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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生活的三个特点

故事与解释:世界文学经典通论(修订版) 作者:潘一禾 著


《神曲》:人间神圣的喜剧

意大利作家但丁(Dante,1265—1321)是一个连接中世纪与近代的伟大诗人。他的《神曲》一方面是中世纪1000余年基督教思想的集大成者,是“中世纪文学和哲学总汇”,另一方面也是近代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运动的先声,是最早的人文主义作品之一。但丁的这一承上启下的历史地位,使他长期以来受到西方思想界和文艺界的高度重视。《神曲》(La Divina Commedia)既是但丁倾全身心血写成的传世之作,也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因为它不仅几乎包罗了中世纪的一切学问,而且写作手法上也采用了中世纪文学的寓意和象征手法,内涵密实、寓意深奥,许多地方寓意比表层的叙述语义更为重要,但这些隐含的寓意又是集想象与思辨于一体的哲思,因而在阅读和传播过程中引发了后人各式各样的阐述。

在我们再一次尝试读解这部伟大作品之前,先去了解一下中世纪的欧洲生活和但丁本人的一些特殊经历。

中世纪生活的三个特点

欧洲中世纪(Medieval)历史上是指公元380年罗马帝国定基督教为国教至1453年土耳其占领君士坦丁堡之间约整整1000年的教会和封建统治时期。“Medieval”这个词意指过度的、缺乏弹性的权威,是个贬义词,强调中世纪生活是黑暗、恐怖、封闭和禁锢的。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中世纪也是西方古代思想与近代思想的一种过渡,是对其的一种继承和发展。中世纪还是欧洲各项社会体制的萌芽时期,比如西方学校制度主要来自中世纪,从中世纪初期的修道院学校到12世纪的教会学校,欧洲“知识分子”和高等多学科专业教育事业就诞生并成熟于中世纪。再比如许多民族都是在中世纪相继建国的,如英国、德国、法国等,都是在这一时期逐渐拥有自己的城市、政府、公民、民间音乐、民俗故事,许多大众方言、土词也随之而成为通用的民族语言。另外,中世纪时期虽然一切知识都以“神学”为中心,科学和哲学都是神学的“仆人”,但同时城邦的建设、科学的研究、哲学的思考、手工业的进步、民间艺术的发展都在各自的领域逐渐积累和拓展,所以中世纪的生活画面也是场面宏大、人物众多的,除了牧师、教士、修道士外,还有吹笛手、管风琴手、玻璃工匠,声名显赫的王侯、君主,他们周围的骑士、诗人、医生、学者以及平民、农民、女巫、赌徒……我们经常耳熟能详的中世纪历史人物有圣女贞德、罗密欧与朱丽叶、爱洛依丝、阿拉贝尔、沙特尔……

中世纪生活的第一大特点是基督教一统天下。就像俯视任何一个中世纪古城都可以看到教堂总是城镇里最高的建筑、它主宰着附近的一切景观一样,中世纪的君主、王侯不管如何显贵豪富,都不过是上帝的臣民,教会和教士是所有人与上帝之间的唯一中介,基督教义是人们审视一切的途径。无论是善恶美丑、恨爱哀愁,凡是学问或娱乐都只有通过基督教教义的原则来认识和理解,否则就是“异教”或“邪教”,就要受到严酷的惩罚。由于基督教主宰了人们精神和物质生活的一切细节,因而不管基督教如何从神学理论的角度,说明学习和遵循基督教是为了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更统一和完美,实际这种生活都充满了专制的恐怖和盲目的迷信。

中世纪生活的第二个特点是“原爱”和“原罪”思想深入人心。基督教教义强调世界之所以美和善,是因为上帝。上帝创造了在整体上和谐的宇宙,也创造了近乎完美的人和宇宙万千生物。但人类的始祖亚当、夏娃因为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偷食了智慧之果,因而使得以后的人类一生下来就带着“原罪”。这种上帝对人有不尽的“原爱”,而人在上帝面前带有抹不去的“原罪”思想,使得中世纪人们的生活既充满恐怖又充满希望,他们既可以通过“赎罪”的言行接近或感受上帝对自己的关爱,也可以通过善的灵魂最终将被上帝“拯救”的幻想来解脱或减轻生活的苦难感。中世纪人的生活与现代比起来是悲苦的,物质贫乏和疾病横行使得中世纪的生活画面上充斥着泥泞的道路和满是污水的街巷,恶臭和瘴气四下弥漫,蹒跚跛行的病人和残障人触目可见。生活资源的匮乏和普遍的愚昧、迷信,也使得荣誉和尊贵带给人以更大的兴奋和刺激感。贪婪是中世纪最为集中的一种世俗之罪,它既体现了最直接、最原始的人类欲求,也由于物质生活的普遍艰难而如烈火吞噬干柴。权力和财富是人们互相羡慕或嫉妒的梦寐以求的东西,挥霍和浪费又是暴发户们迫不及待的享受方式,由此引发的血腥报复、行贿欺骗和冷酷无情又使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沾染着中世纪的腐败和迫害。荷兰文化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在《中世纪的衰落》一书中这样描述中世纪生活:

人们只能从无穷尽的罪恶中看到他们的命运,这难道不奇怪吗?昏君、迫害、贪婪、野蛮、战争、土匪、抢劫、同情、告解等等,都是人们眼中看到的历史。人们害怕战争爆发,害怕正义沉沦,时刻有一种不安全感,并且因害怕地狱、魔鬼及世界末日的来临而加剧。所有的生活都是黑色的。每个地方都有仇恨和不义,撒旦用他的双翼遮蔽了整个地球。教堂在无力地战斗着,牧师们在无力地布道着,但情况并未有所改观。

中世纪的生活不仅在外在现实中是混乱和痛楚的,而且在人们的内心中更是动荡不安的,所以人们怀着对上帝的敬畏和对人间恶的仇恨,相信“天堂”和“地狱”的存在,相信每个人最终要接受代表上帝惩罚或拯救的“最后审判”。从这个角度讲,但丁《神曲》写的就是中世纪人心中的真实世界图景。

中世纪生活的第三个特点是秩序严整和等级森严。多数人生下来就被定下了身份,并被指认必须效忠于他的封建领主。整个国家被精细地划分和排列成各种等级,这些等级被宣称为是万古不易的。围绕着这些等级制度,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仪式,每种仪式都必须执行得庄严堂皇、一丝不苟。教会实际上就是通过这层层的仪式进行统治的。中世纪的人们除了周末上教堂听布道、饭前睡前祈祷之外,还要参加频繁的游行活动和各种公共的宗教活动。他们不仅经常能听到感人至深的布道词和“上帝的声音”,而且还经常在广场上看公开行刑,围观那些残忍的刑罚,从中领略由教会宗教裁判所执行的“上帝的惩罚”。由此,中世纪人们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比今天更泾渭分明,对悲苦善恶的理解都更直接和更绝对。尘世的森严等级使他们更狂热地依恋上帝面前人人拥有的“原爱”和“原罪”,中世纪人往往有着一种特有的疯狂情绪,他们或者在有才华的传教士的讲台下挥泪如雨、捶胸号哭,或者在重刑犯的刑场上振臂乱吼、欢呼雀跃。这种浓厚的围观热情和喜看酷刑的特有乐趣,既表现了中世纪式的野蛮、迷信,也反映中世纪人在极为死板的等级生活中更寻求感官刺激和偶尔拥有的发泄情绪的机会。

后人之所以认为《神曲》是“中世纪的综合”,是因为这部作品的整体布局、结构特点、细节描写和各种人物的行为活动实际为我们提供了中世纪人们思想和文化生活的概要,它既帮助我们了解西方文明的一段真实历程,也使我们能够借助但丁的思想和体验,以回味和超越的双重态度去认识历史。

诗人渴望成为不朽之人

但丁1265年出生于一个平凡的商人家庭,父亲在佛罗伦萨从事家庭放债业务。12岁生母死后,父亲又娶了第二个妻子。他很小就开始接触拉丁文经典、阿奎那的神学著作,并有幸得到意大利教皇党领袖布鲁内托・拉蒂尼的亲自指导,使他懂得了“人如何变成不朽”的道理。但丁后来在《新生》一书中写道,他9岁时初次见到了他一生的精神恋人贝亚德。她比他小几个月,“衣着色调极为文雅,是一种柔和、朴素的红色,打扮与她幼弱的年龄极为相称”。但丁回忆自己看到她时心跳加快、开始颤抖,不由想起了荷马的话:“她似乎不是凡人所生,而是上帝之女。”9年之后,他才第二次见到她,这次他“心中的美妙情人”“穿一身最纯洁的白色服装……给了我充满贞淑的问候,我心想,我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幸福”。事实上这是一位银行家的女儿,从未与但丁有过真正的接触,在她嫁给了另一位银行世家的后代之后,不久便得病死去了。

不过但丁说自己从未停止过想念她,不停地梦见她,在她死后也因此而整天郁闷不乐。家人因此以为他到了结婚的年龄,就为他筹办了一件门当户对的婚事。在另一位意大利文学家薄伽丘写的《但丁传》里,这桩婚姻给但丁带来的痛苦才让他真正无法忍受。他觉得自己因此不再能自由地研究经典、参加诗人聚会、与哲学家辩论、与王子王孙对话、在名流学士中间通过思想沟通享受求知之乐,而必须成天陪女人们聊天,礼貌而又分寸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将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对极会猜疑的妻子坦白,最终一天一天地衰老、死去。但丁与这位妻子有四个孩子,但在他的书中从不提及,在他被流放之后,也再没想要见她。

1300年但丁35岁时,由于显著的才华、旺盛的办公精力和良好的社会关系,得到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最高执行官的位置。但这是一次“不幸的入选”,因为他很快就成了教皇和国王争权夺势的牺牲品,1302年即被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佛罗伦萨。在以后的20年里,他从未有可能重归故里。但丁在被放逐期间,开始还想联合别的逐臣一起做推翻政府的工作,但很快就轻蔑这种阴谋诡计,认为一个人不能因个人原因而危及公众幸福,从而退出政治活动,专心诗歌创作,静候未来的正义的钟声。1315年,佛罗伦萨传来一个消息,说被逐的诸臣只要肯付一笔罚金,再头上顶灰、颈下挂刀、游行街市一周,就可以返国。但丁听后义愤地说:“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之后,他更把读书与作诗视为生活的精神支柱。在许多痛苦、愤慨和忧伤之中,他感到贝亚德的影子一直在伴随着他,于是《神曲》也成为但丁立誓用来纪念“她”的艺术纪念碑。

但丁的《神曲》讲的是一个人灵魂的旅行,即但丁自己某夜入睡后在梦中游历了可怖的“地狱”、神奇的“炼狱”,最后终于来到了“天堂”,并由贝亚德指引见到了“上帝”。这个心灵进程十分生动地反映了中世纪基督教徒所希望的死后生活,同时也是但丁在流放过程中将自己被“放逐”的亲身感受融入其中的一种象征性描述。因而这个作品既充满戏剧性、史诗感,又充满说教性和寓意。但丁在解释为什么叫“神圣的喜剧”这个题目时曾说:

这部作品的目的是要让这个世上生活的人,摆脱痛苦状态,指引他们走向幸福状态……如果我们审视其主题,开头它是可怕的、罪恶的,因为它是地狱;结尾处是幸运的、称心的、欢快的,因为它是天国;而如果我们审视其语言风格,它的风格是卑微、低下的,因为它是俗语,是家庭主妇谈话时也使用的语言。由此可见为什么这部作品叫作喜剧。

而但丁在解释这部作品的寓言性主题时说:

人,或因其功,或因其过,在行使其自由选择之时,或应受奖,或应受罚。

灵魂的旅程

《神曲》开篇说“我”在“人生的中途”35岁左右,在昏昏欲睡的状况中,忽然失去了正道,迷途于一个黑暗之林。“我”在这片严肃而广漠的荒野中竭力寻找出路,心中泛起一阵严过一阵的恐惧,不亚于死亡的光临。黎明时分,我在一山脚下望见山顶上普照旅途的“阳光”,于是一步步向荒凉的山坡攀登。突然,跳出了三只五彩斑斓的猛兽,一只是豹(象征淫欲),一头是狮(象征强权),一匹是狼(象征贪婪)。“我”进退维谷,高声呼救。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对惊慌失措、面红耳赤的“我”说:

假使你要离开这块荒野的地方,你应当另寻一条出路;……我将做你的引导人,引导你经历永劫之邦……再去看那些洗练中的灵魂……还有一个比我更高贵的灵魂来引导你,那时我就和你分别了,因为我没有信仰他,所以我不能走进上帝所住的城。(P5)

于是维吉尔引领但丁参观了地狱、炼狱(亦译净界),之后贝亚德出现,引领他进入天堂,最终还见到了上帝。

《神曲》全曲约14000余行诗,分地狱、炼狱、天堂三篇,每篇33歌,加序曲,共100歌。《神曲》的结构是建筑似的,地狱是9个渐次下降的圈,以冰湖为圈底。炼狱是9层渐次上升的坡,“地上乐园”是炼狱的顶部。天堂是由“九重天”构成的极大球面形,每重天都是透明的气体,行星随气体运动,包裹着不动的地球宇宙,而最外面则是上帝和其他精灵的居地,也是永恒不动的天府。这个构想结合了多禄谋(Ptolemy)的天文学、托马斯・阿奎那(Saint Thomas)的神学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ile)的伦理学,他们都是但丁那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家和思想家。

为什么但丁会对付不了豹、狮、狼这三兽呢?因为他陷入一片“黑暗之林”,这片荒林有人认为是指当时意大利之党争和社会腐败,也有人认为是指世俗欢乐之林,因为维吉尔问惊恐万分的但丁:“为什么不爬过这座明媚的山,这是一切幸福的源头吗?”(P4)所以但丁对付不了这三兽,既可指他一人势单力薄,体力和智力都有限,也可指任何人都需要一些“他人”的指点和引导,才能从生活的困境或迷途中跳出来,走上一条更有希望的新路。这个“他人”在诗中是指维吉尔和贝亚德,而为什么他俩能够引导但丁踏上灵魂之旅呢?一般认为维吉尔和贝亚德分别代表理性和爱,或者说认为他俩分别代表人的智慧(理性)和神的智慧(爱)。维吉尔是但丁生前极为钦佩的智者和精神导师,但他是中世纪之前的伟人,当时还没有基督教,所以他无力进入上帝的领地,作者借维吉尔之口说贝亚德是比他“更高尚的灵魂”的确暗示他与她之间的差别或各自承担着不同的使命,从以后的诗行中我们不难看到,他们分别代表了自由意志和神的旨意,他们分别是行动的和指点的、个体的和超俗的、怀疑的和完美的。在这一对引领人的安排中,我们不难感到这首诗的思辨色彩和但丁的哲学诗人追求。

“地狱”里的罪与罚

九层地狱是上大下小,直至地心冰湖的旅程。但丁按罪孽的轻重程度,将最可恶的罪人放置在最低层。在地狱的大门外,关着一些“无声无息的懦夫”和“自私自利的骑墙派”,他们求死不得,又不可能有幸福,“过着盲目的平庸生活”。地狱的第一圈是一个候判所,里面是没有信基督教的人和著名的异教徒。这里的灵魂“虽然郁郁不乐,但也没有痛苦”(P16)。我们在这里可以见到荷马、贺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奥维德、亚里士多德、德漠克里特、西塞罗、多禄谋等古希腊罗马时代著名的科学家、哲学家、医药家和诗人。维吉尔告诉但丁,他自己也身处此层,这里的人“并没有罪过,他们中间虽也有立过功劳的,但仍旧不够,因为他们没有受过洗礼,这一桩是达到你的信仰之门”。“我们唯一的悲哀是生活于愿望之中而没有希望。”(P17)在这一层的安排中,但丁既严格遵循基督教的“洗礼”仪式要求,又因为这些伟大的人不能有见到上帝的“希望”而感到“非常伤心”,从而暗示基督教义在现实生活中制造的矛盾。

真正的地狱开始于第二层,在这里都是一些“屈服于肉欲而忘了理性”的人。比如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古斯巴达王后海伦……但丁因为同情这些殉情而死的古代勇士、古王后和妃子,特意用爱神的名义请求那些在断崖绝壁上被狂风吹得四处飘荡的灵魂停一下,和他们俩说说话,于是一对叫“法朗赛斯加和保罗”的著名恋人停了下来,向但丁诉说了他俩怎样因为看一本爱情小说而不由自主地坠入爱河,由于爱煽动了一颗软弱的心,使青年人迷恋于漂亮的肉体,所以“甜蜜的思想和热烈的愿望就引诱他们走上了悲惨的道路”(P24)。但丁在这对苦苦哭诉自己遭遇的灵魂前一时因为感动,而“昏倒在地,好像断了气一样”。

基督教在中世纪不仅以统一的神学思想替代世俗文化教育,而且向人们宣传禁欲主义和来世思想,认为现世如孽海,灵魂坠落是因为肉体的要求和邪欲,唯有归入神的怀抱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但丁的这一段描写则有意将情欲与物欲作了区别,贪图物欲的人将被关在更底层的狱中煎熬;同时也将情欲与肉欲作了区别,因为与后来引领他入天堂的贝亚德比起来,法朗赛斯加还是属于“纵欲”的。在描写引导这两个青年人误入歧途的那个爱情故事书时,但丁也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个中世纪智者,提倡有寓意的文艺、反对引起感官享乐的作品的思想。不过但丁在听了法朗赛斯加的哭诉后竟昏倒在地,这个情节处理引起了后人的诸多评论。这可以是因为但丁有相似的热恋经历,因同情而昏倒;也可以是因为惊叹而昏倒,因为这对青年人竟这样缺乏节制、迅速地毁灭了自己的一生;但还可能是因为关怀,因为震动而昏倒……总之,但丁对基督教教义的解释由于加入了个人亲历的冤屈和一生的精神之恋,因而在他所提示的伟大人生目标上有温暖的人情和纯洁同情的包裹。但丁对贝亚德的爱,不是什么青春“早恋”,而是一种宗教性的情感,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一种恋爱者的艺术。这种恋爱者艺术具有结合个体之爱和普遍大爱的特殊价值,是从自然萌发、精细微妙的爱的亲身体验出发,感受伟大的“原爱”的存在,并通过扩大爱的目标,来保持自身永远不衰的激情。正是从这样的特质和价值而言,个体间的世俗爱情、现实世界的个人意志追求也可以是神圣的。由于当时的环境所限,但丁对这层意思的表达是十分含蓄和隐蔽的。

地狱的第三层是一些贪食者,他们被放在恶臭的泥中,遭风雨的袭击,还有一个有三个头的凶狠恶魔在那里不断把贪图口腹之欲的灵魂撕得四分五裂。

地狱第四层关的是贪利者,维吉尔指着一群剃光头发的人对但丁说:“那些顶上精光没有头发的教士、主教,是教皇,因为他们是特别的贪得无厌。”这些人被分成两组,各自大呼大喊,胸前推滚着一个重物,面对面挺进,相逢时就冲撞、打架,然后转过头走回去再来一次。维吉尔因此说:“命运给人类财富是多么的愚弄他们,而人类对财富的追逐又是多么剧烈!月亮下面的金钱,从没有使劳碌的人类有片刻的安静。”于是,但丁和维吉尔在一起讨论了财富流通与人们常常感觉“命运无常”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地狱的第五层是许多易怒的灵魂,这些妄自高大、喜欢报复的狂人被关在一起,他们在墨汁一样的沼泽里互相咬啮,皮开肉绽。当维吉尔和但丁来到一座污水绕着的城边时,高塔下忽然出现了三个身上绕着毒蛇、沾着血迹的复仇女神,维吉尔让但丁闭上双眼,并用自己的手再把但丁的脸挡住,因而“理性”挡住了复仇女神所代表的固执和恶意。此时,一位天使以正义的愤怒喝退了复仇女神和其他妖魔,但丁和维吉尔也因此坐小舟渡过了名叫“死的隔”的湖,进入城门。

城里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坟墓林立,坟墓之间都燃烧着火焰,在盖子还开着的棺材里传出阵阵悲泣的声音,这里是地狱第六层,关的是邪教徒,他们在烈火中哀号。古希腊著名哲学家伊壁鸠鲁(Epieuro)因为不承认死后有灵魂生活,推荐现世享乐,因而也被放在这里受难。当但丁他俩离开这片火坟,继续向中心走去,就来到了深渊的边际,看到了关在地狱第七层的“强暴者”。维吉尔告诉但丁,在损害别人的罪恶中,有人用强力,有人用诈术。“诈术是人类特有的恶性,更为上帝所痛恨,所以欺诈的人还在强暴的人下面,受苦更大。”(P48)而强暴者又可分为三类:施于邻人、施于自己和施于上帝。所以第七层地狱又分三环:第一环沸腾的血湖里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迫害人民的暴君;第二环是因信仰不坚定而自杀的人,他们死后在这里都变成了长满毒瘤的灰树;第三环是在火雨和热沙中挣扎的亵渎上帝者、不劳而获者和当时佛罗伦萨的一些大暴发户。

在地狱第八层,是各种欺诈者的受刑处,他们分别关在七条沟里。拿女人做买卖的男人或出卖肉体的妓女裸着身子被许多头上生角的魔鬼鞭打。他们中间有伊阿宋和美狄亚。买卖圣职的教皇(去世的及在世的)被倒钉在石头缝里,小腿和脚上燃着火。贪官污吏在煮沸的沥青里煎熬,谁把头偷伸出来,就会被魔鬼用铁耙子压回去,就像厨师把猪肉压入锅底。伪君子们穿着铅做的沉重衣帽,在狭隘的道路上举步维艰,因为“这些灵魂的负担太重了”。偷盗者被各种毒蛇缠住全身,一旦被蛇咬住喉咙就着火成灰,而尸灰一旦落地就又聚集起来回复原形,这是人形与蛇形的混合互变。荷马史诗中足智多谋的英雄俄底修斯因为在攻打特洛亚时合谋了“木马计”,犯了“劝人为恶”罪,也被关在第八层。他在火团中向但丁诉说了自己追求知识的热情和航海的历险(P119—121)。但丁对俄底修斯命运的处理引起后人的极大兴趣,因为他实际在阐明基督教“罪恶观”的同时,也展示了这种宗教评判标准的功过是非。俄底修斯意欲“浪迹世界,历览人间善恶”,但像他这样的求知热情在基督教世界里必然遭受苦难,这种苦难并非指他所要经历的肉体磨难,而是指他在精神上必然与更高的理想生活失之交臂。诗中写道:俄底修斯回到家乡伊萨卡后,又与他的新伙伴开始新的航行,他们绕过了非洲的海岸,在大海里航行了5个月后看见了一座巨大的山,这就是炼狱岛的山。然而就在俄底修斯想到那儿登陆时,一阵暴风倾覆了他,他的帆船船头朝下地沉入了这人迹不至的大海里。俄底修斯受惩罚因此而具有悲剧意味,作为一个“异教徒”,他虽有玄妙难解的冲动要投向一个新世界(指炼狱),但他没有得到应有的拯救,他的迷失也许不能完全归罪于他个人,也有外力的作用(如一阵风暴),但他个人却因此要承担罪责,受到惩罚。对于这样的悲剧,维吉尔对但丁说:在地狱里“不应当再有怜悯。对于上帝的判决表示一种伤感,岂不有罪?”(P89)

在地狱的第九层,是罪大恶极的谋杀者、暗算者、叛国卖主者,他们没在冰里面色发青,牙齿战栗作声,眼泪也立即成冰。在冰湖的中心是巨大无比的恶魔撒旦,嘴里咬着出卖耶稣的犹大和另两个叛徒。维吉尔说:“我们应当去了,因为我们已经全看过了。”(P164)然后,维吉尔背起但丁,通过一个隧道来到炼狱。

在整个《地狱篇》里,重点表现了但丁及西方人对“罪”的理解和认识。首先,在罪的分类中,我们不难看到,主要是三类:个人欲望、暴力和欺诈。不能节制个人欲望的罪,如贪图色、食、财,放纵本性的人“罪”不重,对他人、自己或上帝施“暴力”的人要罪加一等,但最重的罪是破坏社会安定、扰乱社会秩序,而最卑鄙的人是政治上的背叛者,所以但丁所记录的“罪”的座次反映了中世纪以社群利益决定惩罚程度的社会系统。美国作家大卫・丹比认为《神曲》也反映了中世纪人的“公民热情”。但丁一层一层地观看受罚灵魂的痛苦和哀号,他为之刺痛、惊骇,也为之思考和求学,因而“苦难是为他提供一种精神上的教育和提示,也是为了提示读者”

其次,中世纪对社会罪恶更多地采用恐怖的惩罚,而非我们现代人式的慈悲伦理观。比较起来现代人相信“宽容”不相信“罪”,同意适当的“惩罚”,但不同意永久的惩罚,因此我们也可能对《地狱篇》中但丁对各种惩罚方式的想象和激情感到无法“欣赏”。另一位美国学者乔治・桑塔亚那认为:“但丁并非一位单纯的热爱善的人,他也是一位强烈地憎恨恶的人。”就像但丁在地狱黑沉沉的大门上看到的那段题词:

从我这里走进苦恼之城,从我这里走进罪恶之渊,从我这里走进幽灵队里。正义感动了我的创世主:我是神权、神智、神爱的作品。(P12)是“原爱”,即正义与力量,建立了地狱中的残酷惩罚。是原初之“爱”,借助于对蔑视她的人的严厉惩罚,使自己得到尊敬、得到证明,得以发出太阳一样的光芒。这一思想在但丁的笔下,还进一步成为受罚者自身的愿望和追求。比如刚到地狱的鬼魂都“挤着渡河”,“他们急于要渡过这条河,因为神的正义刺着他们,他们的害怕就变为自愿了”(P14)。但丁希望人们能够从对苦难的切身体验中受到刺激和教育,在“地狱”的可怕图景中同时看到罪恶外在与内在心理上的真实性,看到罪恶为什么与毁灭同在,恐惧为什么与希望同在。他希望人们从身不由己的恐惧上升到心甘情愿地洗涤罪恶。

比较而言,中国式的神灵更明确地代表权威和力量,更明显地引导服从的意志;但丁的神界代表的是正义和秩序,必须在其中同时建立惩罚的概念和散播希望的种子。从自甘忏悔中逐渐产生自觉的向上的意识,这正是但丁看到的人性与最高理想的联系和路径。所以他敢于充满激情地去写“罪”与“罚”,写种种苦刑和折磨,想让他的读者感到震惊和体验恐怖。“只有被灵感所激动的诗人才能是这样敏感的道德家,也只有严肃的道德家才能是如此具有悲剧性的诗人。”

“炼狱”和“天堂”:悔悟和升腾

在但丁描述的炼狱(亦译“净界”)里,关的是与地狱中的人同样有“罪”的人,只不过他们的罪程度较轻或已经悔悟,得到了上帝的宽恕,允许他们通过修炼,让自己的灵魂层层上升。地狱里是恶人受罚,炼狱里是向善之人知错而改。如果说“地狱”是苦恼的海、陈腐的幽窑,那么炼狱门外就是宁静的苍穹下澄蓝的大海。一位银白胡须的圣人守护着海岸,他的额头上照耀着神圣的四星:正义、谦逊、毅力和节制。依照这位老人的要求,维吉尔和但丁用草上露珠洗净地狱的污迹,用象征谦逊诚实的灯心草做了缚腰的带子,开始去参观“涤罪的灵魂”。经过狭窄的悔过之门之后,他们沿着炼狱之山坡一级级向上攀登。

炼狱分三部分:外部、本部和顶部(地上乐园),也分九层。第一、二层是曾被教会逐出门庭的人和临终才知道忏悔的灵魂,他们不得不在大门外长久地等待。第三至九层是“七宗罪”的罪人依照不同的方式荡涤自己的罪行,比如骄傲者背负重物,不断地大口吐出他们心中的傲气;妒忌者背靠着背,眼睛被铁丝缝住;易怒的灵魂被沉重的、厚毛巾一样的黑烟遮蔽;懒惰的人在“没命地奔跑”;贪财的人面朝黄土;贪食的人面对果树甘泉却饱受饥渴,瘦得不成样子;贪色的人则在烈焰中洗涤着自己的身心。炼狱中的“罪”是根据“爱”来分类的:“爱”的反常,如喜欢别人不如自己,是“骄”,喜欢别人有祸是“妒”,喜欢把错误都推给别人是“怒”。“爱”的欠缺就是“惰”,这样的人对一切都冷淡而无热情。“爱”的太过则是“贪”,贪财、贪食或贪色。(P259—360)炼狱中的人虽也受罚受苦,但这些痛苦都是有限的。但丁和维吉尔在游历炼狱时,更多的是听其中的灵魂的自责、悔悟、忏悔辞、祈祷辞和赞美歌,并讨论各种严肃深奥的人生问题,总之是教诲和忏悔的结合。《地狱篇》的基调是恐怖和黑暗,《炼狱篇》则是忍耐和企盼。但丁在《炼狱篇》中更多地掺入自己的经历和政治见解,同时也更多地叙述基督教的主要教义。

比如炼狱本部第一层,但丁发现13世纪后半期著名的画家阿台里西“在重物之下转着头看我,他认识我,他喊我,把一双眼睛用力盯着我,那时我弯着腰伴他走。”他忏悔说他自己生前野心很大,总想把与人一起创作的画说成是自己的。“人力所能得的真是虚荣呀!绿色能够留在枝头的时间多么短促呀!……尘世的称颂只是一阵风,一时吹到东,一时吹到西,改变了方向就改变了名字。人的声名无异草之生、草之衰,使他青的也就使他黄。”(P225)这是对“名”的超越。

又比如炼狱本部第三层,一个名叫“马克”的威尼斯人对但丁说:“老兄啊!世人原是瞎子,你从哪里来,你是知道的。天给我们一种原始运动,也给我们一种辨别善恶的光和自由意志;我们若善用之,则可以掌握自身命运。上帝创造的灵魂开始总是天真烂漫,除寻求欢乐外一无所知,所以要在人类社会中确立统治者和法律进行约束。但是人民很快看不到他们的领导人,只想着积累和收敛自家的财产、不暇远求,因而世人渐趋下流,不是由于人类性质上变坏了,而是因为这些坏的领导人。过去罗马有两个太阳,照明两条路径,一是尘世的,一是上帝的。现在宝剑和十字架都拿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便不怕那个了。”(P254)这又是对“利”的超越。

“自由意志”是但丁《神曲》中的一个中心论题。在“炼狱”里但丁通过自己与维吉尔和其他赎罪灵魂的对话,强调自由意志就像天体运动一样,是上帝赋予人类的一种特有智慧和能力。但人类在年轻时会因年幼无知而任性纵欲,在成年后也会因为迷恋尘俗的享乐而滥用自由意志。在炼狱18篇中,维吉尔告诉但丁:人见到使自己欢乐的东西就会惊醒了一般地冲上去,这种一见“倾心”的表现就是人心之“爱”的表现。“爱”作为一种精神活动包括了心和欲的双重运动,着了迷的心必入于欲,并且非达到享乐的目的而不停止追求。所以“爱”本身并不值得称赞,智慧和欲望的原初不值得称赞和斥责。唯有在爱欲升起的同时,你的内心还生出思考的能力,表示许可和阻止;当你从最高原则推出理由,作为这样爱的善恶标准,你才值得称赞,因为你运用了内心选择的自由。(P262)

炼狱的山麓很高,似乎昂首月空之中,出于人间风雨之上。炼狱的顶部是一个宽阔的平台,也即人间伊甸乐园。伊甸园内有两条河流,一条河可治痛苦的回忆,一条河使所有的美德更有生气。在这个伊甸园里,维吉尔完成使命悄然返回,但丁在与导师分手的涕泪涟涟之中看到了一只半鹰半狮的怪物拉着一辆神车(象征教堂)。花雨缤纷之中,众天使歌唱之际,贝亚德蒙着白雨纱、披着绿披肩,身着鲜红如火的长袍,头戴橄榄枝花冠(白、绿、红分别代表信仰、希望、慈爱)降临到但丁面前。她像皇后一般凛然不可侵犯,像母亲指责孩子一样指责了但丁在她死后,“脚就踏在邪路上,追逐欢乐的虚影”,因为但丁“迷误得太远,悔悟得太迟”,故而让他去参观堕落的罪人,洒下忏悔的眼泪。但丁在贝亚德的指引下,先喝了累德河的忘川水,神志逐渐清醒,尔后又用优乐埃的圣水使自己再生,最后随贝亚德“准备上升于群星”。

天堂是由“九重天”构成的,在这些天宇里分别住着行善者、虔诚的教士、立功德者、神学者、殉宗教之难者、正直的君主、潜心修道者、基督和众天使。九重天之上是“天府”,“天府”是一个大而无边的圆形剧场式的所在,所有的幸福灵魂都穿着白袍,各就其座,沐浴在上帝的光和爱之中。但丁漫游天堂实际是由此岸达到“彼岸”,由此天过渡到“彼天”,引导他完成这种过渡或超越的是贝亚德的“目光”。贝亚德美丽而带着微笑的目光使但丁不知不觉地在云层中一级级升腾,他每上升一层都感到无上的光芒让他目眩,但贝亚德引导他逐渐适应和习惯光辉夺目的天堂。最后但丁还在圣母的允许下一窥上帝的神秘容颜,他“抬起头来向着那永久的光”,接近了所有心愿之终点,完成了欲望上的最高努力;“我早已准备了这种姿态,因为我的眼力逐渐精一,透入那高光逐渐深刻,此高光的本身就是真理。”(P544)“在那高光之深沉灿烂的本体里,我瞥见了三个圈子……当我的眼睛看在上面的时候,似乎现出他的本色而绘出我们人类的图形;我的眼光全然贯注在他上面。”在但丁瞥视到神本体、智慧和爱“三位一体”的上帝,在神圣的光圈中看到神性与人性相融合、故而具有人形的基督之后,他的欲望和意志都与上帝的“原爱”和谐了,他由此看到了人性与神性关系的秘密,看到了许多人之所以在天堂中拥有神一样的地位,是因为他们生活的目的就是投入上帝的怀抱,而心仪上帝也就是投身于生活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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