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夜莺与红雀
在北平吱吱喳喳的鸟儿虽然多,上述的三种鸟儿却只有一种鸽是常见的:其他两种不但没有看见,连它们的声音也没有听见的机会,这实在是我们一个大遗憾。不过北平这个大城,却的确自有其可爱处,一半是个文化社会的都市,一半则很带乡野风味。你从摩天楼榭林立的街道,拐几个弯就到了红砖墙和朱门,杏花交相辉映胡同。这在一般新兴阶级的人们看起来,当然又是一种矛盾现象。但我看看却觉得有一种别致的风味。住在北平的人,会觉得它有着一种别的都市所没有的古老的香气,如此看起来,诗人林庚用完全是古诗氛围的四行诗来写北平,实在是很恰当的。
在每一个春天早晨,你如果醒得早一点,你会看见有一种很美丽的景象呈现在你的窗纸上。不是陈江帆先生所谓的“灰鼠在翻飞”,却是无数的虫豸(蜻蜓最多),无数的鸟,无数的花枝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曳。你一推开窗,就看见丁尼生所说的:
又悲凉,又萧索,仿佛夏天清早,
半醒的小鸟最早的笛声
传到垂死的耳中;同时传到眼簾上
窗户现出一片朦胧的方形。
那些鸟中最多的是麻雀,但麻雀总不比鸽子那样可爱。北平鸽子最多,差不多一般所谓“有闲”阶级家里都养鸽子。一放起来就是几十只,飞在青空中又整齐又好看。他们颈下的铃在风中“呜——呜”的响,那有着抑扬高低的调,随着他们扑扑的翼,混成一片轻柔的银色。回旋着,回旋着,然后逐渐消隐在青空中。
我给你一间白色的小屋,
我告诉你爱惜着它,
作你的疲倦的流浪之归宿——
夜风夹着雪,呜咽着,
摇着,撼着千年的古树,
你日暮归来,在苍空中
如何辨识你的长长的路?
青空中,雨落了,红颈的鹁鸪
随着雨投入湖波,
湖畔栖着一群纯色的鸽,
在它们息止处,缓缓地
升起了雨中悲哀的歌。
夜莺和红雀都是在家乡听得的,他们都是异常羞涩的鸟儿,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形的。红雀在黄昏时,有时也可以听见,夜莺则不在中夜时很少能听见。在我的记忆里,红雀的声音是尖锐而高,我在夜间听见过好几次,似乎是在月光的池水上,幽幽然的飘来飘去。据看见过红雀的人人说:红雀是又小又美丽的鸟儿,常常隐在花丛里的。
一切古老的香气,神仙的梦
一切少年的缅想,
一切的幻境,那山,水和落花,
都溶入她的声响,
溶入那苍白的回忆的核心,
不可见也不可闻。
夜莺的歌声是又低又柔,好像是在远远的林中,又像是在小园的树上。我听见她两次,不过我不能确定那一定是夜莺,一直到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夜莺怎么唱,我还是莫明其妙的。
稍微长大了以后,读了济慈的《夜莺歌》,不知不觉的对夜莺有一种“心向往之”的意思。不过夜莺是极稀少的,在北平这种城中那种罗曼谛克的鸟儿更不适于生存。现在虽然渴望着再听见夜莺一次,这愿望却始终未曾达到。因之在少年的心里,引起一种对于我家乡的森林的一种莫名的怀恋。并不是像戴望舒先生所说“回返到那如此青的天”,却是回到那青翠的森林去的。人到了现在才觉得叶赛宁怀念勒耶善的田野的缘因了:
希望永远在心中,那是心头的极痛,
你的歌音调飘渺,给我模糊的幻梦,
梦着那片森林。
(原载《纯文艺》,1938年4月,第2卷
第3期,署名“吴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