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阮籍

旧梦录 作者:小海


阮籍

太阳和月亮的时间之钟在燃烧,空气用颤抖的声带说:请长出风的翅膀。

天上的钟指示地上的时间。当天上的钟凝固,太阳、月亮穿越了他的脑袋,地上的人就会呼吸急促、手脚出汗,瞳孔现出青白眼,荒野的风景高速旋转,宫女、伶人的脸变成了一张张从膝盖下穿梭的灰鼠脸,胸口的两片叶子颓然落下。

时间宠爱你戴在头顶的荆冠。心赤裸于咏怀文字之外。太阳像只炽热的酒缸在天空的柜台上被人推来让去。

你并没有病重,却服下了迷幻的酒药丸。牛车拉着你跑向路的尽头。天上有窟窿。

世界就是一个空掉的酒缸。靠美酒抵御严冬,就像让暴风雨指路,十个脚趾尚且不能平稳前行,即使十一个、十二个、一百个脚趾头也不行。

路从来不在脚下。

待暴风雨的疯狗折腾够了,雨过天晴,池塘在阳光过滤下重新澄澈见底,青蛙又开始呱呱呱狂叫:“找我不到,找我不到,因为我不在这儿,早晚不在,早晚不在——”这是只林蛙,来自当垆少妇(参见《晋书·阮籍传》“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娘家的村子。林蛙像绿箭射向水底。更多的时候,它像婴儿吮吸母乳一样渴饮寂静。他终于在平和中集中意念编织寂静、编织巨大的罗网,罩住天与地。

天上的钟露面了,飞鸟像石块投入罗网,砸向钟面。

天上的钟声,洒在满山满岭的繁花上,美妙极了。天上的钟声,也是邀约,半个月前,可是像极了一只捣杵。天上的钟声,是候鸟体内的指南针,呈楔形在高空浩荡的长风中哗哗喧嚷着北征。天上的钟声,宣示着希望还是恐惧?宣示着生存还是毁灭?是否在钟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钟面将要显示的,是十五的满月。悲怆啊,从今天开始的每一个日子都代表着销蚀。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阮籍《五言咏怀·其一》)森林像一道道黑色的墙壁。上弦月像无声无息的斧头,可后山却传来坎坎伐檀声。

地球说:我们只是应付吃。

一些空洞在太阳下比在阴影下幽深。风、飞沙、星空、守夜的月亮都在夜空的肚子里咕咕叫。

星空以雪山为食。古往今来的圣贤以星空为食。

暴风雨在天空中行走。你感觉到雨水实实在在的重量,因为你在它们下边,它们被风抬起,发出沙沙的响声。它们停留。水在空中的波浪,最晶莹的一滴雨花,在何处酝酿、诞生?那样扎眼,像只温热的扑棱棱的大白蛾,傻里傻气的,老喜欢依傍着人。可为什么大白蛾有颗黑影子呢,好似坚硬、僵死的石块,像牵在体外早已坏死的心。

他在脚下发现了一块云石薄片,他举起来凑近眼睛,对着夕阳,他看到了父亲(阮)、母亲和妻儿,他看见老鹰在猎杀林间知更鸟,老鹰能活多久?

他努力想把这片带有记忆的云石嵌入瞳孔:青白眼。

他总能听到长啸之声,像云朵缭绕着山巅,久久不去,然后是百鸟朝凤般欢歌齐鸣。

他用云石在一棵千年古松上镌刻,力透指心,和着斑斑血迹,“陈留尉氏阮步兵穷途末路”。他是所有钟爱旅游的人士在古树名木上“到此一游”留记者的先驱。

他膝盖的琴面上多出一只猴子,一只爪子拨弄着丝弦,一只爪子扬起,捞一把头顶的毛桃。“你很幸福!”他对膝盖上这只上蹿下跳的长毛玩具说:“吃完这最后的晚饭,你得乖乖回到山洞去藏好,别让山鬼和豹子捉去。还有巨蟒,它会装得像铺了竹简的林中小路一样。”“你不会认识我,在你还是个神童的年纪,你告诉令堂大人,这世界有一天会变得空空荡荡。”“为什么下这个判断?”“因为纵目人。”

寂静和阮步兵一起呆坐,一动不动。

风停了,地面加剧凉下来——他停止数天上的绵羊,空着两手回家。(参见《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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