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智毅的紫砂壶情结
大暑之日访沈智毅老先生。他刚从医院出来,但一谈到唐云先生,他便会滔滔不绝,将唐云的故事一一道给你听。他说:“唐云画画有个习惯,每当他挥洒尽酣之时,他便会戛然收笔,将画挂于墙上,尔后捧起紫砂曼生壶,边呷边琢磨。众所周知,唐云有八把曼生壶,但他从不收藏,买来便轮流使用。若有人来把玩,他会全盘托出,供大家欣赏。”
受唐云影响,沈智毅也喜欢紫砂壶,他策划的“海上十大画家绘写砂壶”之举,被国学大师饶宗颐誉为“紫砂壶复兴第二浪者也”。
原来“文革”时期,宜兴的紫砂作品,无论是大师作品,还是小工作品,壶底均为“中国宜兴”,后因香港罗桂祥等人提议,恢复古式在壶底留上制作者的款识,殚其心意,宜兴紫砂壶再次兴旺。此举被饶宗颐称之为“紫砂壶复兴第一浪”。
沈老在谈及他设计壶的理念时说:“选制壶坯很要紧。一为就壶绘画,即根据壶的造型请名家铭文作画,如陆俨少、朱屺瞻、陈佩秋等人的画,可分别刻在玉梨壶、瓜瓢壶和合欢壶上;二为就画配壶,如刘旦宅的《红楼壶》,因十二金钗均为立姿,故而沈智毅与刘旦宅商量,量身定壶,亲手设计长圆形壶。”刘旦宅曾撰文曰:“壶上绘写人物,前代极罕,唯今有之。于壶上绘全身站立人物,更为前人所未之。为此,予构思下笔也历时不短。”红楼壶上的十二金钗均为白描写成,画面生动,性格分明。就拿“扑蝶”来说吧,壶面上的宝钗看似闲情,实为心有所思。她的心思之多绝不在翻云覆雨的凤辣子之下,纯真的黛玉岂又是她的对手?
壶上作画难度很大,然遇名家高手,也将迎刃而解。画家作画讲究力透纸背,点染成金,要将劲健缓和,抑扬顿拙地镌刻在壶上,且还要质感,很难,奏刀过重易裂,轻则便会飘忽。沈智毅请出海上文玩雕刻之龙头沈觉初把关,此事难也不难了。接着沈智毅再请国家一流的传拓大师万育仁拓之。完了之后,沈智毅在砂壶铭画的拓片上,再请绘画作者签署,为每把紫砂壶定了一张“身份证”,以志因缘。此证也被行内称之为壶的“出生纸”。因此,集画、刻、拓于一身,又经绘画名家亲笔签署于拓片的紫砂壶,也就成为沈老监制的特色名壶。如今,绘画者谢世的居多,这批壶在艺坛上已身价不菲。沈老回忆说:“我之所以在砂壶上做了这许多烦琐的工序是考虑到近年来流传下来的名壶赝品多多,难以考证,为此特意为壶做上‘身份证’,让人便于识别。”
刘旦宅《红楼壶》 沈智毅设计,沈觉初刻
沈智毅说:自己与砂壶的情缘“这还得感谢唐云先生了,是他引领我走上这条路的。”
1948年,沈智毅去吴湖帆家约稿,邂逅遇上制壶高手顾景舟托人带来的五把石瓢壶,他们请吴湖帆在壶上铭文绘画。制成之后,顾景舟除自留一把以外,便分赠给了吴湖帆、江寒汀、唐云及铁画轩老板戴湘铭。这次制壶过程给沈智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中国成立后,沈智毅随唐云进了上海美术馆,与唐云的来往越来越多。唐云嗜壶,且喜藏名壶也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话题。一次,唐云从金陵大画家亚明处带来一把清嘉庆年间,杨彭年制,陈曼生铭的笠荫壶。唐云兴高采烈地对沈智毅说:“这把壶,你看冤不冤,在亚明家只用来倒酱油,还倒不出。亚明见我喜欢,便送我玩用了。这是把曼生壶,你看,壶底有‘阿曼陀室’的印记。”沈智毅开玩笑地对唐云说:“你大概又夺人所爱了吧?”唐云急着说:“不,我对亚明讲清楚是曼生壶的,亚明却说:‘既然是老药喜欢,不管是什么壶,我都送给你’。”说着,唐云对沈智毅说:“现在我只得求你了,设法让壶嘴流出水来。”此壶也怪,壶嘴并未堵塞,但就是倒不出水来。经沈智毅反复推敲,发现症结却在壶盖的洞口不通,沈智毅说:“请玉石雕刻厂的师傅弄一弄就好了。”“不行,他们不懂,万一弄坏,我舍不得,还是你来。”唐云坚持要沈智毅弄。
沈智毅不敢怠慢,为此,他特意地做了两把精致的小钻头。一天,他带了钻头,备了细金刚砂皮去唐云家修补。这天,唐云心情十分愉快,他在画桌上铺开了画纸细细作画。一个修补,一个画画,又时时谈及壶经之道。唐云说:“陈曼生的壶铭‘笠荫暍,茶去渴,是二是一,我佛无说’,写得多有禅意啊。笠翁中暑,喝茶去渴,是二还是一,佛不说,让你去思,让你去味,更让你去禅。”一个精钻细磨,小心翼翼;一个泼墨挥洒,侃侃而谈。历时1个时辰,沈智毅修补成功,完满交卷。而唐云一幅《鸟蝶枇杷图》也很快完成。画面上金黄枇杷缀满枝头,一鸟站立高枝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成熟的枇杷。枇杷大叶淋漓展开,引来蝴蝶盘旋,一派生机。款识为“智毅同志正之,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唐云画”。唐云对沈智毅说:“这画没有禅机,你留着玩吧。”
沈老说:“唐云的八把曼生壶的盒头几乎都是蓝布款式,大都出于我的手,因为唐云喜欢简朴大方不花俏。这段时间,我受唐云痴壶的影响,学到了不少紫砂壶艺的知识,故而也渐渐爱上了紫砂壶。”
“四人帮”粉碎后,上海美术馆搞画廊,为了搞活画廊,当时负责的沈智毅萌发了邀请海上名画家绘写紫砂壶的念头。这一想法立刻得到唐云的赞同和支持,在唐云的带领下,沪上大画家谢稚柳、陆俨少、朱屺瞻、张大壮、王个簃、关良、程十发、刘旦宅、陈佩秋纷纷加盟,负责监制的沈智毅奔走于上海、阳羡,反复打磨,历经艰辛,方获成功。当这些紫砂壶一面世,即刻引来东南亚和港台砂壶收藏者的关注,一时轰动上海,壶也瞬即售罄。
每当沈老先生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总是喜孜孜的,脸上充满着喜欢。
《红楼壶》拓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