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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宋时明月寄春风:愿得柳七心 作者:流珠 著


自序

夜深忽梦少年事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中楼台影动、灯花初落。斯时斯景,正宜“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然而说来奇怪,我临窗而吟的,却并非前人先贤们的名篇隽句,而是自己所写过的一首词。其实那根本不能算得上是一首词,无韵可依、贻笑大方。但在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梦境,我所想起的,偏偏是它:

簟纹秋水几许长?轻舸浅唱,两两红装,晚风暗助舞衣香。

遥忆芙蓉在潇湘。俊逸浪漫,雍容浩荡,明月来时醉流光。

明月来时醉流光。流光逐水,岁月嬗替。屈原说:“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世间能逍遥容与者,唯梦想而已。正如某首歌中所唱,“谁能给我一双翅膀,飞到最远的地方。用尽全力乘风而去,穿过黑夜的阻挡”。梦想就是这样一双会飞的翅膀,是游离于光阴岁月之外、盛开不败的芙蓉,永远俊逸浪漫,雍容浩荡。

按照通常的看法,人生中最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时代,必属少年之时。可惜少年时代,在学业为重的大环境下,有如笼中鸟、网中鱼,天空虽广,大海虽阔,却无从奋飞,无从腾跃。拘于狭小的天地,十六岁的花季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缤纷多彩。幸喜,我的少年时代有诗词相陪,而与诗词相伴的日子,也就成了我人生中最是诗情画意、浪漫充实的时光。

我与宋词结缘,大概是在十三四岁吧,是古人极为称赏的“豆蔻年华”。而缘起却是因为唐诗,一次极偶然的机会,我从同学家发现并借到一本唐圭璋先生等人所编的《唐诗鉴赏辞典》,如获至宝,喜爱非常。记得那时我们期中、期末考试,各科成绩前三名者都会得到一本笔记本作为奖励。我得到过好几本这样的“战利品”呢!至今还能清晰地忆起笔记本的封面—— 一个戴着俏皮小帽的新疆小姑娘,侧首含笑坐在鲜花怒放的草地上,它的名字叫作《花儿欢》。而我竟然别出心裁,将好几本《花儿欢》用针线装订为厚厚的一本,孜孜不倦地在那一盏橘红色的读书灯下誊抄起《唐诗鉴赏辞典》所选录的唐诗来。我奶奶是名退休教师,也是我童年时《唐诗三百首》的启蒙老师。大约是有感于我的这种虔诚与热情吧,她特地去书店为我买回了一本《唐宋词鉴赏辞典》。以当时的物价,购置这么一本精装厚册的书,算得上是轻奢了一把。谁让奶奶心疼孙女呢:“好好地学着吧,这下可不用熬夜抄写了。”从此,唐诗宋词之美,同时萦心铭怀矣。而少时读词的情味,恰如辛弃疾所言:“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本书题名“愿得柳七心”,却不是一本只谈柳永之书,尽管所选的辞章篇幅的确以柳永为冠,而笔者于此亦是用力最勤。遥想北宋盛年名都东京,人人都爱柳七郎,家家皆诵耆卿词。“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柳七何幸而生此时代,时代何幸而得此奇才。柳七是历史上第一个写词专业户,而本书中的其余词人,则有别于他。寇準、陈尧佐、范仲淹,这三位词人都曾入阁拜相。呼风唤雨的政坛大佬写起词来却能曲尽婉妙,这还真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到的。本书还会讲到一位神秘的西湖隐士,或许你已猜到他是谁了—— 是的,就是那位与梅花情定终身的诗人。而压场出现的,则是被誉为“云破月来花弄影尚书”的张子野。“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子野凝思幽叹,琵琶又换新声。

按照笔者的设想,拟以本书为始发之作,将宋词评析写成一个系列。愿得柳七心,这里的柳七,用以借指天下词人。所愿得者,是天下词人的意脉神髓。真能完成这场长跑吗?那么多令人心仪、心动的宋词,所费工夫之久,是难以估算的。即使做好了“磨洋工”的打算,志大才疏,多半也会半途而废、徒呼奈何。虽所望过奢,然而,就如探春者恨不能遍观天下名园,爱星者梦寐以求的,绝不止于孤星皎然,而是璀璨如海的星空。如果你足够爱词的话,又怎会拒绝这样一个甜美浩瀚的梦想呢?相逢意气为君饮,愿与宋词过一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起来,只是一个“柳”字,真能牵动无限思致。我高中时所写的第一篇作文就叫《问柳》。那年我十五岁,已能背得《唐宋词鉴赏辞典》中的许多词作。就今天看来,这当然是一篇不无稚气却又刻意为之的少作,但亦可以看出,诗词对我的影响已是何其深切。兹录于下:

柳,我问你:深秋了,你还独自站在月下,不冷吗,不害怕吗?

哎,为什么你总长在江岸汀边?你送过好多好多的行人呵!韦庄的《古离别》里就有你:“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可有的诗人不喜欢你,姜白石的《长亭怨慢》里曾有这样的词句:“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许。”责备你无情。李商隐还算了解你,他说你:“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这些,你都知道吗?我可真是喜欢你那撩人心怀的碧丝和清逸俊迈的丰姿呵……

每到春日,你总在微风的吹拂下依依低舞,款款轻飞。你那摇动的柔嫩的枝叶恍若长裙迤地,轻盈地拂荡在水面,带给一湖平静的碧水几抹浅淡的波纹。你摇曳着,摇曳着如水的梦和如水的柔情。于是,你高兴了,从那深青的柳丝中我看见了你那一份盈盈脉脉的深情而羞怯的笑靥。呀,你好清秀呵!我如痴如醉地瞧着你的青色,连你那轻飞的柳絮蒙蒙地扑在脸上也不知道了。对了,你的飞絮像什么呢?它如同散雪飘落在霜夜,又好像是丝雨乱点着黄昏。你知道,就在好久前这个柳絮飘飞的春日,我的朋友离我而去了。我折你一枚青叶寄给她,你可允许吗?呵,你点头了。那么,你是答应了我。每次我到这儿来,总念秦观的《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此时的你,在静谧得拌了蜜似的月色里远远看去,缥缥缈缈,如烟似雾,怪不得历来就有“做冷欺花,将烟困柳”之说。萧萧的秋风照着你,淡月疏星照着你,穿过那浓密的枝叶,照出了那么个清丽柔媚的形影。于是隐在亭榭池阁之间的你,嫣然摇动,变成了好些个绝美绝妙的词句。一片深心,也真的“依依似与骚人语”了。你将告诉诗人们什么呢?是“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的惆怅,还是“春满缕,为君将入江南去”的情思?我无从得知,难道诗人们也无从得知吗?慧性灵心、情肠意匠的诗人呵……柳呵,如果明月可以比作你温润的性灵,那么清风就亦许是你的魂儿了。那么,我变作清风、明月来伴你,好使你永不孤独,好吗?但这却是不可能的呀,你可知道吗?于是,我也为你作句诗“欲作秋风思无迹,吟成湘月魂难通”。它就停在你最高的树枝尖上,你可看见了?

门外的风,好像还没有定,可我的心儿,却早随流水去了……

在我不够端正的笔迹下,是老师用红字标注的“喜阅”以及令人鼓舞的评语:《问柳》,标题不俗,问得好,也问得巧。情浓似酒,构思讲究,语言抒情。好读书,有相当高的文学素养。希望能经常读到你情文并茂的文章。如果能写一手娟美的好字,那就更加能引人反复吟咏了。

年光抛人,清梦易断。年少问柳的情怀,早已被世俗的喧闹所侵扰,被人间的风尘所掩埋。这么多年过去了,字迹仍然凌乱,好读书的习性却在不知不觉中磨损消减得不成样了。“何时归赋沧浪水,浣我征衣万斛尘。”也许,是时候了,挥一挥衣袖,将喧闹与风尘抖落身后,怀揣期待与忐忑,静悄悄地回到诗心词境的源头。折一枝新柳,拈一朵春花,与那个年少时的自己相遇在莺飞草长的陌上。心中一惊,复又一喜。

我眼中的她,穿一件天蓝色的毛衣,齐耳覆额的短发,红如石榴的娃娃脸,戴着黑边框的古董眼镜,害羞而又倔强。她眼中的我,蓝裙长发,不见了框架眼镜,不再有一清见底的目光,不再害羞脸红,却还留存了一些倔强的气息。她当然不会主动与我打招呼,但我却极其自然地招呼起她来。仿佛久别重逢的朋友,在晨光里、落日下,交错着我们的对谈:

“原来,你还在这里。”

“原来,你也在这里。”

“这些年来,你都去过哪里呢?那里可也有春天,也有芳草?”

“也有春天,却比不上这里的天然秀丽。也有芳草……然而,怎么说呢?岂不闻—— ‘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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