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的宇宙 Man's Universe

神性的温柔:泰戈尔探讨人、灵性与生命 作者:泰戈尔 著


人的宇宙 Man's Universe

光,是万物繁衍的能量来源。它为微观世界的原子碰撞拉开了庄严华美的帷幕,为星辰的璀璨闪烁搭起浩瀚无垠的舞台。新生的繁星享受着太阳积蓄了千万年的光与热的拂照,帝王般的行星满是广袤无际却死气沉沉的荒漠,它不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甚至在王朝更迭之时,也从未皱一下眉头。

在混沌的某一天,一颗单细胞竟然孕育出了生命。这个生命神奇地拥有一种本能,面对蛮荒之野,它勇敢地适应、挑战、成长起来。这个生命懵懂地理解到自己存在的关键——在于价值高低而不在数量多寡。因此它孜孜不倦地追求自我的价值,通过各种方式创造价值。既遵循自然法则,也坚信人定胜天。

它继续努力地创造奇迹,不因个体的微眇而停步,不因旅途的寂寥而沮丧。它尝试着去和别的个体结合,以创造出更大的生命体。这并非单纯的细胞聚集,而是精巧复杂的彼此融合,最后建立起完美的功能秩序。这正是伟大的创造性法则——人类穷尽一切分析也无法解开这道神圣谜题。较大规模的生物细胞协作,能发挥更高等级的自主性,也开始形成具备其他功能的器官,这加快了生物进化的效率。生命的潜能在演化的过程中渐渐发挥。

尽管形体上的演化一直在持续,但也并非永无止境。体积上的过度扩张终究会成为负担,破坏生命的自然规律。那些纵容结合、不加节制的生物体,最终会因笨拙迟慢的躯体而濒临灭绝。

在这一时期结束之前,人类的出现扭转了进化的方向——从盲目追求形体扩张,转为提升另一种能力,这使得演化朝着更精妙的完美境界迈进。这个新方向使人类的进化得到明确的指引,也让人类开始相信自我的力量。

生火,举槌,埋首于烟尘与噪音中的人类制造出了乐器。如今的我们也许只是把乐器制作视为偶然的随着人类进化并发的事件。然而,当乐音奏出的刹那,我们就明白这是何等的不平凡了。虽然人类在生物进化了很久之后才欣然登场,但它指引着进化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这个旷日持久的工程过程在人类身上找到意义。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自然科学常说的进化,正是从人类自身角度出发的进化。就好比皮革装订的书封和屝页,都是书的一部分。我们透过感官与生活体验到的外部世界,正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

共同体原则,即维系生命体内部各构造之间的原则,它伟大又神圣。我们从地球早期的生物演化过程中,便能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但最重要的是,除了身体内部构造间的协调运作,人类还凭借这副躯体达到更让人惊叹的高度。人在孤独时会怅然若失,在集体中则会发现更伟大、更真实的自我;个体的细胞躯体终有竟时,但集合无数个体的人类却生生不息。怀着这份共同体的理想,人类意识到生命不朽,爱无止境。共同体不仅是主观的想法,还是能够激励人心的真理。不管用什么称呼来定义它,也不论用什么符号来指代它,人类对它的认知与捕捉是纯洁而神圣的,而人类因此付出的努力,就成了我们的宗教。它始终在等待,等待人类的历史用更恰切的方式来阐释并发扬它。

我们有双眼,帮我们认知外部世界的形貌。我们有能力,协助我们体认我们与隐秘的自我、人格的宇宙之间的关系。这种能力是光芒闪耀的创造力;从更高的角度来看,它仅属于人类。它带给我们全面的视野,虽然就生物观点来看,这种能力对延续生命的意义不大;但它的目的是唤起我们追求完美的渴望,以达到我们追求的不朽。完美只属于永生者,而人在追寻的过程中产生了感情,因此更愿意去实践完美。

智力与体力的发展,不管对人类还是对动物,都是同等的重要。但人异于其他物种的地方在于,人有意识,意识的发展会深化人类对于永生、圆满与不朽的渴望。意识会启发人类的创造力,将人性中潜藏的灵性以真、善、美的形式呈现。意识也存在于人类自由的行动中,这样的行动并非随心所欲,而是为了终极的追求。

个体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完美的自我,因此我们必须透过无趣的工作,用科学、哲学、文学、艺术、奉祀与礼拜来实现,这便是“人的宗教”。即便名称与形式不易理解,但它始终作用在人的内心,让人类在这个伟大星球生存的同时,也努力实现自己信奉的真理并得到满足。

本书主要探讨我们信奉之神的人性,或者说永生者的神性。我自己对于神的思考,并非源自哲学论证的过程。这个想法在我少年时就开始萌芽,随着人生阅历逐渐酝酿、发酵,直到某日灵光乍现,它们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正如我在书里所说的,除了肉眼可见的形体,我们还拥有不断变动的独一无二的自我——它在我们内心深处存在,代表着人类永生的灵魂,也许是我们目前的认知难以触及的。并且它并不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契合,甚至它撼动了我们内心用个人习惯与肤浅的社会常规圈起来的舒适区。但它通过热情洋溢的作品,激励我们丢掉自私的享乐,唤起我们崇高的追求。在它的召唤之下,即使心中尚缺明确的信仰,我们依然愿意昂然向上,为真理与美好奉献所有,直至达到最高的精神殿堂。

在探讨个人的宗教体验时,我曾说过,第一阶段的体认是通过拥抱自然得来——那不是与我们内心相通的自然,也不是与我们日常接触的自然,而是以适当的样子、颜色、声响、动静,使我们的生命更精彩,激发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感到愉悦的自然。这个自然并不是一个隐身在科学数据背后、化为抽象符号的冰冷世界,而是向每个人大方展现其丰富美好的天地。它一直与人类互动,并将持续下去。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我也受到一些歌谣的影响,那些歌曲通常来自于流浪各地的包尔人。包尔人是一群特殊教派的孟加拉人,他们的信仰既无神明,也无庙宇、经书或仪式,他们认为人类的神性存在于吟唱的歌声中,也借由歌唱传达强烈的情感。他们信仰的对象来自人类,纯洁无瑕,简单低调。他为我们道出了所有宗教的深层内涵:宗教力量并非来自于神明,而是来自于深沉美好的人性。

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自然界中的客观现象,同样属于人类的范畴。有很多举着自然科学大旗的人主张真理跟美、善不同,是独立于人类意识之外的物质。他们甚至认为真理与人类心灵无关,是隐秘高深的信念,是感性的心灵所无法理解的。但,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理想中的真理的确高于个人,却受到人类共同心智左右?如果说真理与人无关,那才是违反了科学。

因为,科学就是运用逻辑和理性,把人类已经知道并理解的现象进行归纳与总结。

比如我正在使用的这张桌子,人类以感官和思考做了判断之后,认为它是一张桌子。而当某个人用科学方法分析这张桌子时,所呈现的样貌会跟他用感官推断的结果截然不同。他的身体感官、逻辑推论与科学仪器,都无法脱离他的理解力而独立存在。他可以用这张桌子来满足实际目的,也可以用它来增长知识。无论如何,这些知识属于人,也来自于人。如果某个特定的人不存在,桌子的存在并不会改变,它还是一项与人类心智有关的物品。我们透过感官理解的桌子,以及用科学分析的桌子,两者并不一致,却因为有人的存在而趋于一致。

在思想的范畴也是如此。从科学的世界观出发,因果律(law of causality)是毫无例外的。原本会发生的事情,一旦条件不够或状态不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归纳是依据人类心智的逻辑运作而形成的。不过,人类的心智有一种直觉,它察觉到它拥有自由,并时常为之抗争。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中,我们都承认有这样的自由。可以说,人类行为的价值很大程度上正是取决于这样的自由。这跟我们刚才讨论的桌子情况很像,不管科学结论为何,当我们把桌子视为固体,而非一堆液态元素的集合时,我们就会获得极大的心理满足。

我们同样可以利用量测来加以阐释。一根针的空间很小,但如果用显微镜放大后,可以容纳好几位天使,或是针眼可以供好几只骆驼穿过。在电影镜头中,利用特殊的拍摄技巧,可以将时空任意延伸或压缩。一颗不起眼的种子,却能承载起悠远的未来。人也是如此,即便看起来是在某个时刻显现,实际上他也不是凭空而生的。人的存在不只是此刻,也没有起点,甚至也没有终点。人的真理存在于永恒之中,会在无尽的时空中一直前行。假使人的显现历经数百万光年,那也只是一项背景。无论多长的时间,终究是人的一部分,它承载了人的活动,使他的存在跟周围的世界建立起连接。

这种连接是物质世界的基本原理。以煤炭为例,当我们想要探究煤炭的本质,乃至于它的结构时,我们会发现表面上看似最稳定的元素,在各种旋转力量中消失了。煤炭的组成是碳元素,再进一步细究,还能分析出不等数量的质子与电子。可是,这些带电粒子的存在不在它们自身,而在于彼此之间的连接。也许日后会有一些研究来深入分析这些元素,但无论怎样,元素之间存在着普递的关联性这个事实,始终不会改变。

碳元素如何结合最终形成一块煤炭的过程,我们无从知晓,最多只能确定碳元素是通过交互作用实现飞跃的。这样的结合关系不仅存在于我们看到的煤炭中,更存在于整个物质世界,展现了创造性协作与整个物质世界的伙伴关系。

宇宙万物的创造来自于每个小个体舍己的成全,人的灵性世界也同样需要个体以小我成就大我。这样的成全在物质世界相对简单,但在灵性世界非常困难——它要求每一个人必须将自我的智慧与意志与人类整体的智慧与意志相调和。

古印度的《奥义书》有一节曾说,这个多变的世界具有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整体法则,因此真正的喜悦满足绝不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只有当个体放下自我融入全体大我之中时,喜悦满足才有可能实现。

有哲人鼓吹多元世界的理念,说允许差异的存在,彼此间完全无涉,毫不相干。即便这个说法正确,也没有人能提出证据。因为我们的世界处处是人的感觉、体验、想象与推理……也就是人类从古至今所能认知到的一切的总和。世界以它的各种面貌、它的美、它的规律、它的可能性影响着人类的感官、想象力与理性思考,借此向世人证明它的存在。

当然,我并不是说世界的本质要仰仗人类的理解才能确定,而是说今天世界的样子和全人类的心智相关联,人类的心智永远能够领会所有现实的可能性。这就是为何我们要靠科学来认知世界,而不是从个人身上获取知识——因为科学象征着全体人类的智慧水平,而个人总是有其时间、空间及种种条件的局限,并没有那么可靠,这也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基础。文明的发展前方有个完美的理想境界,促使每一个人努力突破他在知识、情感与心智的限制,去接近那个理想境界。就像距离我们最遥远的星球,虽然只是高倍数天文望远镜中微弱闪烁的星点,但它的光芒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召唤着我们的内心,隔着遥远的距离,我们的内心时时与之产生共鸣。所以我们应该坚信,终有一日我们会了解星辰的真相,正如我们会懂得那个完美的理想境界。

我们应该认识到,至尊至圣者不仅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还有想象力、爱与智慧,他的灵性在所有人之上。对他的爱会扩及所有生命,这份爱的深度与力度远超过其他情爱,当我们跋山涉水过后,我们会发现,只有爱会实现所有。

《奥义书》中的伊萨即是无上的神灵,他存在于所有人的生命之中,是全人类的主宰。我们透过真知、爱与朝圣,与他心灵相通。再通过舍掉自我使他的灵性降临到我们身上,最终达到生命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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