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游篇
记过合浦
余自海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1)。自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西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疍并海即白石(2)。是日六月晦(3),无月,碇宿大海中(4)。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太息:“吾何数乘此险也!已济徐闻,复厄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鼾睡(5),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6),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吾辈必济(7)。”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注释
(1)水无津涯:指水势浩大,无边无际。
(2)乘疍:乘坐疍舟。疍舟,指南方少数民族之船舶。
(3)晦:指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4)碇:船在岸边停泊时用来固定船身的石墩子。
(5)稚子过:指苏轼的小儿子苏过。
(6)自随:随身携带。
(7)吾辈必济:我们这些人必然能得到救济。
译文
我在从海康到合浦的路上,遭遇连日大雨,桥梁因此遭到严重破坏,河水暴涨,水势浩大无边无际。于是我们只好绕道从合浦县的兴廉村净行院下乘坐小船到官寨,听说从这儿往西都已发大水,既没有桥可以通过,又没有船可以乘坐,只能听别人的劝告乘坐疍船沿海而行,渐渐靠近白石镇。当时正是农历六月的最后一天,天上没有月亮,我们就停宿在大海里。苍天与海水连为一体,天上的星辰与水中的倒影混在一起让人分辨不清,我从床铺上坐起,四面环顾而长长地叹息:“我为何数次经历此类艰险啊?本来已经从海南渡海到达徐闻,难道又要在这里遭难吗?”小儿子苏过在旁边睡得正酣,怎么叫都不醒。自己平生所著的有关《尚书》《周易》《论语》的著作都是随身携带的,而世上又没有其他版本了。我手抚书卷感叹道:“看来老天没想发威毁灭这一切,我们这些人必然能得到救助!”一会儿果然风浪骤停,大海重新回归了平静。这真是天遂人愿啊!这些是七月四日在合浦记下的,当时是元符三年。
评析
此文所记述的是苏轼奉旨内迁途中,乘舟航行在海上时遭遇艰险的事情。此时,他刚刚经历了被贬海南儋州“九死南荒”的人生劫难,好不容易才得到赦免,想带领家人回归故土,却又差点儿在海上葬身鱼腹。即使如此,苏轼依然没有感到悲观绝望,他在危难之际还能淡定地欣赏“天水相接,星河满天”的海上美景,最后用“吾辈必济”表达出自己积极自信的达观精神。将苏轼的人生履历与此时的惊险遭遇结合起来,我们就能感受到一位饱经人世沧桑、历尽人生艰险的睿智豁达的长者的情怀。
逸人游浙东(1)
到杭州一游龙井(2),谒辨才遗像(3),仍持密云团为献龙井(4)。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5),白而甘,当往一酌。湖上寿星院竹极伟,其傍智果院有参寥泉及新泉,皆甘冷异常,当时往一酌,仍寻参寥子(6)、妙总师之遗迹,见颖沙弥亦当致意。灵隐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注释
(1)逸人:隐居的人,东坡自指。
(2)龙井:位于杭州西湖西南山地,以产“龙井茶”闻名。
(3)辨才:宋代僧人,曾任杭州上天竺寺的僧正,后退居龙井。
(4)密云团:产于福建的一种名茶。
(5)六一泉:位于杭州市西湖孤山下。苏轼为杭州太守后,为了纪念好友欧阳修,称惠勤讲堂后泉水为六一泉。
(6)参寥子:宋代诗僧道潜的别号。为宋代於潜人,原名昙潜,苏轼为杭州太守时,因为非常喜爱他的诗,更其名为道潜,让他居住在智果寺。后号参寥子。
译文
到杭州后应该去龙井游玩,参拜辨才的遗像,还要带着密云团茶饼祭献给他。在孤山下有一间石室,石室前就是六一泉,泉水清冽甘甜,应该前去品酌一番。湖上寿星院的竹子长得很茂密,在它旁边的智果院里有参寥泉和新泉,泉水都异常甘甜冰凉,到时候也应该前去品酌一番,还要去寻找参寥子、妙总师的遗迹,见到颖沙弥也应当致敬。在灵隐寺后面高峰塔上去五里的地方,有一个已经三十多年没有下过山的僧人,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健在?也可以去看一看。
评析
杭州对于苏东坡而言,是峰回路转的一站,也是让他心情愉悦的一站。虽然遭到贬官,但是因为杭州有人间天堂般的美景和很多来往的朋友,他的这段日子过得倒也快活。这些与他来往的朋友都是被他文雅的名声吸引来的,然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是良莠不齐的,其中也不乏想要陷害他的人,晚年的时候他对自己结交这样的朋友也颇有悔恨,这是后话。苏东坡喜欢佛,但也只是停留于喜欢的层面。他把佛当成一种工具,借以娱乐和勉励自己,却并不用佛的教条限制自己的行为。在他的诸多好友中,有许多寺院的僧人,《逸人游浙东》就提到几个,因为僧人不近功名,正好投苏东坡的胃口。
记承天寺夜游(1)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2),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3)。
注释
(1)承天寺:在今湖北黄冈市。
(2)空明:月光映照下的水,因其明澈如空,故称空明。
(3)闲人:因为所任的职位是个闲差,所以自嘲为闲人。
译文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晚,我正准备脱衣睡觉,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就高兴地起来出去游玩。想到没有可以与自己共同游乐的人,我便来到承天寺找张怀民。怀民也没有睡觉,我们便一起去庭院中散步。月光照在庭院里像积水般透明,而月下松竹的影子,像水藻、荇菜般交错纵横。哪个夜晚没有月色,又有哪个地方没有松竹呢?只是缺少像我俩这样的闲人罢了。
评析
黄州(今湖北黄冈市)是苏东坡一生中有重要意义的一站,对他的思想和文章来说,莫不如此。在京都经历了一场离奇的生死考验之后,他似乎不怕死了,但也格外珍惜这样质朴无华的生活。在黄州,他开始自己盖房子、耕种,努力融入百姓生活,并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东坡居士。《记承天寺夜游》就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
游沙湖(1)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2),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3),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4),有王逸少洗笔泉(5),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6)。”是日剧饮而归(7)。
注释
(1)沙湖:在今湖北沔阳。
(2)相田:察看田地。
(3)颖悟绝人:聪明而思路敏捷超过常人。
(4)蕲水:在今湖北浠水。
(5)王逸少:王羲之,字逸少,晋琅邪临沂(琅邪今称琅琊,属山东临沂)人,书法家,草、隶、正、行,皆能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世称“书圣”。
(6)白发唱黄鸡:用以形容世事匆匆,光景催年之意。白发,形容老年人。黄鸡,报晓的大公鸡。
(7)剧饮:畅饮。
译文
在黄州东南三十里处有个名叫沙湖的小镇,又称螺师店,我在那儿买了几亩田地。我在前去察看田地的时候得了病,听人们说麻桥有个名叫庞安常的人虽然耳聋却医术高明,我便去他那里看病。庞安常虽然耳聋,却异常聪明,我用纸写字给他看,没写几个,他便懂得了我的来意。我和他开玩笑,说:“我是把手当作嘴巴,你是把眼睛当作耳朵,我们都是怪人。”
待病好后,我与庞安常一起游览清泉寺。清泉寺位于蕲水县城外两里多处,那里有王羲之曾经洗笔的泉水,泉水很甜,在泉的下方看到了一条名为兰溪的小河,与众不同的是这条小河的水是向西流的。看到此情此景,我不禁作诗:“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那一天,我和庞安常畅饮痛快才回去。
评析
苏东坡在黄州写的一系列游记,都是比较诙谐的。以《游沙湖》为例,以通俗的语言缓缓而谈,却叫人读其文字会心地微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此时四十几岁的苏东坡,或许还真的不至于衰老到长出苍苍的白发。这首小诗似乎是一个美好的征兆,离开黄州后,苏东坡回到京都做了一个三品的制诰,开始了济世安民的新阶段。
记游松江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1),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余过李公择于湖(2)(3)(4),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5)。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6),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7)。”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8),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架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9)。追思曩时(10),真一梦耳。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注释
(1)杨元素:杨绘,字元素,宋代绵竹(今四川绵竹)人。
(2)陈令举:陈舜俞,字令举,湖州乌程(今浙江)人。
(3)张子野:张先,北宋词人,字子野,天圣进士,官到都官郎中。
(4)李公择:李常,字公择,建昌(今江西)人。
(5)刘孝叔:名述,刑部郎中,因议论王安石被贬。
(6)吴分:吴的分野之处。
(7)老人星:南极星。
(8)异物:已经去世。
(9)孑遗:遗留。
(10)曩:从前。
译文
昔日,我由杭州移居到高密时,与杨元素乘坐同一条船,而陈令举、张子野两人都跟随我到西湖拜访李公择先生,刘孝叔也和我们一起去松江。到了半夜,月亮出来了,我们在垂虹亭上置办酒宴。张子野当时已是八十五岁高龄,他因作歌填词而闻名于世,他当时作了一首《定风波令》,其大概意思是:“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在座的人都非常高兴,有人甚至醉倒了,这种欢乐场景我未曾忘记。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七年了,子野、孝叔、令举都已经去世了。松江的桥亭也因今年七月九日的海风带着潮水,潮水高出平地一丈有余,被冲荡得再也没有残存了。追忆昔日时光,真像是一场梦。元丰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夜晚,我在黄州的临皋亭写下此文。
评析
在这个小记里,苏东坡缅怀的是自己杭州任满即将奔赴密州的一些情景。对于苏东坡来说,无论在哪里,境遇如何,只要有三五朋友与他饮酒赋诗,便能寻得无边的乐趣。在苏东坡写下诗词的那一刻,觉得过往竟如此远去不可追索,像一场梦一样。夜里,他久久不能睡下,跑到临皋亭去,写下了这些文字。相信那一夜,他一定冷得彻骨。
记游庐山
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见山中僧俗,皆云:“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鞵青竹杖(1),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2),又复作两绝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3)。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4)。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先寺,主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往来山南地十余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此二诗。最后与摠老同游西林(5),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仆庐山诗尽于此矣(6)。
注释
(1)芒鞵:草鞋。
(2)哂:讥笑。
(3)偃蹇:高耸的样子。
(4)杳霭:深远的样子。
(5)西林:西林寺。
(6)仆:自称的谦词。
译文
我初到庐山之时,看到山谷奇异而秀丽,平生未曾见过,我的两只眼睛几乎是应接不暇,于是产生了不想作诗的念头。后来看到了山里的僧人,他们都说:“苏子瞻来了!”我便不自觉地作了一首绝句:“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但又暗自笑前面说得荒谬,就又作了两首绝句,一首是:“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另一首是:“自昔忆清赏,初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是庐山。”当天,有人将陈令举所写的《庐山记》拿给我看,我边走边读,看到其中提到徐凝、李白的诗,不自觉笑了。一会儿到了开先寺,主僧请我作诗,于是我作了一首绝句:“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在山南来回已经有十多天了,认为景色非常优美但难以言说,若要选取其中最好的,那就不得不说漱玉亭、三峡桥,所以作了这两首诗。最后和常总法师一起游玩了西林寺,我又作了一首绝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所作的关于庐山的诗都在这儿了。
评析
河岳的秀丽之美,多数来源于人们对它们的吟咏,从这一则小记里的五首小诗我们可以看庐山,也可以看苏东坡。在第一首诗之前他说,我刚来庐山的时候,本来只是打算看看这里秀美的风景,没打算作诗。但是,大家都说是苏东坡来了,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我就忍不住作了一首诗。此次来到庐山,苏东坡以为这山够深了,人们都不认识他,没想到所有人都认识他这个已经下野的官吏。不过,他之后发现,这首诗并没有写庐山的什么,并且也有些贫嘴,好像有点对不起庐山,于是又写了下面的两首诗。
其一说:青翠的庐山好像跟自己没有什么交情,中间好像隔着堤坝一般的障碍,总觉得难以亲近。或许我应该在这里多走动几回,这样我们就可以成为老朋友了。
其二说:以前做梦在庐山的雾霭里游玩,今天终得一见,真的是庐山而不是梦,太好了。
这两首诗并不好,感觉好像在恭维庐山。最后,苏东坡写了首绝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到处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诗写得太好,竟然费尽了他对庐山的所有感情。或许多年以后,苏东坡终于可以跳出他人生的庐山,把自己看得更清楚。而那一刻在他嘴上喃念的,也一定是这一句。
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1)(2),纵步松风亭下(3),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4),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皷声如雷霆,进则死敌(5),退则死法(6),当什么时也不妨熟歇(7)。
注释
(1)寓居:寄居,居住。
(2)嘉祐寺:在广东惠州。
(3)纵步:随意散步。
(4)木末:树梢。
(5)死敌:被敌军打死。
(6)死法:被军法处死。
(7)熟歇:充分休息。
译文
我曾寄居在惠州嘉祐寺,一天,我在松风亭附近随意散步,觉得双脚疲乏至极,于是想到亭子里休息。远远看见松风亭的屋檐还在树林的远处,心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过了好久转念一想,忽然悟到:“这儿为什么不能休息呢!”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就好像是上钩的鱼儿,忽然得到解脱。如果人能领悟到这一点,即便是在短兵相接的战场上,战鼓声大如雷霆,冲上去就会被敌人打死,退回来就要被军法处死,此时也不妨先好好休息一下。
评析
《记游松风亭》是苏东坡游记中颇得意境之妙的一篇文章,尽管它寥寥不足百字。舍却和淡然是这篇文字的主题,但是苏东坡没有大费唇舌地去论述它们,而是取了一个小小的经历来表达。人常谓:“死生,亦大矣!”但是,按照苏东坡在这里的言论,就算在短兵相接、擂鼓天响的战场上,倘若困了,也不妨躺下来熟睡。这是何等境界!虽然也许没有人愿意去这么做,但这个道理却有莫大的益处,对于心性的陶冶也不无帮助。在惠州的苏东坡一定不会像刚入京师的时候那般,将人事所给予的宠辱放在心上了,所以才有这样的一篇文字——《记游松风亭》。
儋耳夜书(1)
己卯上元(2),余在儋耳,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3),屠酤纷然(4),归舍已三鼓矣。舍中掩关熟寝,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5)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注释
(1)儋耳:今海南儋州。西汉时设置儋耳郡,后改为儋州。
(2)己卯上元:宋哲宗元符二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又称元宵节。
(3)民夷杂揉:指汉人和少数民族相杂。揉:杂,错杂。杂揉,现多作“杂糅”。
(4)屠酤纷然:卖肉的和卖酒的小贩很多。
(5)韩退之:韩愈,字退之,唐代文学家。
译文
己卯年元宵节,我在儋耳,有几个老书生过来访问我,说:“这样好的月夜,先生可以一起出去游玩一趟吗?”我高兴地跟随他们出去。走到城西门,进入僧人住所,经过小巷,看到汉人和少数民族混杂在一起,卖肉和卖酒的商贩有很多,等回到住处已是三更了。家中的人已经关门熟睡,鼾声一声接着一声传来。我放下拐杖大笑,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呢?如果问我为什么笑,大概是自己笑自己吧,同时也笑韩愈教人钓不上鱼便到更远的地方去。他不知道钓鱼的人,未必都想钓到大鱼。
评析
一个人的生命如果以干支纪年的方法来计算的话,是很有趣的。就算再长寿的人,也难以活到一百岁,而一旦过了六十岁,这种重逢的念头就会在当事人的心上唤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意味,就像我们往往会因为今年的秋天想到去年的秋天和那时的心情。这时候的苏东坡,也一定在默默总结着自己过去的人生。至于剩下的日子有多少,他自己也不清楚。文中写苏东坡在夜里回到家放杖而笑,他为什么笑?其实苏东坡的“自笑”,意思似乎比较容易理解:多少有一些自嘲的意味,他是笑自己没有摆脱患得患失的心态,不能超然物外。
忆王子立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1),而蜀人张师厚来过(2),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明年,余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注释
(1)馆:住。
(2)过:拜访,访问。
译文
我在徐州,王子立、王子敏都住在官舍,同乡蜀人张师厚来访,王子立和王子敏正是青春年少也来会客,在杏花树下吹箫饮酒。第二年,我被贬黄州,一个人对月饮酒,不禁想起与王子立和王子敏一起喝酒的情景,吟诗道:“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张师厚已经去世多年,今年王子立又不幸英年早逝,真是让人悲伤啊!
评析
本文第一句首先回忆了在徐州与王子立、王子敏和张师厚在一起饮酒吹箫的欢乐场景。文章第二部分淡淡提了一下第二年自己所作的一首诗。那时,苏东坡遭乌台诗案之祸,被贬黄州。这次事件是苏东坡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这次事件之后他远离亲人,故友大多也不敢跟他往来,于是其所写诗中充满孤寂落寞之感。文章的第三部分看似是很平常的一句叙述性话语,实则不然。苏东坡不写自己肝肠寸断、泪流满面,而是写到“哀哉”二字戛然而止,留下无数悲哀让读者想象体会,这正是此文之妙所在。想到曾经那么美好的场景,今日之别更显悲伤。一味写乐易流于轻浮,一味写哀又太过沉闷。以美写哀,以乐衬哀,方可见乐之愈乐,哀之愈哀。
黎子(1)
吾故人黎(2),字希声,治《春秋》有家法,欧阳文忠公喜之。然为人质木迟缓(3),刘贡父戏之为“黎子”(4),以谓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联骑出,闻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5),大笑,几落马。今吾谪海南,所居有此,霜实累累,然二君皆入鬼录(6)。坐念故友之风味,岂复可见!刘固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苟随者也(7)。
注释
(1)黎子:又称广东柠檬,芸香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果球形,黄或红色,皮薄,果肉极酸;分布在广东、海南、广西等地。在本文中,指刘攽给黎起的外号。
(2)黎:字希声,宋代广安(今属四川)人。
(3)质木迟缓:木讷老实,反应慢。
(4)刘贡父:北宋史学家,名攽,字贡父,号公非,临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庆历进士。
(5)唱是果鬻之:高声大叫着卖这种果子。唱:高呼。鬻:卖。
(6)二君皆入鬼录:刘贡父和黎都已经去世。
(7)不苟随:不苟且随同一般人。
译文
我有个老朋友名叫黎,字希声,他研究《春秋》,而且有师徒一脉相传的治学方法,欧阳修非常看重他。然而他木讷老实,不善交际,刘贡父便戏称他为“黎子”,以形容他的性格比较木讷,却不知道真有叫这个名字的水果。一天,我们三个人一块骑马出去,听到集市上有人高声叫卖“黎子”,大笑之下差点儿从马上摔下去。如今,我被贬到偏远的海南岛,所居住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有黎子,树上结得满满的,但是黎、刘贡父两位老朋友都已去世。只留下我独自坐着回忆以前与老友在一起的时光,那些时光哪能再有呢!刘贡父固然是一个不入俗世的人,黎也是一个能够研习文字、遵循自然之道、不随世俗的人啊。
评析
苏东坡被贬到海南时,因为看到房前屋后的黎子,回想起两位故友黎和刘贡父,从而写下此文。黎的绰号是刘贡父取的,当时还不知道真有叫这个名字的水果。如今因二人均已去世,苏东坡感叹与老友在一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文末对刘贡父和黎二人的评价简单而概括,两人都不是流于世俗之人,苏东坡亦不是同流合污之人。
记刘原父语(1)
昔为凤翔幕,过长安,见刘原父,留吾剧饮数日。酒酣,谓吾曰:“昔陈季弼告陈元龙曰(2)(3):‘闻远近之论,谓明府骄而自矜。’元龙曰:‘夫闺门雍穆(4),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5);清修疾恶(6),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7);博闻强记,奇逸卓荦(8),吾敬孔文举(9);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10),亦安足录哉!’”因仰天太息(11)。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黄州,作诗云:“平生我亦轻余子,晚岁谁人念此翁?”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没久矣(12),尚有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
注释
(1)刘原父:名敞,字原父。庆历年间进士。
(2)陈季弼:东汉末年人,名矫,字季弼,广陵东阳(今属江苏句容)人。
(3)陈元龙:三国下邳(今江苏睢宁西北)人,名登,字元龙。举孝廉。陶谦为徐州牧,任为典农校尉。后从曹操,被任为广陵太守。吕布被诛后,因功加封伏波将军。
(4)雍穆:和睦的意思。
(5)华子鱼:华歆,字子鱼,三国时期平原高唐(今属山东禹城)人。东汉末举孝廉,任尚书郎。献帝时任豫章太守。魏文帝时任司徒。
(6)清修疾恶:操行高洁,憎恨恶言恶行。
(7)赵元达:赵昱,字元达,东汉末年琅邪(今称琅琊,属山东临沂)人。清己疾恶,潜志好学。
(8)卓荦:超绝;特出。
(9)孔文举:孔融,字文举,汉末文学家。
(10)琐琐:卑微、细小的样子。
(11)太息:叹息。
(12)没:同“殁”;死。
译文
昔日我赴任陕西凤翔府签判,路过长安时,认识了刘原父,他留我一起豪饮了好几天。酒酣耳热之际,刘原父对我说:“陈季弼曾对陈元龙说:‘经常听到远近的议论,说是明府您骄傲自大。’陈元龙回答说:‘家人相处和睦,德行兼备,因而我敬重陈元方兄弟;华子鱼渊清玉洁,讲究礼法,我也特别敬重他;赵元达操行高洁而厌恶贪佞,有见识,讲义气,我也很敬重他;孔文举博闻强记,举止飘逸而德才兼备,我也非常敬重他;刘备姿态雄奇,行为杰出,有王者称霸于世之谋略,也是我敬佩的人。我敬重的是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其他人都渺小卑微,不值一提!’”说完上述这番话,刘原父仰天长叹。这也是刘原父的高雅志趣所在啊。后来我在黄州,曾作诗道:“平生我亦轻余子,晚岁谁人念此翁?”这便是追思刘原父的话有感而发的。刘原父已经逝去多年了,当时还有他的弟弟刘贡父在世,我经常与他畅谈。如今,刘贡父也去世了,何时才能再见到如此杰出的人物呢?真是令人悲叹啊!
评析
此文是苏东坡为追忆昔日好友而作。文末,苏东坡惋惜刘原父、刘贡父兄弟两人已经不在人世,慨叹:“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深深的悲叹寄托着苏东坡对于失去人中俊杰的痛惜与遗憾,抒发了苏东坡对故友的无限怀念之情。另外,刘原父借陈元龙之语品评历史人物,苏东坡称赞这番品评,实际上这也代表了苏东坡本人对于历史人物的看法。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对待历史人物,好恶臧否,自能看出品评者的见解与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