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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享清华·人在清华大学,胸怀世界

沉默与空白:钱钟书传 作者:孟语嫣 著


卷二 享清华·人在清华大学,胸怀世界

世界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谁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你开了一扇窗,冥冥里,另一扇窗,就会悄然合上。他的目光,滑过一行行墨色的文字;他的手指,游走过一页页静默的书香;他的灵魂,飘移过一个瑰丽如月的世界。当他的思想同这些文字撞击,就演奏出一首惊艳的小夜曲,温柔、安静,又带着震撼世人的力量,像荒丘的风,生生不息,终不枯竭。

十五分的数学

说起来,文科生对于数学的深恶痛绝,原来是源远流长的。才气过人如钱钟书,也是提不起半点兴趣。这让许多拥有相同感受的文科生们,总算多了一丝心理安慰。当看到钱钟书也偏科偏得厉害,数学只能考十五分时,内心深处,大有扬眉吐气之感──你看你看,就连这么厉害的人,数学也是短板,可见这玩意儿确实讨人嫌。可其实,只消一句话就能将他们噎得无话可说:人家数学十五分照样能上清华大学!

那还是在一九二九年,已经从桃花坞中学顺利毕业的钱钟书报考了清华大学。作为中国最知名的学府,当时一共有两千多名学子报考了这里,而这所高等学府只打算在这么多学生当中录取一百七十四人。成绩一出来,钱基博发现钟书的名次排在第五十七位,这个成绩算不上好,也不能说坏,如果按照排名录取,显然是毫无问题的。

可问题就出在钟书的偏科上。

他的数学一向不好,几乎算得上“烂”。当父亲的,不管怎么用心替他补课,都没办法把他的数学拉到平均水平。而这次考试,钟书的国文和英语都考出了极高的水平,唯有数学,只有十五分。这在清华大学众多考生当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情况。因此,当年关于钱钟书能否进入清华大学的问题,成为清华大学上下皆议的热门话题。许多教授都认为,作为一名合格的大学生,应该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而钱钟书偏科如此严重,显然是不符合预期的。最后,还是当时的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先生力排众议,觉得若是就此将钟书拒之门外,恐怕会流失一个未来的精英,于是破格录取了钟书,使得他能够成为清华大学这所最高学府的一名学子。

那个蝉声不绝于耳的盛夏,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背上行囊,辞别了双亲,搭乘北上的列车,目的地,是北平。鸣笛声宛如撕破了蒸腾的热气,他从车窗外望出去,江南的一草一木,渐渐遥远,热气渐次染上,结在窗框,就像一层凝霜。少年的心里,第一次尝到了离乡的愁。有句古话说,“才知相思,便害相思。”之于初次离开故土的游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幸好,那个他心仪了多年的学府,以强大的胸怀,弥补了游子的乡怨,驱散了他的小小悲伤,淡淡离愁。

都说,在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座城。落花飞絮,春烟碧水,你将世上最好的风景赐予它,以天地间最华丽的字眼形容它,用一颗心最温柔洁净的美好包裹它,任何人都不能轻而易举地踏入这座城池。它,只属于你,属于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而清华大学,在钱钟书心里,就是这样一座圣洁而高贵的城池。他熟知它的过去,走入它的此时,便深知,自己将会与它共同创造未来。它的过去,是清政府为留洋学生建立的预备学校,到了一九二八年,罗家伦先生担任校长时,这已经是一所承载了中国学子梦想的殿堂校园了。从他破格录取了钱钟书时所显露的性情来看,这位校长,显然是一位有追求有理想并且愿意付诸实践的实干家。也正是这样一位领导者,改变了钟书一生的命运。

当钟书踏入清华大学的校园时,他望着连绵的碧梧和翠柳,百味杂陈。时隔一个夏天,他还是能清晰而深刻地记起放榜那日,他在人群里,看到红纸上自己的名字,心里有点小凄凉。不出所料,国学和外语的成绩都不错,甚至有点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可数学的惨败,亦是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底线。

想来自己同清华大学是无缘了吧!因为他知道,清华大学没有这样的先例,会录取一名连数学都不能及格的学生。按照老规矩,他大概是要名落孙山了。可心里实在不能不存在那么一点小侥幸,或许那些教授看在自己傲人的国学和外语成绩上,能够网开一面,破格录取,这如同漆黑的深夜里,一缕豆大的烛火,虽然细微,可心里藏着那么点希望,就不会绝望得近乎伤心。

这时候,便有人来劝:“你的父亲也是当过清华大学教授的,清华大学的故交总能剩下几个,要是去找找那些长辈,或许能够挽回。”钟书心里虽然难过,但他并没将这种话放在心里。他自幼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又阅尽群书,心里是有几分文人的傲气的,走后门这种事,并不少见,可不见得他就要与之同流。若是这次败北而归,至多再考一年,回家好好温习数学,来年再战,总能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走入清华大学。

正在茫茫然走着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学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就是钱钟书?校长在找你呢!”便是这个瞬息,那缕豆大的烛火仿佛燎原的星火,顿时滚烫了半壁江山。校长日理万机,这时候见自己,不会是为了笑一笑他的数学,想必是事情有了转机。他双眸一亮,连忙快步走向行政楼。

钱钟书推开校长室,一位衣着简朴、气质高华的中年人坐在书桌前,他便是当时的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罗家伦看到钟书进来,抬起头微微一笑。钱钟书虽然心里有几分揣测,可终究忐忑不安,幸好钟书没有将这种弱势表现出来,他依旧站得笔直,至少场面上,半点都不怯场。看到他这副模样,校长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几句话就彻底卸下了钟书心里的忐忑。

他直截了当地说:“老实说,按清华大学的老规矩,你数学考成这样,学校是不能录取你的。可我觉得,你的另外两科成绩,实在是高。不得不说,连我都要对你肃然起敬了,所以,钱钟书同学,你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了。”

这个结果,显然是在钟书的意料之中,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可当这个消息从校长口中说出来时,他却觉得整个天地之间,顿时明朗起来,阳光密密匝匝地透窗而入,明亮的光线里,仿佛还有青草的翠绿香气,湖水的澄净味道。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得这位一向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几乎想吹起口哨来。

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校长室的,飘飘然走到校门口,才想起自己应该写封家书回家,告诉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亲这个好消息。他顾不得跑回旅馆,找来纸笔就在附近的小亭子里开始写信。

多年以来,他和父亲的家书都是文言文对答,这个习惯,在彼此老去后,也依旧保持。那天的家书,亦是如此。他没有一开始就将这个喜讯写下,而是从容地从离开家乡时开始说,一路上的见闻,北平的风景,北方人的脾性,娓娓道来,格外生动。最后,他才开始提笔写这次的考试成绩,国文和外语极好,数学是意料中的差,可自己运气好,遇上一位极好的校长,所以他还是被录取了。

这种先抑后扬的写法,相比于开门见山的写法,仿佛给予读信人的欢喜,要浓重许多。其间,他的行文笔法,已颇为老练,很是有了几分后来《围城》的光彩。而这种才华,将会在他就读清华大学期间,更加盛大美丽。他会用自己的实力与潜力,来证明罗家伦先生的选择并没有错,他是与众不同的,未来也将走出不一样的天地。

不论是对于钱钟书,还是清华大学,因为严重偏科而破格录取都是百年不遇的事件。这是一次美丽的偶然,他为后世太多偏科生缔造了梦想,于他自己而言,这机缘更是骤然打开的大门。他以此为基点,撬起了不一样的人生,准备在新的天地里大施拳脚。

横扫清华大学图书馆

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招人嫉妒的。有人说,世界上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谁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你开了一扇窗,冥冥里,另一扇窗,就会悄然合上。当然,世界这样大,完美的定义那样丰富,自然难以集上帝的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因为际遇与选择的不同,也总会有人获得更多的幸运。

而钱钟书,就是这样一颗闪闪发亮的星星。即使走在群英荟萃的清华大学,他亦是其中最闪耀的星辰。尤其是当他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后,先后掌握了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是艰涩的拉丁文,这样的天才,在令人惊叹的同时,终究也难免招来羡慕、嫉妒以及淡淡恨意。其实多数时候,之于天才,我们是愿意敬仰和艳羡的,可当埋头苦读觉得人生艰辛时,若有人漫不经心地抱着双臂从窗前走过,每个人的心里,想必都觉得这个世界太残忍,这个人太招摇。

其实钟书心里并没有招摇的意思,他还不至于清闲到这个程度。但他确实很少做出一副痛下苦功的样子,很少像其他勤勤恳恳的同学一样,专注上课,认真记录下教授的每一次高谈阔论,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

上课时,大家带的是课本,他带的却常常是与科目无关的杂书。他也很少认真听讲,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在手中的那本书上,目光纯粹,从不走神。做的是学渣的事,考的却是学霸的分,往往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叫人觉得天地凄凉的。

只是幸好,这种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也只是平平淡淡、朝九晚五的寻常人,做寻常事,也只怀揣一点小心思,有点闲,也有点喜悦,会因为一些微小的事情流泪,也会因为冬天里一杯不经意的热咖啡而暖溢心房。

当钟书毫不在意地从同学们身边擦肩而过时,身后留下的,大多是羡慕不已的余光。他将这些余光落在身后,铃声一响,就匆匆走出教室。他的目的地,是清华大学图书馆。在他的大学时光里,这几乎成为了他的第二个宿舍,除了上课和睡觉,他几乎将整个人都埋了进去。

在当时,清华大学图书馆是全国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不论是什么类型的书籍,甚至是珍贵的孤本,都能在这里找到。而这些镇馆之宝,并没有因为有价无市的价值被束之高阁──清华大学的每位师生,都有翻阅的权利。

如果说清华大学图书馆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雪原,那么钱钟书便是这片雪原上无休止翱翔的雄鹰,他展开凌厉的羽翼,在无边无际的原野里,肆意攫取他的猎物。他近乎渴望地、贪婪地走入这个世界,如久旱的泥土,尽情汲取雨后的芬芳。他数学虽然不好,总是令人误认为他只是擅长国学,其实钱钟书不仅仅是个语言天才,他的兴趣亦是十分广博,连艰深的哲学和心理学,亦是有所涉猎。

而有人这样说,在当时的清华大学,钱钟书是借阅书籍最多的学生。他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一个年轻人,一副细丝眼镜,有时候会悄悄滑下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他的刘海已经有点长了,微微遮住了眉眼,可他穿得很干净。这些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子,清华大学校园里这样的学生简直比比皆是。可最明显的,是他手上永远都不曾放下的书,仿佛书中的墨香,已经将他和文字融为一体,任何事情,都无法拆分他们。

有时候,总会觉得缘分是多么奇妙。或许,就在伯父为他取名叫作“钟书”的时候,他和书籍深厚无比的羁绊,就已经暗然滋生,在日后的时光里,尘埃惊散,流水如花,他们的纠缠愈演愈烈,最终密不可分,如同浑然一体的血肉,倘若强行拆散,想必那个嗜书如命的年轻人,会神魂俱伤。在旁人无法了解的世界里,他与书是朋友、亲人、爱人,缺一不可。

钟书看书的速度十分快,总是能用别人看一本的时间,就看完了数本。可他并非囫囵吞枣,他看每本书,都会做上十分详细的注解,写下自己的思考,甚至一本书看下来,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手笔。他读书,读的早已不是趣味,他沉浸在文字世界里,仿佛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与作者的亲密交谈,他们言笑晏晏,宾主尽欢;他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他们相视一笑,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的阅读,才是真正升华到灵魂高度的阅读,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带入其中。走出来时,那些精髓,才会与本我的思想相碰撞融合,最终淬炼成完全属于自己的智慧。

于是,就有人发现,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大多数书籍上,都留下了他的笔墨。这难免会令人产生自叹不如之感。当翻看一本闻所未闻的书时,却愕然发现这本书早已有人研究得熟透,而当你丢弃它,从浩瀚的书海中又抽出一本,最终又发觉,那个人的笔迹依旧行走在字里行间,笔走龙蛇,潇洒又肆意,心里的崇拜,何止是小小的一滴。

因为书看得实在是多,于是有时候钟书自己也难免记混了。有一次,他拿了一本书,竟然发现上面有自己的笔记,仔细一看,笔记里带着许多激愤之语,想必那日心情不好,因此多有偏激评论,为了不误导后人,他又拿起笔,在原来笔记之后补上一句:书本无过,我有多失,并非有意冒渎。写完之后,他便将书放回原位,打算第二天接着过来看,没想到次日翻开时,竟有人在后面接道:不知何处憎书人,眼前涂抹丢煞人。不悔自己无颜色,却将丑语怪他人。这人倒也有意思,前两句夹枪带棒,后两句连自己也讽刺上了。

钟书不由展颜,略思片刻,他便提笔道:无端弄笔是何人,剿袭清华钱子文?从那人的笔法中看来,显然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钟书便也同样化用了《红楼梦》中的句子,回敬那人不知反省,只知道讽刺他人。可见,他学识渊博,遍览群书不是没有道理的。淡淡几句,幽默又精辟,也不伤和气,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是练得相当到家。

那些年,时光精粹如水晶,清浅地掠过他头顶的天空。他的目光,滑过一行行墨色的文字,他的手指,游走过一页页静默的书香;他的灵魂,飘移过一个瑰丽如月的世界。当他的思想同这些文字撞击,就演奏出一首惊艳的小夜曲,温柔、安静,又带着震撼世人的力量,像荒丘的风,生生不息,终不枯竭。

遇上最好的伯乐

每一匹千里马,都心心念念遇上一位伯乐;每一颗来自深海的明珠,都不愿意被堆积于茫茫人海,被淡忘,被蒙尘与遗失;每一位身怀才华的人,也都深深渴望着,在不久的将来,甚至就在下一个瞬间,便有步履轻盈、目光和蔼的人推门而入,愿意挖掘开发,帮助自己将最动人的一面打磨造就。

是的,千里马需要伯乐慧眼相识,明珠需要识货人拂去满身尘埃,有才华的人们也需要有人来安慰、鼓励、宽容,甚至是包装。

钱钟书是幸运的。

清华大学赋予他一个通往天堂的台阶,而他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地拾级而上,直至走到鲜花烂漫的境界。他的成功不是偶然,除却他孜孜不倦的努力之外,一路上,也有“贵人相助”,一路偕行。

罗家伦先生,是钱钟书人生道路上第一位“贵人”。论声望,罗家伦似乎并没有其他清华大学校长那样出众,然而论功绩,却是清华大学改革校风、有容乃大的一代宗师。在他担任清华大学校长期间,第一,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女生;第二,破格录取了钱钟书。光是这两样,就足够这位老先生在清华大学校史上拥有一席之地了。

但他和钟书的缘分并不长,很快,他被调离清华大学,告别了这所美丽的校园。然而,他们依旧有书信往来。罗家伦很是欣赏钱钟书这位小友,甚至将自己的诗作寄给这位小友品鉴。罗家伦的诗其实写得极不错,钱钟书也是个好诗之人,于是专门写了诗评寄回去,用的依旧是文言文,翻译成白话便是:“您的诗写得真是如珠如玉,我从前听说您诗字双绝,字我是见过的,如今见了您的诗,才觉得盛名之下,果然不虚。这首诗我一定会好好保存,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请您帮我看看我写的诗。”

后来,他果然将自己写的诗寄给老校长。老校长亦是十分欣赏。一老一少,几乎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的典型代表。

另一位大诗人陈衍,亦是钟书的良师益友。这两人相识,始于路上巧遇。那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只是那位老人,时常看到钟书行走在前往图书馆的路上,每一次见他,怀中都抱着五六本书,于是终有一日忍不住拦住了他,翻了翻钟书手里的书,却露出遗憾神色。

钟书不由狐疑,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老人,忽然想起,眼前这位就是著名的诗人陈衍,号称石遗老人。他即刻毕恭毕敬地请教,为何老人看到他手里的书,会是那样的神色。陈衍笑问,他早就听说清华大学来了个才子叫钱钟书,可为什么这个才子只喜欢外国文学,中国文学这样深厚,却不下苦功夫钻研呢?

这个问题几乎是问到了钱钟书的骨子里──东方文学和西方文学,究竟有什么差别。他已思索许久,此时有人提问,自然滔滔不绝:东西方的文化都是人类文化,没有谁高谁低的问题。但是我以为中华文化其实在根骨上比西方文化更高,但西方的逻辑、系统却是比我们的要优越一点的,这也是两者之间的相通之处……其实面对着自己的长辈,有点无礼,可陈衍不以为意,依旧面带微笑侧耳倾听,这个学生很有意思,也很有本事。听到最后,他不由夸赞钟书,人人都说他学贯中西,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后,两人成了莫逆之交。陈衍先生是戊戌变法的后人,思想比遗老们要开明许多。他与钟书所深爱的西洋小说译者林纾是好友,这位先生却是个怪人,才华横溢,一生翻译了众多外国小说,读者遍布大江南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影响深远。可这位老先生却最厌恶旁人称赞自己的译作,如果有人告诉他,自己因为他的译作而爱上了西方文化,老先生定然是要勃然大怒的,他以为,自己的译作是用古文翻译的,如若看过自己的译作,应该爱上的是中华文化。幸好,作为林纾先生好友的陈衍,并无这样的怪癖,他虽然比钱钟书要大上四五十岁,却很是开通,算得上是旧文人当中脾性最好的人了。

在清华大学期间,钟书还结识了一位对他极其欣赏的教授。那就是钟书的老师吴宓先生。这是一位十分宽容善良的老师,唯有在上课时要求严格。可钟书很少听他的课,上课时基本上都是在看自己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吴宓却并不怪罪他,反而很有纵容他的意味。对于这位学生,吴宓是格外宠爱的,甚至每次上课之后,都会请钟书当堂站起来,评一评自己讲课内容里的优劣。

而钟书也毫不客气,当着诸多学生的面就大肆点评,因为他知道,这位老师是不会在意的,反而会因为他的直截了当而心有快意。何况,他也认为,若是有意见不言明,反而藏着掖着,那才是对老师最大的不尊重。多年后,当他自己也走上了讲台,同样成为了一名老师,才恍然发现,当年的自己有多么骄狂不羁。为此,他专门写信给吴宓,请求原谅。未想,吴宓根本就没把当年的事情放在心上,反而安慰说,自己非常高兴能够遇见钱钟书这样的学生。他教过的学生千千万万,可也唯有钱钟书,才能让自己为他一再破例。

钱钟书即将毕业时,吴宓非常希望钟书能够留下来,继续在清华大学读研究生,毕业之后便留在清华大学,为学术界作出贡献。为此,师徒两人甚至彻夜长谈,但最后,钱钟书还是婉拒了老师的邀请。他觉得,以自己的知识水平,已经没有读研究生的必要,他同校内的几个学长交流过,真正有才华者寥寥无几,他无须再为了一个学位浪费有限的人生。对此,吴宓虽然觉得惋惜,也深知钱钟书的决定或许才是最正确的。读研究生,然后留在清华大学执教,或许是许多人眼中的美妙人生,光辉、皎洁,又一帆风顺。但是,这在钟书眼中,却并不是最期许的,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人生仅仅停格于此,虽然他亦是深爱着这所校园。

他还有许多许多地方没有走过,还有太多风景没有看透,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太渺小,太轻微,而他不愿意如同一颗最普通的尘埃那样平静、平凡地活着。岁月悠悠,时光芬芳而冷酷无情,一生这样短暂和匆忙,在仓促的流光里,人们不能预测未来,不能折返前尘,唯一能够紧紧握在手心的,便是匆匆的此时。可此时有多久呢?其实短到一睁开眼睛,就倏忽无踪。所以,像钟书一样,放弃可能沉稳的未来,放弃那些旁人眼中的美满,勇敢地承担起可能的风险,走向人生的未知,这未尝不好。

因为那时,一颗心,是满的,是从容的,是无知的,亦是无惧的。

踏墨走笔

清华大学为钱钟书提供了一个尽情汲取知识的园地,也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创作活动。那是这片古老土地上新旧交替的年代,一切都有可能发生。青年是热血澎湃的,女人是逐渐挣脱围裙的,满清的遗老们虽然抵抗着,但新世界新思潮的力量摧枯拉朽,已经势不可当。

钱钟书诚然是嗜书如命的,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意气书生。他也同样关心着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同样密切关注着中国的命运。当时的学生,若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除了上街奔走呼号之外,最直接的便是出版刊物。而正好,清华大学有自己的刊物,叫作《清华周刊》,在学生当中很有影响力。

《清华周刊》原来是清华大学的学生自己创办的刊物,一开始,也并没有怀抱什么远大目标,只是打算将学子们的日常生活记录下来,供闲暇之余,博君一笑。随着时间的推移,《清华周刊》渐渐增加了传达时事的功能。通过这个渠道,清华大学学子们能够尽快了解到国内外时事,而他们的爱国心,也因此更加被激发起来。与时俱进的《清华周刊》增添了一些关于时事政论的栏目,影响力越来越大,渐渐开始走出校园,走向全国,在知识分子、工人中间都很有地位。

《清华周刊》最为人所知的是政治时事板块,然而它的文学板块,也同样备受瞩目。能够将自己的作品发表到《清华周刊》上,对于当时的学子来说,是一件挺光荣的事情。而那时的钱钟书,就很好地利用了这个平台──如果说清华大学的图书馆,是他汲取养分的辽阔天地,那么《清华周刊》就是钱钟书施展才华的光辉舞台,他在这一寸仿佛渺小的版面里,将自己的才气化作墨色,昭告大众。

他曾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了一篇名为《小说琐征》的作品,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但他自己却曾经笑谈自己当时用错了方法,明明是文学的东西,他却是用历史的角度来进行考证。其实这未尝不是另辟蹊径,别具一格。这篇文章一共分为三个部分,是他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证研究积累出来的成果。写得最好的是第三个部分,是考证汤显祖《牡丹亭》的。

他虽然还年轻,但见多识广,逻辑严密,将自己的兴趣爱好和优势充分结合起来,把《牡丹亭》中的隐含在深处的政治意图进行了探索与揭露。其实在大多数人眼中,《牡丹亭》是一部瑰丽灿烂的爱情喜剧,为情生,为情死,生生死死,都是为了一个动人的“情”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于是,太多人关注着《牡丹亭》的情,却忽略了汤显祖的意。每一部作品问世,都有其意义,或高峻如巍巍泰山,或轻浅如洁白鸿毛,作为“东方莎士比亚”的汤显祖,写下《牡丹亭》的目的绝非只是为了写一出悱恻如风月的感人爱情,比之《红楼梦》,《牡丹亭》的身后,也隐藏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钱钟书将这个切入点从普罗大众所关注的“情”,转入汤显祖的写作意图,不论是对于他自己,抑或是文学发展史,都是一次不小的进步。为了这篇看上去并不长的文章,钟书颇费了一番心血。考证,研究,定论……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一点一滴,都需要他用上全部心思。幸好,这份苦心得到了回报,他的名字,越来越多地被众人熟知。如果说在苏州时,钱钟书还只是一位江南才子,那么到了清华大学,凭借着自身的努力,他已经成为了全国都闻名的大才子了。

钱钟书才华和人气都如此出众,自然被《清华周刊》重视和器重。不久,钱钟书就被任命为文艺组编辑。当时的《清华周刊》是众多刊物中最为举足轻重的,别的且不论,以它学术组编辑是吴晗,文艺组编辑除了钱钟书之外还有一位吴组缃来看,这种阵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与此同时,钱钟书还兼任了《清华周刊》的英文副刊编辑,可见,《清华周刊》亦是钱钟书的伯乐。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是第一个令他从温煦江南走向大千中华的华丽舞台。

在这个舞台中央肆意奔跑的钟书,曾在这段期间写过不少文章,只可惜大多都没有流传下来。如果这些文章得以保存,显然又可以震惊文学界。都记得钱钟书古文写得极好,行云流水,灿若星华,几乎可以同“唐宋八大家”媲美,却没多少人记得,钱钟书的古体诗,亦是写得极好,风流飘逸,又不失沉静端庄,若是比作女子,那定然是梦中才能一亲芳泽的绝代佳人。

之所以不太有人知道钱钟书同样擅长古体诗,只因为他不愿将此事昭告世界。他很厌恶那些会写一点古诗,就急不可待地刊印出来,用来赚钱,恨不能天底下的人都叫他一声大才子的人。钱钟书骨子里,甚是有点儿傲气,觉得这种行为,恰恰证明了自己眼低底子浅。都说钱钟书颇有些恃才傲物,然而却没人想过,他的傲气,是他的生活态度,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而在所有真正有才华的人面前,他永远都是平和谦逊的。有主见的人,总是值得人佩服的。

诚然,真正才华横溢的人,是烈火淬炼的金子,是暗夜里依旧明亮如昼的明珠,是沉默在幽深小巷里始终令人垂涎的香酒,不会因为低调而被尘埃埋没。时光推移,岁月荏苒,总会有人发觉,在繁华深处,藏着那样一颗柔润骄傲的心。

他在写给父亲的家书中曾写道:如果有一日真打算去刊印自己的古体诗集子,那不用多印,一百册足矣。能够让一百个人读过自己的诗,成为自己的知音,已经太足够了。他最后又极其“狂妄”地写下:“不屑与人争名也!”确实骄狂,确实不羁,也确实有骄狂和不羁的资本。他的傲气,建立在他满身才华的基础上,纵使有人不服,也比不过他,掠不去这风采。

一九三二年三月,某一期的《清华周刊》中发表了钟书的一首古体诗:《得石遗先生书并示人日思家怀人诗敬简一首》。这首诗,让人看到他的另一面才华,还得到了陈衍,也就是题目中的石遗先生以及罗家伦先生的高度赞赏。若不是还有这首诗的存在,以钟书低调又“狂傲”的性子来说,恐怕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诗作展露在众人眼前。而那时的钱钟书,不过是一介大三学生,可他的声名和学识,早已远远超越了同龄人。

或许那时,他的心,是一座小小的城。书香是填满大街小巷的柳絮,笔墨是林立高楼间随风轻摇的铃铛,有美景,有音乐,看起来和听起来,都是满满的,仿佛一点也不寂寞。可是啊,那些娇艳的风景似水流过去,恍如屋檐下无声的滴雨。他会不会在某一个石榴花开的瞬间,觉得自己的影子好长,好长,被金黄的阳光照得好凄凉。可这只是瞬间的思流,瞬息明灭,如波光泡影,年轻的才子心里,还只容得下自己、梦想和未来,还没有开窍,打开一丝浅浅缝隙,容纳一缕经久不息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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