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西班牙
一直到第二学期开始后几个礼拜,我才比较确定耳朵听到的大致无误,而且能够分辨英语和美式英语发音法的差异。说发音差异,不如说是表情不同。夏培特太太带我们这一班大一英文,一个学期下来,已经把我们调教得和其他四班很不一样,英文系的老师都注意到了,常常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反应,或可能也是不以为然的意思吧,因为他们几乎全都是美国人,包括一位加拿大人。夏培特太太是英国人,和她先生同来台湾也已经四年了,应该是东海创校那一年就到了。她开口说话一定显著地将嘴唇维持一种岸然的形状,使得这样发出的声音就有些被压抑而略呈扁平的效果,在整齐的句法里一一穿梭,甚至有时是深浅弹跳的,但不妨害其从容与优游本色。我对这整个发音过程并无反感,或许应该说是颇为好奇的,遂也就尝试模仿,即使只为了增加美国男女老师们的挫折感。不错,说“你能”,我说你“坎”;说“你不能”,我说你“康”,改入声,且辅之以少许鼻音。周围的人不得不为之倾耳侧目。
但我还是很怀疑我是不是真喜欢学英文,可能并不见得,所以就有点犬儒的或至少是戏谑的心理作祟。中学六年遭遇到的英语老师不少,但印象大都很模糊;只记得其中一个讲上海话的先生有时上课到中途,居然会要我们坐在位子上稍候:“老师去买一块糖吃。”他说,就施施然穿过校园去福利社买糖吃。又有一位比较老的姓左,也是上海或者那一带的绅士人,一年到头都在发讲义,教我们怎么解题应付考试;我倒记得他尖锐的口音,和那永远不见笑容的,忧郁的脸。然后,不知道确实哪一年,总之就在我差不多已经完全放弃英语课,也不再捧着小簿子和别人一样在草地里走来走去背生字了,有一天上课铃响,进来的不再是那忧郁的绅士,却换了一位穿着白衬衫,卡其裤,看起来就是非常干净的年轻人,我们的新老师。他姓朱,自我介绍,他说,温文尔雅地注视着我,其实是看见了全班每一个人,这样注意的关照,从眼镜后面投射过来。我大概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决定重拾英文,为了报答朱老师那样温煦和蔼的眼光,那种友爱的神色。我记得我花了些时间自己温习老早教过的文法教材,先把整个虚设语气的各种法则弄清楚。什么虚设不虚设,其实并不难,我对自己说,这其中还是有道理可讲的,不一定纯属死背;甚至生字拼音也不该硬记,必须找到字根和它变化的脉络,连有些成语亦复如此。英文并不可怕。或许迟迟寻不到把柄的应该只剩下冠词和介系词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