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月亮的人
我不管你的上海是什么,但是我喜欢上海。
这是我在上海的第五个夏天,我站在绿荫下贪婪地大口吸入夜晚的热空气,似乎妄图借这个动作把上海也吸到身体里去。
我喜欢上海,从不后悔来到这地方。外滩的异国风情,淮海路的沉静风姿,甚至城隍庙里流着浓香汤汁的小笼包,我统统都喜欢。
“小姐,小姐。”我回过头,一个男孩对我扬起一张纸。上海街头有些人搭摊画路人速写赚小费,这个人大概也是的吧。只是在夜里他还在画画,也真算是本事。
他笑着,牙齿雪白,我有些被他那种真诚的笑容感染。他问我:“要买画吗?”
不知他何时观察到我,竟然已经画完了。他画得不错,我那种神态捕捉得很像。路人侧目看我们,我有些不好意思,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给他,又说:“如果我不买,你岂不是白画了?”
“那我可以留着,这幅,很美。”他坦然地说,我不知道他是说画美,还是说我的人美。
“你等等我。”他转身朝路边的便利店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疑惑。
他买了两支冰棍,递一支给我,我没接,问他:“为什么要请我吃呢?”
“一般别人最多给二十块,你是大客户,所以酬宾。”他还是那种真诚又有点憨憨的笑容。他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双人字拖,头发乱糟糟,像是个流浪艺术家。我接过了冰棍,上海老冰糕,这是本地人最喜欢的。
我接受了他的“大酬宾”,打算离开,可他却跟着我走上来:“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吐吐舌头:“要不要一起散步?”
“不做生意了?”我反问。
“你已经给足我一天营业额。”他说,“所以就收工好了。”
大概艺术家都是这样,只有风月,无关现实。可我并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我心中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实在疲累。
“放松点,你看起来,很累。”“艺术家”好像看穿了我,他坦然笑,他的笑容是真的很迷人。
“这是上海,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地方,走,我们去外滩看夜景。”
我盯着他半天,他毫不躲避,仍是笑意吟吟。
“好,走吧。”我把他给我画的速写对折,放进包里。
在上海,即使随便走走也是有风景的。他请我喝了一杯咖啡,又买了冰激凌给我。我吃得一嘴都是,他把他的手帕给我擦嘴,这年头用手帕的男人简直太少了。对面浦东写字楼灯光璀璨,照得黑夜如同白天,每盏灯都是人造的星星。
我知道了“艺术家”的名字:陆原。他是上海美术学院的研究生,和我一样年纪,街头写生算是打工。知道我在复旦大学金融系毕业,他惊呼:“你成绩很好吧?我就不行,我头脑不好。”
“还过得去,能毕业。”我也不是头脑好的人,但是我有一种倔强的脾气,犟起来不可理喻,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太执着了。执着,不见得是件好事。
“学艺术是不是比较快乐?”我问陆原,他双手一摊:“考试前的几个星期非常痛苦,艺术也是念书,有谁告诉你念书是快乐的事了?”
我笑起来,陆原也跟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他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看。我给他的一百块钱全部花完了,我问他算不算白做工,他说不算,因为交到了我这个朋友。
朋友?我默不作声,他不知道,我今晚心情有多么糟糕,而他恰好出现,只是那么一瞬间,我想休息一会儿。
路过“卡地亚”专卖店的时候,陆原凑到橱窗前看那些光芒四射的钻饰,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往后躲了躲。
“喂,和你的手镯一模一样呢!”他兴奋地喊,“这个钻石手镯要十几万呢,我的老天!你到底是什么人?我从没认识这么有钱的人!”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淡淡地说。
他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倒也不在意,挠挠头吐舌头:“穷画画的难得看到这东西嘛,哈哈,我一辈子都买不起。”
他态度潇洒,又反而显得我小气了。在我不尴不尬的时候,他又指着前方说,“看,氢气球!”
一个小女孩攥着一大串色彩缤纷的气球,身上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买一只气球,就是给流浪小动物中心的生命一个希望。
多么温情的一句话,我正在心里感慨,他已经冲过去买了一只蓝色的气球。我站在原地等他,他走过把气球的牵绳系在我的小指上。我扯一扯,气球在空中很风骚地摆了两下。
“下次带你去吃黄鱼面。”他说。
“好吃吗?”我随口问道。
陆原拍拍我的肩膀:“特别好吃,是那种吃过后会让人心情很好的好吃。”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善于掩饰的人,掩饰情绪,掩饰生活的真相,可是素昧平生的他竟然看出我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和陆原竟然成为他口中的朋友。我如约去和他吃了黄鱼面,小小一间晕染油烟味的铺头,店主是一对老夫妇,婆婆穿一件鲜红间翠兰的花衬衫,在光线昏暗的铺子里格外惹眼。
面如陆原说的一样,是美味,面条筋斗,黄鱼鲜嫩,汤熬得浓浓的,我吃得碗底都显了出来,抬起头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陆原哈哈笑起来。
“婆婆,你的面太好吃了。”他转脸对店主老阿婆竖了大拇指,婆婆对我们颔首,他也回以一个微笑。
“你信吗,她肯定以为我们是一对。”陆原回过头,“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我说。
他用不可置信的夸张神情盯着我,惊呼:“怎么可能,你这么漂亮?”
我并不认为漂亮就代表有着各式各样的恋爱,哪有那么简单的事?“你有没有女朋友?”我反问。
他耸耸肩:“没有。”平心而论,我觉得他应该是很讨女孩喜欢的类型。
“眼光太高了?”
“没有的事,只不过觉得……”他低下头想了想,说,“还没有能力找一个女朋友,就不耽误别人了。”
但他又立马抬起头,回复了神采飞扬,“我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我在努力打工攒钱,等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可以做一个自己的画展,别的都不要紧,能继续画画就好。”
我没有问下去,各人都有各人生活里的不如愿,何必问呢?我说了我的地址,陆原要送我回家,我说不顺路拒绝了。实际上,我们是顺路的。
回到家里,我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把手包扔到床上,然后席地坐下来。看向窗外,密密麻麻的电线杆切割了夕阳染红的天空,环顾室内,一张床,一张沙发,一个衣柜,一张小茶几,这就是我房间的全部。家徒四壁,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我根本不住在我告诉陆原的那个小区,那是上海最高档的小区之一,实际上,我住在一条偏僻的弄堂里。我对陆原说谎了,或者,我已经习惯说谎了。
我记得来上海念大学的那一天,我发誓要过跟从前一刀两断的生活。我曾经看过一本不知所云的言情小说,书里的女主角身娇肉贵穿戴光鲜,走到哪里都被人羡慕,我想成为那样的人。我的誓言并没有兑现。在上海,机会那样多,相对,也那样难。我已经很努力,努力念书,努力打工,但钱永远不够。
也许钱是够的,归根结底是金钱无法匹配我的欲望,我也很清楚。可是在上海,纸醉金迷的上海,最开始一点点的虚张声势竟然越演越烈。
当然,我不会对陆原说实话的,萍水相逢,何必呢?可是他竟然缠上了我,周末他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我软绵绵靠在床上不想动,他说你这样会发霉的,快出来,有惊喜给你。
不得不承认,陆原是一个擅长制造惊喜的人,他竟然带着我去了地下通道,而在那里,有一组小小乐队在唱歌。两个穿格子衬衫的男孩弹吉他,主唱女孩细眉细眼,声音清甜。他们唱着一首邓丽君的老歌:“如果流水能回头,请你带我走,如果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歌是好听的,我们就这么站在地下通道听了快一个小时,我掏出钱包要给钱,主唱的小姑娘冲我摇头,她说:“我们不是在这里卖艺的哦,只是喜欢唱。”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和现实挂不上一丁点关系,曾几何时,我也有过吧。
陆原这么总结:“你看,快乐是免费的,对吧?”
“怎么可能,这世界样样东西都有个价钱。”我不同意,他固执地辩解:“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默不作声,陆原一把拉着我往外冲,我来不及作反应,只得踉跄地随着他。
来到室外,我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阳光,不禁眯了起来。陆原煞有介事地指着天空:“你看,阳光多好。”他又深呼吸,“空气也好,还有风,吹在身上很舒服,这些不都是免费的吗?”
我微微睁开眼睛,阳光正灿烂,树叶也映出油亮绿光,天蓝得像是假的,这一切都很美,那么一个瞬间,我好像也被打动了。
瞬间终归是瞬间,我还是得回归到我的平常日子里。周一上班,在电梯间碰到几个同事,说我气色好。
“你到底用什么护肤品?”有个同事问
我只微笑:“没用,就是喜欢清水洗脸。”
她们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有些夸张,我面上保持着一个很淡的笑容,开玩笑么,我当然不会说我用的那些廉价护肤品的名字,反复比较挑出来那些性价比很好的便宜货,这种拮据,很羞耻,让我恨我自己。
坐在办公桌看向窗外,今天天色也甚蓝,这般的美,按陆原的话,这一切是免费的快乐。我突然有点疲倦,也有点想见他。
对于我的邀约,陆原有些意外,他觉得我又酷又骄傲,简直像是公主作派,可是他又说他很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你太忧郁了,这么美丽的女孩不应该忧郁,你要多走出去,开心一点。”他说。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他愣了下,面色微微红:“没有,我就是……我希望你开心……”
陆原结结巴巴的样子不禁令我失笑,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一处街心花园,中央有一个小小池塘,我坐在池塘边,看着池子里漂着的睡莲。今晚月亮很大,没有云,月亮映在水面上是一个完整的圆形。
陆原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也跟我一起望住水面,月光下他的脸被池水映得熠熠生光。
“我从一个很小的镇子来,考上大学不容易,你知道,学艺术的,我的家庭供我供得很辛苦。所以我不想再给爸妈增加负担,我是他们的骄傲,不是包袱。”
“在上海像我这样的人很多,我兴许不是最优秀的,可我会很努力。”
“生活本就是艰难的,但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重要,其他都是可有可无。”
“你说这个城市金碧辉煌的,又怎么样呢?它从来不属于我,可我不会因此倒下的,因为我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
也许夜晚的人容易脆弱,陆原兀自说起他自己的事,我不知该回应什么,我们竟然有如此相似的过去,但这过去是我的秘密。我心酸,又强忍着,心里难受极了。
陆原笑,从我认识他开始他总是微笑,那笑容此刻看来不免有些凄清。
“你看看我,突然像个阿婆一样唠叨,是不是很烦?像你这样生活无忧的大小姐是不会懂得的,这种压力最好是一辈子都别懂。”
我想安慰他,于是故作轻松地说:“说说看,一定要完成的事是什么?做国家主席?”
他抬起头看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自己的画展,我跟你说过的呀。”
“不好意思。”我尴尬起来,“那什么时候能开呢?”
“快了,我也攒了些钱,还差五万块就可以租得起画廊做展,我很不错吧?”
黑夜里,陆原的眼睛和星星一样亮,闪动着炙热,我所见这么多男孩子,他似乎是最洒脱的一个,和他相比,我显得丑恶。他毫不遮掩自己的过去,也不为此气馁,可我却一层层粉饰太平。
“我借你钱,五万对吗?”我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陆原一惊,“我们才刚刚认识,你干吗会借钱给我?”
我耸耸肩:“没关系,五万我还是有的,你不着急还我,先开画展,说不定你就红了呢?”
陆原一脸的不可置信,忽而又转为笑容,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太感谢你了!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快还你钱,我不是赖账的人!”
他的手很暖,我心里也浮出一丝暖意,他看看我,又赶紧松手,我们都不自觉地红了脸。月光之下,池水粼粼,白玉兰的香味缭绕在身边,我想我会记得今夜。
我取了现金拿给陆原,他一定要请我吃饭感谢我,我们约在淮海路见,路边有贩卖复古小首饰的摊贩,一地琳琅满目,我走过去蹲下身去翻捡,挑了一串红色玻璃珠子的手链。
“你喜欢吗,我送给你。”还没等我掏钱他就已经买下来,“来,戴上。”
我伸出手腕,他给我扣上手链,又说:“和你戴的这串不搭,先把这个取了吧。”
我顺从地取下自己的手镯放到包里,真奇怪,我平时可不是这么好使唤的人,经年四季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过,说实话谁喜欢孤独呢,各有各的原因而已。
“我们吃牛排好不好?”他说。
“好。”我爽快地回答。
“不过我请不起五星级大酒店的牛排哦,你一定是总吃高级料理的人。”他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身份,这坦白和自然让我羡慕。
我们去了一家小小的西餐厅,他坚持叫了一瓶廉价的白葡萄酒,说吃牛排不喝葡萄酒简直是罪孽。
“为我们的认识干杯。”他举起手里的杯子,我也举杯。认识陆原是一个意外,我们见得并不多,可是他给我带来波澜。他好像披着光辉,而我越发窥见自己的卑微,谁不向往光明?
陆原问我:“你最喜欢上海的什么?”
“优雅,高贵,简直像个童话。每个人都是悠闲自得的,多好,好像在做白日梦。”
“梦是假的。”他打断了我,“上海不是你想象中的上海,不是我的上海。”
“我不管你的上海是什么,但是我喜欢上海。”我静静地说。我是真心喜欢上海,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是一个崭新的人,而一切又都是那么美,好像是可以重新再活一次。但我开始意识到这种“再活一次”有多脆弱和令人疲倦,因为我认识了陆原。
我想着心事,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们喝着酒,他跟我说起学校里的事,说起他的家人。他说话有趣,我也听得有味,只不过我不说我自己的事。我们又叫了两瓶酒,我渐渐有了点醉意。
“你今天过得快乐吗?”陆原问。
我重重点头。窗户外面的上海夜空已经漆黑,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原来快乐的时光过得这样快。
“我上个厕所。”我摇摇摆摆站起来,他关切地问我要不要送我过去,我说不用。
“那你小心一点。”他说,语气温柔。
我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我的脸上维持着一个微笑,我多久没这样笑过了?我忽然有点感动。等会儿出去我想跟他聊聊我自己,让我们真正认识对方。或许,我会因为他而一点点找回一个真实的自己。
我往我们的座位走,发现他的位子空了,我走过去环视一圈,没有看到他。我坐下来,习惯性地摸摸身后,心脏一震,回过头,只见椅子空荡荡:我的手提包不见了。
整个餐厅的人看着我像一个疯子一样抓着服务员问跟我一起的那个男人呢,他指指门口,我冲出去,街道人来人往,一张张陌生的脸来回交错。
我掏出手机给陆原打电话,那头传来关机的声音,冰冷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我恍然大悟地滑坐在地上。
我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我的脸色一定是失魂落魄的。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上次我和陆原聊天的街心花园,就是在这里,我卸下防备彻底地相信了他。怪谁呢,难道怪月色太美,还是怪我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人?
在这里,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也许统统是谎言吧。但他说得那么认真,会不会有那么一两句是真的呢?比如,他说他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那件事很重要吧,重要到可以让一个年轻人肆无忌惮地去欺骗。
可是,我何尝不是欺骗了陆原呢?
我不知道陆原住在哪里,我甚至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叫“陆原”,我们不过刚刚认识不久。
但他也不知道,我不是什么有钱人,我不过是一个虚荣的女孩子,父母省吃俭用还借银行贷款把我送到上海念书。我的名牌包,名牌钱夹,还有包里那只钻石手镯,统统都是赝品,我还有一大堆诸如此类的东西供我扮演我想成为的那种女孩。
那一天,他拿着我的素描画像朝我走过来,我不过是故作大方地给了他一百块,钱包里根本没剩下什么。
我的工资光是应付生活就已经勉强,我给他的五万块钱是我的全部积蓄。
我说过我喜欢上海,因为在这里我可以掩饰我骨子里的自卑和贫穷,在这里我能活得似乎很像模像样,在这里我可以做一个华丽的梦。他说梦是假的,可刚刚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我有了一个不会醒的好梦。
我久久蹲在池塘边,伸手拨弄水里映着的月亮,好像要伸手把它捞起来一样。只是,人怎么可能从水里捞起月亮呢?我只看见水从指缝间流下来,我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我继续着这个徒劳无功的动作,我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滚滚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