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齐物论

庄子 作者:庄周


齐物论

《齐物论》是《庄子·内篇》的第二篇。它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提出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虽然有千差万别的各种看法和观点,但世间万物既然是齐一的,那么归根结底人们的言论也应是齐一的,没有所谓是非不同,这就是“齐论”。“齐物”和“齐论”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全篇由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并列组成,故事与故事之间虽然没有表示关联的语句和段落,但内容上却有统一的主题思想贯穿,并且有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精巧结构。“齐物”与“齐论”作为庄子的又一重要哲学思想,与“逍遥游”一并构成了庄子哲学思想体系的主体。文中涉及很多宇宙观方面和认识论方面的问题,对中国古代哲学研究有重要的意义。与此同时,也涉及到认识论方面的许多问题,因而需要进行客观、辩证地理解分析。

南郭子綦隐机[1]而坐,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4]立侍乎前,曰:“何居[5]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6]今者吾丧我[7],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8],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9]。”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0]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1]。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围之窍穴[13],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4]。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15]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16]泠风[17]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18]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19]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20]是已,敢问天籁?”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21]咸其自取,怒者[22]其谁邪?”

【注释】

[1]南郭子綦(qí):虚拟人物。旧注认为是楚昭王的庶弟,字子綦,住在南郭,因以为号。隐机:凭靠几案。

[2]嘘:缓缓吐气。

[3]荅(tà)焉:形体不存在的样子。丧其耦:即忘其形。耦,匹对,精神与肉体为匹对,外物与内我为匹对。

[4]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5]何居:何故。居,犹“故”。

[6]而:犹“汝”,你。“而问之也”是“不亦善乎”的倒装句。

[7]吾丧我:本然之真我忘掉了社会关系中的俗我。

[8]女:同“汝”,你。籁:箫。这里指由空虚之地发出的声响。

[9]方:术,道术。

[10]大块:大地。噫气:吐气,气息声。

[11]呺(háo):同“号”,多本并作“号”,吼叫。

[12]畏隹:即“嵔崔”,形容山势险峻盘回。

[13]窍穴:指树洞。小洞如窍,大洞如穴。

[14]“似鼻”八句:形容各种窍穴的形状。枅(jī),柱上的方木。圈,牲畜栏圈。臼,舂粮的器具。洼,池沼。污,泥塘。

[15]激者:如水激之声。謞(xiào)者:如飞箭之声。叱者:如叱咤之声。

[16]于、喁(yú):均指应和之声。

[17]泠(línɡ)风:小风。

[18]济:止。虚:寂静。

[19]调调、刁刁:均指树木摇动的声音。调调,指树枝大动。刁刁,指树叶微动。

[20]比竹:并列组合在一起的竹管,指箫、笙一类的乐器。

[21]“夫吹万”二句:谓万窍所发出的万种不同的声音,这声音是本窍穴的自然状态造成的。

[22]怒者:发动者,产生者。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颜成子游站在他的面前侍奉着,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人的形体本来可以使它如同枯木,而心灵本来可以使它寂静得如同死灰吗?今天您的静坐,和往日的静坐大不相同啊。”

子綦说:“偃,你的提问,不是很好嘛!今天我把世俗中的我丢掉,你知道这一点吗?你或许听说过人籁,但不一定听说过地籁,你或许听说过地籁,肯定没有听说过天籁吧。”

子游说:“请问其中的道理。”

子綦说:“大地呼出的气,人们称作风。这风不发作就罢了,一旦发作就会万窍怒吼。你就没有听过长风呼呼的声音吗?那山林中险峻盘旋的地方,还有百围大树的洞穴,形状有似鼻子的,有似嘴巴的,有似耳朵的,有似梁上方孔的,有似牛栏猪圈的,有似舂臼的,有似池沼的,有似泥坑的。那发出的声音,有的像水流声,有的像射箭声,有的像斥骂声,有的像吸气声,有的像喊叫声,有的像嚎哭声,有的像幽怨声,有的像哀叹声。前面的风呜呜地唱着,后面的风就呼呼地和着,微风就小声地应和着,大风就大声地应和着,当暴风过后,所有的窍穴就虚寂无声了。你就没有见过风吹树林时,那摇曳摆动的枝条吗?”

子游说:“地籁是各种孔洞发出的声音,人籁则是竹箫之类发出的声音,请问天籁是什么发出的呢?”

子綦说:“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发声者还有谁呢?”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其寐也魂交[3],其觉也形开[4]。与接为抅,[5]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6]小恐惴惴,大恐缦缦[7]。其发若机栝,[8]其司[9]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10]其守胜之谓也;其杀[11]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2],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3]以言其老洫[14]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15]姚佚启态,[16]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注释】

[1]知:同“智”。闲闲:广博雅致的样子。间间:固执偏狭的样子。

[2]言:言论,议论。炎炎:气盛词烈的样子。詹詹:言多啰唆的样子。

[3]魂交:精神交错,指睡中多梦不宁。

[4]形开:体乏不支,犹如说累得身体散了架子。

[5]接:交接,指心与外界交接,产生种种爱恨好恶之情。抅:通“构”,交结,交接。

[6]“缦者”三句:缦,通“慢”,懈怠,散漫。窖,深藏不露,深沉。密,细密,慎重。

[7]缦缦:惊魂失魄的样子。

[8]机:弩上用来发射的部位。栝(kuò):箭末扣弦的部位。

[9]司:通“伺”,伺机。

[10]留:指持言不发,不肯吐露。诅盟:誓约。

[11]杀:衰,衰败。

[12]所为之:指为辩论所付出的精力。

[13]厌:闭塞。缄:束箧的绳索。

[14]老洫(xù):旧沟,因日久坍塌,沟内虽有水而被封闭。

[15]虑:忧虑。叹:感叹。变:后悔。(zhé):恐惧。

[16]姚:轻浮,浮躁。佚:放纵。启:狂放,张狂。态:作态,装模作样。

【译文】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日复一日勾心斗角。有的散漫不经,有的藏奸不露,有的谨慎精细。小惧怕时惴惴不安,大恐惧时惊魂失魄。他们有时发言就像放出的利箭,窥伺到别人的是非来进行攻击;他们有时片语不吐就像发过誓约一样,不过是等待致胜的机会;他们正在衰竭着,犹如秋冬的萧条,这是说他们一天天地走向消亡;他们沉溺于辩论的作为中,不可能使他们再恢复本然之性;他们心灵闭塞,如同被绳索束缚,这说明他们已如废旧的沟洫,源头之水已经枯竭了;走向死亡的心灵,再也没有办法使他们恢复生机了。他们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有时多虑,有时感叹,有时后悔,有时恐惧;有的轻浮,有的放纵,有的张狂,有的作态;就像音乐从虚空的东西里发出来的一样,又像菌类被地气蒸发出来的一样。这种种情绪和心态日夜变化着,时不时更替出现,但却不知是从哪里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得知这些情态从哪里产生,也就明白这些情态之所以产生的根由了!

非彼[1]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2],而特不得其眹。[3]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4]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5]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6]之乎?其有私焉?[7]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8]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9]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10]而不见其成功,苶然[11]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12]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1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彼:指以上种种情态。

[2]真宰:身心的主宰。

[3]特:独。眹(zhèn):通“朕”,征兆。

[4]情:实。

[5]百骸:众多骨节。九窍:指双目、双耳、双鼻孔、口、尿道和肛门。六藏(zànɡ):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二,故又称六脏。藏,今写作“脏”。

[6]说:同“悦”。

[7]其:抑或,还是。私:偏爱。

[8]真君:与“真宰”同义,真心,真我。

[9]行尽:走向死亡。一说“尽”通“进”,亦通。

[10]役役:奔忙劳碌的样子。

[11]苶(nié)然:疲倦的样子。

[12]芒:芒昧,昏庸,糊涂。

[13]成心:成见,偏见。师:取法。

[14]知代:了解事物发展的更替变化。心自取者:指内心有见识的人。

【译文】

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那些情态也就无从显现。这样的认识也算接近于道了,但不知是谁主使的。好像有个真宰主使这种关系,然而却看不到它的端倪。我们可以从它的行为结果上得到验证,虽然看不见它的形体,但它是真实存在而本无形迹的。

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都喜欢它们吗?还是有所偏爱呢?如果是同样喜欢它们,都把它们视为臣妾吗?把它们都当作臣妾,它们之间就不能由哪一个来统治吗?还是轮换着做君臣呢?或许有“真君”来主宰呢?无论能否获得“真君”的真实情况,都不可能减损或增益它的本然真性。

世人一旦禀受成为人体,虽然不至于马上死亡,却也在衰耗中坐等死神的光临。人们与外物相互伤害,相互磨擦,在死亡的道路上奔驰着而无法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终生奔忙劳碌却不见成功,疲惫困顿却不知前途,这不是很可哀嘛!这样的人就算不死,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不断地衰竭老化,人的精神也随着消亡,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的一生,本来就如此昏昧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昏昧,而别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依据个人的成见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那么有谁没有这个标准呢?又何必一定要懂得事物发展变化道理的智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样会有的!如果说心中尚无成见时就已经先有了是非,那就好像今天去越国而昨天就到了一样可笑。这种说法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夫言非吹[1]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2]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音,亦有辩[3]乎?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4],言隐于荣华[5],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6]。

【注释】

[1]言非吹:言论和风吹窍穴不同,言论出于成见,风吹窍穴纯属自然。

[2]特未定:指不能作为是非的标准。

[3]辩:通“辨”,区别。

[4]小成:局部的片面的成就或认识。

[5]荣华:浮夸粉饰之辞。

[6]明:指用洞彻之心去观照事物,以明于大道。

【译文】

言论并不像风吹洞穴而发声那样出于自然。善辩的人辩论纷纭,他们所说的话也不曾有过定论。他们果真有自己的言论吗?还是不曾有过自己的言论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论有异于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的鸣声,这其中有区别吗?还是根本没有区别呢?

大道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真伪呢?至言为什么隐晦不明而有是非呢?大道本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往而不存呢?至言本是无处不可的,为什么存而不可呢?大道被一孔之见隐蔽了,至言被浮华之词隐蔽了,所以产生了像儒家墨家之类的是非争辩,他们各以对方所否定的为是,各以对方所肯定的东西为非。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自彼则不见,自是[2]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3]。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4]方可方不可,[5]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6]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7]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8],谓之道枢[9]。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释】

[1]是:此。下同。

[2]自是:原作“自知”。

[3]方生:并生,指彼与此的概念相依相对一起产生。

[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是惠施的命题,揭示了生与死的对立统一关系,认为事物是可以互相转化的。但在论述中忽略了事物发展过程中的相对稳定性和转化的必要条件,因而带有较大的局限性。

[5]可:为“是”。不可:为“非”。

[6]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谓是非相因果而生,有因为而是的,就有因为而非的,反过来也是一样。

[7]不由:指不取彼此是非之途。天:自然。

[8]偶:匹偶,指对立关系。

[9]道枢:道的枢纽,道的关键。

【译文】

各种事物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各种事物也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见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这一面看就能有所认识和了解。所以说,事物的彼方是由对立的此方而产生的,事物的此方也因对立的彼方而存在,彼与此的概念是一并产生一并存在的。虽然如此,万事万物都是随着生就随着灭,随着灭就随着生;刚认为可以时而不可以的念头已经萌生,刚认为不可以时而可以的念头已经萌生;有因而认为是的就有因而认为非,有因而认为非的就有因而认为是,是与非皆因对方的相互依存关系而产生。所以圣人不走这条是非分辨的路子,而是用天道去观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应事物的自然发展。此也就是彼,彼也就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果真有彼与此的分别吗?果真没有彼与此的分别吗?如果超脱了彼与此、是与非的对立关系,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枢要。掌握了大道的枢要,就好比开始进入圆环之上,可以应对无穷的变化。用是非的观点分别事物,是的变化无穷尽,非的变化也是无穷尽的。所以说,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观照事物的本源。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1]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2]与西施,恢恑憰怪,[3]道通为一。

【注释】

[1]“以指喻指”四句: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指’‘马’是当时辩者辩论的一个重要主题,尤以公孙龙的指物论和白马论最著名。庄子只不过用‘指’‘马’的概念作喻说,原义乃在于提醒大家不必斤斤计较于彼此、人我的是非争论,更不必执着于一己的观点去判断他人。”

[2]厉:癞病。这里指丑女。

[3]恢:同“诙”,诙谐。恑(ɡuǐ):变诈,诡变。憰(jué):谲诈。怪:怪异。以上四字均指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

【译文】

用组成事物的要素来说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来说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从道通为一、万物浑然一体的观点来看,天地无非一指,万物无非一马,没有什么区别。

人家认可的我也跟着认可,人家不认可的我也跟着不认可。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为什么说是这样的?它原本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是这样的。为什么说不是这样的?它原本不是这样的,所以人们就认为不是这样的。事物原本就有这样的道理,事物原本就有可以的原因。没有什么事物不是,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就像草茎与房柱、丑女与西施,以及世上诸如诙诡谲怪的种种奇异现象,从大道的观点来看,都是浑然一体的。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1]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2]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3]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

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4],是之谓两行[5]。

【注释】

[1]为是:为此。不用:指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寓诸庸:寄于事物的功用上。

[2]因:任由,随顺。

[3]狙(jū)公:养猴的老人。赋芧(xù):分发橡子。

[4]天钧:即天均,自然的均衡。

[5]两行:指对立之双方,如物我、内外等各得其所。

【译文】

万物有分必有成,有成必有毁。所以从总体上说,万物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完成和毁灭,始终是浑然一体的。只有通达之人才可能懂得万物浑然相通的道理,为此他们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而寄托在万物各自的功用上。这就是随顺事物的自然罢了。随顺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这就叫作“道”。辩者们竭尽心力去追求一致,却不知道万物本来就是混同的,这就是所谓的“朝三”。什么叫作“朝三”呢?有一个养猴的老人,他给猴子们分橡子,说:“早晨三升,晚上四升。”众猴听了很生气。老人改口说:“那么就早晨四升而晚上三升吧。”众猴听了都高兴起来。橡子的名称和实际数量都不曾增损,而猴子们的喜怒却因而不同,这里养猴老人不过是顺从猴子们的主观感受罢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来,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2]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3]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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