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特》:爱欲与文明的冲突
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是古希腊神话文学、口传文学和文人创作交流汇合的文学结晶。这部15000余行的诗体巨作,描写了公元前1200—公元前900年左右战乱纷起的古希腊社会生活。传说中双目失明的诗人荷马,虽被后来的学者普遍认为并无此人,但在这个传说中的名字里的确并存着一个早期文明民族的集体意识和一些个体诗人的惊人才华。《伊利亚特》得以永恒的奥秘之一,就是它所表现的波澜壮阔的民族往事和描写这些往事的极其丰富而又强烈的表现力。
十年争战的祸因:海伦的美和阿基琉斯的盛怒
《伊利亚特》表现的是迈锡尼文明时期古希腊人和特洛亚人的一场十年争战。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初,当时的特洛亚城由于上承克里特文化成果,地处欧亚海陆交通要道,因而无论是城邦的经贸商旅,还是百姓的日常起居饮食,都曾是一幅忙碌、充裕的繁荣景象。这种繁荣历史上曾多次因外敌入侵而被毁灭。著名的特洛亚战争实际就是古希腊人发动的一次进犯,是诸多争战中的一次。希腊人自称是“阿开奥斯人”,他们进犯的实际目的是为了获取特洛亚的财富和奴隶,但在荷马的笔下,战争的目的却仿佛是因为一个女人的美貌和一个男人的火气。
特洛亚王子帕里斯在肩负使命去希腊做客的时候,由于天上美神阿芙罗狄忒的帮助,认识并爱上了当时世上“最美的女人”海伦,海伦是希腊城邦之一的斯巴达国国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在帕里斯与海伦双双坠入爱河、海伦半推半就地随帕里斯离开斯巴达之后,希腊人曾希望用和平谈判的方式向特洛亚讨回“被拐走的”或“被偷走的”海伦。但古希腊人的傲慢无理和特洛亚人的富庶狂妄使他们都更关注国家的名誉而不愿作任何放弃。于是战争就有了借口。希腊人以墨涅拉奥斯的兄长、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为主帅,成立了希腊联军。军中有天下无敌的阿基琉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萨拉弥斯岛首领大埃阿斯、著名箭手小埃阿斯、著名将领狄俄墨得斯、阿基琉斯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等,他们以复仇的名义挑起战争。特洛亚方面奋起应战的主要将领是主将赫克托尔、美神阿芙罗狄忒之子埃涅阿斯、赫克托尔的兄弟帕里斯、盟军将领潘达洛斯等。
《伊利亚特》的艺术表现力“在两个方面尤为人们赞叹,一是它的叙述角度,一是它的人物塑造”。自从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里这样分析了《伊利亚特》的“情节整一性”之后,人们就清楚地理解了荷马对一场十年征战的艺术性叙述。他通过十年战事最后阶段中的一件约50天的战争插曲,围绕着一个主人公“阿基琉斯的愤怒”而展开描述,在愤怒的起因、结果和消解转化过程中,荷马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完整而又开放的故事。不过“故事”之于《伊利亚特》,就像“故事”之于我们今天戏剧舞台上的古典剧目一样,戏迷看戏,看的是他们熟悉故事的“演法”,听《伊利亚特》吟诵的古希腊人,欣赏的是他们祖先故事的经典“说法”。荷马虽集中描绘了著名希腊英雄阿基琉斯与希腊联军主帅阿伽门农的一段争执和怄气,但整个特洛亚战争的故事在当时的古希腊人中间尽人皆知,因而荷马总是在诗的韵律和节拍里,适当地提示故事的前缘或交代事件的后续,从而使《伊利亚特》与整个古希腊神话体系和荷马时期的希腊社会生活结合在一起,成为希腊文化的百科全书。
史诗开篇已是十年战争的第十个年头,离特洛亚城沦陷约50来天。希腊联军的帐营里正在发生一起个人争端。由于希腊人扎营在特洛亚城和海岸之间,因而他们在战争间隙也不断骚扰特洛亚区域的周边城邦。这一天希腊兵士们就攻克了小城克律塞。在分配“战果”时,联军统帅阿伽门农首先挑选的那个女俘是该城阿波罗(日神)祭司克律塞斯的女儿。克律塞斯为此赶到希腊人的快船前请求释放,并随身带来许多赎礼。但阿伽门农气势汹汹地喝退了那个焦急万分的父亲,逼使他在回家的路上向日神阿波罗一番痛嚎,乞求众神将瘟疫降临于希腊联军。一时间希腊军营里的将士们纷纷染疾,因瘟疫致死的尸首迅速堆积成山。在突降的灾难前,主将阿基琉斯借众将领聚首之际,先是强迫先知卡尔卡斯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再是要求主帅阿伽门农立即“归还”他的女俘。代表最高权力的阿伽门农听后,阴暗的心底充满愤怒,他一边指责先知卡尔卡斯专门预告苦难和坏事,一边要求阿基琉斯必须偿还一份“价值相等的荣誉礼物”以换取他让走的“礼物”。阿基琉斯听后怒目而视,骂他“无耻”,但阿伽门农坚持下令让兵士去阿基琉斯的帐营里虏取他之前的选择、另一个被称为“美颊的布里塞伊斯”女俘。阿基琉斯的“盛怒”由此引发,他欲拔出刀箭来与阿伽门农斗武,却被天上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用眼神劝住,于是阿基琉斯宣布不再参战,他的盛怒也惊动了他的母亲——天帝之女、海神忒提斯,她出面向宙斯求助,天帝宙斯因此答应惩罚阿伽门农和希腊联军。
整部史诗的前半部写的是战争打了九年多仍胜负难测,由于阿基琉斯的“盛怒”勃发、按兵不动,而使特洛亚军队在最近的战事中频频得手。先是帕里斯与墨涅拉奥斯决斗,帕里斯因爱神相助逃脱死亡,墨涅拉奥斯没有获胜。尔后希腊将领狄俄墨得斯被潘达洛斯射伤,小埃阿斯与赫克托耳决斗又胜负难分,特洛亚人的攻势显然一浪高过一浪。战斗的失利使阿伽门农心生悔悟,派人与阿基琉斯讲和。阿基琉斯盛怒难消,依然静坐帐中。随后,狄俄墨得斯、奥德修斯、阿伽门农相继出征,逐个负伤退出,赫克托耳放火烧船使希军危在旦夕。危难中,阿基琉斯的密友帕特洛克罗斯代友出战,他身披阿基琉斯的铠甲、骑着阿基琉斯的战马,但其实他却没有阿基琉斯的身手,于是赫克托耳杀死了前来参战的帕特洛克罗斯,还拖走了他的尸体。
阿基琉斯的“盛怒”到此发生转移,史诗也进入后半部。阿基琉斯大哭一场后以惊天撼地之势冲上疆场,在夺回战友尸首后又穿上了母亲请匠神给他制造的第二副新的盔甲和新制的盾牌。他的怒火不仅融化了与阿伽门农的旧恨,而且猛烈地扑向特洛亚人的士兵。可怕的神谕早就预言赫克托耳将死于阿基琉斯的刀下,但特洛亚人的主将赫克托耳不听父母劝阻,仍主动与阿基琉斯决战。虽然赫克托耳被阿基琉斯杀死并惨遭凌辱,赫克托耳的双亲昏倒在特洛亚人的城楼,但阿基琉斯的“盛怒”还是无法在胸中完全平息,他在为帕特洛克罗斯举行的葬礼上无限伤心地哭泣。众将领为抚慰和转移他的哀痛而举行比武大赛。
史诗结尾是赫克托耳年迈的父亲、特洛亚老王遵循神的旨意,只身潜入阿基琉斯的厅堂,以一个父亲的名义向他请求赎买儿子的尸首,这两个都怀念亲人的人在一起流下了滚滚热泪,同时刚硬如铁的阿基琉斯也发现一个白发父亲的勇气竟也像钢浇铁铸,他敢于放下自己的身份和荣誉独自来见一个杀死他英勇儿子的仇人,个人的尊严和国家的荣誉又一次在这个父亲深爱儿子的情怀里完全失去了它们单纯的含义。于是希腊的英雄阿基琉斯收下了特洛亚老王带来的赎品,当面向他应允了12天的休战,然后让悲痛的特洛亚人民也为他们自己的英雄赫克托耳举行了隆重的祭礼。
作为史诗,《伊利亚特》的叙述是以循环和对称的方式进行的,拼杀与畅饮、激战与休战、出征与告别、牺牲与葬礼、复仇与失手、战况的传递与感情的详叙,常在有节奏的对应中轮番上演。特洛亚开初的渐占上风和希腊人后来的反败为胜,只是史诗大势上的脉络。而就每一场战斗和每一位英雄的命运而言,他们实际上都在喜怒哀乐的交替循环中承受命运的赏赐和磨难。如果没有阿基琉斯的盛怒,以及这个盛怒的起因、结果和消解,我们实际看到的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生命抗争:部队一次又一次集结,战斗在不断重新部署,今日的胜将很快又成为明日四下逃离的败兵,战争像无法抑制的风暴一样一阵阵响彻在我们耳边,长枪和盾牌在我们眼前呼啸,英雄和士兵的鲜血在字里行间喷溅……从这个角度看,一场血腥的战争本不是后人希望欣赏的东西,但是阿基琉斯的盛怒和海伦的美却使这十年争战的历程被人们传唱至今。是阿基琉斯不同寻常的怒火和海伦国色天香的容颜使古希腊人借艺术超越了战争,借艺术升华了自己的现实生活。
阿基琉斯的“盛怒”:为“荣誉”而怒
神明的后裔阿基琉斯,像我们今天电影银幕上最帅的青年男主角一样,二三十岁、高大挺拔、相貌俊美、气质高贵。他身手矫健,步履如飞,体魄强健而又无所畏惧。在他人和自己的心中,他都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心中的自信和高傲使他在平时的言谈举止中也充满将帅之气,被他所强烈鄙视的是那些“懦夫和无用的人”,而被他所不屑一顾的还有那些滥用权力且贪心不足的人。当权力广泛、傲慢而又贪婪的阿伽门农对阿基琉斯说:
你是宙斯养育的国王中我最恨的人,
你总是好吵架、战争和格斗。
这是我对你的威胁:
既然福波斯・阿波罗
从我这里夺去克律塞斯的女儿
我会用我的船只让伴侣把她送回去,
但是我却要亲自去到你的营帐里,
把你的礼物、美颊的布里塞伊斯带走,
好让你知道,我比你强大,别人也不敢
自称和我相匹敌,宣称和我相近似。(第一卷第187行)
满腔怒火的阿基琉斯曾因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劝阻而“控制住自己的怒气”,随后让密友帕特洛克罗斯把自己的女俘交给了他人,自己却流着眼泪,远远地坐在灰色的大海边,遥望那酒色的海水。他向母亲祈祷:
母亲啊,你既然生下我这个短命的儿子,
奥林匹斯的大神,在天空鸣雷的宙斯
就该赐我荣誉,却没有给我一点,
那统治广大人民的阿伽门农侮辱我,
他亲自动手,抢走我的荣誉礼物。(第一卷第356行)
正像阿基琉斯说过的那样,他并不想为一个女子与别人争斗,但如果这个女子是他卓越战绩的一种证明,是在众英雄战斗胜利后一起平分的一份“荣誉礼物”,那么无论谁夺走了她,都是他这个英雄战士的奇耻大辱,因而他祈求母亲转告父亲宙斯实情,并助特洛亚人一臂之力,让阿开奥斯人的遭屠杀成为阿伽门农愚昧“乐趣”的代价。
阿基琉斯的盛怒和特洛亚人在史诗前半段的暂时胜利,的确是让我们震惊的事情。阿基琉斯的愤怒一旦激起,就难以平息。战争中的任何将领间的龃龉都会导致难以逆转的败局,然而阿基琉斯的盛怒为什么会是一种英雄的怒火呢?为什么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大、虚荣而又可笑的古希腊人呢?当他因为个人的荣誉而宁愿让整个希腊联军遭殃的时候,为什么我们不可以认为他也是一个极端任性而又幼稚的自恋者呢?
相对于阿基琉斯的“盛怒”和对荣誉的珍爱,阿伽门农的贪婪、傲慢和滥用权力虽然无耻,但他个人毕竟是希腊联军的统帅,阿基琉斯对他的背叛,其结果并非是背叛这个不称职的主帅,而是使“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利益”(用现代的术语讲)蒙受灾难。因而荷马一方面在阿基琉斯的“盛怒”中注入了他对一个个体英雄的同情和爱戴,另一方面也通过整个战争进程的描述对阿基琉斯的任性表示了某种焦虑和不安,甚至是批评和不满。这种明显的双重态度表明当时的古希腊社会已经由于连年的战乱和经常面对的财产分配问题而感到建立秩序的重要和维护权威的必要。尊重国家权威、严守等级秩序在这个时候代表的是西方人早期的理性意识和文明正在成形中的社会,但是建立这种权力体系的可能代价就是纵容少数执法者滥施淫威,并同时胁迫许多优秀的个人在“民族”和“集体”的名义下,不得不屈服于这种淫威;甚至他们为民众利益英勇捐躯的举止,最终也成为昏君们坐稳自己的权威的基石。
由此,阿基琉斯的盛怒,以及这种怒火的久久难以平息,就为我们建立了一种个体与社会、私欲与文明之间的紧张冲突和抗争张力。在这个迟迟不能熄灭的英雄怒火中,不仅有着古希腊人对个体价值的肯定和对个人英雄的崇拜,还有着他们对个体尊严的极端重视和对命运的独特理解。在阿伽门农眼看希腊联军战况不佳、战争形势十分不利的时候,曾后悔莫及,他一边诅咒宙斯向自己施下恶毒的诡计,一边亲自派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到阿基琉斯的营帐试图讲和,但阿基琉斯回答他说:
像憎恶通向死亡的入口一样,我憎恶那个男人,
他藏在心底的是一件事,嘴上说的又是另一件。
但我会以我看来最好的方式告诉你:
我既不认为阿特尤斯或阿伽门农的儿子能说服我,
也不认为其他达那奥斯的后人能办到,因为没人会因为你
永无休止地和你的敌人拼战而感激。
命运对那些退后的人和对那些奋力战斗的人都一样。
同一种承允把持着我们,不管是勇敢还是软弱。
一个无所作为的人会悄然而死,一个大有作为的人也一样。
我什么也赢不来,现在我的心已不因
未把我的生命置于战场的危险中而苦恼了。
母鸟寻遍四方为她的小鸟带回一口口食物,
而对她来说这意味着遭受苦难,
我也是这样,我躺在帐中度过了这么多无眠之夜,
我想我和斗士们一起日以继夜地
浴血奋战不过是为了这些男人的女人。(第九卷第306—327行)
阿基琉斯的盛怒虽然难以平息,但是这种怒火也燃起了他反思战争和荣誉的滚烫思绪。这个从来自信天下无敌的勇士,虽不惧怕战场上的残酷激战,但他一旦沿着联想的无情纽带,想到战场上无数生命夭折,却突然为思想的残酷性而感到心惊胆战。在他独自一个人静坐在营帐中拒绝出战的日子里,他对这个战争的必要性和死亡的含义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怀疑,他对自己曾视若性命的“荣誉”和“高贵身份”也因此而发生了质疑。于是这个英雄成了一个有自觉意识的英雄,一个企图质问社会权威和众人意识的英雄。当然这种质疑没有我们现代人走得那么远,这种质问也没有在史诗中寻访到可能的答案,因为历史在当时就根本不可能提供答案。阿基琉斯很快就听到了密友惨死的噩耗,于是他把自己的盛怒转向了赫克托耳,转向了所有的特洛亚人。
当阿基琉斯带着极度的愤怒和沮丧终于中止愤怒、冲进战场时,天地为之动容、海啸与之伴随,他首先如一团烈火从深邃的峡谷里燃起,把整个森林燃着,然后像一头宽额公牛,在平整的大地践踏着雪白的麦粒,他的眼前已不再是惊险失措的特洛亚人,而不过是一群群喧嚷挣扎的“蝗虫”。他恶煞般挥舞长枪,在特洛亚人的队伍里到处追杀。当滚滚的人流被赶进波涛汹涌的河水,阿基琉斯又用手中的长剑,在乱纷纷的人群中左右砍杀,被他砍着的人们发出恐怖的惨叫,鲜血顿时染红了湍流不息的水流……阿基琉斯已不再是在盛怒中思索的阿基琉斯,他又变成原来那个所向披靡、英勇无畏、战功卓绝的将领。
生命的价值虽然无法衡量,所有的生命虽然都将逝去,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为他人的死而得到补偿,但是阿基琉斯为了他自己的荣誉和尊严,还是要把他所有的能量都投入灼热的沙场。对古希腊人而言,战死沙场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他们还不习惯用善恶苦乐的现代伦理观念考虑人生,他们更坦然地面对强弱的纷争、生死的转换和神或命运的任意安排,他们更含混地看待苦难;同时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关注自己的耻辱和尊严,关注自己的行为是否具有神的品性或具有神一样的高贵气派。由此,美国学者大卫・丹比说:“西方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始于这个英雄,他既体现又质疑了这一正在成形中的文明的性质。”换言之,这种文明从一开始也同时为他的优秀成员提供了英雄和反叛的双重机会。
海伦的美:不属于她,而是国家荣誉的象征
《伊利亚特》中的诸多人物贯通天界人间,出入冥府神殿,不仅如黑格尔所说“个个性格鲜明”,而且有着诸多文化学家、神话学家所说的“原型”或“祖型”的特征。荷马史诗作为以后人类文学创作的“不可企及的典范”(马克思语),总是在内容和形式上体现出神秘的“基因”色彩和“源头”特征。
也许是因为“阿基琉斯的愤怒”在《伊利亚特》里得到了最集中的体现,所以对“帕里斯和海伦的爱情”,这一导致特洛亚战争的主要原因和中心人物,人们反而不甚谈起。“阿基琉斯的愤怒”只是《伊利亚特》构成矛盾发展的一条明线,而帕里斯和海伦的爱情,则是内在地决定这部史诗情节进程的一条暗线。
很像森林深处爬在树上的知了,
发出百合花似的悠扬高亢的歌声,
特洛亚的长老们坐在望楼上,
他们望见了海伦来到瞭望楼上面,
便彼此轻声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
“特洛亚人和胫甲精美的阿开奥斯人,
为这样一个妇女长期遭受苦难
无可抱悲,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第三卷第150—160行)
长达十年、死伤无数的特洛亚战争是为海伦的美貌而打的吗?其实不是。特洛亚战争虽与海伦和帕里斯的爱情有关,但战争的起因主要涉及三个女神争夺金苹果的古希腊神话故事: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阿芙罗狄忒在奥林匹斯山的一次盛大婚礼里,为一个写有“赠给最美的女神”的金苹果而发生争执,互不相让。面对这场引发长久潜在嫉恨的激争,宙斯既不想,也无力调停,他请来一位生活在人间的情窦初开的美少年帕里斯作评判。虽然高大而骄傲的赫拉向帕里斯许诺权力和富有,庄严而美丽的雅典娜许诺智慧和成功,但热情而亲切的美神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她的许诺是获得一个最美的女子为妻,拥有快乐和幸福。于是帕里斯不由自主地将金苹果递给了美神。美神许诺给帕里斯的女子,就是希腊人熟知的美女海伦,海伦虽是宙斯的女儿,但她在人间的生活一如常人,她在遇到帕里斯之前早已不是处女,她是希腊联邦斯巴达国王墨涅拉奥斯的妻子,而且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婴。由此可见古希腊人心目中的美人,是她本身的天姿国色,而较少在意她的所属和所有。
帕里斯的选择引起了赫拉、雅典娜两位女神的嫉恨,她们发誓要向帕里斯的家人和特洛亚人报复。她们的预言不仅成为特洛亚战争爆发的警告,而且成为这场争战原因的一种文化解释。首先,从三位女神的争吵目的看,她们并不是在进行选美比赛,她们各自的美貌都已经通过帕里斯的眼神传达给了后人,而是为了争夺“谁最美”的荣誉和口碑。两位女神为自己失去的带有形而上意味的荣誉耿耿于怀、誓不甘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古希腊人对战争起因的思辨性理解。对当时尚处连年征战的古希腊人来说,每一次战斗胜利后的战利品分配和荣誉划分,都会引出类似三位女神对金苹果的争吵。象征着荣誉的金苹果上虽凝聚着众人羡慕敬仰的目光,但它也是不和女神厄里斯抛向人间的一只“潘多拉的魔盒”。其次,随后爆发的为夺回海伦而战的特洛亚战争,也不仅是为了夺回海伦这个绝代美人,而是夺回由海伦所代表的国家荣誉。倾国倾城的海伦不仅是墨涅拉奥斯的妻子,也是希腊人的骄傲。希腊人在战争上为之献身的,不是美的物质身影,而是美的一种精神形象——荣誉和尊严。在这一点上,海伦的美与阿基琉斯的盛怒具有内在的密切联系。
在《伊利亚特》里,海伦是一个受爱神控制的弱女子,与后来西方文学中的许多脆弱女子一样,她在爱情面前“上了当”,做了不该做的事,成为不贞不洁的女人。但海伦的特殊性还在于她的美不属于她自己,而是属于希腊城邦,她是希腊的一种象征和一件不可或缺的珍品。
海伦出嫁前,因其扬名四方的美色,求婚者络绎不绝。她的继父斯巴达国王恐引起纷争,左右为难。机敏的奥德修斯建议:每位求婚者先发誓用他的武器保护被选作女婿的人,使之不为任何因未选中而怀恨在心的人所危害。于是海伦平安地嫁给了阿耳戈斯国王阿特柔斯的二儿子墨涅拉奥斯(后来他继承了斯巴达的王权)。可见海伦的美色从一开始就带给她和其他人以灾难的威胁。由于她的继父是国王,因而她的出嫁就必须符合国家的形象,而如果她是平民的后代,则不过是将领们互相争夺的女俘。海伦的初嫁,完全是她父母的一次政务,墨涅拉奥斯赢得了她,赢得了围绕着她的声名和荣誉,却不一定也同时赢得她的感情。如前所述,海伦与帕里斯出走前曾充满犹豫和克制,但爱情的巨大力量仿佛借助了神力,使他俩忘记了一切,坠入爱河。帕里斯与海伦一见钟情,建立了一种纯粹个人间的性关系,但从一个国家的王子与另一个国家的王后的结合来看,他们建立的是一种新的社会关系。从爱情角度看,他俩的奇遇是美的象征;从城邦社会的公共利益角度看,他俩的结合是罪孽的行为。
在《伊利亚特》里,海伦从出场说出的第一句话,到收场吐出的最后一道心声,都是同一个意思,即“早就乐于遭受不幸的死亡的命运”。在漫长的十年争战中,谁都知道“谁胜了谁就将拥有海伦”,但谁也不知道海伦想拥有谁。在海伦随帕里斯返回特洛亚时,她曾向王后表示自己是真心爱着自己的新夫。但一旦两国开战,她又只能在矛盾和自责的深渊里流泪和憔悴。她用温和的话语鼓励帕里斯意志坚强,不要懒于出征,但谁也说不出她是希望帕里斯战胜还是战死。她真心乞求的不要因她而战,就像她日日乞求的死亡一样,总是不会到来。
海伦最后还是让国家的荣誉战胜了自己的私欲,她与乔装打扮潜入城中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一起商量了攻陷特洛亚城的计划,并最终与原配丈夫墨涅拉奥斯一起辗转回到了斯巴达。在海伦后来的故事里,她已不再是多情善感的绝世美女,而是一个渴望恢复贞洁和名誉的贵妇人。谁也无法知道在她晚年的梦境里会怎样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和爱情。
帕里斯的宿命:成不了文化英雄
当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及私奔最终导致一场城邦和族群大战时,实际上是帕里斯得到的幸福与他无意造成的社会影响之间产生了冲突。虽然神话和史诗都热情讴歌了以阿基琉斯、赫克托耳为代表的为城邦荣誉而战的英雄,但史诗也没有诋毁和谴责帕里斯的爱情。就像古希腊人对待宙斯的六次结婚和无数次外遇一样,他们对帕里斯和海伦,也采取了今人未必能做到的欣赏、理解和宽容。帕里斯与赫克托耳、阿基琉斯比起来,是另一类英雄,是更普通的凡人英雄、世俗名人。帕里斯的爱情与阿基琉斯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始终悄悄地构成一种尖锐的紧张感,构成古希腊人在思考自己历史时的一种内在冲突和思想张力。即帕里斯为个人的幸福而忘记了国家的荣誉和安危,阿基琉斯为了个人的尊严而轻视了比个人得失更重要的集体危机;反过来,国家间的争斗和流血无非是因为一些个人不能理性地处理自己的欲望、处理彼此间的世俗利益分配;连年的争战和遍地尸首常常成为少数人私欲的沉重代价。在帕里斯的爱情故事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希腊社会已具有的鲜明个体意识,以及伴随着这种自我意识追求产生的内在不安和社会整合需求。
特洛亚战争的祸因,并不仅仅是帕里斯和海伦的爱情或私欲,或阿基琉斯的盛怒,而主要是个人幸福与国家荣誉的冲突,也即个人与社会的冲突,以及个人与个人的冲突。这是一切社会必然存在、必然产生的矛盾冲突。法国著名古希腊研究专家让‐皮埃尔・韦尔南指出:“希腊理性不是在人与物的关系中形成的,而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形成的。”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既使正面的矛盾冲突形象化、故事化了,也使社会的矛盾感性化和可理解了。当人们将社会的矛盾和困惑与一些活生生的人物性格和命运联系在一起时,生活的矛盾也因此而具有了内在的联系和丰富的意味。
古希腊人相信一切重大事件的发生都是神的旨意,也即神的意志和安排。美国神话学家戴维・利明谈道:“古代诗人是人神之间的媒介。……古希腊人在力求揭示神和英雄的神秘交往,而且正是荷马和赫西荷德能突破人类生存的界限,用语言把‘道’说出来。由于诗人具备这些神圣的品性,所以就成为神话故事的主题了。”特洛亚王后在生帕里斯时就在梦里得到神谕,说这即生的孩子将来会使特洛亚被大火烧尽。于是帕里斯一生下来就被抛弃。但一只母熊哺乳了他,一位牧人收养了他。长大后的他因身体的俊美和过人的臂力而受人注目,由于他经常帮助牧人反抗出没于山林的强盗,人们称他是“救星”。提前降临的神谕并没能阻止帕里斯的健康成长,在见到海伦之前,他还与另一位由河神和仙女生下的女儿俄诺涅结过婚。在与海伦私奔后,他俩在外乡度过三年甜蜜的生活。回到特洛亚、面对战乱后,两人仍有爱情女神的厚爱。在特洛亚失陷、腹部中箭时,帕里斯曾遵另一道神谕去找俄诺涅哀求原谅,俄诺涅当时心如铁石,但却在帕里斯的葬礼上悲痛欲绝,纵火跃入燃烧中的灰炉。帕里斯的一生,与围绕着他的可怕神谕比起来,仍是十分辉煌的。如果说神谕就是他的命运,那么他已经在生活的恣情纵欲中抗拒了自己的命运和神的旨意。
反抗神谕和轻视神谕的现象在古希腊神话和史诗里层出不穷,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反抗宙斯、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另外在《伊利亚特》里,阿基琉斯在被阿波罗的暗箭射中前也曾受到太阳神的威吓:“丢开特洛亚人!终止这场大屠杀!当心,否则有一个神祇会要你的命!”阿基琉斯完全听出了这是神祇的声音,但他并不畏惧,他漠视这警告。在古希腊文学里,不仅阿基琉斯、帕里斯的头上笼罩着神谕,而且普罗米修斯心中还藏有宙斯必然灭亡的神的秘密,因而神的命运与人的命运是同形同构的。神谕所代表的命运具有超越一切的“道”的色彩,它常是一种抽象的本质和超验的逻辑,但同时它也是可以被预知、被漠视、被抗拒和被验证的。古希腊文字中的神谕既是超越人欲的意志和安排,也是沟通现实世界和渴望境界的人类智能体现。在被安排的命运和主动追求的欲望之间,古希腊人用自己丰富的生活体验和大胆的创造精神,解释着生活的复杂性和多变性。
当命运是可以被实现或摆脱时,神谕就是具体的、喜剧性的,比如帕里斯侥幸逃脱了被父母抛弃的厄运,并获得了海伦和爱情的幸福;当命运是无法逃避的时候,它就成为抽象和一般的存在,神谕就不仅是生活中的磨难和灾害,而是与具体生活场景相脱离的、具有形而上意义的悲剧感和英雄气息。帕里斯的命运与他的死敌阿基琉斯一样,无法逃避。他无意娶别人的妻子为妻,但命运安排了他与海伦的相遇。在特洛亚战争爆发后,他第一次试图与墨涅拉奥斯单独决斗,以避免两个城邦联盟为他的私人生活受灾,但神的旨意让他在失败中脱身。他第二次试图归还一切随海伦带来的财产,并愿加倍补偿以求和平,但希腊人的荣誉与海伦的回归不可分离,希腊人的尊严必须与他个人的幸福交换。事实上,阿基琉斯拒绝向阿伽门农出让自己心爱的女俘,与帕里斯拒绝交出海伦在心理上是同构的,维护和捍卫的都是自己的尊严。阿基琉斯的拒绝尚带抽象色彩和习性特点,而帕里斯的拒绝就更具抽象意味和个人理想追求。阿基琉斯的拒绝可以改变,改变反而使他建立更大的战功;而帕里斯的拒绝无法更改,更改只会使他成为无耻小人。
帕里斯难以自制的爱欲或好色,对古希腊人而言是一种带有神性的弱点,这个弱点就像“阿基琉斯的脚踵”,致命而又必然存在。帕里斯坚持自己的爱欲追求,在可怕的神谕面前像灯蛾扑火般地追求幸福,于是他在自己反抗神谕的活动中确立了爱欲的价值。不仅如此,帕里斯的追求也来自一种神意,即阿芙罗狄忒的许诺。美神的诺言和赫拉的诅咒,同时以神谕的形式包围了帕里斯的一生,一种神谕体现了社会本位,另一种神谕肯定个体本位,于是帕里斯的幸福追求既反抗了神谕又遵循了神意,神的矛盾构成了他的内心矛盾和他与其他人的冲突,他一个人身上同时体现了人的神性和人企图超越神性的理性。在帕里斯身上,我们可以从另一个侧面认识希腊人是如何将必然的命运与必然的抗争放在一起,他们以原始文明时代人类所具有的混沌和纯朴,同时拥抱宿命和抗争、悲剧和喜剧、幸福和荣誉,并从中孕育出人类骄傲的理性和健康的哲思。
在海伦美丽而忧愁的脸上和帕里斯的坟前,我们不由地会想到马尔库塞的这段论述:“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认为,文明以持久地征服人的本能为基础,这个观点现在已被视为当然了。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即个人由此遭受的苦难是否相当于文化的恩典,却一直没有得到认真的探讨。”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的确表明:文明的进程是以牺牲人的爱欲为代价的,爱常常是与社会需求对立的。当帕里斯的爱情不被认为是合情合理的性关系,而主要是一种不合适的社会关系时,这个社会对他的诋毁就在所难免。在社会尚未能达到对大多数个体的需求整体满足时,即便是这个社会中的统治阶级,也会在其特定的历史阶段,对自己正常的个人生活充满负罪感和羞耻心。《伊利亚特》开篇,两名希腊名将为一个女俘触发的肝火已经表明:当时的人们常在爱欲的满足中体现自己的高等地位,但当这个地位与国家的统治事务发生冲突时,位低者的私欲就必须服从位高者的私欲,因为后者更能代表国家利益。顺着这个逻辑,我们也可以发现帕里斯与其他一些古希腊神话和史诗中的人物对比,理解他们之间地位差异的形成原因。与帕里斯相比,为人类偷盗神火的普罗米修斯是最符合社会整体需求的理想化人物,他的私欲已完全地与社会和他人的利益化为一体,故而成为人类的“文化英雄”。与帕里斯相比,苦苦逃避杀父娶母命运的俄狄浦斯是自觉具有负罪感的理性人类代表,他虽最终没能逃脱神谕的安排,但他的逃避本身得到了社会的同情和尊敬。与帕里斯相比,对着河水顾影自怜的、最后变为水仙花的那喀索斯,终日苦恋的只是自己,虽然背离了社会的需求,但毕竟这种自恋的性关系不危害他人和社会,因而反而显得可笑和可怜。相形之下,帕里斯既没有完全的献身精神,又没有主动或消极地逃避爱欲,他的特点是他从未拒绝过正常的爱欲。他一生接触过的三位女性,都得到他正常爱欲的自然倾慕,即便是他临死前对前妻作出的哀求,也是出于对生命的一种爱欲。帕里斯的“脚踵”是他的意志薄弱,他既想逃避战争,也想逃避社会,他想摆脱的不是流血的命运,而是被别人指责和仇恨的宿命。
帕里斯和海伦都不可能成为“文化英雄”,他们不会被讴歌,但也不会被人们所遗忘,他们是故事的暗线,但却更牢固地站在荷马记忆的中心。我们无论是理解古希腊还是理解今天,都绕不开这一对形象,绕不开这段曾引起十年争战的爱情。可敬的荷马!他并没有硬去解决他那个社会尚不能解决的个人与社会的冲突问题,而是把他理智的目光清醒地放在由阿基琉斯贯穿的社会主题上,但他也用自己感性的手指拨动着个人情感的心弦。我们对海伦的同情全都来自荷马对这对恋人的同情。可贵的古希腊人!他们既歌颂普罗米修斯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也肯定帕里斯和海伦的爱欲和自由。更重要的是,他们如此坦然地肯定了冲突、肯定了矛盾和对立,他们以同等的方式对待着希腊人和特洛亚人,也以平等的观念对待着所有不同个性的人。
我们如何可能欣赏荷马?
《伊利亚特》是战争的诗篇,荷马的弹唱充满了昂扬的颂词和热情的讴歌,即便是表达哀痛和思念,也都是声调高昂、语词铿锵。我们可能为此而感到震惊和感叹,因为战场永远是残酷和恐怖的疆土,尤其是古战场上的刀枪血刃、尸首横飞,交战的双方必须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凭借自己的血肉之躯,在几分钟的短兵相接中决出胜负,这不仅是惊心动魄、气氛骇人,而且是疯狂严酷、野蛮残忍!当你在现代居室柔和的灯光下,翻开荷马留下的诗章,你的眼前就风暴般地翻卷起战争的滚滚烟尘:希腊联军的船只蔚为壮观,强劲的狂风或熊熊的烈火时不时刮过或燃起;特洛亚的城墙巍然耸立,空气中永远充满着敌意和硝烟,愤怒的勇士发了狂似的策马前行,受了伤的英雄像高大的望塔般轰然倒地……尽管我们也目不转睛地看过很多好莱坞的枪战片或警匪片,但是荷马的口语不仅向你如实地描述战争的景观,而且你还同时从一个盲诗人的喉咙里听出他诵诗时的昂扬情怀,你还同时顺着他的目光像他一样的观察和体验,带着一种如痴如醉的浓烈兴趣和自然而然的迷狂心态。于是你发现自己不能用伦理道德去评判这种人类的早期战争,不能用常用的术语去评判荷马的神情,也不能把古代当作未发展完善的现代去鄙夷荷马的野蛮。对荷马那个时代的古希腊人来说,战争还没有与和平分解,生命也无法与野蛮区别。我们不是要去欣赏荷马的野蛮或残酷,而是要去体验一下荷马时期的人类生存——
他们杀死阿瑞斯般英勇的皮莱墨涅斯,
心高志大的帕佛拉贡盾兵的首领。
阿特柔斯的儿子、名枪手墨涅拉奥斯见他
站在那里,一投枪击中他的锁骨;
安提洛科斯趁皮莱墨涅斯的侍从和御者
阿廷尼奥斯的儿子米各转动单蹄马,
投出大石头,击中肘子,嵌白象牙的缰绳
从他的手上落到地上,滚进尘埃里。
安提洛科斯向他扑去,一剑刺进
他的太阳穴,他从精致的战车上翻下来,
脑袋和肩膀立在尘土里,正在喘气。
他陷进很深厚的沙子里,倒立在那里,
直到他的马踢他,使他翻身倒地;
安提洛科斯扬起鞭使劲抽打那些马,
把它们一起赶进阿开奥斯人的阵里。(第五卷第576—589行)
在这样的诗行里,我们难免要惊讶荷马面对恐怖时的镇静和从容,他那么细致地向我们描述特洛亚勇士皮莱墨涅斯被击中的样子,那么准确地告诉我们利剑怎样在一瞬间刺入了他的“太阳穴”——一个在现代电影中不宜出现的暴力恐怖镜头,这个画面的力量是这样的强悍,尤其是英雄的战马在惊吓中踢中了只剩最后一丝残喘的英雄,使他从倒立的非常状态中猛烈翻转过来,成为又一具沙场上尚有余温的尸首……这一切都极为的异常和令我们震惊,这种画面中赤裸裸的残忍和特有的高贵似乎同时组成了荷马史诗中的震撼力量。英雄赫克托耳在临死前曾说:
天啊,显然命运已经降临。
我不能束手待毙,暗无光彩地死去,
我还要大杀一场,给后代留下英名。(第二十二卷第303—305行)但当赫克托耳被阿基琉斯的长枪击中喉部、翻倒在地后,他用最后的虚弱央求他的仇敌:
我求你,以你的心灵,双膝和双亲的名义,
不要把我丢给阿开奥斯船边的狗群,
你会得到许多黄金、铜块作为赎金,
我的父王和母后会给你送来厚礼
把我的身体运回去,好让特洛亚人
和他们的妻子给我的遗体行火葬祭礼。(第二十二卷第336—343行)
令人回味的是,荷马不仅带着许多感性的趣味记载那些疯狂的杀戮、脑浆的四溅和心脏的最后几下残喘,而且常常在残酷的厮杀刚刚结束的时候,忽然弹唱起狂热的乡愁,弹唱父母的苍苍白发、牵肠挂肚,妻子的柔肠寸断、晶莹泪珠,情人的彼此安慰和凄然告别。荷马对日常感情的感人抒怀总是让那些充满野性的生命力猛然间又坠入最绝望的伤悲深渊,对功名荣誉的极度珍惜和对日常生活的极度向往,是荷马史诗中从不发生真正冲突的行为动机。最刚烈的勇士阿基琉斯会为自己童年好友的失去而悲伤至发疯,最为清醒自己宿命的赫克托耳会在死期临近时毅然告别自己的城邦,他们浑身上下充满了激情和愤怒,但从不贪婪那些苟且偷生的良机。正因为这沙场上驰骋的都是神一样的壮士,所以即使是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这样的仇敌也会为对方的高贵和勇气而相互无比欣赏。荷马的世界充满了现代人所说的“二元对立”,但对荷马来说,没有真正的人间仇敌;什么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在荷马的笔下,战争的胜败是经常轮流转换的,但如果一个人不能得到对手的尊敬,那他就是真正的失败者。荷马认为希腊人、特洛亚人都要歌颂,生活有艰难却没有两难。虽然每个人在荷马时代不是强者就是弱者,不是征服就是被征服,不是被神佐助就是被神诅咒,荷马那个时代的人没有平等或民主,但他们活着,可以是一种胜利;死亡,也可以是一种高贵。他们拼杀可能是为了争夺,但他们通过拼杀也为自己建立了荣誉,并逃离了可能的耻辱和卑俗。这种荣誉的获得不会是对他人的剥夺,这种荣誉感只使人像神一样生活。
由此,荷马的史诗既是遥远的、野蛮的、重复的、冗长的,也是令我们感到恐怖和振奋,同时感到残忍和高贵的人类早期文学经典,它那种跨越神人、超越生死的气度和无遮无拦的壮丽生活,对我们今天的舒适、柔弱、伦理、安静……总是一种挑战、一种质疑。我们每个人都应是潜在的英雄,英雄是人类的一种“原欲”,它在我们的童年幻想中更多更快地频繁出现,但在我们的日渐“成熟”中却往往逐渐褪色。从这个意义讲,荷马史诗是我们感情心灵世界的“易燃易爆品”,它是那么直接地让我们个人的童年梦想与人类的童年生活相撞,并随即点燃我们生命中的热能,震颤我们极易麻痹的现代神经。
- 〔古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文中引用仅注明诗行数。
- The Trojan War,在中文中译法比较多,如特洛亚战争、特洛伊战争。由于“伊利昂”是“特洛亚”的别称,所以《伊利亚特》亦被译为《伊利昂纪》。
- 此段引文转引自〔美〕大卫・丹比:《伟大的书》,曹雅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 〔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03页。
- 〔法〕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19页。
- 〔美〕戴维・利明:《神话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2页。
-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