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间:战国中期。
人物:商鞅:卫公子之庶子,乳名亥儿,又名卫鞅,封君后号商君。
赵良:秦博士。
景监:秦国侍臣。
姬娘:商鞅之母。
公叔痤:魏将军,后为相国。
韩女:公叔痤之家妾,后为秦孝公庶夫人。
公孙贾:秦太师。
甘龙:秦老臣,五大夫。
太子驷:秦太子,后为惠文君。
秦孝公:秦国君。
祝欢:秦太祝。
公子虔:秦太傅。
孟兰皋:赵良弟子,后为商鞅弟子。
尸佼:商鞅舍人,后为秦执法官。
魏惠王:魏国君。
公子昂:魏惠王之子。
另有少年商鞅、士卒、老臣、武士等。
【幕启:苍穹之下,高高地悬挂着一个硕大的商鞅的面具。面具下面,是成方阵的秦兵马俑。低沉的钟声在广漠上空回荡。排列在台前的五匹大马,象征着商鞅死后被分尸的惨烈结局。
【灯渐明。商鞅身着白色的长袍巍然出现于舞台中央。
【祝欢魂上。
祝欢:(取出简册)商鞅,辛卯年五月七日亥时生人,五月之子,精炽热烈,父母不堪,将受其患。命当族灭满门,五马分尸……
商鞅:这便如何?
祝欢:……绝后代,断宗嗣,乃天下第一孤寡之人!
商鞅:这又如何?
祝欢:难道你还不服天命?
商鞅:天命?魂魄既已甩脱了躯壳,天命更是无稽之谈!商君虽死,然商鞅之法千年不败;商君虽死,可一百一十七年之后,秦王朝一统天下!
祝欢:即便如此,那也是天意。
商鞅:哈哈……天意!从我落地的那一天起,上天就要我死,可我活了!我违拗了天意,活了整整五十二年!
【灯暗。
【另演区。特写光照射着一个襁褓。
【风声,是大雪在朔风中哀号。
【水声,是河水在呜咽。
【哭声,是婴儿对冷酷的人间发出的悲鸣。
【男人暴怒的声音:“勒死他!勒死他!让我勒死他!”
【女人声:“公子,你万万不能,他是公子的亲骨肉啊!”
【男人声:“难道你没听到巫说什么?留着他让我遭灭门之祸?你说,你是否与人私通产下这孽种?你说!”
【女人怨泣声:“公子,这确实是你的嫡亲骨血。”
【男人声:“我堂堂卫氏公族之后,岂能有此孽种!来人!将这母子二人抛入大河!”
【沉重的关门声。
【狂风怒号,河水咆哮。
【灯灭。
【时轮转动。另演区光起。
【姬娘与少年商鞅双双跪坐着。旁边放着马鞅。
姬娘:天要你死,可我要你活!
少年商鞅:那我母亲呢?(泪水盈盈)我可怜的母亲,难道她竟被活活地抛进了滔滔大河?
姬娘:不!她没有死。
少年商鞅:什么?她没有死?
姬娘:是的!她走了,她抛下了亲生的儿子自顾自走了。
少年商鞅:(悲切地)姬娘,为什么你偏把这些告诉我?(跌跪在姬娘面前)
姬娘:这就是你父亲要在襁褓中把你杀死的马鞅。(凝视着,喃喃地)我不甘心让你像我一样一辈子被人当畜牲,一个脸上刻了字的罪奴!我要你长大后,不像姬娘一样为牛为马,哪怕占山为寇,入湖为盗……也要去做一个自由之人!
少年商鞅:要我为强盗?不!
姬娘:难道你还想成人上之人?难道你能翻天覆地、倒转乾坤?
少年商鞅: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灯灭。
【另演区灯亮。
【河水滔滔,牛铃叮当。
【景监、公叔痤暗上。
【少年商鞅立于河畔,面对牛群若有所思。突然,他奔向牛首,举鞭抽打。
少年商鞅:畜牲!畜牲!畜牲!祖祖辈辈,你们就甘愿当畜牲!你们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出的是苦力——你们除了哀号就不会反抗。如今,这浑噩的苍天还要我跟你们一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对着苍天)我恨你,恨你!恨你!
景监:牧童,站住!
【少年商鞅止步。
景监:你是谁?
少年商鞅:我是谁?问得好。我正要问这苍天,我是谁?
景监:你的父亲呢?
【少年商鞅不语。
景监:母亲呢?
少年商鞅:只有再生之义母。
景监:(抚爱地)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商鞅:父亲没有赐给我姓名。因为我生在亥时,姬娘叫我亥儿。可我的名字应该叫卫鞅。
景监:为什么?
少年商鞅:这是父亲赐给我的马鞅,他就是想用这把我置于死地。取名卫鞅,是我对他的纪念。
景监:你说的姬娘就是你的养母?能不能让我见见?
公叔痤:景监大人,你这是……
景监:将军,这次奉秦国君之命出使魏国,是为收复本国故土。没想到魏国寸土不让,景某只能空手而归。假如将军大人能将此少年赠与在下,也算我不虚此行。
公叔痤:秦国在穆公之时,便有相马的伯乐。你以为这区区的一小奴也算得千里马吗?
景监:人有无作为不在其身而在其志。这孩子生性刚烈,天赋过人,少年奇志,难得。我虽为秦宫的侍人,却是国君之左右。假如我能把他带回宫中,陪公子一起读诗书、习兵法,他必定比公子更具奋进之心。秦国缺的正是这样的少年。
公叔痤:说得好!牧童,此乃天降甘露与你,走!(牵起少年商鞅的手)
【姬娘上。
姬娘:罪妾无意冲撞二位大人,该当万死。(施礼)
公叔痤:抬起头来。
姬娘:罪妾不敢。
公叔痤:恕你无罪!
【姬娘抬头。
公叔痤:(抬起姬娘下巴,看她面颊上所黥之字)你是逃奴?
【姬娘不语。
少年商鞅:(捍卫地)她是我母亲!
景监:不要害怕。来人!将我所带羊皮赐一张给这女奴。
公叔痤:慢!来人!赐她羊皮五张!
景监:魏公叔,你这是……
公叔痤:既然他是魏国人,那还是由我魏公叔收下才是。
景监:大人知道景某膝下荒凉,假如能将他赠与在下,我愿收他为子。
公叔痤:(咄咄逼人)我也正有这个打算。
景监:这……既然将军器重,景监愿割爱。
姬娘:(喜出望外)亥儿,还不赶快拜谢将军大人!
少年商鞅:不!姬娘!
姬娘:亥儿!你要是跟着我,终身为牛马;你要是跟着将军,从此就是人上之人。(对公叔痤)将军大人,你若能收下这孩子,姬娘虽死也心甘情愿。
公叔痤:既然如此,(抽剑)赐你速死。(递剑)
姬娘:……不!大人,罪妾不在今日死。
公叔痤:(怒)小小罪奴,竟敢不死!
少年商鞅:姬娘若死,世上便无卫鞅!
公叔痤:那又如何?
景监:魏将军,在下素闻将军仁爱贤达,请赦罪奴免死。
公叔痤:不斩断情累,怎能使这童子心归于我?
姬娘:苍天在上,姬娘立誓今生再不与卫鞅相见。
公叔痤:我怎能信你?
姬娘:罪妾剜去双目。(猛然用指尖剜去双目,满面鲜血淋漓)
少年商鞅:(惊呼)姬娘!
【灯暗。
【灯复起。
【公叔痤府第。
【商鞅正在火堆旁阅读简书。
商鞅:说什么仁义善恶,纯属无稽之谈!(扔下手中竹简)统天下,成王业,必须要九分刑罚,一分赏赐。如果把刑罚用在将犯未犯之时,国家就不会产生罪恶。有罪,就必须用重刑;有了重制,才能使人畏而却步。大奸不生,小奸不漏,国家就可大治。一个君王,太重仁义,天下必多暴行!
【韩女端药汤上。
韩女:(诵)“蒹葭苍苍——”
商鞅:(诵)“白露为霜——”
韩女:(诵)“所谓伊人——”
商鞅:(诵)“在水一方——”
韩女:(诵)“溯洄从之——”
商鞅:(诵)“道阻且长——”
韩女:(诵)“溯游从之——”
商鞅:(诵)“宛在水中央……”
【两人会心地笑了。
商鞅:(打开药罐)相国怎么样了?
韩女: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商鞅:少梁之战,魏国竟然落到这种地步:太子申被秦国俘虏,相国大人身负重伤,往日的威风,已经不复存在了。
韩女:一旦相国谢世而去,你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商鞅: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幕内声:“魏国君到!”
【车轮、马蹄声。韩女下。
【魏惠王、公子昂上。
魏惠王:魏公叔在哪里?
商鞅:相国现在病卧在床,未能亲迎,请恕罪。
【魏惠王急下。
公子昂:卫鞅,今天有快马来报,太子让秦国给宰了。
商鞅:那你高兴什么?
公子昂:咦!太子一死,那就得重立太子啊!有朝一日,我成了大王,你不就是相国吗?
商鞅:昂公子,难道你和太子就没有一点手足之情吗?
公子昂:(哂笑)啐!手足之情?不过是父王先日了他的娘,后日我的娘。如此而已!
商鞅:(怔住)如此而已?
公子昂:然也。国与国争强,家与家争势,人与人争利,万变不离其宗……当然,唯你我除外。(欲下)
【韩女欣喜地奔上。
韩女:中庶子!
公子昂:啊,好一个绝色女子!
韩女:韩女叩见昂公子。
公子昂:(绕韩女一周)啊……哪年来的?
韩女:前年。
公子昂:啊,如此艳丽的女子,理应进宫,怎么到了相国家中?
韩女:巫公占卜,说我是红颜薄命之人。
公子昂:哦,因而把你赏给了相国?可惜!(欲走又回)我要父王将你收回宫中。(急下)
商鞅:站住!
公子昂:(一愣)你让我站住?
商鞅:正是!
公子昂:你居然让我站住?
商鞅:我为什么就不能让你站住?
公子昂:(看着商鞅倔强的眼神)站住就站住。
商鞅:你刚才说了……
公子昂:说什么?
商鞅:国与国争强,家与家争势,人与人争利……
公子昂:正是本公子所言。
商鞅:而唯你我除外?
公子昂:不错!
商鞅:那我告诉你,不许你把韩女要进宫去。
公子昂:(大为惊讶)难道说她是你的红颜知己?哈哈,你居然也有红颜知己?好,好好,本公子把她让与你了!(下)
韩女:中庶子,你的出头之日来了。
商鞅:此话怎讲?
韩女:相国大人正在向大王举荐你。
商鞅:(喜出望外)他如何说?
韩女:他说你是不可多得之才,还说你有相国之能。
商鞅:那大王如何说?
韩女:我没听见……(下)
【幕内声:“送大王——”
【魏惠王、公子昂上。
商鞅:(急趋步上前)臣卫鞅拜送大王!
魏惠王:哦?你就是卫鞅?
商鞅:不才正是!
魏惠王:公叔大人说你有相国之才……
商鞅:……臣不敢。
魏惠王:(哂笑)看来魏公叔是病糊涂了!(拂袖而下)
公子昂:咦?父王,父王!
【商鞅跪立,羞愧难当。
公子昂:卫鞅,你快快收拾行装,逃命去吧!
商鞅:为什么?
公子昂:魏公叔见大王没有用你之意,就劝大王杀了你,免得你去往他国,留下后患。
商鞅:杀了我?……这竟然是相国大人所言?
公子昂:我还能骗你不成?(递上一袋钱)后会有期!(下)
【韩女上。
韩女:中庶子,相国大人要见你。
【商鞅收拾书简。
【收光。
【另演区灯亮。
【公叔痤斜卧病榻,韩女侍坐。
商鞅:臣卫鞅谢大人举荐之恩。
公叔痤:可是魏王……
商鞅:臣知道了。
公叔痤:……老夫对不起你。
商鞅:相国何以言此?当年,若无大人在西河岸边之举,鞅尚无今日。知我者,相国也。
公叔痤:(慰藉地)你能有此心,也不枉我抚育你多年。
商鞅:原本卫鞅想有朝一日能承继相国大人事业,助大王,整朝纲,让魏国大展宏图,称霸中原,也算不辜负相国大人一十五年的养育之恩。但,自今日起,另当别论。
公叔痤:(警惕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商鞅:爱我者,我爱。弃我者,我弃之。
公叔痤:那我问你,你爱我不爱?
商鞅:敬而不爱。
公叔痤:为什么?
商鞅:想当年,秦国景监想收我为义子。然而相国以五羊之皮夺人所爱,占我为私有,垄为家臣,令我母亲剜去双目,割断亲子之情。十五年里,我陪公子日习李悝之法,夜温吴起之术。相国大人,你亲眼目睹我文章有成,才高志远,竟然暗生妒忌之心。征战之时,拘我于家中,以防我为国建功;议政之时,窃我计谋献媚于大王。你口中赞我才高志远,心中却畏嫉万分。若无私,何以大王至今不知我卫鞅姓名?十五年,公叔大人自将军跃居相国,你若不嫉我贤能,何以死到临头才向君王举荐?
公叔痤:(震惊)卫鞅,你忘恩负义!
商鞅:卫鞅未敢忘恩,是相国今日负义!
公叔痤:此话怎讲?
商鞅:举荐不成,你竟然让大王杀我!
公叔痤:……魏王不用你,你必然去他国反魏。身为魏国忠臣勋贵,怎能让他国强盛而使魏国衰败?
商鞅:所以我说,知我者,相国也。大人对大王如此忠孝,为什么对我却无半点仁义之心?
【公叔痤语塞。
商鞅:(捧起书简)十五年,你令我背诵多少仁义之册,可上天何时降仁于我?谁人施义于我?乱世之中,大儒之道安在?(将简册尽数投入火中)
公叔痤:卫鞅,我如何不想两全?可是君王看不起你,你让老夫怎么办?
商鞅:(逼视)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叔痤:(虚弱地)韩女,把关符给他。
商鞅:这又如何?
公叔痤:公叔痤不再误你,速速逃生去吧!
商鞅:(轻蔑地)我去逃生?我用得着逃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