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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1805—1875)

短篇小说作家与作品 作者:哈罗德·布鲁姆 著;童燕萍 译


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1805—1875)

安徒生的重要前辈是莎士比亚和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他最好的作品可以说是《仲夏夜之梦》和司各特的《红铁手骑士》中极其优美的《流浪者威利的故事》的复合物,再加上一些歌德、诺瓦利斯和E.T.A.霍夫曼的“普世的浪漫主义”的混合剂。歌德的“自我否定”是安徒生艺术的中心,即真正只崇拜一个神,也就是命运。虽然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具有很强的独创性,但是他努力从民间故事中汲取坚韧接受命运的精神。尼采曾经辩论说,为了生活的缘故,要把动机和目的分开。但是在安徒生看来,不需要把动机和目的分开。生活中他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或经久的爱情,但是他取得了不凡的文学成就。

与沃尔特·惠特曼一样,安徒生真正的性倾向也趋于同性恋。事实上,这两位大师都迷恋自我,虽然安徒生对女人的渴望要比惠特曼表现的大量对异性恋的文学姿态强烈得多。但是惠特曼是个先知诗人,给了人们得救的希望,未必是基督教的。在情感上安徒生自称更多地献身于幼年基督,但他艺术的本质却是异教徒的。和他同时期的丹麦人克尔凯郭尔很早就敏锐地感到了这一点。从21世纪的眼光来看,安徒生和克尔凯郭尔奇特地表现了丹麦文学中美学方面的两个极致。在2005年我们即将纪念安徒生诞辰200周年之际,在这本安徒生批评的引言中,我想清晰地描述那些使安徒生的故事流芳百世的特质。克尔凯郭尔本人曾很好地分析了他自己的写作目的,即是要说明:在表面上是基督教的社会里要成为一个基督徒是多么的不可能。在安徒生的心中,他的写作目的相当不同:在表面上是成人的世界里如何保持童真。

我本人认为,儿童文学与好的,或者与为各个年龄段特别聪慧的儿童所写的伟大作品没有什么区别。J.K.罗琳和斯蒂芬·金是同样糟糕的作家,他们是我们新的黑暗世纪的银幕——即电脑、电影、电视——的巨头。本人建议,无论什么时代都要劝孩子们反复读安徒生和狄更斯、刘易斯·卡罗尔和詹姆斯·乔伊斯,而不是读罗琳和金。有时候我对公众讲了这个观点后有人就问,读了罗琳和金,再去读安徒生、狄更斯、卡罗尔和乔伊斯不好吗?我的回答是很实际的:我们现在的时间是有限的,你反复读这些书,就没有时间读那些书。如果我们能活几百年,那可能会有充足的时间,但是现实的本质强迫我们要选择。

我刚刚读完这本22篇的《安徒生短篇小说集》,是戴安娜·克罗恩·弗兰克与杰弗里·弗兰克从丹麦语翻译的新译本。安徒生把他的回忆录称为《我生活的童话》,其中清楚地表现了19世纪早期的丹麦,他从工人阶层脱颖而出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创作生涯的动力是获得名声和荣誉,同时不忘他向上的努力是多么的艰辛。他父亲给他读《一千零一夜》的记忆似乎比他受养育的具体情景要强得多。阅读理解安徒生的传记是个奇特的过程:当我回想我所读过的内容,我得出的印象是,十多岁的安徒生是一个非常直率的人,他前往哥本哈根,在陌生人的好心面前完全崩溃。他一生都保持着这种奇特的直率:他走遍了欧洲,拜见海涅、维克多·雨果、拉马丁、维尼、门德尔松、舒曼、狄更斯、勃朗宁夫妇,以及其他很多人。他是个名人搜寻者,并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名人,最终他通过创作童话故事赢得了名声。

在各种体裁上安徒生都是个非常惊人的多产作家:小说、游记、诗歌、舞台剧,但是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而且永远最重要的,是他独一无二的童话故事。他把那些故事变成了他自己创造的产物,把超自然和普通生活融合在一起。这种方式始终令我惊讶,甚至比霍夫曼、果戈理和克莱斯特的故事还要让我惊讶,特别可怕而又避不开的爱伦·坡除外。

性挫折的困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无处不在,虽然深藏不露,却可以从他的女巫和冰冷的妖妇、他的双性王子这些形象中看出来。他的童话故事经历了四十多年的想象和修订,甚至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这里我想对六篇故事作简短的评价和赏析:《海的女儿》(1837)、《野天鹅》(1838)、《白雪皇后》(1845)、《红鞋》(1845)、《影子》(1847)和《牙痛姑妈》(1872)。

《海的女儿》表面上生动地暗示了一个克己的寓言,然而从我对故事的文学感受来看,这是个可怕的故事,集中表现在可怕的海洋女巫这个形象上:

她来到森林中一块黏糊糊的空地上,又大又肥的水蛇在里面翻动着,露出它们难看的淡黄色肚皮。在这块空地中央有一幢用死人的白骨砌成的房子。海的巫婆就坐在这儿,她就像人们让小金丝雀吃糖一样,用她的嘴喂着一只癞蛤蟆。她把那些奇丑的、肥胖的水蛇叫作她的小鸡,并让它们在她巨大松软的胸口上爬来爬去。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太不明智了。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我美丽的公主,但是它将会带给你悲伤。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能够像人一样走路。这样那个王子就会爱上你,你就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死的灵魂。”

说到这儿,巫婆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了地上,在周围爬来爬去。“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就得再等一年才能帮你了。我可以给你配一帖药,在太阳出来以前,你必须游到陆地,然后坐在海滩上,把这药喝掉。这样你的尾巴就可以分成两半,收缩成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可是这会很痛——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切开你的身体。凡是看到你的人都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你还将保持着你那轻盈的步子,任何舞蹈家都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走的每一步都会使你觉得好像走在尖刀上,好像扎得你鲜血直流。如果你愿意忍受所有这些痛苦,我就帮助你。”

“愿意!”小美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想到她就要获得不死的灵魂。

“可是要记住,”巫婆继续说,“你一旦获得了人的形体,就再也不能变成小美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游到水下,回到你姐姐和你爸爸的宫殿里了。而且,假如你不能得到那个王子的爱情,使他因为你而忘记他的父母,一心只想着你,并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不死的灵魂。在他跟别人结婚后的第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破碎,你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

“我还是愿意。”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变得死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酬劳,”巫婆接着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少。在海底,你的声音算是最美的了。我肯定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可是你得给我这个声音。我要你最好的东西来换我那珍贵的药。你知道,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好使它尖锐得像一柄双刃剑。”

“可是如果你拿走我的声音,”小美人鱼说,“那么我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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