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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深藏的梦想

如果·爱 作者:冯远征、梁丹妮


内心深藏的梦想

冯远征

说起我4年的“跳伞生涯”,朋友们都像听天方夜谭。那是1978年,“文革”刚刚结束。一天,北京跳伞队到我们108中学(现在的50中学)招学员,但是同学们都犹犹豫豫的不肯报名。我们学校一向有着良好的体育传统,老师见大家丝毫不踊跃,便赶鸭子上架,指定班干部必须带头表率。就这样,我成了参加跳伞队选拔考试的一员。

选拔考试的项目很简单:20米折返跑、蛙跳、90°弯腰转圈。主要考验的是个人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有些学生压根儿不愿意学跳伞,又迫不得已报了名,就在考试过程中耍小心眼儿,比如故意跑得磕磕绊绊,转完圈假装晕头转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不太会装,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所以,我的表现令教练很满意。

从那天开始,我加入了北京军体学校跳伞队,也就是北京跳伞队的预备队。龙潭湖附近有一个跳伞塔,每周六下午和周日全天训练,跑步、俯卧撑、2米高台跳沙坑……也就是说,除了念书,我的时间全部花在了这里,一练就是4年。

最初,并不需要自己做动作,身上系着保险绳,被吊上60米的高塔,再缓缓放下来。或许之前的训练于我,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当我第一次升上高空,又在过耳风声中降落,双脚触及大地的那一刹,我从心底里爱上了这项运动。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专业的老队员,老式的蓝白道运动服,胶底的白球鞋,走起路来左右晃膀子的架势,无一不是“资历”的象征。

1981年,念高三的我遇到一个两难的抉择:跳伞,还是考大学。那年的全国跳伞比赛和高考几乎同时进行,二选一,非此即彼。

跳伞教练十分看好我的潜质,他认为我是一个“比赛型选手”,比赛状态极佳。一旦夺得名次,我就可以加入专业队,和那些神气活现的老队员“平起平坐”了。我想,后来我能够成为演员,平时虽寡言少语,但上台就兴奋,上镜就兴奋,和跳伞训练不无关系。

而我的高中班主任同样对我寄予厚望。我读的是文科,历史、政治都是长项,作文常常被当作范文。他说:“远征,以你的成绩考大学本科,没问题。”

我没跟父母商量,自己给自己拍了板儿:放弃高考,全力以赴投入跳伞集训。

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胜算几何,只是觉得,我喜欢跳伞,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何况教练对我的水平是信心十足的。

遗憾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鱼和熊掌兼失。我在大赛中如愿地取得了名次,我所在的小组还获得了团体总分第一名,但是,得到的结果居然是——我落选了。教练非常遗憾地告诉我,我已经19岁了,“年龄太大”,所以失去了这个机会。

到底还是年轻——如果不考虑国家对运动员服役年龄的限制的话,当时我并不痛苦,只是有种空茫的无力感。我问自己:“4年努力,就这么完了吗?”

也正是从那一年开始,街道不再负责无业青年的工作分配了。我开始了两个月的待业生涯。

从得知比赛结果的第二天起,我重新拿起了语文、数学课本和《新概念英语》,梦想着复习一年,参加明年的高考。家里有个“熊猫”牌收音机,外面套着黑色皮套,在当时看来很高级,我每天抱着它收听英语广播。我还回学校问过复读班的招生情况,老师告诉我,只有当年参加高考并且成绩高于360分的,才有资格报名。看来此路不通,我这辈子与大学无缘了。

我家住在东交民巷,离王府井很近。每天下午我都一个人到王府井逛一圈,从王府井新华书店,到工美大厦,到新中国妇女儿童商店,到东风市场(现在的新东安市场),再到亨得利钟表店、王府井百货商场。

百看不厌的,就是百货商场里的张秉贵师傅卖糖。他的拿手绝活儿“一抓准”、“一口清”,常常看得我流连忘返,叹为观止。无论顾客要二两、三两,还是半斤,张师傅抓起一把放进秤盘,手里还留一两块,以便分量不足时补充,但这一两块很少派上用场。有的顾客来买“杂拌儿”,各种糖单价不一,分量不一,他不但一抓一个准儿,都抓完了,总价也算出来了,毫厘不差。

我天天去,只看不买,周围几个柜台的售货员都认识我了。那是我最失落最孤独的一段日子,看到张师傅干净利落、精神抖擞的样子,总能让我受到一点鼓舞。但是前途在哪里,我无比迷茫。

有一天,我听同院的孩子说沙河兵工厂招工,便请父亲帮我找人联系一下。父亲是当时的北京军区空军副参谋长,只要他告诉相关人士“我有一个待业的儿子”,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这份工作,根本无需“走后门”。可是父亲坚决不肯,他认为军人的儿子,有本事就该自己去闯。

我又偷偷找到父亲的秘书,告诉他我还是喜欢跳伞,想先当伞兵,然后转到“八一”跳伞队。几天以后,父亲的秘书告诉我,还是算了吧,假如你稍有闪失,我们实在没办法向首长交代。

这么一晃,就到了1981年的冬天。我二哥在外地当兵,回家探亲时,看我这么无所事事的,也很着急。当时二哥正在和二嫂谈恋爱,二嫂的父亲是北京某拉链厂的厂长,为了安置职工子弟,在北京龙潭街道成立了一个民营拉锁工厂,他说,可以在这个街道工厂给我安排一份工作。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在我想象中,工人都像《青年鲁班》里那样神气十足,鸭舌帽、白衬衫、工装裤,手里拿着一本书,推着自行车,衬衫口袋里还别着一支钢笔。听说能当工人,我激动万分,一晚上没睡着觉。

第二天,我坐35路公交车到了广渠门,与二嫂的父亲在车站会合,跟着他串大街,钻胡同,七弯八拐,来到一个仓库似的大房子跟前。我抬头一看,有点儿失望,和电影里演得不太一样,没有一个气派的大门。站在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巨大的“咚咚咚”的敲击声,此起彼伏。

掀开棉布门帘就是厂房了。里面有四张长长的条案,每张条案上面悬着一个日光灯管,旁边堆着小山一样的拉锁,大概有四五米高。工人们都穿着各自的衣服,“工作服”就是一条蓝布围裙。

我填了一张新员工表格,领到一条围裙、一副套袖,一个锤子,一把钳子,这就是全部的“统一配给”。我所在的工作台上全是新人,由两位老师傅带着干活。工厂给每个新人一周的学习时间,但是我第一天就学会了。

那时候,工人们拿的是计件工资。每天砸500条拉锁,能够领到1块钱基本工资,此外多砸多得。很多人为了多挣几毛钱,早上提前1小时来上班。所以,当带我的那位宁波女师傅第一个周末便通知我加班时,我很是受宠若惊,这意味着我刚刚参加工作,就能挣到比别人更多的钱了。

加班似乎比平时轻松,帮师傅打打下手,也没有工作指标,一天居然有2块钱的加班费。接下来的几周几乎成了惯例,一到周六,师傅就说:“小冯,明天没事吧?没事就来加个班。”我自然乐此不疲。第一个月结算工资,我领到了39元。

我觉得自己太有钱了。将这39元揣在兜里,我到处逛,到处瞅,好像什么都能买,就是什么都舍不得买。揣了一个礼拜,只打了一张月票,剩下的全数交给了母亲。母亲说:“攒着将来娶媳妇。”

可是从第二个月开始,师傅不再让我加班了,我很纳闷儿。有一天师傅悄悄告诉我:“小冯,我搞错啦!”

原来,跟我同一天进厂的有四五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跟我装束一模一样——绿上衣蓝裤子懒汉鞋,也瘦得跟麻秆似的,只是比我稍矮几分。此人过去曾有盗窃前科,厂领导本着挽救失足青年,避免其周日闲来无事重操旧业,嘱咐带班师傅每周给他安排加班,结果师傅搞错了人头。

有一个工友,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喜欢朗诵,声音非常标准,就是平时聊天也不会轻易改变这种语言习惯,以至于很多人说他“装腔作势”、“拿腔拿调”。但他并不在乎。他的理念是“为了艺术就得有所牺牲”。我觉得他挺可爱。

有一天我们一起骑车回家,他说:“远征,朝阳区文化馆正在办一个朗诵声乐班,咱们一起去报个名吧。”

我问他:“什么叫声乐啊?”

他解释:“大体意思就是唱歌,不过跟一般的唱歌不一样。意大利的‘美声音乐’才叫声乐,一般的唱歌就叫唱歌。”

我对“意大利的美声音乐”十分好奇,跟他一起去报了名。报名费5毛,学费30元,能学三个月,每周二、五两天晚上上课。

之后,每逢周二、周五,我们俩一定准点儿下班,在小卖部买一个1毛多钱的“义利”维生素面包,骑车奔朝阳区文化馆。我发现这里是一个“文艺青年”集散地,大家一见面都情不自禁地操起了“话剧嗓”:“你好!”低沉浑厚,气自丹田。

课后,老师布置的作业就是发声练习和朗诵练习。好在我家书多,不愁找不到素材,父亲是个爱读书的人。除了朗诵诗,每天清早我还要在家里“啊啊”、“咿咿”地练声。

教我声乐的是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声乐老师宋世珍。她认为我每次回课都有明显进步,是个“可造之才”,便邀请我周末到她家去,免费开小灶。那个年代的老师很少考虑自己付出和回报是否成正比,一旦发现一棵好苗子,就愿意毫不吝惜地倾注心血。在她家练习的时候,赶上吃饭的点儿,她还会拿出两块钱给我,让我下楼买肉,她在家做饭。

有一次,我回跳伞塔看望我的教练,告诉他我现在当工人了,业余时间还在学表演。钮心敏教练很意外,“你想学表演?找我姐啊!我姐是中戏导演系的老师。”

按照教练给我的地址,我在酒仙桥附近的一个文化馆里找到了正在上课的钮心慈老师。她很重视弟弟推荐的学生,告诉我此后每个周末都可以到中戏的宿舍楼去找她,她亲自辅导我。记得每一次走进中戏的大门,我的心中都涌动着一种神圣的憧憬。

其实,在我们那个朗诵声乐班里,除了我,报名的初衷不过是图个好玩儿,其他几乎所有人都想打入真正的演员圈子,这意味着可以被正式的国家剧团接纳,可以名正言顺地钻研艺术,并且以此谋生了。认识了宋世珍老师和钮心慈老师,我似乎也对表演产生了兴趣,甚至开始不切实际地幻想当一名专业演员。

朝阳区文化馆的学习班结束以后,我继续寻找各种机会上课。东城、西城、海淀、崇文、宣武,无论离家多远,我有班必报。不幸的是,我总在报名时受到老师的“盘问”,刚开始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比如有的老师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做拉锁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老师若有所思,“我建议你还是专心搞好本职工作吧。”

我完全听不出所谓“弦外之音”,依然很真诚地表白:“做拉锁只是我的工作,但我真正的爱好是表演。”

老师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你这个小伙子,一看就很勤奋,有激情,就是外形比较吃亏。”

当时,衡量男演员的标准只有两条:或者像阿兰?德隆一样帅,黑色、白色的绸质王子衫,花边领口,泡泡袖;或者像高仓健一样深沉,现在叫“酷”,神情冷峻,眉头紧锁。我呢,又瘦又高,五官还没长开,穿着绿上衣蓝裤子,整个一个十三不靠。

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时常自卑,但又总觉得在我心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比如上课,老师讲到某种感觉,某种体会,别人都还不明白,我已经懂了。只是那时还没听说过“悟性”这个词。而且做小品的时候,我的构思和想象总是和别人不同。

不过老师说的“外形比较吃亏”,我也深有体会。我长得不算好看,又不会抽烟,不善调侃,不愿意扎人堆里凑热闹,基本上是男孩不搭理女孩不待见。所以和同学自由组合做小品的时候,组合来组合去,往往就剩我一个人像电线杆一样在旁边戳着,只能上赶着求人家带我玩儿。

在拉锁厂干满一年后,领导给了我一张转正表格。但我早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街道工厂的工人了,哪怕以我当时的表现,我可能很快被提拔成“车间主任”,安安稳稳地拿工资,享受福利,直到退休。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一个世界,在那里,有限的人生却有无限种可能。于是我到底没填那张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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