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纸缝里的真经

据说，在中国所有的文学作品里，普及程度最高的就要数《西游记》了。

往通俗了说，谁都见过光屁股的小男孩儿随便晃悠根棒子，幻想着自己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还不停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儿，以为这就叫“七十二变”。若是谈风雅讲学问，当年毛主席和大学问家郭沫若老先生和诗可以算得上是风雅至极的事，堪称千古佳话了吧？但和来和去，不还是没跑出“千刀当剐唐僧肉”“金猴愤起千钧棒”吗？或许这就叫“大雅近俗”。

在咱们中国这块土地上，下到刚刚会听故事的三岁顽童，上至名声显赫的学者、政要，不管是男女老少，也不管身处都市还是乡村，就连认不认识字都无所谓，几乎90%的人对《西游记》的故事都能说出个大概。而像“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等等语句更是时常挂在嘴边儿上，以至于大多数人想不到这些名言是来自《西游记》的。

不仅如此，《西游记》的影响早已经超越了东土大唐的疆域，遍布四大部洲的各个角落。从18世纪以来，这部作品被陆续翻译成英、法、德、俄、捷、罗、波、日、韩、越、斯瓦希里、世界语等十几种语言，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学中拥有最广阔的读者的杰作”。走进新时代，《西游记》以更加迅猛的速度传播着。有资料表明，改革开放以来，《西游记》创下了再版之最、发行之最、读者人数之最和改编映演的戏曲、电影、电视的观众之最等等一连串“之最”，就连周星驰的无厘头也离不开《西游记》的底子，可见其生命力之强大。现如今，微信公众号上热烈讨论的依然是“《西游记》里的十大真相”“《西游记》做人与修炼的最高境界”等等话题。《西游记》当真有无穷的法力，要不怎么能穿越时空？

当今最新的科学技术也没有跳出金箍棒画的那个幻想的圈儿，无论是雷达还是Ｂ超都没能超出《西游记》的想象力。生物工程的尖端技术所谓克隆，不就是拔根毫毛吹口气，变出一大堆自己吗？“神舟六号”载人飞船上的航天员翻了几个跟头，台湾同胞也立刻联想到了孙悟空的“筋斗云”，甚至还要计算出孙悟空和航天员谁快谁慢！《西游记》渗透在所有中国人的骨子里，大家每每在不经意间就想起了这个流传了几百年的取经故事。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爱看《西游记》，爱看的并不是后来取经路上的千辛万苦，而是前面“孙悟空大闹天宫”那几回：不管什么天王也好，神仙也罢，只要敢欺负俺老孙，就打兔崽子，管他是谁呢！多痛快！

可越往后就越看不下去了，先是忽然来了个如来佛祖，巨手一伸，只用一张三指宽的纸条就把齐天大圣压在了五行山下，接下来就是郁闷的漫漫取经路……不识好赖人的唐僧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念紧箍咒不说，孙悟空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抓住几个妖精，得，大多数又被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位什么神什么仙给救走了。取经路上捉妖精，打妖精，可真正像白骨精那样被孙猴子打死的妖精到底能有几个呢？

最不能理解的就得数《西游记》的结尾了，唐僧师徒一行历尽千辛万苦到了灵山，好不容易见到了如来佛，那么虔诚地去取经，可取到手的却是一堆白纸！没错，就是一堆没有字的白纸。如来佛神通广大，心里早就知道的。

如来佛祖不但没惩罚敲竹杠的阿傩和伽叶，而且还有袒护他俩的意思。逼得可怜兮兮的唐僧不得不交出了自己仅有的财产——要饭用的金饭碗——靠贿赂这俩秘书兼管库的才把经书拿到手，真是太窝囊啦！

整部《西游记》，似乎就是孙猴子的勇敢，唐僧的糊涂，猪八戒的贪吃好色小心眼儿，沙和尚的乏味，和整天什么也不说、只会撅耷撅耷傻走的白马。众多的神仙、妖精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拨一拨，晃晃悠悠，为了臆想中延年益寿的唐僧肉打呀打的……好玩儿，热闹，引起无尽遐想。仅此而已。看来看去，唐僧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到底取到了什么经呢？没弄明白。

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也是个小西游迷，沉浸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整天不是听孙敬修讲的《西游记》故事，就是看少儿频道的《西游记》动画片，还天天缠着我陪着他听，陪着他看，这还不算，还老让我给他讲。没办法！听吧！看吧！讲吧！……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各种《西游记》里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可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这《西游记》远不是小时候所看的那么简单。在那些神仙、妖怪的后面竟然果真藏着一部经呢！

什么经？——“一堆白本”——没有一个字。《西游记》第九十八回里就是这么明明白白写着的！

照理说，唐僧师徒历尽千辛万苦，取到的竟然是白本，真叫人郁闷至极！这个打击对唐僧师徒来说绝不逊色于“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任何一场劫难。难怪唐僧满眼垂泪道：“这个极乐世界，也还有凶魔欺害！”可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本详细记载着唐僧劫难的簿子中唯独就没有取得白本这一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却原来，全本《西游记》的真意正在于此。如来佛祖不是对唐僧说了吗？“白本者，乃无字真经也！”所谓无字真经，也就是说真经原本就是没有字的。只不过书里说了，“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大多数人没看明白，这没有字的才是真正的经。

“经”者，“径”也。经就是道，道就是路。对唐僧师徒来说，这一路的磨难、一路的经历本身才是他们所要求取的真经！他们已经读过了。

可以用文字写出来的东西，其实仅仅是文字，大部分人都能够掌握，算不得是真经。只能说出来而写不出来的，可以叫作真传，也算不得是真经。既不能写出来又不能说出来，只能用心去体味的才算是真经。

那么问题来了，这没有字的真经究竟应当怎么读呢？

实实在在的道理原本就不是可以读来的，也不是可以听来的，而是要在真切的行动中用心体会的。

还是在灵山脚下的给孤园，师徒四人讨论《心经》时，唐僧曾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悟空解得是无言语文字，乃是真解。”人们常说“破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行万里路的过程也就是求取无字真经的过程。

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有字的经写在纸上，无字的经写在心里。这才是《西游记》要对我们说的。

“你已经得到了，还来求什么呢？”这就是《西游记》里如来佛祖的明示。

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样一些民营企业家，他们没有上过学，甚至只认识自己名字三个字的组合，如果有人把这三个字拆开了写给他看，他又不认识了。有字的书是没法读了，但他读无字书的能力却比一般人强得多，多年来凭直觉管理自己的企业，令许多学过企业管理的MBA难以望其项背。他们读的正是没有字的生意经。

有句话说：“人生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少年人大多不很理解，而越是有过复杂经历的人就越觉得深刻。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结果，就是一个从自身经历中不断求取无字真经的过程。工作也好，人生也罢，其实都要克服一个个来自外界的困难和内心的心魔的过程。世上每个人都有一部自己的《西游记》。每一段人生，都在求取那部属于自己的无字真经。

《西游记》里说了，“求神问卜，不如自己做主”。即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智者，也只能帮我们理解问题，而不能帮我们解答问题。要读懂这部无字真经，只能依靠自己对人生历程的观察和领悟。

回过头来再说说阿傩、伽叶的情节。我想，这恐怕不仅仅是索取贿赂这么肤浅，如来佛说了：“经不可空传，也不可以空取，你空手来取，所以得了白本。”

谁都知道《西游记》的第一主角不是唐僧，而是“悟空”。故事一开始就讲悟空如何从石头里蹦出来，到故事结束还是除去悟空的紧箍咒。那什么是悟空？在这里点破了，只有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去除一切束缚，才能取到这无字真经，了悟人生的真谛。

“空”到什么地步？“空”到连自己吃饭的家伙紫金钵盂都舍弃了。没了金饭碗，也就了无牵挂，该看透的就全看透了，想明白的就全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条件优越时没什么建树，一无所有后却干出了了不起的事业，不就是连饭碗都没了也就放开了吗？只有舍弃，才能取得，彻底地舍弃，才能取得真经。当然，这种舍弃有时也许并不情愿，有时让人备感孤独，痛苦万分。

有位西方哲学家说过，哲学巨匠们的思想本质上都是非常简单的。古今中外凡是真经都是简单的，简单到没有办法写在纸上。

简单吗？复杂吗？

慢慢地悟吧！真经本来就没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