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怀

本出原是第二出。男主角初次登场，先自报身世、遭遇，后借说梦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戏文不长，但却写得很有声势。其中淡淡数笔述梦，即点出全剧剧情的核心，又与后文杜丽娘的伤春入梦遥相暗合，且有详略之妙。至于追述剧中人的家世，如柳梦梅的先祖是柳宗元，韩子才是韩愈的后代等，是明清传奇的惯用手法，也是剧作者借作话柄，抒写自身的感慨。

【真珠帘】（生上）河东旧族[1]、柳氏名门最[2]。论星宿，连张带鬼[3]。几叶到寒儒[4]，受雨打风吹。谩说书中能富贵[5]，颜如玉[6]，和黄金那里。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7]。

【鹧鸪天】刮尽鲸鳌背上霜[8]，寒儒偏喜住炎方[9]。凭依造化三分福[10]，绍接诗书一脉香[11]。能凿壁，会悬梁[12]，偷天妙手绣文章[13]。必须砍得蟾宫桂[14]，始信人间玉斧长。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15]，留家岭南[16]。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17]。（叹介）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志慧聪明，三场得手[18]。只恨未遭时势，不免饥寒。赖有始祖柳州公，带下郭橐驼[19]，柳州衙舍[20]，栽接花果。橐驼遗下一个驼孙，也跟随俺广州种树，相依过活。虽然如此，不是男儿结果之场[21]，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著个美人，不长不短[22]，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23]，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九回肠】［解三醒］虽则俺改名换字，俏魂儿未卜先知[24]。定佳期盼煞蟾宫桂[25]，柳梦梅不卖查梨[26]。还则怕嫦娥妒色花颓气[27]，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28]，浑如醉。［三学士］无萤凿遍了邻家壁[29]，甚东墙不许人窥[30]！有一日春光暗度黄金柳，雪意冲开了白玉梅。［急三枪］那时节走马在章台内[31]，丝儿翠，笼定个百花魁[32]。

虽然这般说，有个朋友韩子才，是韩昌黎之后[33]，寄居赵佗王台[34]。他虽是香火秀才[35]，却有些谈吐，不免随喜一会[36]。

门前梅柳烂春晖，（张窈窈）

梦见君王觉后疑。（王昌龄）

心似百花开未得，（曹松）

托身须上万年枝[37]。（韩偓）

【翻译】

［柳梦梅上］

柳梦梅：（唱）

河东望族，

我柳氏名门称最。

论星宿分野，

与张相应，更连着鬼。

几代更迭，成寒儒，

饱受雨打风吹。

说什么读书能富贵，

哪里有颜如玉、黄金堆。

贫困潦倒人已灰，

且培养这浩然气。

（念）未占鳌头获鳌霜，寒士偏喜住炎方。凭依造化三分福，接续诗书一脉香。能凿壁，会悬梁，以偷天妙手绣成文章。须砍下蟾宫桂，才信人间玉斧长。（白）小生姓柳，名梦梅，字春卿。原是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的后裔，从那以后就居住岭南。父亲曾官至朝散大夫，母亲亦受封县君。［叹息］只可惜我自小孤单，生计艰难。可喜的是今日长大成人，二十已过，聪明智慧，乡试三场得中。只可惜未逢机遇，不免饥寒。幸亏始祖柳州公，带了个仆从郭橐驼，在柳州衙舍，种植花果。他留下一个驼孙，也跟随我来到广州种树，彼此相依，聊以存活。虽然如此，到底不是男儿终身结果。是以每日里情思恍惚。忽然于半月之前，做下一个梦。梦到一座花园，在梅花树下，站着个美丽女子，身材不长不短，对我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到我你才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正是：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唱）虽则我改名换字，

那俏魂儿想必能未卜先知；

然而呵，定佳期急盼着折桂蟾宫，

柳梦梅绝不会叫卖查梨。

又只怕嫦娥嫉妒害得花儿颓气，

等得我梅子心酸柳皱眉，

如痴如醉，

无萤可捕我只得凿遍了邻家壁，

说什么东墙处子不许人窥！

有一日春光暗染柳枝成嫩黄，

雪意冲得白玉梅花开，

那时节我走马在章台内，

手执着丝鞭儿翠，

伞底下罩着个百花魁。

（白）虽说如此，有个朋友叫韩子才，是韩昌黎的后代，现寄居在越王台。他虽是个香火秀才，谈吐却颇为不俗，不免到他那里去游览一番。

门前梅柳烂春辉，梦见君王觉后疑。

心似百花开未得，托身须上万年枝。

注释

[1]河东：郡名；其地属今山西省。柳姓是河东郡的大族。旧族：即望族、大姓。

[2]名门最：在名门中数第一。

[3]“论星宿”二句：张、鬼均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古人将二十八宿的各宿均与地面某一区域相互对应，称某地为某星宿的“分野”。张宿的分野为河东，鬼宿的分野为雍州，与河东相邻。全句用星宿来说明河东所处的方位。

[4]几叶：几代。寒儒：寒士，贫寒的读书人。

[5]谩说：枉说，说什么。

[6]颜如玉：美女。

[7]浩然之气：正大刚直之气。语出《孟子》。

[8]“刮尽”句：欲占鳌头，却把鳌背的霜都刮了下来。意为未能考取状元，反而更加贫寒。鲸鳌，泛指鳌，旧时以占鳌头比喻中状元。霜，喻贫寒。

[9]炎方：泛指南方。

[10]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这里特指幸运、运气。

[11]绍接：接续。

[12]能凿壁，会悬梁：形容读书刻苦。此处用汉代匡衡凿墙取光以读书、孙敬系发于梁发愤用功的典故。

[13]偷天妙手：形容手段高强。此处指高超的写作才能。

[14]砍得蟾宫桂：折取月宫的桂枝。古代用蟾宫折桂比喻科举高中。

[15]柳宗元：唐代著名文学家，河东人，曾任永州司马、柳州刺史。

[16]岭南：唐代岭南道，治所在广州。

[17]朝散：朝散大夫，官名；县君：唐制五品官的母亲、妻子可受封为县君。

[18]三场：古代科举考试中的乡试、会试均分三场进行，这里专指乡试，通过者就成为举人；得手：得心应手，意即通过考试。

[19]郭橐驼：柳宗元有一篇寓言体散文《种树郭橐驼传》，讲述长安西丰乐乡有一驼背人郭橐驼，颇精于种植之道，远近闻名。橐（tuó驼）驼，本指骆驼，因姓郭的是个驼背，所以有此绰号。这里作者将其人改为柳宗元的家仆。

[20]衙舍：犹言官署内宅。

[21]结果之场：终生追求的目标，意即前程、奔头。

[22]不长不短：形容身材适中。

[23]姻缘之分：婚姻的缘分。

[24]俏魂儿：此处指梦中的美人。

[25]盼煞：亟盼，焦急地等待。

[26]不卖查梨：查梨，一种似梨而味涩的果子。“卖查梨”指语言不实。小贩叫卖查梨，夸说如何美味。不卖查梨，比喻不说大话。

[27]颓气：丧气、衰败，这里指花枯萎。

[28]梅子酸心柳皱眉：心情急迫状；梅、柳与剧中人物姓名暗合。

[29]萤：晋代车胤家贫无灯遂囊装萤火虫借以照明读书。这里是与匡衡凿壁的典故混用。

[30]东墙：从上句“邻家壁”引起，有双关意。《孟子·告子》有“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句。窥：窥视，偷看。

[31]章台：宫名，战国时建，在陕西长安县故城西南隅。这里泛指京城内繁华处所。走马章台，意指考中状元，夸官游街。

[32]“丝儿”二句：据《南渡宫禁典仪》，宋理宗时周汉国公主出嫁，驸马谢恩后，手执丝鞭，张三檐伞，教坊乐部五十人前导，与公主共还驸马府。此处暗用这一典故隐喻自己与声势显赫的女方结婚。丝儿，指丝鞭。笼，笼罩，指新娘笼罩在三檐伞之类的伞儿下。百花魁，指新娘极美，犹如百花的魁首。

[33]韩昌黎：唐代著名文学家韩愈，字退之，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

[34]赵佗王台：即越王台，在今广州越秀山上。

[35]香火秀才：古时，“圣贤”的后裔可以不经考试而被赐名秀才，来照管先祖的祠庙祭祀，俗称香火秀才。

[36]随喜：佛语称随人为善为“随喜”，此指游览寺院。

[37]“门前”四句：分别引自唐人张窈窈、王昌龄、曹松、韩偓的诗篇。像这样地把唐人诗句集合在一起，称为“集唐”。以下每出末都有类似情况，除有特殊需要外，一般不再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