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圃的兰
秋天,是从树冠开始的。中秋节过后,飘扬在树冠上的绿色披挂,还像风铃般一样,摇着摆着。两场暗霜过后,银杏叶子黄了,乌桕叶子红了,一阵微风吹过,便扑簌扑簌往下掉,一片拖着一片,让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他默默地,不露痕迹,叹一声就将她俘获”。秋风萧瑟,喧哗声仿佛流水从树冠上漫过,带有凉意的阳光,悄无声息地将大地涂抹成诱人的金黄。秋风秋阳,用看不见的手,描摹出神奇的大地秋色。
早晨,这是一个被秋雨唤醒的早晨,雨点东两点西两点随风飘忽。深秋季节里,就数这样的细雨,让我感到舒适,尤其是在兰圃。天地间,雨丝交织,长长的,绵绵的,像是在提醒人们不要忘却时令。薄纱一般的雨帘,挡住了往日的喧闹,营造出一片幽静的境地。秋热隐退,烦嚣渐遁,秋风显出了几分凛冽,甚至带有一点儿刺骨的凉意。空气格外透彻,让人感受到丝绸肤触般的快意。站在野地里,隔着朦胧烟岚看景致,纷繁的意念就像风雨中的衰草枯杨,摇曳出一种秋凉之美。我喜欢这深秋之雨,它给予我一份特别的宁静。兰圃秋色中,我觅到了属于我的声音和思维。
“兰圃”,你知道在杭城有这么一个赏兰养兰之处么?记得昨夜友人约我同游时,我却颇费踌躇:所谓“春兰秋菊”,如今,以叶诱人、以香醉人的兰花的“黄金时节”,该早就过去了。何况兰并非稀罕之物,户外栏杆旁,也端坐着十多盆兰开花了。墨绿的叶子,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心,微风吹来,朵朵兰花和根根叶子,一齐舞动,煞是好看。我轻轻地走过去,在兰花丛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静静地享受着兰香的熏陶。我看兰花,挺立的花柱上五六朵小花,盈盈绿,淡淡妆,像跳芭蕾的女孩,身体看上去单薄,却有很好的柔韧,纤巧的身体缓缓打开,清新脱俗。
兰圃很美,它的美是一种雅致,一种葱郁,一种藏在深阁的含蓄之美。置身兰圃之中时,我才知道,兰花是我国的传统十大名花之一,以其素雅的姿色、清新芬芳象征着我国人民质朴善良、与世无争的品格,深受人们的喜爱。兰花大多分布在黄河以南各省的山野,尤以浙江的春兰、寒兰、蕙兰,福建的剑兰等最为著名。现在,我被四围一片绿色的波涛所簇拥时,就不禁为自己的闭塞而深感愧赧了。看,这才是兰,兰的天地,兰的骄傲!一行行、一盆盆、一簇簇……或“地生”,或“气生”,真是蔚为大观。叶片或修长,如展开的故事,或缩削,如精粹的小品,花也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疏密浓淡,风格纷呈,或奔放如交响乐,或柔谧如小夜曲,或明朗如水粉画,或深隐如“朦胧诗”……正在开放的,是那般的神采奕然,而尚未开着花的,又何尝有半点萎靡?也许它们正在孕育着灵感,等待着未来那标新立异的刹那……
我看得呆了,不觉得辉耀于棚顶之上的就是秋阳。清代作家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梅令人高,竹令人韵,菊令人野,兰令人幽。兰花之幽亦自芳,于我,有花看花,无花赏叶同样好。一丛绿叶,飘逸中藏有剑一样的锋芒,没事的时候,我就用抺布,将叶上的灰尘,轻轻抺掉,给孩子洗澡一样,兰花就越发清新动人了。凡花开妖娆艳丽的,多无清香,兰花不以貌取胜,内心却有天籁。它的香,不是死缠烂打,腻得人头昏的那种。它不闷不浊,淡雅悠远,因此被孔夫子誉兰花为“王者香”,要不,古人怎么会冠以“香祖”和“天下第一香”的称号呢!
我国栽培兰花已有两千多年的文化渊源,历代贤圣崇尚兰的精神,养兰、咏兰、画兰、写兰,以“君子”相待,形成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兰文化。高洁、清雅、幽香的国兰,成为国人眼中美好事物的寄寓和象征,也昭示着中华民族精神之不屈不挠、可歌可泣。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兰花品种多达1300多种。被国人钟爱称之为国花的春兰、蕙兰等仅约三十多种,经过长期的辛勤培育,已选育出绿云、宋梅、十八学士、姜氏荷等许多名贵品种。有的花瓣宽厚,形如荷花;有的花瓣短而圆,状似冬梅;有的花心黄白色,香味清冽;还有的花朵酷似展翅欲飞的蝴蝶。珍贵的兰花,一向为中外园艺爱好者所珍视,常常不惜以重金求之。
兰花,品性高雅,与梅、竹、菊并称为“国画四君子”。国人爱兰,总见得雅俗共赏,而文人学士,对兰花之爱,更溶于性。不管是厅堂还是客室,更多见兰花之影。同时,诗词字画,也更多于兰花之魂。在《孔子家语•在厄》中,有“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的盛赞,并把兰称之为“王者之香”。宋代文人罗愿在《尔雅翼》里,详细地描述了兰花的优美情状:“兰之叶如莎,首春则发。花甚芳香,大抵生于森林之中,微风过之,其香蔼然达于外,故曰芝兰。江南兰只在春劳,荆楚及闽中者秋夏再芳”。
兰花之品,犹如淑女,枝叶舒展,心性自然!兰花之香,犹如玉女,清淡悠远,来自内心!兰花之美,犹如仙子,轻盈灵动,游离若即!兰花之灵,犹如佛祖,稳妥高雅,心自本性!若是光看叶子,犹如行笔走墨,俨然置身于诗情画意之间!若再看花枝,犹如沐灵蕴秀,恍然融入曲韵赋尽之间。
啊!美好的兰!生机勃勃的兰,谁能说这儿不是春天呢?这儿有的是追求、创造、竞赛和繁荣。“兰蕙同馨”,写得何等好啊!这“同”,分明不是珊瑚礁,不是漂染坊,不是博物馆的玻璃柜子,不是没有生命的拼凑或点缀,而是“异”的统一,是生命律动中的和谐,是辩证法的活生生的演绎。“百花齐放各争春”,而“唯有兰花香正好”,不也正是“争”出来的吗?
风,轻轻地吹,花叶摇曳,当我在架间寻找着春天的概念时,仿佛自己也一下子变作了兰草,虽然纤小,但毕竟有我自己的姿态、色彩和芳香呀!当我能够同名贵的鹦鹉墨兰和刚劲的剑兰一起生生不已时,那么,一任时间从身边哗哗流过吧,何必要以春秋为序?秋天不也正是春天的延伸吗?是的,时间就是春天,我们就是春天。但倘“椒焚桂折”,兰亦不能不“独托幽岩”,此其时也,虽云春日,何异严冬?噫!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绿!
兰花,静之自然,动之灵秀;展之流畅,垂之飘逸;香之清幽,韵之迷离!自古以来,总让世人羡慕不已。幸好那肃杀的日子,早已成为了过去。欣幸之余,不觉已经走出“茅舍”,踏进了“惜阴轩”。
“惜阴轩”!何等蕴藉深沉的名字!爱惜春阴吧,迎春容易留春难呵!我发现游伴离我已远,我竟站在一尊大石面前凝然不动了。低低的,我念这镌刻其上的兰章,缅想着那携兰往来、迁播芳馨的长者,呼唤着一颗润泽天下的伟大的心。我的双脚好像悄悄站出了根,我真不愿挪动半步,面对无限时空,我陷入了沉思……
春天的兰!秋天的兰!一样生机勃勃的兰啊!游友,你不是在行旅的道路上追索着美,追索着生命与春天的奥秘么?要是你也能作一次杭城行的话,让我告诉你:“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用这句诗来形容秋天再合适不过了。它化作春泥滋养大地,秋雨落在它的叶子上,衬托得它们更加绚丽。
兰之纯情高雅,古往今来,就常被作为高尚礼物相互馈赠。
养兰能驻颜不老,延年益寿,历史上的寿星,有不少是养兰名家或养兰的文人墨客。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活到82岁才寿终正寝,在当时的社会是非常了不起的,享有“一代文星兼寿星的美誉”。袁枚如此高寿,与其酷爱兰花不无关系。他客居江宁筑园林于小仓山,取名“随园”,随园中尤以兰花为众,有诗吟道:“幽兰花里熏三日,只觉身轻欲上升。”袁枚到晚年仍“八十精神胜少年。”张学良将军活到101岁,可谓百年作古,其云:“第一爱夫人,第二爱兰花”,并说:“一代之雄,竟不能于兰而行其志,此所以兰之能为中国文化中的一部分,无人能撼其地位了。”可见“乐兰者寿”。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和兰花为伴一辈子,他说,兰花不是花,是我眼中的人;兰香不是香,是我口中的气。他曾宣称:“七十三岁人,五十年画兰,任尔雷雨风,终久不凋残。”在郑板桥的画里,横空伸出的青石上生长着一蓬兰草,潇洒清劲,秀美绝伦。他有一首《山顶妙香》的兰花诗写道:“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此诗写的是兰花的清高优雅。话说兰花在高处,清香自然,与世隔绝,孤芳自赏,就算偶有浮云缠绕,亦是来去自由!因此,无论俗世多么的闹腾,兰花始终有自己的坚持和品格。和兰花在一起,耳濡目染它的习气——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清寒,如此,才不枉与兰结缘一场。
看古今天下,爱兰赏兰者有之,怜兰惜兰者有之,歌兰颂兰者有之!因此,一株小小的兰花草,终成为中国的一种文化象征。兰花其品,其格,其气,其香,其美,其空,其幽,其韵,其灵,都有人歌之咏之!我想,若在身边种上几盆兰花,小心呵护,自然是人兰一体,溶性其中,既美化环境,又陶冶情操,何乐而不为呢?
兰圃的秋色之美,存在于我的想象之外,犹如音乐,犹如绘画,妙处只可意会。面对兰圃秋色的圣洁、静谧、高傲、庄重,任何言说都显得苍白无力,以至幼稚。兰圃秋色,是一种宁静,是一种纯净,是一种恍如幻觉的真实,是一种遗世独立的高贵,是一种充盈于天地之间的大美。
走进兰圃之秋,就是走进梦幻。
(1982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