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八月的暑气里除了本来已经解散的精灵背上偶尔因为翅翼启阖而发出一点扇动的拍击,绝少任何声息。就是那样一种沉寂,将自己围在或疏或密的氛围里,一致的色泽,合着极大的不安,更多的慵倦,裹在鲜洁的被单里仿佛睡着了,几乎没有动静,甚至连呼息起伏应该将布帛惹起些许和平的悉瑟,也都完全听不见了;或者因为那天地的吐纳其实都在足够的距离以外进行,为了回避或排斥我,一个绝对,超越敏感的少年,我想,何况时时更是附耳倾听着的,不只风闻,更蓄意追踪着,为了要听到什么,什么动作或思想的声音,将这盛夏八月合着炽烈的暑气浓密流放在大街小巷里隐藏的精灵一一找到。
如果更晚一些,到秋天的时候,甚至不必一定到秋天,就是夏天的末尾吧,院子里那棵大树应该会在偶然当我适时注意到的时候,或刹那,听到叶子也飒飒作响,因风吹过,小小的气流正尝试从西南方向转换自东北那曲折的角度移动,开始造成一种早秋效果。我坐在榻榻米靠拉门这一边的椅子上,想象在另外的季节,暑气退却以后,在这样植有扶疏如盖的大树庭院一角,我将听到昆虫穿梭枝叶,攀爬升降粗糙的壳皮,细微而明暗闪烁,留下各种形状,深浅不一的痕迹,只有我看得见,不但听见了。可是现在还太早,溽热的空气里,茂密如恐龙时代濒临绝种的绿叶在晨光里竞生,千万只中型大小的眼睛快速眨着,显然受不了夏天近午的太阳如此持续,无休止的照射。但我想,晌午以后那树必然就变一种姿态,一种风神,即使生长在都市里。我曾经注视特定的若干树木,在秀姑峦溪谷山坳,太阳曝晒的强光下,或是午后未时渐渐的阴影里,看它们放纵,收敛的神态,缓缓随太阳变换位置,也调整着多样的眼色:那里,太阳提早从海面升起,迅速将万顷浩瀚照亮,无穷数的箭矢朝不一致的方向疾飞,瞬息反射之间;然后,你还看到一整幅广大的天幕装满了神圣的光彩就在你分神刹那忽然外溢,倾泻到谷里,直到前方起伏的山坡为止;其时午牌方过,我们的太阳竟腼腆放慢了脚步,在遽尔拔高的大山上方逡巡,仿佛也有些犹疑,前后踟蹰,直到未时中段,才果决地超越一些大霸尖山,立雾山,奇莱山,和秀姑峦的绝岭与陡巘,抚马安驱,于钟鼓和篪竽声中太息将上,且将列山庞大的影一一抛掷在这边地表,我的树木于是纷纷把眼睛闭起来,埋没它们灿烂清扬的颜色,沉入一天最伤痛的时刻,令人不忍的,收敛的神态。
“是花莲吗?”
诗人忽然问我,上半身俯倾向我座位这一边,强烈的口音毫无掩饰,是一种艰涩的顿挫。
“嗯——”我从无边暗晦的树叶里浮出来,认真地点头。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记得你写的诗,”他很热心地说:“很多都发表了是不是?你都看到了吗?”我又认真点头。
诗人又说:“我当然记得。花莲寄来的投稿,但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中学生啊——”
我的脸开始热起来,大概很快就涨通红了。我不习惯别人当面谈到我的写作,感觉很难为情。本来那些都是我个人的秘密,不能对人说的,尤其不能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就这样忽然提到,或许一对一还好。但今天是黄怂恿我来的。走吧,带你去拜访覃子豪,聊聊天玩玩。不远不远,就在六条通,下面那条一○五巷。你知道吗?——来我讲给你听:我家是七条通,一二一巷;他是六条通;你姨妈家是九条通。再过去就没有了,是南京东路。诗人住的地方和黄家的确很近,沿着南北流向的小河走过去,在逐渐热起来的早上,感觉到一种沉默和安静,都市的涵容和外延,在这样一个阳光到处的星期天,很快就触及我神经最细密的内里,传达到末梢,甚至感觉一种从未曾有过的迷人,像针头怎样无意间灸刺了隐蔽的灵犀,一种快乐,一种舍弃与获取。小河岸上交叉种植的垂柳暑气里默默低头,稀落的长发在水面摆荡,又好像延伸着百只好奇的手臂,修长,袅袅试探河水的温度。安静的星期天,这是另外一种从未曾想到的情调,都市里无声泻注的流水,暂停生长的树木,干净的空气在巷子里飘浮缓缓,没有昆虫或鸟雀的踪影,甚至也听不见鸣蝉喧闹。但这当中确实有一种文明。
“每个星期的诗刊你都看到吗?”
诗人又问。我知道他指的是《公论报》上一星期一次的“蓝星”诗刊,他是主编,而且那一幅潇洒的石膏像刊头旁写得清清楚楚,集稿地址是中山北路一段一○五巷四号,就是六条通这个地方。刚才我和黄站在四号门前,恍惚不可能,我想,就是这个地方。管家的女佣开门让我们进去。穿过短短,干燥的花径,踏上一块磨损的青石,黄竟穿着皮鞋直接往缘侧深处走去,我来不及想竟也跟着他上去。记忆里从未曾这样不脱鞋就在缘侧木板上走了起来,尤其像诗人如此幽静雅致的所在。古意的上一代日式房屋,现在是粮食局的单身宿舍,半个院子罩在大树下,陌生的空气里光影摇曳,有点奇怪,也许这就是我忐忑不安的原因。诗人已经发现我惴惴的心思,或许只看到我的表情,却不知道我为什么手足无措。我说,乡下很少有人家里订《公论报》,所以我每个星期五放学后都要到公卖局烟酒配销会才看得到“蓝星”;但我真的每星期五一定去。有时逢到下雨天,从家里打伞出门,过桥,谦逊地向他们商借报纸,做出完美的低姿态,但也教他们觉得奇怪,这个学生为什么一定要看《公论报》?然而当我看到自己的诗印在白描的石膏像左下方或右下方,没有头壳的古典面容上辉煌着几颗大小星辰,毋宁就是激越,悠扬的。放轻脚步走出来,打伞过桥,走在滂沱的雨里。
墙上挂了一幅画,大概比障纸门格子稍大一点,但因为直对着从院子方向照过来的日晕,玻璃反光,看不清是什么画。我技巧地变换姿势从另一个角度看,原来是七弦琴,几个穿薄纱衣的女神绕着它舞蹈,一行灵秀的文字斜斜横过:
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
似乎文字凸显的才是主题,图像是陪衬。而那主题竟然是可以意会的,一种陌生而紧绷在胸臆的一种魅惑之力,何等抽象,何等具体!如我怀抱的林野,谷壑,广阔纵横的水文空间,一种灵魂的骚动。我觉得我明白那文字所指,它传达的讯息。
那么,这应该就是诗的信仰,追求的指标和方法了,我这样想,为诗人的心境提出诠释。这必然就是他的信仰。假若我也能掌握到文字与图像并且以之指涉我的信仰,例如我对诗和艺术和一些特定的神秘方位之投入,证明是具有诚意,热情。既然如此,这就表示我已经找到了我索要的所有虚实的大概,无论它是如何安静和从容地为我轻易攫获,或者多么动荡,缥缈,使我至多仅能于失神或入梦的时候恍惚就以为已经用尽全部的心力拥抱它,紧紧地拥抱,深怕它可能于瞬息间就从我的精神灵视,从我交缠的肢体脱落,使我遍寻不着,直到许久以后,它或将重来,短暂的接触,试探我,看我如何消蚀那弥漫今生的诚意和热情,仿佛是永无止境地乞求着,追逐着:音乐在一切之先,直到那些都随着时间苍老,枯竭,剥落,腐朽。
都市的暑气退了不少,在一次台风过后。但奈何竟又将逐日明亮的阳光曝晒那许多楼房屋宇,以及水流沟圳,纵横的街道,巷子,大王椰子,樟树,杜鹃,将那层层郁积的一种陌生的湿意,在颈后过长的发根,以汗的密度流淌。这是全新的感觉,在没有海风倒吹的一个环山盆地里,虽然街坊之间,依然是蓊勃竞生的树木,想象就是不停地滋长。
中秋节前黄就到“南部”去了。他说去当兵。事实上,是到屏东一个基地报到,服预备军官役。我一个人骑脚踏车来去,时常经过他家门口,会想到他是不是安全等等,但似乎很有把握,一定是安全的。脚踏车在巷子里穿梭,人家的门户关得紧紧,墙头或者爬满了紫藤晒了一季骄阳而恹恹没有精神的花,或者用铁丝网架高,尤其可怕的是,有几户人家就在上面插植成排的碎玻璃。
“我讨厌那些玻璃和铁丝网,”有一次表姐说,那时我们同坐一部三轮车穿过七条通:“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这些围墙。”现在我停下来两边张望,觉得我已经受她影响。我迎着闷热的风问她:
“那怎么办?”
“本来都是扶桑花之类的小树,或者七里香,修剪得像围篱的样子多好看,只要象征是围篱就够了。有一天就换成砖头砌起来的墙,还插上碎玻璃。”我一定是轻易就被她说服了,自忖,受了她的影响。
黄的预备军官役是空军。他时常回台北,穿蓝色烫得笔挺的制服,戴一顶高高的大帽子,有时换成船型帽。他对自己眼前扮演的角色十分满意,明显地引以自豪。那时我已经认识了好几个军人都写诗。就是我们第二次到六条通拜访诗人的星期天上午,进门看屋里人很多,大半席地坐榻榻米上,而诗人就斜倚在一张藤椅里,背对着书桌和墙上的马蒂斯。我认得那画,大概是外国日历剪下来的复制品,因为他上次对我说过“野兽派”,几个妇人手牵手,也在舞踊,很沉醉,入迷的样子。他旁边还空着一张椅子,穿军官制服的黄走过去坐下了,我也在榻榻米上盘膝找到一个位置。诗人一一介绍大家的名字和每一个人写诗的特色——往往三两句话就说清楚了——我发现他们都很尊敬他,或者可以说是钦佩,称呼他老师。这时我就明白了,原来他们个个都是军人,内战时跟着撤退的部队从大陆来到台湾的少年兵,比我大十岁上下,但都是没有亲人没有家的,在台湾。我也就恍然大悟,原来诗人将他星期天上午空出见客人,来者不拒,就是为了这一群没有家的大孩子星期假日可以有地方去。这一天早上他们当中只有一个穿军服,草绿色的那种绉绉的士兵打扮,很有精神地蹲在那里,说话声音特别大,好像每个句子都要重复一遍才算完毕;他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很友善地张嘴笑着,但我想我都没听懂。其他人都穿普通的“便服”,坐着或者也蹲着朝我看,好奇的样子,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样的笑容,无论军服便服,多么和气。
坐在我右边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矮个子从一进门就瞪着我看,不停笑着。这时他突然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说:“原来是你啊——这么大了!”含混的湖南口音:“我是德星啊。”大家都吓了一跳,问他怎么认识我的。怎么可能?他们说:德星又做梦了。但那是真的,我真的认识他,三年前当我还念初三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满头大汗的兵,说是从苗栗来看我的。我们请他进来,他看看房子里的障纸门和榻榻米,表情很为难,大概不想脱鞋的关系,只好坐在玄关木板阶上就和我说了起来。不久太阳向山那边倾斜,朝东的房子渐渐有一点阴,我们又走到院子里,在最靠近我的房间窗外屋檐下找到一块石碐坐下。他讲他写诗的抱负,和把台湾所有乡镇走遍的野心,一口乡音和胡老师差不多,对我不是问题。台风前沉沉低垂的龙眼枝子,石榴点缀着果实和绿叶,更远是杨桃累累,一只母鸡领着成群的小雏在美人蕉和兔子花丛间觅食。后来母亲对我说,她其实很担心,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预兆就有兵上门来找我谈话,而且谈了那么久——谈到太阳下山才离去。我说那兵是诗人,他与我谈诗。母亲说诗人是好人,做兵的少年人还认真写诗,表示他肯上进。其实他还谈到故乡,童年时候如何在野地河川里泅水,树上摘果子,摸鸟巢,画图,看故事书。听起来和我们完全一样,就是那样就长大了,后来怎么知道烽火突然烧过来了,慌乱中离家随军队出走,自己也变成了勉强扛得起枪支的兵员,渡海到台湾,正是苦涩的青春怀抱无穷幻想与神往,不知如何宣泄的时候。诗除了提示自由,恐怕也是一种令人畏惧却不能割舍的偏方,可以治疗灵魂的创伤,沮丧,和肉体的风寒;诗可能就是那么单纯,也提供人性的温暖。
诗是舞蹈,给出一种最可靠的表达方式,一种或者多种或甚至无穷变化的方式。而且那舞蹈正如墙上绘画的形象所渲染,有时竟是大家携手迎合天然的节奏,通过身心交感,彼此示意,提醒,当群体已分别领会那和谐,以及当偶发,剧烈的冲突转而一起埋没于激扬,悠远的旋律,更证明是情感充沛,真挚,可以期待之于恒常的,无论它环绕着的是七弦琴,或竟以空无为核心,那样沉迷地展开,进行。
“马蒂斯。”他们当中穿得最花的一个倚向墙上的画这样赞叹着,小小的眼睛眯起来,严肃的嘴型却好像有点歪。他又求教地问诗人:“这个说什么呢?”指着七弦琴和那一行文字,“我刚开始学法文。”
“音乐乃是至高无上。”诗人用他有点苍老的声音说,接着将法文念了一遍:De la musique avant toute chose。我朝黄的位置望去,他也看我一眼,带着奇异的表情。这时我才注意到院子里大树上还有稀落的蝉声,断续鸣唱,但无论如何都是寂寥,索漠,在都市的秋光里。也许室内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片刻沉入宁谧的诗心。
诗人停顿良久才又说道:“魏尔仑的《诗艺》开宗明义就是这句话。他的意思是说,音乐在一切事务之先。他给诗下了一个新的定义:诗是音乐。这等于是象征派的创作纲领。你们若是读过魏尔仑就知道,他的诗可以说是一片和谐之音,能引人走向梦幻迷濛之境。”
“那么内容怎么把握呢?”有人问。
“魏尔仑的诗是以微妙的语言的音乐,直接表现诗人内部生命脉搏之鼓动。以音乐旋律直接刺激神经,音波抑扬以表现情调,其复杂的心理虽然没有明白道出,但音乐给人以最直接的感觉。”诗人断断续续解说,又加了一句:“不过,也难怪有人认为他虽受波特莱尔影响,有颓废的倾向,却又不如波特莱尔深刻,色彩华丽啊!”
室内很安静。我想那是因为大家都一知半解的关系。一知半解是优美,灵性的境界,我想。今天起头提问题的兵脸上表情非常感动,看得出他很介入。“波特莱尔!”他打破沉默对着柜子里的书念了起来:“波特莱尔,马拉尔美,魏尔仑,蓝波,古尔蒙,梵乐希……”我看到一些纸面的洋装书很整齐地排在那里,背脊都是朴素的单色,惟一的装帧也许就是细细的一格长方框架,幽静地衬托出诗集题目;那些书的形状也有一种动人的情调:约莫二十五开大小略短的版式,粗糙裁开的纸页犹残留着藏书人欣然,闲适的刀痕。
他挑起眉毛又把那些书名念了一遍,咧开嘴巴笑着:“不知道哪一年才看得懂啊!”自己叹了一口气。
“这些书都是托朋友在巴黎买的。”诗人说,忽然转换话题:“用功就看得懂啊!我们都一样,处在多么匮乏的时代。”空气里仿佛就在这一刻浮沉着稠密的伤感,或者是多少失望,或者可能是压抑的向往吧。这就是他们遵循的程序吧,一种表现,宣说,一种人生经验的交感衔接了知识的反应。这时听到一只秋蝉忽然短促地发声,随即静止,另一只继起拉长了体腔鸣唱,在吹着风的树梢。
音乐乃是至高无上。
我反复咀嚼这句话,走过习惯的街巷,面包店,火腿庄,理发厅,西药行,过马路到对面转角那敞亮的走廊下看不苟言笑的老师父斵木系桶于冬阳之下,随时,温暖的空气被小风往返冲击,稀释,使你感觉到其中隐藏着季候的讯息,然则阳光可能只是假象,在这样美丽的早晨。老师父沉默地对准他鲜洁的木桶,迅速调整,平衡,固定,淡淡的材香飘着,渗透在剥裂又弥合的空气里,不曾解散;他的双眼紧逼鼻尖下不可捉摸的圆,绝对的循环,抽象的回归于是就在他风一样的意念中约束,成形。我站在那里看,蹲下来,只见他徐疾来回,甘苦变化,双手无情地操纵着原木的材质,其实是他的心在最深邃,奥秘的所在与神同游,在一个不能厘定,不能界说的方位,他的心挟持超越的魔力在渺茫运作,有一种数据存在其中,一种节奏,物我之间稍纵即逝的和谐。
夜来先就警觉到屋顶上叮咚的雨点,随兴,浑成,是当它打在逐渐不再丰硕的紫藤花枝,从窗缘攀升直到承溜转弯的角度。是有一种节奏,在静寂的巷道人家彼此维系的矜持中构成;我倾耳谛听,仿佛意识到那简单的声音承袭了自己由发生到消灭的过程,建构天籁和人语之间可以领会的法则,不只是节奏,似乎更超越了那定型的跌宕关系,直指天人对应的正反和虚实。
我知道那就是音乐。
音乐乃是至高无上。
在一切之先。
怎样领会,体悟音乐在一切之先?
夜渐渐深了。现在我听见雨水加大,从屋顶急流到浅浅的承溜,即刻满溢,溅到窗外小庭院地上,屋子里传来麻将洗牌的声音,哗哗而过,忽然又静下来,取代而起的仿佛是瓠勺泼水,匆匆泻注,打在胸前。仿佛有歌伴随,低低吟唱:
星子都明明地病了
弱得不敢到天河汲水
因为音乐在一切之先,星子就可以假定都病了,明明地,在我们的创作,诗人说:词类可以互换,或者就这样说吧,词类并未互换,但它修饰的对象变化无穷。合理与否,端看我如何在我界定的范围内求得辩证周延,所谓逻辑,原是完美的修辞可以操纵的,基本功夫啊!他坐在藤椅上慢慢一句一句讲解,拿我的作品做例子,使我从头到尾都说不出话来。屋里每个人都认真听着,还有人做笔记。“看看痖弦怎么说的?”诗人突然转弯:“记不记得?这个星期的‘蓝星’:
梦和月光的吸墨纸
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
——我这就是灯草绒的衣服,”他指着身上穿的墨绿色粗粗的外套说。大家都跟着笑。“合理不合理?逻辑存不存在?梦和月光的吸墨纸怎么样?诗人为什么穿灯草绒的衣服?若是由我回答,”他再一次转弯:“我就说是的,你没有错,天上的人也恋爱,跟我们一样,有一些约会,和情语。”
这时我却想,音乐可能是这个意思,也可能还有另外层次的指涉。通过笔下对若干属性相近的有机客体之操纵,以发现高度自觉的内在结构,决定何者先行,何者观望,跟进,或径任其亡佚,目的在维持一最接近自然的,完整的修辞生态,圆融浑成的小宇宙,在隶属于各种活泼的诸原子之间,允许一持续的生灭活动,乃其中金刚不坏的成分势必脱颖而出,决定了诗的声籁格局,亦即是为我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音乐下定义。
这是黑暗中借着微弱的光,如何就充分显影,并且点燃,照明的爝火。
它使我在豪雨的冬之夜,看到精灵熠耀,永远增强的爱与奉献的形象,甚至死亡。它更使我在往后多少光风霁月的日子里,放心倾听,攫捕,掌握;在不断遭遇的横逆之前,确定不移,了然于胸的是有一种更精致,深奥,更崇高的,超越的层次,而我们必须站在那一层次思考问题,关于音乐以及其他,关于爱与奉献,关于死亡。
有时睡梦中突然自迷乱的形象,或升沉的声音中醒来,黑暗里睁开眼睛,仿佛那形象就在手肘碰触的地方,或在眼睑逼近的咫尺亲密依附,恳求怜爱,否则就是戏谑的面貌和手势。那升沉不定的声音令人疑惑不已。每当我睁开眼睛,它就戛然静止,四周惟余一片死寂,甚至连花架上的枯叶都不再抖动,在人间这样一个吹着小风的冬天深夜。我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院子里的黑暗,寂静。更远更高的终极,疏淡的云加速飞行,在清澈的天上,可以意会的苍穹包容了深沉的寒,星星在奔走的云和云之间闪烁,以她的美目将我送回梦里。
明早乘太阳刚晒进深巷的时候,骑上脚踏车绕过两只诧异的狗,感觉冬来的都市其实是不停地吹着一种已经被人的体温烘炙过,却依然如此冰凉的,薄薄的小风;这风也是从海上追逐波涛一路赶来的,经过山岭和丘壑有限的窍穴,浅显的调剂,进入万民聚居的通衢,巷道,街坊。我用额头和手掌去试它。知道它曾经吹过那些通衢,巷道,和街坊,亲昵过无数男女的肌肤,毛发。我可以分辨它和孩提以来山与海之间一贯自由飞翔,拔高而起,或低低舐我脚趾使我酸痒发笑的,是如此不一样的风。风,它迎向我疾驶的速度提醒我,使我多少因为身心移位而敏感体悟到一种寂寞,一种寂寞,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悲伤成分的寂寞。我想:那应该属于另外的时代,另外一个与悲伤还相对地绝缘的时代,虽然有时,在早先乡野里成长的过渡,犹不免将一颗青涩的心叛逆地拿去与锐利琢磨,碰撞,对抗,导致疼痛,后来证明是一生不能或免,冲突倾向之症候,重复发生,变成生命的常态。但瘀血应该已经散了,伤口已经结疤,脱皮了,都已经淡忘了——本来是这样想的——但偶然还能看到它残留的痕迹,一种舛错,或为了什么不情愿承认的理由感觉它触动于心胸深奥的幽邃,偶然就于沉静中与它相值,余悸犹在。寂寞?恐怕不是。但我知道有些属于那一类的感觉却是不能躲避的,寤寐思服,一如稀薄的思想浸泡在孤绝的酵母液中,无意志地酝酿,蠢动,成形。这想必是任何人都经历过的,偶发地竟把自己的肉体,或甚至于精神,无辜摊开而不知道如何防卫,让病菌得逞,为所欲为。然而,此刻我所思想的可能并没有到达这个层次。寂寞?其实我完全不确定,恐怕不是。这一切必须等到许多年后当我从海外绕了一个大圈子回到台北,正好就在大学里讲授文艺复兴时代的英诗,独居于东门町一条泥水砖墙夹砌,错落相望的巷子里,电动装置的大门入夜以后有时会使我产生幻觉,但所有幻觉都瞬息有无,也不像别的主题那样长久,难得那样翩然回归我触须警觉的神志。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带着酒意自市郊回来,开门时电话铃正好激越响起,我接过还来不及讲话,就听见对方用日语轻声叫我童年的小名,并且说她是阿姨。其实那归来的半年,因为可以想象的理由我对她疏于问候,已经觉得非常不安了,总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适合我们交谈的话题吧,更不用说登门拜望了,因为就在我上大学那一年,她早把家自九条通搬到四段去了——想想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阿姨总是独居的,自从姨丈出狱不久猝然亡故之后——圆山那一带从我平常习惯的活动范围望去,感觉很远。或者我内心是时常想到也应该专程去走走的吧,就是坐在那里谈谈表姐的近况之类家常,提到一些有关花莲家里的消息,或一起追怀九条通的旧日情调,那样的往事,同时回避一些不必要的话题,岂不是人与人之间,到某一个阶段必然可以接受的温馨,或者甚至是一种安逸分享?我有点惊讶阿姨会打电话给我,而且开始就说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有一阵子未见,不知道我的身体健康否,教书工作称意否等等;相信你朋友很多,她说,在台北不至于感到寂寞。“寂寞,”她改用日语说:“应该不会有寂寞的时候,会吗?”我答说不会,但很难讲,偶尔会想到一些别的,感觉不自然。她说,更深刻的那些感觉是你自己的,尤其因为你是一个肯思考,能思考的知识分子。我唯唯点头,拉长电话线去伸手开灯,浅浅的酒意使心情介乎抑郁和轻浮。“尤其因为你是一个台湾知识分子,”她继续说道:“应该是很忙碌的,思考,行动,在这样的时代。”阿姨的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几乎完全听不见,又因为来回交换使用着台语和日语,我集中精神追逐其中大意,慢慢发觉原来她的语气已经转变为一种稀有的冷峻,一句紧跟着一句毫无妥协余地,确定是指涉了政治的命题,而我可以意识到她言下突出的是失望,但不等我开口辩解,在对话中将那失望的情绪设定,又迅速调换一个题目,听得出温蔼中示意鼓励,怂恿,以提升一种戒慎的志气,取代那几乎就要颓唐成形的悲情,幸亏如此,否则恐怕又将把族群意志习惯地抹上一层半透明的苍白,黯淡。
寂寞是不可能的,现在。我无穷的好奇和永远探索的心力从这里开始,我的欲望,以及随时发现的同情。大街在夜来那场雨后显得非常清洁,安全岛上比例对植的青樟,即使春天还没有来到,撑开翠绿的叶子悬挂着饱满的水意,一棵接一棵向北迤逦延伸。靠近楼舍栉比的廊柱,又是一排细叶的行道树,和对面远处间距平行,让隔宵潜伏的雨露滴到额头,迎面吹拂的风并不能将它拭干,反而因为我急急赶着脚踏车便已经出汗了,眼镜片先蒙上一层热雾。车轮滋滋转过潮湿的路面,这么干净,我由衷欢喜,完全不一样的境界,不一样的美丽,不一样的心情。
忽然间眼前格外明亮,车子已经到了一个巷口。原来我这样一路向北,都在高大的楼房屋舍阴影里滑行,一幢紧接一幢,甚至当那阴影偶尔出现破绽,我快乐地骑车,并不曾发觉。现在我停驻巷口,看冬阳成匹从巷子上空倾泻下来,虽然觉得它稀薄,但始终是如此光明,灿烂,而且温暖,照到宿雨未干的屋墙和门户上,路面澌溅着充足的水渍,树木在太阳下发光,快眨着千百只闪烁的眼睛。太阳正在天边迟缓上升,在巷子另一端最远,垂直的高处,刚从青黄割裂的丘陵外露出辉煌的脸,在我眩惑的注目中仿佛游离而虚幻,出入于忽然飙举,剧烈撞击的神似意象,忽然消灭,沉沦盲目黑暗的圆心。我右转向太阳的方向驰去,空洞的长巷没有几个行人,于是我就想起这原来是星期天,星期天早上,正是诗人在他宿舍会客和学生见面说话的时候。冬阳照在六条通雨水洗过的巷道,开门进去的小径,石阶,缘侧左边一方一方反光的玻璃窗,和那棵四季威猛的大树。诗人穿灯草绒的衣服,说:“音乐乃是至高无上。”
巷底高高隆起的是人工筑堰的河堤,我从远处张望,本来以为就是丘陵或小山。堤下犹留存一节阴影,水雾漫漫,太阳还没有升到七十五度去迫即中天位置。我在阴影里逡巡片刻,看到一条横斜陡升的小径可以攀接到堤顶,于是下来推着脚踏车一步一步往高处走,小径淤泥黏在车轮上,也沾到我鞋底,阴凉的空气在我急促的呼吸里似乎很陌生,又好像熟悉,与生俱来的,相互承诺的完整的应许;一种期待的真心将在深情的想望里解识,在沉默的时间过程里感知,接受,珍惜。我听到寤寐萦绕的歌声在心中轻响,来回和鸣,在空中。我上升直到堤顶高处,那时,恒动的日光罩我以一袭长久预备,伺候的新衣,于是我听到那周而复始的歌的旋律正漫过东边远方翻伏而去,广袤的田野,点染的农舍,沟渠,收成以后的阡陌纵横可辨,在冬天的太阳照射下,激起长而又长的回音,飘摇,溯游,远远从中仑村墟传来,等待春天到了,化作蝴蝶,夏天,当成群无数的蜻蜓盘旋飞舞,穿梭,各自将薄翅无心勾画的点和线,多变的圆弧和角度,投影在丰满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