑义的诊断,说割了一个腰子病就去根。腰子割了,病没有割。那么病原在牙,再割牙,从一根割起割到七根,病还是没有割。那么病在胃吧!饿瘪了试试——人瘪了,病还是没有瘪!那究竟为什么出血呢?最后的答话其实是太妙了,说是无原因的出血:Essential Hoematuria。所以闹了半天的发现是既不是肾脏肿疡(Kidney Farmo ur),又不是齿牙一类的作祟,原因是无原因的!我们是完全外行,怎懂得这其中的玄妙,内行错了也只许内行批评,哪轮着外行多嘴!但这是协和的责任心。这是他们的见解,他们的本领手段!

后面附着梁仲策先生的笔记,关于这次医治的始末,尤其是当事人的态度,记述甚详,不少耐人寻味的地方,你们自己看去,我不来多加按语。但一点是分明的,协和当事人免不了诊断疏忽的责备。我们并不完全因为梁先生是梁先生所以特别提出讨论,但这次因为是梁先生在协和已经是特别卖力气,结果尚不免几乎出大乱子,我们对于协和的信仰,至少我个人的,多少不免有修正的必要了。“尽信医则不如无医”,诚哉是言也!但我们却不愿一班人因此而发生出轨的感想:就是对医学乃至科学本身怀疑,那是错了,当事人也许有时没交代,但近代医学是有交代的,我们决不能混为一谈。并且外行终究是外行,难说梁先生这次的经过,在当事人自有一种折服人的说法,我们也不得而知。但假如有理可说的话,我们为协和计,为替梁先生割腰子的大夫计,为社会上一般人对协和乃至西医的态度计,正巧梁先生的医案已经几于尽人皆知,我们即不敢要求,也想望协和当事人能给我们一个相当的解说。让我们外行借此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要不然我们此后岂不个个人都得踌躇着:

我们病了怎么办?

卢梭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Cornw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卢梭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着的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冷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确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岛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卢梭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着,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着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还不知“临风”的匾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的场地。

卢梭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卢梭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的休息日是耶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卢梭的紫绛,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卢梭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卢梭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卢梭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种种炫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绾一彩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追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空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

On Education!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By Bertrand Russell,Publ ishe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着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着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的一个作者!卢梭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彻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回想我们十六字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的汉族,不由的脊骨里不打寒噤。

我们全站在草地上。卢梭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他手抓住了一双小手,口唱着“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那个儿歌,提空了小身子一高一低的打旋。同时恺弟那不满三岁的就去找妈给她一个同哥哥一样。再来就骑马。爸爸做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孩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嘚儿儿跑,嘚儿儿跑,绕着草地跑,跑个气喘才住。有一次兄妹俩抢骑木马,闹了,爸爸过去说约翰(男的名),“你先来,来过了让妹妹”,恺弟就一边站着等轮着她。但约翰来过了还不肯让。恺弟要哭了,爸妈吩咐他也不听,这回老哲学家恼了,一把拿他合扑着抱了起来往屋子里跑,约翰就哭,听他们上楼去了。但等不到五分钟,父子俩携着手笑吟吟走了出来,再也不闹了。

妈叫约翰领徐先生看花去,这真太可爱了!园里花不止三十种,惭愧我这老大认不到三种,四岁的约翰却没一样不知名,并且很多种还是他小手亲自栽的。看着他最爱的,他就蹲下去摸摸亲亲,他还知道各种花开的迟早,哪几样蝴蝶们顶喜欢,那几样开顶茂盛,他全知道,他得意极了。恺弟虽则走路还勉强,她也来学样,轻轻的摸摸嗅嗅,那神气太好玩了。

吃茶的时候孩子们也下来。约翰捧了一本大书来,那是他的,给客人看。书里是各地不同的火车头,他每样讲给我听:“这绿的是南非洲从哪里到哪里的,这长的是加拿大哪里的,这黄的是伦敦带我们到潘让市来的,到哪一站换车;这是过西伯利亚到中国去的,爸爸妈妈顶喜欢的中国,约翰大起来一定得去看长城、吃大鸭子;这是横穿美洲过落机山的,过多少山洞,顶长的有多长——”喔,约翰全知道,一看就认识!卢梭说:“他不仅认识知道火车,他还知道轮船,他认好几十个大轮船,知道它们走的航线,从哪里到哪里——他的地理知识早就超过他保姆的。这学全是诱着他好奇的本能,渐渐由他自己一道一道摸出来的;现在你可以问他从伦敦到上海,或是由西特尼到利物浦,或是更复杂的航路,他都可以从地图上指给你看,过什么地方,有什么好东西看、好东西吃,他全知道!”

但最使我受深印的是这一件事。卢梭告诉我他们早到时,约翰还不满三岁,他们到海里去洗澡,他还是初次见海,他觉得怕,要他进水去他哭,这来我们的哲学家发恼了:“什么,卢梭的儿子可以怕什么的!可以见什么觉得胆怯的!那不成!”他们夫妻俩简直把不满三岁的儿子(当回事),不管他哭闹,一把掀进了海里去,来了一回再来,尽他哭!好,过了三五天,你不叫他进水去玩他都不依,一定要去了!现在他进海水去就比在平地上走一样的不以为奇了。东方做父母的一定不能下这样手段不是?我也懂得,但勇敢、胆力、无畏的精神,是一切德性的起源,品格的基础,这地方决不可含糊;别的都还可以,懦怯、怕,最不成的,这一关你不趁早替他打破,他竟许会害了他一辈子的。卢梭每回说“勇敢”(Courage)这字时,他声音来得特别的沉着,他眼里光异样的闪亮,竟仿佛这是他的宗教的第一个信条,做人唯一的凭证!

我们谁没有做过小孩子?我们常听说孩子时代是人生最乐的时光。孩子是一片天真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一天只知道玩,肢体是灵活的,精神是活泼的。有父母的孩子尤其是享福,谁家父母不疼爱孩子,家里添了一个男的,屋子里顶奥僻的基角都会叫喜气的光彩给照亮了的。谁不想回去再过一道甜蜜的孩子生活,在妈的软兜里窝里,向爹要果子糖吃,晚上睡的时候有人替你换衣服,低低的唱着歌哄你闭上眼,做你甜蜜的小梦去?年岁是烦恼,年岁是苦恼,年岁是懊恼:咒它的,为什么亮亮的童心一定得叫人事的知识给涂黯了的?我们要老是那七八十来岁,永远不长成,永远有爹娘疼着我们,比如那林子里的莺儿,永远在欢欣的歌声中自醉,永远不知道“The weariness,the fever,and the fret here,where men sit and he ar each other groan…”,那够多美!

这是我们理想中的孩子时代,我们每回觉得吃不住生活的负担时,往往惘怅光阴太匆匆的卷走了我们那一段最耐寻味的痕迹。但我们不要太受诗人们的催眠了,既然过去的已经是过去,我们知道有意识的人生自有它的尊严,我们经受的烦恼与痛苦,只要我们能受得住不叫它们压倒,也自有它们的意义与价值;过分耽想做孩子时轻易的日子,只是泄露你对人生欠缺认识,犹之过分伤悼老年同是一种知识上的浅陋。不,我们得把人生看成一个整的。正如树木有根、有干、有枝叶、有花果,完全的一生当然得具备童年与壮年与老年三个时期:童年是播种与栽培期,壮年是开花成荫期,老年是结果收成期。童年期的重要,正在它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工作的预备,这部功夫做不认真、不透彻时,将来的花果就得代付这笔价钱——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真的我们很少自省到我们的缺陷,意志缺乏坚定,身体与心智不够健全,种种习惯的障碍使我们随时不自觉的走上堕落的方向,这里面有多少情形是可以追源到我们当初栽培与营养时期的忽略与过失。根心里的病伤难治;在弁髦时代种下的斑点,可以到斑白的毛发上去寻痕迹,在这里因果的铁律是丝毫不松放的。并且我们说的孩子时期还不单指早年时狭义的教育,实际上一个人品格的养成是在六岁以前,不是以后;这里说的孩子期,可以说是从在娘胎时起到学龄期止的经程——别看那初出娘胎、黄毛吐沫的小囡囡,正如小猫小狗似的不懂事,它们官感开始活动的时辰,就是它来人生这学校上学的凭证。不,胎教家还得进一步主张做父母的在怀胎期内就该开始检点他们自身的作为,开始担负他们养育的责任。这道理是对的!正如在地面上仅透乃至未透一点青芽的花木,不自主的感受风露的影响,秉承父母气血的胎儿,当然也同样可以吸收他们思想与行为的气息,不论怎样的微细。

但孩子它自己是无能力的,这责任当然完全落在做父母的与其他管理人的身上。但我们一方面看了现代没有具备做父母资格的男女们尽自机械性的活动着他们生产的本能,没遮拦的替社会增加废物乃至毒性物的负担,无顾恋地糟蹋血肉与灵性——我们不能不觉着怕惧与忧心;再一方面我们又见着应分有资格的父母们因为缺乏相当的知识或是缺乏打破不良习惯的勇气,不替他们的儿女准备下适当环境,不给他们适当的营养,结果上好的材料至少不免遭受部分的残废——我们又不能不觉着可惜与可怜。因为养育儿女,就算单顾身体一事,仅仅凭一点本能的爱心还是不够的;要期望一个完全的儿童,我们得先假定一双完全的父母,身体、知识、思想,一般的重要。人类因为文明的结果,就这躯体的组织也比一切生物更复杂、更柔纤、更不易培养,他那受病的机会以及病的种类也比别的动物差得远了。因此在猫、狗、牛、马是一个不成问题的现象,在今日的人类就变了最费周章的问题了。

带一个生灵到世界上来,养育一个孩子成人,做父母的责任够多重大,但实际上做父母的——尤其是我们中国人——够多糊涂!中国民族是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句话给咒定了的;“生儿子”是人生第一件大事情,多少的罪恶,什么丑恶的家庭现象,都是从这上头发生出来的。影响到个人,影响到社会,同样的不健康。摘下来的果子,比方说,全是这半青不熟的,毛刺刺的一张皮包着松松的一个核,上口是一味苦涩,做酱都嫌单薄,难怪结果是十六字的大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尤其是所谓“士”的阶级,那应分是社会的核心,最受儒家“孝”说的流毒,一代促一代的酿成世界上唯一的弱种;谁说今日中国社会发生病态与离心涣散的现象(原先闭关时代,不与外族竞争,所以病象不能自见,虽则这病根已有几千年的老),不能归咎到我们最荒谬的“唯生男主义”?先天所以是弱定了的,后天又没有补救的力量;中国人管孩子还不是绝无知识、绝对迷信、固执恶习的老妈子们的专门任务?管孩子是阃以内的事情,丈夫们管不着,除了出名请三朝满月周岁或是孩子死了出名报丧!家庭又是我们民族恶劣根性的结晶,比牢狱还来得惨酷、黑暗,比猪圈还来得不讲卫生,但这是我们小安琪们命定长成的环境,什么奇才异禀敌得过这重重“反生命”的势力?这情形想起都叫人发抖!我不是说我们的父母就没有人性,不爱惜他们子女;不,实际上我们是爱得太过了。但不幸天下事情单凭原始的感情是万万不够的,何况中国人所谓爱儿子的爱的背后还耽着一个不可说的最自私的动机——“传种”:有了儿子盼孙子,有了孙子望曾孙,管他是生疮生癣,做贼做强盗,只要到年纪娶媳妇传种就得!生育与繁殖固然是造物的旨意,但人类的尊严就在能用心的力量超出自然法的范围,另创一种别的生物所不能的生活概念,像我们这样原始性的人生观不是太挖苦了吗?就为我们生子女的唯一目标是为替祖先传命脉,所以儿童本身的利益是绝对没有地位的。喔,我知道你要驳说中国人家何尝不想栽培子弟,要他有出息。“有出息”,是的!旧的人家想子弟做官发财,新的人家想子弟发财做官(现在因为欠薪的悲惨,做父母的渐渐觉得做官是乏味的,除了做兵官,那是一种新的行业),动机还不是一样为要满足老朽们的虚荣与实惠,有几家父母曾经替子弟们自身做人的使命(非功利的)费一半分钟的考量踌躇?再没有一种反嘲(爱伦内)能比说“中国是精神文明”来得更恶毒,更鲜艳,更深刻!我们现在有人已经学会了嘲笑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所代表的理想与习俗。呒,这也是爱伦内;我们的开化程度正还远不如那所谓“菲力士挺”哪!我们从这近几十年来的经验,至少得了一个教训,就是新的绝对不能与旧的妥协,正如科学不能妥协迷信,真理不能妥协错误。我们革新的工作得从根底做起,一切的价值得重新估定,生活的基本观念得重新确定,一切教育的方针得按照前者重新筹划——否则我们的民族就没有更新的希望。

是的,希望就在教育。但教育是一个最泛的泛词,重要的核心就在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古代斯巴达奖励儿童做贼,为的是要造成做间谍的技巧;中世纪的教育是为训练教会的奴隶;近代帝国主义的教育是为侵略弱小民族;中国人旧式的教育是为维持懒惰的生活。但西方的教育,虽则自有它的错误与荒谬情形,但它对于人的个性总还有相当的尊敬与计算,这是不容否认的。所以我们当前第一个观念得确定的是:人是个人,他对他自身的生命负有直接的责任;人的生命不是一种工具,可以供当权阶级任意的利用与支配。教育的问题是在怎样帮助一个受教育人合理的做人。在这里我们得假定几个重要的前提:(一)人是可以为善的;(二)合理的生活是可能的;(三)教育是有造成品格的力量的。我在这篇里说的教育几乎是限于养成品格一义,因为灌输智识只是极狭义的教育并且是一个实际问题,比较的明显简单。近代关于人生科学的进步,给了我们在教育上很多的发现与启示,一点是使我们对于儿童教育特别注意,因为品格的养成期最重要的是在孩子出娘胎到学龄年的期间。在人类的智力还不能实现“优生”的理想以前,我们只能尽我们教育的能力引导孩子们逼近准备“理想人”的方向走去。这才真是革命的工作——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未成的恶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的群体生活的将来。手把着革命权威的不是散传单的学生,不是有枪弹的大兵,也不是讲道的牧师或讲学的教师;他们是有子女的父母,在孩子们学语学步,吃奶玩耍,最关紧要的日常生活间,我们期望真正革命工作的活动!

关于这革命工作的性质、原则以及实行的方法,卢梭在他新出《论教育》的书里给了我们极大的光亮与希望。那本书听说陈宝锷先生已经着手翻译,那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们盼望那书得到最大可能的宣传,真爱子女的父母们都应得接近那书里的智慧,因为在适当的儿童教育里隐有改造社会最不可错误的消息。我下次也许再续写一篇,略述卢梭那本书的大意与我自己的感想。

守旧与“玩”旧

走路有两个法子:一个是跟前面人走,信任他是认识路的;一个是走自己的路,相信你自己有能力认识路的。谨慎的人往往太不信任他自己;有胆量的人往往过分信任他自己。为便利计,我们不妨把第一种办法叫做古典派或旧派,第二种办法叫做浪漫派或新派。在文学上,在艺术上,在一般思想上,在一般做人的态度上,我们都可以看出这样一个分别。这两种办法的本身,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好坏,这只是个先天性情上或后天嗜好上一个区别。你也许夸他自己寻路的有勇气,但同时有人骂他狂妄;你也许骂跟在人家背后的人寒碜,但同时就有人夸他稳健。应得留神的就只一点:就只那个“信”字是少不得的,古典派或旧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领他路的那个人是对的,浪漫派或新派就得相信——完全相信——他自己是对的。没有这点子原始的信心,不论你跟人走,或是你自己领自己,走出道理来的机会就不见得多,因为你随时有叫你心里的怀疑打断兴会的可能,并且即使你走着了也不算稀奇,因为那是碰巧,与打中白鸽票的差不多。

在思想上抱住古代直下来的几根大柱子的,我们叫做旧派。这手势本身并不怎样的可笑,但我们却盼望他自己确凿的信得过那几条柱子是不会倒的。并且我们不妨进一步假定,上代传下来的确有几根靠得住的柱子,随你叫它纲,叫它常,礼或是教,爱什么,就什么,但同时因为在事实上有了真的便有假的,那几根真靠得住的柱子的中间就夹着了加倍加倍的幻柱子——不生根的,靠不住的,假的,你要是抱错了柱子,把假的认作真的,结果你就不免(像)伊索寓言里那条笨狗的命运:它把肉骨头在水里的影子认是真的,差一点叫水淹了它的狗命。但就是那狗,虽则笨,虽则可笑,至少还有它诚实的德性:它的确相信那河里的骨头影子是一条真骨头。假如,譬方说,伊索那条狗曾经受过现代文明教育,那就是说学会了骗人上当。明知道水里的不是真骨头,却偏偏装出正经而且大量的样子,示意与它一同站在桥上的狗朋友们——它们碰巧是不受教育的,因此容易上人当,叫他们跳下水去吃肉骨头影子,它自己倒反站在旁边看趣剧作乐,那时我们对它的举动能否拍掌,对它的态度与存心能否容许?

寓言是给有想象力并且有天生幽默的人们看的,它内中的比喻是“不伤道”的;在寓言与童话里——我们竟不妨加一句在事实上——就有许多畜生比普通人们——如其我们没有一个时候忘得了人是宇宙的中心与一切标准——更有道理,更诚实,更有义气,更有趣味,更像人!

上面说完了原则,使用了比方,现在要应用了。在应用之先,我得介绍我说这番话的缘由。孤桐在他的《再疏解义》——《甲寅周刊》第十七期——里有下面几节文章——

……凡一社会能同维秩序,各长养子孙,利害不同,而游刃有余,贤不肖混淆而无过不及之大差,雍容演化,即于繁祉,共游一藩,不为天下裂,必有共同信念以为之基,基立而构兴,则相与饮食焉,男女焉,教化焉,事为焉,途虽万殊,要归于一者也。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333333,固不必持绝对之念33333333,本逻辑之律33333,以3绳其为善为恶333333,或衷于理与否也3333333。……(圈是原有的也是我要特加的。摩。)

……此诚世道之大忧,而深识怀仁之士所难熟视无睹者也。笃而论之,如耶教者,其罅陋焉得言无;然天下之大,大抵上智少而中才多,宇宙之谜,既未可以尽明,因葆其不可明者,养人敬畏之心,取使彝伦之叙,乃为忧世者意念之所必至,故神道设教,圣人不得已而为之,故不容于其义理,详加论议也。

……过此以往,稍稍还醇返朴,乃情势之所必然;此为群化消长之常,甲无所谓进化,乙亦无所谓退化,与愚曩举义,盖有合焉。夫吾国亦苦社会公同信念之摇落也甚矣,旧者悉毁而新者未生,后生徒恃己意所能判断者,自立准裁,大道之忧,孰甚于是,愚此为惧。论人怀己,趣申本义,眛时之讥,所不能敢辞。

孤桐这次论的是美国田芮西州新近宣传的那件大案;与他的“輑义有合”的是判决那案件的法官们所代表的态度,就是特举的说,不承认我们人的祖宗与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为《圣经》上不是这么说,并且这是最污辱人类尊严的一种邪说。关于孤桐先生论这件事的批评,我这里暂且不管,虽则我盼望有人管,因为他那文里叙述兼论断一段话并不给我们对于任何一种有真切了解的印象。我现在要管的是孤桐在这篇文章里泄露给我们他自己的思想的基本态度。

自分是“根器浅薄之流”,我向来不敢对现代“思想界的威权者”的思想存挑战的妄念,甲寅记者先生的议论与主张,就我见得到、看得懂的说,很多是我不敢苟同的,但我这一晌只是忍着不说话。

同时我对于现代言论界里有孤桐这样一位人物的事实,我到如今为止,认为不仅有趣味,而且值得欢迎的。因为在事实上得着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寻着相当的敌手也是极难得的机会。前几年的所谓新思潮只是在无抵抗性的空间里流着,这不是“新人们”的幸运,这应分是他们的悲哀。因为打架大部分的乐趣,认真的说,就在与你相当的对敌切实较量身手的事实里:你揪他的头发,他回揪你的头毛,你腾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兴的办法;这暴烈的冲突是快乐,假如你的力量都花在无反应性的空气里,那有什么意思?早年国内旧派的思想太没有它的保护人了,太没有战斗的准备,退让得太荒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个手势就叫敌营的叫嚣吓了回去。新派的拳头始终不曾打着重实的对象,我个人一时间还猜想旧派竟许永远不会有对垒的能耐。但是不,《甲寅周刊》出世了,它那势力,至少就销数论,似乎超过了现在任何同性质的期刊物。我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的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我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辩的表现。有肉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了;在他的思想里,我们看了一个中国传统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几条大纲,几则经义,决心在“邪说横行”的时代里替往古争回一个地盘,在他严刻的批评里新派觉悟了许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虚陷与弱点。不,我们没有权利,没有推托,来蔑视这样一个认真的敌人,我常常这么想,即使我们有时在他卖弄他的整套家数时,看出不少可笑台步与累赘的空架。每回我想着了安诺尔德说牛津是“败绩的主义的老家”,我便想象到一轮同样自傲的彩晕围绕在《甲寅周刊》的头顶;这一比量下来,我们这方倚仗人多的势力倒反吃了一个幽默上的亏输!不,假如我的祈祷有效力时,我第一就希冀《甲寅周刊》所代表的精神“亿万斯年”!

因为两极端往往有碰头的可能。在哲学上,最新的唯实主义与最老的唯心主义发现了彼此是紧邻的密切;在文学上,最极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进的也往往与最保守的有联合防御的时候。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深刻的消息。“时代有不同,”诗人勃兰克说,“但天才永远站在时代的上面。”“运动有不同,”英国一个艺术批评家说,“但传统精神是绵延的。”正因为所有思想最后的目的就在发现根本的评价标源,最浪漫(那就是最向个性里来)的心灵的冒险往往只是发现真理的一个新式的方式,虽则它那本质与最旧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称量的分别。一个时代的特征,虽则有,毕竟是暂时的、浮面的,这只是大海里波浪的动荡,它那渊深的本体是不受影响的。只要你有胆量与力量没透这时代的掀涌的上层,你就淹入了静定的传统的底质,要能探险得到这变的底里的不变,那才是攫着了骊龙的颔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后的荣耀。旧派人不离口的那个“道”字,依我浅见,应从这样的讲法,才说得通,说得懂。

孤桐这回还是顶谨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样来作他文章的后镇——“大道之忧,孰甚于是?”但是这回我自认我对于孤桐,不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态度,根本的失望了!而且这失望在我是一种深刻的幻灭的苦痛。美丽的安琪儿的腿,这样看来,原来是泥做的!请看下文。

我举发孤桐先生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我再重复我上面引语加圈的几句:“……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辑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所有唯心主义或理想主义的力量与灵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绝对性;历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义的往例,无非那几个个人在确信他们那信仰的绝对性的真切与热奋中,他们的考量便完全超逸了小己的利益观念,欣欣的为他们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恋爱”上十字架,进火焰,登断头台,服毒剂,尝刀锋,假如他们——不论是耶稣,是圣保罗,是贞德,勃罗诺,罗兰夫人,或是甚至苏格腊底斯——假如他们各个人当初曾经有刹那间会悟到孤桐的达观——“固不必持绝对之念”,那在他们就等于彻底的怀疑,如何还能有勇气来完成他们各人的使命?

但孤桐已经自认他只是一个“实际政家”,他的职司,用他自己的辞令,是在“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这来我们其实“又何能深怪”?上当是我们自己。“我的腿是泥塑的”,安琪儿自己在那里说,本来用不着我们去发现。一个“实际政家”往往就是一个“投机政家”,正因他所见的只是当时与暂时的利害,在他的口里与笔下,一切主义与原则都失却了根本的与绝对的意义与价值,却只是为某种特定作用而姑妄言之的一套,背后本来没有什么思想的诚实,面前也没有什么理想的光彩。“作者手里的题目,”阿诺尔德说,“如其没有贯彻他的,也一定做不好:谁要不能独立的运思,他就不会被一个题目所贯彻。”(Matthew Arnold:Pref ace to Merope)如今在孤桐的文章里,我们凭良心说,能否寻出些微“贯彻”的痕迹,能否发现些微思想的独立?

一个自己没有基本信仰的人,不论他是新是旧,不但没权利充任思想的领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正因为思想本身是独立的、纯粹性的,不含任何作用的,他那动机,我前面说过,是在重新审定,劈去时代的浮动性。一切评价的标准,与孤桐所谓“第二者”(实际政家)之用心——“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根本没有关联。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只能当做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看他所浮泅的地域,只在时代浮动性的上层!他的维新,如其他是维新,并不是根基于独见的信念,为的只是实际的便利;他的守旧,如其他是守旧,他也不是根基于传统精神的贯彻,为的也只是实际的便利。这样一个人的态度实际上说不上“维”,也说不上“守”,他只是“玩”!一个人的弊病往往是在夸张过分。一个“实际政家”也自有他的地位,自有他言论的领域,他就不该侵入纯粹思想的范围,他尤其不该指着他自己明知是不定靠得住的柱子说“这是靠得住的,你们尽管抱去”,或是——再引喻伊索的狗——明知水里的肉骨头是虚影——因为他自己没有信念——却还怂恿桥上的狗友去跳水,那时他的态度与存心,我想,我们决不能轻易容许了吧!

我过的端阳节

我方才从南口回来。天是真热,朝南的屋子里都到九十度以上,两小时的火车竟如在火窖中受刑,坐起一样的难受。我们今天一早在野鸟开唱以前就起身,不到六时就骑骡出发,除了在永陵休息半小时以外,一直到下午一时余,只是在高度的日光下赶路。我一到家,只觉得四肢的筋肉里像用细麻绳扎紧似的难受,头里的血像沸水似的急流,神经受了烈性的压迫,仿佛无数烧红的铁条蛇盘似的绞紧在一起……一进阴凉的屋子,只觉得一阵眩晕从头顶直至踵底,不仅眼前望不清楚,连身子也有些支持不住。我就向着最近的藤椅上瘫了下去,两手按住急颤的前胸,紧闭着眼,纵容内心的混沌,一片暗黄,一片茶青,一片墨绿,影片似的在倦绝的眼膜上扯过……直到洗过了澡,神志方才回复清醒,身子也觉得异常的爽快,我就想了……人啊,你不自己惭愧吗?

野兽——自然的、强悍的、活泼的、美丽的,我只是羡慕你!

什么是文明:只是腐败了的野兽!你若是拿住一个文明惯了的人类,剥了他的衣服装饰,夺了他作伪的工具——语言文字,把他赤裸裸的放在荒野里看看——多么“寒碜”的一个畜生呀!恐怕连长耳朵的小骡儿,都瞧他不起哪!

白天,狼虎放平在丛林里睡觉,他躲在树荫底下发痧;晚上,清风在树林中演奏轻微的妙乐,鸟雀儿在巢里做好梦,他倒在一块石上发烧咳嗽——着了凉了!

也不等狼虎去商量他有限的皮肉,也不必小雀儿去嘲笑他的懦弱,单是他平常歌颂的艳阳与凉风、甘霖与朝露,已够他的受用:在几小时之内可使他脑子里消灭了金钱名誉经济主义等等的虚景,在一半天之内,可使他心窝里消灭了人生的情感悲乐种种的幻象,在三两天之内——如其那时还不曾受淘汰——可使他整个的超出了文明人的丑态,那时就叫他放下两只手来替脚平分走路的负担,他也不以为离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树去采果子吃,也不会感觉到体面的观念……平常见了活泼可爱的野兽,就想起红烧野味之美,现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两不相犯,已是万分的侥幸……文明只是个荒谬的状况,文明人只是个凄惨的现象……我骑在骡上嚷累叫热,跟着哑巴的骡夫,比手势告诉我他整天的跑路,天还不算顶热,他一路很快活的不时采一朵野花,拆一茎麦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哑巴的歌。我们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过一条小涧时,扑下去喝一个贴面饱,同行的有一位说:“真的,他们这样的胡喝,就不会害病,真贱!”

回头上了头等车,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热,又是一瓶两瓶的冰水,还怪嫌车里不安电扇;同时前面火车头里司机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笑他们的笑,谈他们的谈……田里刈麦的农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工作,从清早起已经做了八九时的工,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来似的,但他们却不曾嚷腰酸、叫头痛……我们不敢否认人是万物之灵,我们却能断定人是万物之淫。

什么是现代的文明?只是一个淫的现象。

淫的代价是活力之腐败与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没有别的,只是一张黑沉沉的大口,在我们运定的道上张开等着,时候到了把我们整个的吞了下去完事!

两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这么一个秋风生动的日子,我把一个人的感想比作落叶——从生命那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落叶,不错,是衰败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调几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飘摇,在街道上颠倒的小树叶儿,也未尝没有它们的妩媚,它们的颜色,它们的意味,在少数有心人看来,它们在这宇宙间并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多谢你们的摧残,使我们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们仿佛对无情的秋风说。“劳驾你们了,把我们踹成粉,蹂成泥,使我们得到解脱,实现消灭。”它们又仿佛对不经心的人们这么说。因为看着,在春风回来的那一天,这叫卑微的生命的种子又会从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个新鲜的世界。它们的力量,虽则是看不见,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是感着的沉闷,真是一种不可形容的沉闷。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个的生命叫它压在底下。我那时的思想简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毒药》,开头的两行是——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冷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刀剑;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像是坟堆里的夜鸮,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我借这一首不成形的咒诅的诗,发泄了我一腔的闷气,但我却并不绝望,并不悲观,在极深刻的沉闷的底里,我那时还摸着了希望。所以我在《婴儿》——那首不成形诗的最后一节——那诗的后段,在描写一个产妇在她生产的受罪中,还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时带有预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着一个伟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叶》的末尾,我还有勇气来对付人生的挑战,郑重的宣告一个态度,高声的喊一声“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我那时的想望实现了没有?那伟大的“婴儿”有出世了没有?我们的受罪取得了认识与价值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还只是那一大堆丑陋的蛮肿的沉闷,厌得瘪人的沉闷,笼盖着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经络里,在我的血液里。我不能抵抗,我再没有力量。

我们靠着维持我们生命的不仅是面包,不仅是饭;我们靠着活命的,是一个诗人的话,是情爱,敬仰心,希望。“We live by love,admiration and hope”这话又包含一个条件,就是说这世界、这人类能承受我们的爱,值得我们的敬仰,容许我们的希望的。但现代是什么光景?人性的表现,我们看得见听得到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们都不是外人,用不着掩饰,实在也无从掩饰,这里没有什么人性的表现,除了丑恶,下流,黑暗。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要希望也无从希望。太阳给天狗吃了去,我们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着,永远的沉默着!这仿佛是经过一次强烈的地震的悲惨,思想、感情、人格,全给震成了无可收拾的断片,也不成系统,再也不得连贯,再也没有表现。但你们在这个时候要我来讲话,这使我感着一种异样的难受。难受,因为我自身的悲惨。难受,尤其因为我感到你们的邀请不止是一个寻常讲演的邀请。你们来邀我,当然不是要什么现成的主义,那我是外行;也不为什么专门的学识,那我是草包;你们明知我是一个诗人,他的家当,除了几座空中的楼阁,至多只是一颗热烈的心。你们邀我来,也许在你们中间也有同我一样感到这时代的悲哀,一种不可解脱、不能摆脱的况味,所以邀我这同是这悲哀沉闷中的同志来,希冀万一,可以给你们打几个幽默的比喻,说一点笑话,给一点子安慰,有这么小小的一半个时辰,彼此可以在同情的温暖中忘却了时间的冷酷。因此我踌躇,我来怕没有什么交代,不来又于心不安。我也曾想选几个离着实际的人生较远些的事儿来和你们谈谈,但是相信我,朋友们,这念头是枉然的!因为不论你思想的起点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转身,又逢着了人生的基本问题,冷森森的竖着像是几座拦路的墓碑。

不,我们躲不了它们:关于这时代人生的问号,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绕满了我们的周遭。正如在两年前它们逼迫我宣告一个坚决的态度,今天它们还是逼迫着要我来表示一个坚决的态度。也好,我想,这是我再来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机会,在我们完全没有能力解决人生问题时,我们只能承认失败。但我们当前的问题究竟是些什么?如其它们有力量压倒我们,我们至少也得抬起头来认一认我们敌人的面目。再说譬如医病,我们先得看清是什么病而后用药,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说我们是有病,那是无可置疑的。但病在那一部,最重要的征候是什么,我们却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决不会一致的。就说这时代的烦闷:烦闷也不能凭空来的不是?它也得有种种造成它的原因,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得查个明白。换句话说,我们先得确定我们的问题,然后再试第二步的解决。也许在分析我们病征的研究中,某种对症的医法,就会不期然的显现。我们来试试看。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班乐观派的先生们冷眼的看着我们好笑。他们笑我们无事忙,谈什么人生,谈什么根本问题。人生根本就没有问题,这都是那玄学鬼钻进了懒惰人的脑筋里,在那里不相干的捣玄虚来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这“做”字上。你天性喜欢工业,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爱谈整理国故,你寻你的国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把你的脑力精神一齐放在你愿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会轻易发挥感伤主义,你就不会无病呻吟,你只要尽力去工作,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话初听倒是又生辣、又干脆的,本来吗,有什么问题,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寻烦恼!但是你仔细一想的时候,这明白晓畅的福音还是有漏洞的。固然这时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懒鬼的装痛,或是虚幻的想象,但我们因此就能说这时代本来是健全的,所谓病痛、所谓烦恼无非是心理作用了吗?固然当初德国有一个大诗人,他的伟大的天才使他在什么心智的活动中都找到趣味,他在科学实验室里工作得厌倦了,他就跑出来带住一个女性就发迷,西洋人说的“跌进了恋爱”;回头他又厌倦了或是失恋了,只一感到烦恼,或悲哀的压迫,他又赶快飞进了他的实验室,关上了门,也关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门,又潜心他的科学研究去了。在他,所谓工作确是一种救济,一种关栏,一种调剂,但我们怎能比得?我们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还不能分清的时候,如何能有这样伟大的克制的功夫?所以我们还得来研究我们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补救。

并且这工作论是实际上不可能的。因为假如社会的组织,果然能容得我们各人从各人的心愿选定各人的工作,并且有机会继续从事这部分的工作,那还不是一个黄金时代?“民各乐其业,安其生”,还有什么问题可谈的?现代是这样一个时候吗?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学生能安心读他的书,文学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吗?正因为这时代从思想起,什么事情都颠倒了,混乱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普通的烦闷病,所以才有问题,否则认真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寻烦恼不成?

我们来看看我们的病征。

第一个显明的征候是混乱。一个人群社会的存在与进行是有条件的。这条件是种种体力与智力的活动的和谐的合作,在这诸种活动中的总线索、总指挥,是无形迹可寻的思想,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哲理的思想。它顺着时代或领着时代规定人类努力的方面,并且在可能时给它一种解释,一种价值的估定与意义的发现。思想是一个使命,是引导人类从非意识的以至无意识的活动进化到有意识的活动,这点子意识性的认识与觉悟,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光荣的一种胜利,也是最透彻的一种快乐。果然是这部分哲理的思想,统辖得住这人群社会全体的活动,这社会就上了正轨;反面说,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总指挥的地位,那就坏了,种种体力和智力的活动,就随时随地有发生冲突的可能,这重心的抽去是种种不平衡现象主要的原因。现在的中国就吃亏在没有了这个重心,结果什么都豁了边,都不合适了。我们这老大国家,说也可惨,在这百年来,根本就没有思想可说。从安逸到宽松,从怠惰到着忙,从着忙到瞎闯,从瞎闯到混乱——这几个形容词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来中国的思想史。简单说,它完全放弃了总指挥的地位,没有了统系,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和谐,结果是现代的中国:一团混乱。

混乱,混乱,哪儿都是的。因为思想的无能,所以引起种种混乱的现象,这是第一步。再从这种种的混乱,更影响到思想本体,使它也传染了这混乱。好比一个人因为身体软弱才受外感,得了种种的病,这病的蔓延又回过来销蚀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变成更软弱了,这是第二步。经济,政治,社会,哪儿不是蹊跷,哪儿不是混乱?这影响到个人方面是理智与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节制就是意气,意气永远是浮的、浅的、无结果的;因为意气占了上风,结果是错误的活动。为了不曾辨认清楚的目标,我们的文人变成了政客,研究科学的做了非科学的官,学生抛弃了学问的寻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牺牲。

这种种混乱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一个征候——混乱,又过渡到第二个征候——变态。什么是人群社会的常态?人群是感情的结合。虽则尽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诉我们,人是互杀互害的,或是人的团结是基本于怕惧的本能,虽则就在有秩序上轨道的社会里,我们也看得见恶性的表现,我们还是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这是说在一常态社会天平上,爱情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互杀的现象。但在一个社会没有了负有指导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种种离奇的变态的现象,都是可能的产生了。

一个社会不能供给正常的职业时,它即使有严厉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盗匪的横行。一个社会不能保障安全,奖励恒业恒心,结果原来正当的商人,都变成了拿妻子生命财产来做买空卖空的投机家。我们只要翻开我们的日报,就可以知道这现代的社会是常态是变态。笼统一点说,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阶级可分:一个是执行恐怖的主体,强盗,军队,土匪,绑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势的投机家都是的,他们实行的,不论明的、暗的,直接、间接,都是一种恐怖主义。还有一个是被恐怖的。前一阶级永远拿着杀人的利器或是类似的东西在威吓着,压迫着,要求满足他们的私欲,后一阶级永远在地上爬着,发着抖,喊救命,这不是变态吗?这变态的现象表现在思想上就是种种荒谬的主义离奇的主张。笼统说,我们现在听得见的主义、主张,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就是计算领着我们向死路上走的。这不是变态吗?这种种的变态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混乱与变态的观众又协同造成了第三种的现象——一切标准的颠倒。人类的生活的条件,不仅仅是衣食住;“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们一讲到人道,就不能脱离相当的道德观念。这比是无形的空气,它的清鲜是我们健康生活的必要条件。我们不能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我们真生命的寄托决不在单纯的衣食间。我们崇拜英雄——广义的英雄,因为在他们事业上表现的品性里,我们可以感到精神的满足与灵感,鼓动我们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发挥人道的伟大。你崇拜你的爱人,因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当代的政治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无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寻求真理的勇敢。这崇拜的含义就是标准。时代的风尚尽管变迁,但道义的标准是永远不动摇的。这些道义的准则,我们向时代要求的是随时给我们这些道义准则的一个具体的表现,仿佛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给悬着几颗照路的明星。但现在给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何尝没有热烈的崇拜心?我们何尝不在这一件事、那一件事上,或是这一个人物、那一个人物的身上安放过我们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还用我说吗!有哪一件事不使我们重大的迷惑,失望,悲伤?说到人的方面,哪有比普通的人格的破产更可悲悼的?在不知那一种魔鬼主义的秋风里,我们眼见我们心目中的偶像败叶似的一个个全掉了下来!眼见一个个道义的标准,都叫丑恶的人性给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秽!标准是没有了的。

这种种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颠倒的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跟着这种种征候还有一个惊心的现象,是一般创作活动的消沉,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因为文艺创作活动的条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会状态,常态的生活,以及理想主义的根据。我们现在却只有混乱,变态,以及精神生活的破产。这仿佛是拿毒药放进了人生的泉源,从这里流出来的思想,那还有什么真善美的表现?

这时代病的征候是说不尽的,这是最复杂的一种病,但单就我们上面说到的几点看来,我们似乎已经可以采得一点消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想。——那一点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们所以得病是为我们生活的组织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领导与指挥。但这又为什么呢?我的解释,是我们这民族已经到了一个活力枯窘的时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经是近于干涸了,再加之我们现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体的致命征候,我们怎能受得住?这话可又讲远了,但又不能不从本原上讲起。我们第一要记得我们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个民族。我们知道什么东西都有它天限的寿命:一种树只能青多少年,过了这期限就得衰;一种花也只能开几度花,过此就为死(虽则从另一种看法,它们都是永生的,因为它们本身虽得死,它们的种子还是有机会继续发长)。我们这棵树在人类的树林里,已经算得是寿命极长的了。我们的血统比较又是纯粹的。还有一个特点是我们历来因为四民制的结果,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思想这任务完全为士民阶级的专利;又因为经济制度的关系,活力最充足的农民简直没有机会读书,因为士民阶级形成了一种孤单的地位。我们要知道知识是一种堕落,尤其从活力的观点看,这士民阶级是特别堕落的一个阶级,再加之我们旧教育观念的偏窄,单就知识论,我们思想本能活动的范围简直是荒谬的狭小。我们只有几本书,一套无生命的陈腐的文学,是我们唯一的工具。这情形就比是本来是一个海湾,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后来因为沙地的胀起,这一湾水渐渐隔离它所从来的海,而变成了湖。这湖原先也许还承受得着几股山水的来源,但后来又经过陵谷的变迁,这部分的来源也断绝了,结果这湖又干成一只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胀满了青苔与萍梗,纯迟迟的眼看得见就可以完全干涸了去的一个东西。这是我们受教育的士民阶级的相仿情形。现在所谓知识,亦无非是这潭死水里的比较泥草松动些,风来还多少吹得皱的一洼臭水,别瞧它矜矜自喜,可怜它能有多少前程?还能有多少生命?

所以我们这病,虽则征候不止一种,虽然看来复杂,归根只是中医所谓“气血两亏”的一种本原病。我们现在所感觉的烦闷,也只见沉浸在这一洼离死不远的臭水里的气闷,还有什么可说的?水因为不流所以滋生了水草,这水草的涨性,又帮助浸干这有限的水。同样的,我们的活力因为断绝了来源,所以发生了种种本原性的病征,这些病又回过来侵蚀本原,帮助消尽这点仅存的活力。

病性既是如此,那不是完全绝望了吗?

那也不能这么容易。一棵大树的凋零,一个民族的衰歇,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我们当然还是要命。只是怎么要法,是我们的问题。我说过我们的病根是在失去了思想的重心,那又是原因于活力的单薄。在事实上,我们这读书阶级形成了一种极孤单的状况,一来因为阶级关系它和民族里活力最充足的农民阶级完全隔绝了,二来因为畸形教育以及社会的风尚的结果。它在生活方面是极端的城市化、腐化、奢侈化、惰化,完全脱离了大自然健全的影响变成自蚀的一种蛀虫;在智力活动方面,只偏向于纤巧的、浅薄的、诡辩的乃至于程式化的一道,再没有创造的力量的表示,渐次的完全失去了它自身的尊严以及统辖领导全社会活动的无上的权威。这一没有了统帅,种种紊乱的现象就都跟着来了。

这畸形的发展是值得寻味的。一方面你有你的读书阶级,中了过度文明的毒,一天一天往腐化僵化的方向走,但你却不能否认它智力的发达,只因为道义标准的颠倒以及理想主义的缺乏,它的活动也全不是在正理上。就说这一堂的翩翩年少——尤其是文化最发旺的江浙的青年,十个里有九个是弱不禁风的。但问题还不全在体力的单薄,尤其是智力活动本身是有了病,它只有毒性的戟刺,没有健全的来源,没有天然的资养。纤巧的、新奇的思想不是我们需要的,我们要的是从丰满的生命与强健的活力里流露出来纯正的、健全的思想,那才是有力量的思想。

同时我们再看看占我们民族十分之八九的农民阶级。他们生活的简单,脑筋的简单,感情的简单,意识的疏浅,文化的定住,几于使他们形成一种仅仅有生物作用的人类。他们的肌肉是发达的,他们是能工作的,但因为教育的不普及,他们智力的活动简直的没有机会,结果按照生物学的公例,因无用而退化,他们的脑筋简直不行的了。乡下的孩子当然比城市的孩子不灵,粗人的子弟当然比上不书香人的子弟,这是一定的。但我们现在为救这文化的性命,非得赶快就有健全的活力来补充我们受足了过度文明的毒的读书阶级不可。也有人说这读书阶级是不可救药的了,希望如其有,是在我们民族里还未经开化的农民阶级。我的意思是我们应得利用这部分未开凿的精力来补充我们开凿过分的士民阶级。讲到实施,第一得先打破这无形的阶级界限以及省份界限。通婚、和婚是必要的,比较的说,广东湖南乃至北方人比江浙人健全得多,乡下人比城里人健全得多,所以江浙人和北方人非得尽量的通婚,城市人非得与农人尽量的通婚不可。但是这话说着容易,实际上是极困难的。讲到结婚,谁愿意放弃自身的艳福,为的是渺茫的民族的前途上,哪一个翩翩的少年甘心放着窈窕风流的江南女郎不要,而去乡村找粗蠢的大姑娘作配,谁肯不就近结识血统逼近的姨妹、表妹乃至于同学妹,而肯远去异乡到口音不相通的外省人中间去寻配偶?这是难的,我知道。但希望并不见完全没有——这希望完全是在教育上。第一我们得赶快认清这时代病无非是一种本原病,什么混乱的、变态的现象,都无非是显示生命的缺乏,这种种病,又都就是直接克伐生命的,所以我们为要文化与思想的健全,不能不想方法开通路子,使这几洼孤立的呆定的死水重复得到天然泉水的接济,重复灵活起来,一切的障碍与淤塞自然会得消灭——思想非得直接从生命的本体里热烈的迸裂出来才有力量,才是力量。这过度文明的人种非得带它回到生命的本原上去不可,它非得重新生过根不可。按着这个目标,我们在教育上就不能不极力推广教育的机会到健全的农民阶级里去,同时奖励阶级间的通婚。假如国家的力量可以干涉到个人婚姻的话,我们尽可以用强迫的方法叫你们这些翩翩的少年都去娶乡下大姑娘子,而同时把我们窈窕风流的女郎去嫁给农民做媳妇。况且谁都知道,我们现在择偶的标准本身就是不健全的。女人要嫁给金钱、奢侈、虚荣、女性(化)的男子;男人的口味也是同样的不妥当。什么都是不健全的,喔,这毒气充塞的文明社会!在我们理想实现的那一天,我们这文化如其有救的话,将来的青年男女一定可以兼有士民与农民的特长,体力与智力得到均平的发展,从这类健全的生命树上,我们可以盼望吃得着美丽鲜甜的思想的果子!

至于我们个人方面,我也有一部分的意见,只是今天时光局促了怕没有机会发挥,但总结一句话,我们要认清我们是什么病,这病毒是在我们一个个你我的身体上,血液里,毋庸讳言的。只要我们不认错了病,多少总有办法。我的意见是要多多接近自然,因为自然是健全的纯正的影响,这里面有无穷尽性灵的资养与启发与灵感。这完全靠我们各个自觉的修养。我们先得要立志不做时代和时光的奴隶,我们要做我们思想和生命的主人,这暂时的沉闷决不能压倒我们的理想,我们正应得感谢这深刻的沉闷,因为在这里,我们才感悟着一些自度的消息,如我方才说的,我们还是得努力,我们还是得坚持,我们的态度是积极的。正如我两年前《落叶》的结束是喊一声“Everlasting Yea”,我今天还是要你们跟着我来喊一声“Everl asting Yea”!

想飞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飏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俩!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动活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动活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剌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拖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吧,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往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 bu 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碜!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

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1. 卢梭,现在通译为罗素。
  2. 翡冷翠,现在通译为佛罗伦萨。
  3. 桀卜闪,现在通译为吉卜赛人。
  4. 爱伦内,英语“反讽”(irony)的音译。
  5. Martyrs,英文“殉难者”“烈士”的复数形式。
  6. Libido,心理学名词,现在通译为“里比多”。
  7. 烟士披里纯,英语“灵感”(inspiration)的音译。
  8. Everlasting Yea,意为永远持积极的态度。
  9. 哀皮西,即ABC,在此指基础的科学知识。
  10. 本书没有摘录。
  11. 本书没有摘录。
  12. 这是一句英国谚语,意思是:一个人的童年决定着他的未来,类似于中国人常说的“三岁看八十”。
  13. 大意是“你无影无踪,但我仍然能听清你的尖声尖叫”。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