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沉默而卑微的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名氏《越人歌》
春秋是一个纯真无瑕的时代,它开放而赤诚,原始而混沌。
这是一个典型的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只是它还带着春秋时期特有的清雅和矜傲。我所想到的鄂君子皙,应当是个清瘦文雅的少年,并不十分俊秀,却温润谦和,自有一番气度。
这是一个天色垂暮的傍晚,当子皙风姿绰然地临步河边之时,山风款款拂过他的衣袂,少年清瘦的下颚微微抬起,负手而立。他感受着群山苍翠的起伏,倾听着千水一河的波澜,当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脚边是一声船桨的轻撞。
他应该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盛着少年应有的欢愉和玉石一般的沉静,而此刻他微微笑着,与撑船的少女道:此河甚宽,娇娇欲度我否?
越女清脆地应下了,转身划桨,河上轻风拍打着她的衣袖,或许她的手腕上还系着铃铛,轻一声重一声地响着。
子皙敛了衣襟坐下,而越女却一清喉,开始歌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今晚是如此美好的夜晚,我能有幸在这里划这一叶小舟,今天是如此美好的一日,能够让王子您上到我的小舟上来,我含着羞怯带着娇俏,不顾廉耻地爱慕着您呀,我是这样地爱着您,无时无刻不希望见到您风姿优雅的身影,山间有树,树上有枝,山灵草木都知道我的心意,唯有您,不知道我是如此卑微而沉默地爱着您。
搴者,取之意也,意会为划船的动作。而訾,则是非议的意思,通句“不訾诟耻”的意思就是不介意那些非议、诋毁、侮辱,连用了三个相类似含义的词语,显见诗中少女情谊之坚定,心念之勇毅。
歌声略略带着颤抖和喘息,音色清越而婉转,在山河之间被一波波的水纹慢慢送出,仿佛天地之间都是这颗忐忑的心在跳动,素衣淳朴的少女托出她最真挚的情感,惶恐地奉到心上人的面前,轻轻说一句,盼君垂怜。
鄂君子皙侧过头,静静听着,他秀气安静的面庞出现了一丝困惑,楚人不明越语,却分明感受到少女歌声里的忐忑与欣喜。
没有得到子皙回应的越女并未感到失望,她欢喜地用歌声唱着心意。
我喜欢你,是我一个人事,与你无关。你回应也罢,不回应也罢,我都这样喜欢着你。
鄂君子皙匆匆下了船,当他洁白的衣袖消失在越女目光中的时候,越女才觉出心里的一丝失落来——便只是这样望着你,也是一种幸福。
子皙乃楚王胞弟,他极轻易便寻到了精通越语的楚国臣子,子皙将臣子唤到面前,请他与自己同去河畔。
越女依旧在水上摇着桨,对子皙的去而复返欣喜非常,她目光明亮,笑靥如花,张口便是清歌一曲: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林之间有枝桠千万,每一枝每一叶都知道,我心里是这般的欢喜你,而你却坐在我面前,什么也不知道。
或许也正是知道子皙的无法理解,越女才敢如此肆意和大方地表达自己的情谊。春秋如此开放,但我认为诗中的越女,却是一个带着一点羞怯的少女,她想展示自己的心意,却又以越语歌唱,她期盼子皙能读懂她多情的眼神,却又希望子皙不要婉拒她——假如子皙婉拒了她,她宁愿他听不懂她的歌。
鄂君子皙乃楚王的同胞亲弟,官职做到令尹,爵位为执圭,令尹便是当时楚国的首席大臣,大权在握,而执圭,顾名思义,圭者,本是祭祀用具,但通常都用来暗示贵族地位,执圭这一职位,恰恰是楚国的最高爵位。
那个时代的人讲究门第和风度,渴求放达,但却无法彻底摒弃等级观念。对一个撑船的越女来说,一夕之欢也许都只是恩赐,拒绝本就是她预想之中的事。
或许她只是想将心事说出口——此生相见或许只此一次,江上明月清风,只你我二人,我扶桨而立,你倚船静思,再美不过如此一瞬,再欢喜不过如此一刻。
她不愿意错过。
如席慕容所写的《送别》那般: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在暮霭里,向你深深地俯首。
然而越女预料的拒绝没有出现,子皙微笑着令臣子为之作解。
少女闪闪发光的眼神瞪大了望着他,看他伸出手邀她下船——获悉了越女心意的子皙,并没有拒绝她,反而以一种珍惜和尊重的姿态接纳了她。
越女后来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但想来并不会那么顺心如意,王宫里女人的争斗永远是一场无法停止的硝烟之战。或许子皙对她的怜惜也不过是一夕之意,如同夜中燃起的烟花,转瞬即逝。
在《越人歌》的出处《说苑》中,这个故事是由楚国大夫庄辛说出的。
那一日襄成君受封,华服盛装立在河畔,庄辛见了他心中欢喜,向之行礼,想要握他的手,襄成君却因为等级观念而拒绝了,认为这是僭越之举,而庄辛便给他讲述了子皙与越人的故事。
在故事的最后,庄辛问疑于襄成君,您的前辈鄂君子皙,身份如此高贵,也可以同一个贫贱低微的越人有相惜交欢之情谊,我为什么不能握一握您的手?
襄成君顿觉惭愧,当下真诚地把手递给了他。
就是这首《越人歌》,如果没有同它一起流传至今的本事,似乎很难从字面断言它是两男相悦之词,还是男女相悦之词,它甚至被很多史学家认为,这是古代同性恋的鼻祖,比龙阳之好的出处还要早上几百年,然而至今没有任何资料来证明,这位划桨的越人究竟是男是女,这无疑在证明,那个时代的人,对爱的理解已无关性别,无关年龄,甚至无关一切——天地高远,岁月辽阔,爱也是坦坦荡荡毫无掩饰的。
在春秋战国时代,美是无法用性别来区分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他们的概念里似乎并没有具体的男性女性之分,只要是美好的,便想亲近,这恰恰是一种天性的解放。
越女的故事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百年后的庄辛。
沉默的爱终究需要说出口才会有意义,但却并不必须要得到回应——我爱你,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