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场

萨皮娜，朱丽

萨皮娜

别说我软弱，别怪我忧伤，

大难临头，这类感情属平常：

狂风暴雨扑面而来，

最坚定勇敢的心也会摇摆；

最果断、最不屈的人

做事也难免有欠审慎。

无情的警钟敲得我心乱如麻，

我一筹莫展，任凭泪珠抛洒。

私下里虽然对天暗暗叫苦，

至少没让真情在眼里流露。

把千种愁绪深藏在心头，

虽比不上男子，却胜过女流。

身处绝境而不哭泣，

也表现出女性的坚毅。

朱丽

平庸的灵魂可能不胜负担，

一有危急便以为来了灾难；

高尚的心灵对软弱感到羞惭，

渺茫无望中也敢有所企盼。

两军人马在城下摆开，

但罗马人从来不懂失败。

不用害怕，而要心情欢畅；

罗马人打仗是为了拓土辟疆。

抛去无谓的忧念，

像罗马人那样许愿。

萨皮娜

我是罗马人，唉！既然贺拉斯生在罗马；

我嫁给他，也归依了这个国家；

若因婚姻而忘却故土，

岂不成了戴镣铐的下奴。

阿尔巴——我开始生命的家园，

阿尔巴——我热爱的祖国，我的初恋，

眼看我们两国兵刃相见，

无论胜与负都令我不寒而栗。

——罗马，要骂我忘了敌忾同仇，

你就该找我能恨的人做对头。

看到双方在城下云集，

一边有丈夫，一边有兄弟，

怎么还能为你的荣耀，

大逆不道地向上苍祈祷？

我知道你的国家正在创建，

没有战争不能巩固发展；

我知道你奋发有为鹏程万里，

会冲出拉丁民族所向无敌；

神答应你建立世界帝国，

展宏图只有依靠干戈。

这种高贵的热情是追随天命，

奔向伟大，我绝不敢生异心，

愿看到你的军队头戴桂冠，

踏着胜利的步伐跨过比利牛斯山。

率领你的军团深入东方；

又把军旗插在莱茵河旁；

让赫拉克勒斯山柱在你脚下震荡，[1]

但是，要尊重给你带来罗慕路斯的城邦。[2]

逆子，要记住，你的名字、城邦和权力，

都来自阿尔巴先王们的血。

阿尔巴是你的发祥地；做事要思量，

千万别把剑插进母亲的心房。

你勇武的手臂伸往其他地方，

孩子的成功会令母亲心花怒放，

倘若你不再与她反目，

她将满怀喜悦地为你祝福。

朱丽

这番话我听了实在奇怪，

自从两国战士严阵以待，

我看你对此满不在乎，

仿佛你生来就是罗马的家族；

我由衷钦佩你的贤德，

以夫家的利益为准则；

我对你的埋怨说这番安慰话，

像是我们的罗马使你受了惊吓。

萨皮娜

只要两国不兴师动众，

谁也无力把对方吞并，

只要和平的希望还能排遣愁思，

是的，我自诩是个罗马女子。

我看见罗马占上风便不乐意，

但立刻又会谴责这隐秘的心理。

当我看见罗马受挫，

暗中为兄弟幸灾乐祸，

便马上求理智不让此念萌生，

痛哭荣誉进入了他的家门。

但是今天，不是这个死，便是那个亡，

不是阿尔巴当家奴，便是罗马做俘虏，

血战以后，胜者再没有半点障碍，

败者也看不见一条生路；

倘若我还敢自称罗马人，

还敢求神保佑你们武运昌顺，

而不顾亲人的鲜血漫流，

我必是对国家怀有切骨之仇。

我要摆脱个人利害的维系，

不为阿尔巴、也不为罗马劳心计；

在这最后关头为两家忧伤，

将站在被命运压倒的一方。

战争前感情不偏不倚，

战争后共患难而不争荣誉；

这场惨祸中，我给失败的人

留下的是泪，给胜利的人留下的是恨。

朱丽

面对相同的厄运，

不同的人心有不同的激情！

卡米尔的行为很不一样！

她是你的小姑，又是未来的弟媳，

至亲和爱情在阵前对敌，

她的态度与你有天壤之别。

你保持着罗马的精神气概，

她却患得患失，左右摇摆，

小冲突看成了大风暴，

谁占上风她都要气恼，

为失败者的不幸啼哭不停，

痛苦未尝有须臾的安宁。

但是昨天，当她知道定下了战期，

激烈的战斗即将开始，

她却突然喜形于色……

萨皮娜

啊！朱丽，我怕的就是难料的波折！

昨天她高高兴兴款待瓦莱尔；

她会因情敌离开弟弟；

为眼前的人动摇忠诚，

两年后又会厌弃不在眼前的人；

但是原谅我太重手足情，

对她的一举一动过于留神：

竟为一件琐事而疑窦丛生。

面临不幸，谁有心去找新人。

灵魂也很少受恋情的煎熬，

精神上也自有其他的苦恼；

但是却也不会像她那样

娓娓谈话而且喜气洋洋。

朱丽

其中道理确实不明不白，

我当然也不去妄猜。

接待他，等候他，脸上毫无忧戚，

临危不乱须有相当的自制力，

要是喜眉笑脸就有些过分。

萨皮娜

瞧，事也凑巧，她来了。

不妨探探她的口气，

她喜欢你，想来不会闪避。

我走了。姑娘，你陪一下朱丽：

我惭愧在人前愁眉百结，

胸中失意事不知凡几，

找个无人处偷偷叹息。

第二场

卡米尔，朱丽

卡米尔

她不该留下我陪伴客人！

难道我的痛苦不及她深？

难道我对灾难没有感触，

说到伤心事不会哀哭？

这场横祸吓得我魂飞魄散，

如同她那样两头受磨难。

眼看着未婚夫——我的支柱——

不是为国捐躯，便要毁我城土。

眼看着心上人——这叫我痛苦——

不是让我悲哀，便是惹我憎恶。

唉！

朱丽

她还是比你更值得怜悯：

情人可以重找，丈夫无法再生。

忘了居里亚斯，接受瓦莱尔吧：

你不用为事情的逆转而发抖，

一心跟着我们，心地自会坦然，

敌营的事也无从令你担忧。

卡米尔

对我的不幸可用真情安慰，

请不要出歪主意唆使我犯罪。

痛苦虽然几乎把我压倒，

我宁可忍受而不愿自找。

朱丽

啊！你把合理的选择称为犯罪？

卡米尔

啊！你觉得不顾信义竟无所谓？

朱丽

谁能约束我们对敌人讲信义？

卡米尔

谁能逼迫我们抛弃庄严的盟誓？

朱丽

明白的事掩不住众人耳目，

昨天我看见瓦莱尔走进贵府；

你款待他百般殷勤，

引动他心中生了痴情。

卡米尔

昨天我款待他和颜悦色，

别认为是什么含情脉脉：

我的意中人是另一位，

你明白了就不会误会。

我对居里亚斯一片真情，

决不愿被人看成水性杨花。

你知道，一场美满的姻缘，

使哥哥与他的姐姐成了亲，

不久喜上加喜，父亲同意我

报答他纯洁的爱情。

那一天对我们是又悲又欢：

两家成了亲，两国却结了怨；

定亲与宣战发生在同一刹那，

希望刚萌芽便遭到了扼杀，

得到一切，随即又失去一切，

结为情侣又反目成为仇敌。

心中的怨恨没有个尽头！

指着老天喊出无数声诅咒！

眼睛下形成多少道泪的河流！

这些不用我说，你目击我们的分手；

你看到我日夜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热情为和平许下怎样的心愿，

为每件事故哭得多么悲伤，

一会儿怕国亡，一会儿怕人丧。

终于，无法消除郁结的块垒，

绝望之下求助于神的教诲。

我昨天得到的神托，你听，

是否可以安慰我彷徨的心灵。

阿凡丁山下那位著名希腊人，

多少年来给世人指点前程。

阿波罗使他的话无不应验，

用诗句答应我转危为安：

日照城关景物非，

干戈已止愿不违。

多情长伴多情去，

从此风霜莫相摧。

我听了这条谶言再不惊慌，

况且结果超出期望，

欢欣之情真是不可名状，

比最幸福的情人更奋亢。

你想象我的激动，这时来了瓦莱尔，

他一反常态，不像平时那样碍眼儿。

他谈情说爱，不令人厌烦，

我不觉得是他坐在我对面；

我没向他表示冷淡与轻蔑，

是因为居里亚斯在我眼里，

听到的是他火热的言辞，

回答的也是对他的信誓。

两军约定今天大战，

我昨天知道消息，不放在心坎；

根本不信会有这样的灾难，

想的全是甜蜜的和平与姻缘。

沉沉黑夜吞没了迷人的幻想，

凶恶的朕兆，血腥的图像，

更有那层出不穷的屠杀暴行，

睡梦中吓得我胆战心惊。

我看到血与死，可事事都有头无尾；

鬼魂一露面，便逃得没处追；

这些幻影个个阴森飘忽，

先后扑过来令我毛发倒竖。

朱丽

梦应该从反面去思量。

卡米尔

但愿如此，我也这样希望：

无奈种种祝愿，面临的

依然是战争，不是和平。

朱丽

战争结束后会来和平。

卡米尔

要是非此不可，不如不战不和！

不是阿尔巴失败，便是罗马屈服，

我的情人，你今生别望娶上我；

做了罗马的主，或是罗马的奴，

永远、永远不可能做我的丈夫。

但是，这里又多了一个什么人？

是你，居里亚斯？不是我眼花了吧？

第三场

居里亚斯，卡米尔，朱丽

居里亚斯

没错，卡米尔，你看到的是我，

不是罗马的主，也不是罗马的奴。

不用担心我两手红红的，

戴上可耻的镣铸或沾满罗马人的鲜血。

我相信你热爱罗马，也热爱光荣，

会鄙薄我身系锁链，憎恨我头戴桂冠；

我同样怕在这紧要关头，

当凯旋者，或做阶下囚……

卡米尔

居里亚斯，其余不说我也明白，

战争会毁灭你的愿望，你要躲开。

你一心想我，怕失去我，

也就不思以身报国。

由人家怀疑你的荣誉感，

由人家指责你对我情意绵绵。

轻视你的决不是卡米尔，

她只会更爱多情的人儿；

祖国处处使你感怀，

为我离开更说明你的情爱。

但是，你是不是见到了我的父亲？

他能让你这样大胆躲在他家里？

他会为了小家而不顾国家？

会把女儿看得重于罗马？

总之，我们的幸福能不能长久？

他把你当做女婿还是视同寇仇？

居里亚斯

当做女婿，而且充满慈意，

这表明他心里十分欢喜。

他决不会见我，倘若我不忠，

不配踏进他的家门。

我绝不放弃自己城邦的利益，

我崇拜卡米尔，也热爱荣誉。

交战以来，大家看到我始终

是个尽职的公民、真心的情人。

私情和国仇我两不辜负：

一边为你叹息，一边为国战斗；

两国若执意兵戎相见，

我仍继续为国战斗，为你叹息。

是的，不管飘摇的灵魂怀有怎样的心曲，

战争一日不止，我一日不离军旅。

只有和平才让我在你家出入，

和平才使我们的心愿得到满足！

卡米尔

和平！如何叫人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

朱丽

卡米尔，这下可以相信神的话了吧，

给我们说说，是什么样的福祚

竟能够化干戈为玉帛。

居里亚斯

说了谁会相信？两国军队

都迫切作战斗准备，

怒目瞪视，豪迈走动，

只等一声令下便往前冲；

这时我们的狄克推多走到阵前，

要求你们的国王静听他发言；

他说：“罗马人，我们在干吗？

是哪个恶魔煽动我们打仗？

让理智照亮我们的灵魂吧！

我们是邻居，儿女是亲家，

两国通婚形成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哪家孩子不是彼此的亲戚？

我们住在两个城市，身上流一种血液，

兄弟之间为什么要彼此争斗，相互毁灭？

败者的死亡会带来胜者的衰微，

最美的桂冠也会沾满眼泪。

共同的敌人高兴地等待

我们两败俱伤，听任他们屠宰。

胜者也损兵折将，唯一的果实

是自己也成了孤军一支。

长期来他们庆幸两家内讧，

我们今后要合力对付他们，

小纠纷会挑动好武士变成坏亲戚，

我们把它们统统忘掉吧。

如果是为了称王争长，

让两军今天在阵前摆战场，

务求少流血去实现

我们的联合而不是离间。

为了共同事业，我们任命几名战士，

两国的祸福取决于他们的胜负；

命运一旦对他们做出决定，

败者向胜者俯首听命；

但不能让勇敢的武士受辱，

他们不当奴隶，仅做僚属，

不受气，不纳贡，他们的责任

只是在胜者麾下北剿南征。

这样两国就成为统一的帝国。”

这番话仿佛消除了彼此的隔阂，

每个士兵都抬头往敌营里瞅，

谁不认出一位表亲或一位朋友。

他们奇怪自己双手那么爱血腥，

竟没想到动手杀的都是至亲，

他们的脸上顿时出现

厌战的愁云、求和的意愿。

建议接受了，双方订了盟，

恪守条件建立久盼的和平；

一国选出三个人；但要找合适的人选，

领袖们表示需有充裕的时间；

你们的上了元老院，我们的留在营帐。

卡米尔

哦，天哪！听了这番话我的灵魂飞扬！

居里亚斯

最多两个小时，根据这一协定，

战士的命运将决定我们的命运。

闲等时，罗马人在我们兵营找熟人，

我们的人跑到罗马城内串门；

双方来往自由，

人人都去探亲访友。

热情使我跟你的兄弟走上同路，

我的愿望又顺利得到了满足，

给你生命的人答应我

明天跟你成亲的无比幸福。

他的权力，你会不会抗争？

卡米尔

听从父命是做女儿的责任。

居里亚斯

那就去接受这个甜蜜的命令，

没有什么比这更称我的心。

卡米尔

我随后就来找你，看看我的兄弟，

听他们叙述我们的苦难是如何结束的。

朱丽

去吧，我要跪在祭台前，

为你们感谢神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