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昔日欢
拱手江山讨你欢
西周的太阳殒灭了,于她的一笑中。这样重,她却这样轻。
历史中,总有些女子的作用,被刻意放大。
一个王朝腐朽到无可救药时就会安排一个掘墓人上场,让他自行了结。但是一场大戏不能只有一个男主角,一个人干活太辛苦,女人,一定要有女人来帮衬才精彩。还是遥远的伏羲女娲的蒙昧里,就已经衍生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曼妙。
姬宫湦和褒姒,无疑就是其中一对,或许,还是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对。
她不给他一个笑,却替他担了“祸水”之名。他偏给她一个玩笑,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如此为她负上“幽”的亡国谥号。
却各自心甘情愿。
一·冷遇
起初,她唤他王;他,该唤她姒。
可慢着,姒,不过是她的姓。褒,也只是她的出生之地。
历史留给女人的空间总是局促,像一场腾挪不开的舞蹈,低眉敛袖。即使一瞬间的张扬,也往往因不可考的姓名、不可考的生卒、不可考的家乡而零落得一片清净。褒姒似乎已是女人里的幸运儿,她多多少少有姓、有籍,甚而有一段身世。
褒姒的传奇开始于周幽王的爹周宣王时期,当时有童谣:“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人人虑有变,未知应在哪里。宣王闷闷不乐,回到宫中听人奏道一位前朝宫女怀孕多年产下女婴,心知有异,招来询问。老宫女说夏桀时,有龙降于王庭,自称褒城二君,桀收龙涎藏之。到了先王时不慎打翻木椟,龙的涎沫流于王庭而变玄鼋,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她踏足其上,心有所感而受孕。为怕王怪罪,女婴已丢弃。
这当然又是鬼话,是为了说明褒姒是祸国妖物而敷衍出来的履历,不足信也。唯一可以相信的是褒姒是个弃婴,后来被褒城一户姓姒的人家收养。彼时的褒城,是今日陕西汉中的一片土地,以今日汉中与西安的距离,已难衡量褒城对国都镐京的遥望。总之,就在离国都不远的地方,就在周幽王登基三年的时候,褒国战败了。十几岁的养女褒姒,被氏族首领当做赎罪的礼物,献到宫廷来。
谁会想到,她的第一个亮相,宛然有平息国难、救氏族于一刻的凄美,以及,冷若冰霜。
这一年,正是公元前779年。
褒姒缓缓走进周王宫的时候,距离周朝开创已有两百多年。后来的君主不是每个都有周文王的仁厚、周武王的霸气,他们甚至没有了周穆王的浪漫。唐人诗中赞的“瑶池阿母绮窗开”的旖旎春光,再也没有出现过。朝中没有了周公、召公这样的贤臣,就是有也不得重用。
这就像历史的一个大翻盘,夏有姒履癸,商有伊帝辛,周有姬宫湦,三个末世之君有相似的荒谬,直让人怀疑他们彼此是不是互为前世今生。你看,桀的身边有妺(音同末)喜,纣的身边有妲己,而幽的身边,有了褒姒。而这三个女人到达各自男人身边的途径,也奇迹般地相似,都是通过战争。桀伐有施氏,得妺喜;纣征有苏氏,得妲己;幽讨有褒国,得褒姒。
他们的相遇,似乎已经暗示着结局,他们将来的离散也会因为战争。
从此姬宫湦陷入一种魔咒中,他顷刻间爱上了这个不爱笑的美人。也许说爱是浅薄的,因为彼时他只看见她容颜美妙,身姿妖娆,却不晓得她不笑的容颜后藏着怎样的悲苦前因。他只是迷恋这个表情冷淡的女人,迷恋到死。
倨傲不可一世的幽王一改自己残酷跋扈的作风,对褒姒千依百顺煞费苦心。书上说幽王为她造琼台、制美裳,召乐工鸣钟击鼓、品竹弹丝,令宫人歌舞进觞,只为取其欢。
永远不要过于相信文字,不要相信现世的影像,那是后人在着意铺陈。他们不能够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因为你看到之后很可能会索然无味,从此失去想象的欲望。我在河南博物馆看到夏朝的宫殿模型时被吓到,远远不是书上形容的那样,宫殿并不华美,结构更是简陋,看起来就像是规格大一点的农家大院。怪不得当年妺喜和妲己会嫌宫殿陈旧,要求皇帝起高楼建新宫。显然,对物质有点追求、对生活格调有点想法的女人都会觉得很破旧。
以此推测姬宫湦和褒姒生活的条件也是一般,所谓美食也只是精细一点的饭菜,不是满汉全席。而亭台楼阁也不会有多豪华,跟紫禁城的感觉完全是两回事。故宫的辉煌是积淀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财富和力量叠加起来到达的巅峰。要是以为每个皇帝都是在这样的宫殿里和玉体横陈的妃子们荒淫玩乐,那可真是冤枉死他们了。
《东周列国志》上又写,褒姒喜欢听裂帛之声,幽王就命人从国库取了丝帛来,叫有力气的宫娥成日撕裂给褒姒听,这样的描写拿贾母的话来说“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著此书的冯蔡两公,毕竟是身在明朝,他们以明的风物去揣度周的人物,哪有不惹笑话的理?裂帛之事若出在明朝还有可能,彼时周朝整个社会生产力水平才有多高?哪有那么多丝帛天天撕来听?况且这事原说是出自妺喜,这会儿又安到褒姒身上,可知又是文人臆断栽赃。
奇怪的是褒姒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即便幽王为她废掉了家世显赫的申后和太子,立她的儿子伯服为储,也不能使她喜笑颜开。这敏感的少女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深知她出身寒微,不能跟名门大家的申后抗衡,所以没有了宫闱里惯常的“由来只有新人笑”,也不见她对申后和太子赶尽杀绝。想来,一个不爱笑的女人,注定对很多事都不会太热切,“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也许一切只是那个叫姬宫湦的男人一厢情愿的热情罢了。
褒姒不笑,让她在这些后妃中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即使是美色和褒姒在同一个档次的妺喜和妲己,她们或多或少都免不了对皇帝老公笑脸相迎,才能施以媚惑。就算是不大和楚王讲话的息妫,也觉得平时跟楚王扯扯嘴角笑着应付一下还是很必要的。
我细数了千百年来的后妃女子,褒姒的冷像刺穿泰坦尼克号的冰川,无人可以征服。
二·笑别
如果不考虑两人身份上的差异,你简直可以认为,姬宫湦是上帝指派给褒姒的奴隶。面对忧郁冷淡的褒姒,幽王不厌其烦,再三殷勤探问,褒姒冷冷回道:“妾无所好。”再问为何不笑,褒姒高傲回应:“妾平生不笑。”
于是爱这个女人爱到癫狂的男人就不服了,他就不信了,身为堂堂大周国君,还有做不到的事。消融冰山的征服欲,令幽王不及深思一个问题:褒姒为什么不爱笑?是否她身世凄苦因而心思沉凉?是否她骤然入宫离乡背井而缺乏安全感?又或者她天性如此,根本就是个不爱笑的人,对一切都变得很淡漠?
他只管许下千金之诺,只要有计能使王后一笑,赏金千两。
有佞臣虢石父献计,幽王首肯,于是就发生了一幕空前绝后的闹剧。之所以空前绝后,是因为它荒唐到连后世那些更荒唐的皇帝们也没勇气去效仿。如果有人告诉你,一个超级大国的领袖为了博一个女人一笑而试放原子弹,你相信吗?但古老中国的历史不折不扣地告诉你:一个君临天下的周王,为了博自己的爱妃一笑而在骊山上烽火戏诸侯。
后世商贾的“千金买笑”,人们摇头却忍不住羡慕叹赏,因为它维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浪费得让人深感浪漫。可远古的举烽火、戏诸侯,却浪漫到了让人切齿。
车辚辚,马萧萧,骊山烟尘遮天蔽日,各路诸侯全到。
“大王,敌人在哪?”
幽王大悦:“诸位,辛苦了,请回吧。”
诸侯们面面相觑,彩旗一挥,霎时间,烟尘滚滚东去。
这昏聩的王,他觉得看那些诸侯匆匆赶来又无功而返是很滑稽的事,他似乎不晓得自己是在浪费着国家的诚信、君王的威严。
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古有明训。
剩下的问题就是,褒姒为什么会因为烽火戏诸侯而嫣然一笑。
现在想起来,烽火戏诸侯也许是命中注定的。褒姒这样的冰山美人,也只有劳动千万人的烽火才能使她偶尔化冻,启颜一笑吧。褒姒已去,无人知道她在漫天火光中看到了什么。她为什么笑?这是个千古之谜。
但我实在难掩对这女子的好感,她的所作所为都不失率性。她不笑时幽王怎么煞费苦心她都不笑;她要笑时,哪怕代价是倾国倾城她也照笑不误。十几岁的她,全不似一个心机深沉贪图富贵的女子,只是出奇的神秘忧郁。当氏族战败的命运剥夺她的选择权时,当幽王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她时,她依然故我,表情冰冷但身体火热,神情疏离又婉转承欢。
战争如期爆发了,废王后的兄弟申侯,引犬戎入镐京,幽王和伯服被杀。烽火台上,再没有勤王的诸侯,也再没有绝世的一笑,只剩下真正的倾其国、亡其城。
那是公元前771年。算来,幽王与褒姒也只共度了八年光阴。
史书不再有褒姒的结局,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测。也许她终于相信所有的季节都会飘零,也许她走的这条道路从来没有天堂,只是她绝难再遇到像幽王这样肯为她红颜一笑而调戏天下的男人。
这般为爱举重若轻也是难得,不管这故事有多荒唐,这两人有多么不堪,我窥破的是烽火烟尘中的一点真心。
三生石上,愿那一笑永生不灭,做两人再见时的凭证。来生可以卸下防备,做回人间寻常男女。
偏爱几近毁灭
她只是个过场,在儿子的春秋霸业里,演绎愚蠢的溺爱。
春秋,武姜夹杂在一群觥筹交错的男人中隐约地现身了。
深闺少女,于西周末世的混乱中,羞怯的目光注视的不是男人,而是姑姑,那个周幽王深宫里的正妻,申后。
都说,侄女是像姑姑的。
这一世,武姜可曾预知,她半生的路,修得了比申后明丽的正果。终因她恩怨纠结的,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一·生
从出生那天起,武姜与镐京,就有了一层隐秘的联系。
正是公元前8世纪,西周行将大乱。武姜的家族,像漂流在河流之中的船,不由自主地随着遥远国都里的一切变动而变动。
裂土封疆于南阳盆地的申侯,时常会忘掉膝下的幼女武姜,而遥望镐京,担心莫名。烽火一格一格地传递,才可通达一丝讯息——河南南阳与陕西西安的距离,在那个年代显得足够漫长。更重要的是,他位居王后的妹妹,平添了令人焦灼的微妙——她实在是家族的尊荣富贵所系。
申后的故事,往后有太多复制:出身高贵,位居正宫,产下太子,母凭子贵。当粉白黛绿的容颜被流年洗退了颜色,便一心期冀着儿子继承大位,弥补在丈夫身上失去的尊敬。自以为大局已定,却被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女人,蓦然击败。
晚景凄凉的王后可以祭起的武器委实不多,申后是历代后妃们的样本:她做下一系列争风吃醋的蠢事,丢了后冠,累及儿子的储位。于是她的哥哥申侯,进谏幽王,指责他背弃夫妻之情,一如亡国之君夏桀商纣。本来就昏庸无道的幽王,怎容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立刻发兵讨申。此时的申侯又畏惧于周天子的威势了,竟想出引借外族西戎之兵的损招。家务事向着最坏的方面发展。西戎贪婪残暴,申侯引狼入室又无力辖制,以致西戎兵犯镐京,幽王被杀。公元前771年的腥风血雨中,申后何尝不是亡国祸水里致命的一滴?此时年幼的武姜,看见了姑姑的结局,不知是何感想。或许,申侯始终把女儿的视线,保护在血腥之外。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外甥,太子宜臼,终于可以登上王位了。
尽管继位是在申国潦草举行的,尽管新任周平王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得不宣布迁都洛邑以避西戎,从此失去周天子主天下的威严,让历史以“东周列国”的虚名行“春秋争霸”之实,但对于申侯一家,到底还是有了喜庆的味道。
况且,申侯锐利的双眼,在这场男人们的屠戮中,看见了属于他女儿的命运。
二·嫁
武姜,武姜。
后世吟唤的名字,是婚姻赋予她的。
她本姓着申国的国姓,申姜。
申侯也许只能唤道:姜儿,我将许你为一位君侯的妻子,你将来何以称呼,全看他的谥号尊荣了。
幸运的是,他替女儿选中了一个英武的男子,掘突。在混乱的局势中,这位郑国世子,忠贞地保护着幽王;而他的父亲郑伯友,已经为掩护幽王而死了。于是继位的周平王,不忘郑国对乃父的恩情,死去的,追封为郑桓公;活着的,继君侯之位。掘突便在这个位子上安稳地经营了起来,死后,得到郑武公的谥号,如此成全了他结发妻子武姜的名字。
一场战争能相中一个女婿,申侯可以畅快地笑了。
他的女儿武姜,告别深闺,成为了郑国的君后。这第一个亮相,不过是在父亲的唇齿之间,轻轻交付给另一个男人。
这少女委实得到了幸福。
郑武公掘突是这般的英俊,昂然有英雄气概,好像也很专心事业。周平王赐给郑的封地原本不多,他却能趁着东周混乱、诸侯并起,把东虢和邻国的土地给兼并了,称为新郑。新郑以荥阳作为首都,并在形势险要的制邑设置了关卡。从此郑武公的势力日益强大,和卫武公同为周朝的卿士。到了周平王十三年,卫武公去世,郑武公就开始独掌朝政。他的积极进取,为他儿子后来的霸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武姜嫁给了这样的男人,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社会地位上,女性的虚荣心都没有什么失落了。比起被打入冷宫的王后姑姑,她虽然只是个诸侯的妻子,却无疑要幸福许多。
琴瑟和谐,君夫人武姜,生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寤生和小儿子共叔段。
三·老
与一般女子不同,武姜为后人记取的,不是她和丈夫之间有什么情仇爱恨,反而是她与两个儿子的悲辛交集、恩怨难清。
她的长子寤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庄公,春秋五霸的第一霸。
可是霸主照样有不快乐的时候。尽管他长大了可以睥睨天下,但在小时候,他感到深深的孤单无助,因为他的母亲不爱他,因为他给母亲制造了一场无法道歉的灾难——难产。
那是公元前757年的某一天,婴儿的脚先出来了,这种不守规矩的出生方式让母亲受尽了折磨,留下的是永远不能复原的精神创痛。
这孩子不能原谅。姜氏给他起名寤生,倒着生。
等到寤生长大后想和母亲沟通时,母亲已把所有的爱和关注都放到了平安降生的弟弟共叔段身上。共叔段身高八尺,面若敷粉,唇若涂丹,与子都并称郑国两大美男,而且力大善射,武艺高强。在母亲的宠爱下,他深信自己比哥哥优秀,对王位的渴望如离弦之箭。即使郑武公不允,坚持立寤生为世子,但武姜仍然偏激地做着将小儿子送上王座的美梦。
哪一年,哪一天起,寤生和母亲之间,沧海横绝,已然各成彼岸?
她毫不珍惜天资纵横的儿子。即便寤生继位为郑庄公,与周王互换人质,偷割王粮,又假传王命征伐宋国,随后箭射王肩,一举打掉周天子的威仪。他所行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向人展现出他的奸雄本色。他是那个年代里独占鳌头的政治新星。
人说女人误国,很大程度上我是赞同的,因为女人太容易感情用事。能够不误国的,首先已将自己变成了男人,以男性的思想和方法去解决问题,然后再回头来做女人的事。武姜不是政治家,她更多的是在凭一己好恶,做一个只知溺爱、不识轻重的妇人。
她在京畿之地为幼子悉心培植亲信亲兵,替幼子讨要富庶的封地京邑。从公元前743年庄公继位开始,长达二十二年的时间里,武姜一厢情愿地策划着一场夺位大戏。这时候,你再看不见那个青春摇曳的少女,你看见的,是死心不息、心机刻薄的老妇,无知地挑动整个国家的波澜。
庄公不动声色地隐忍着母亲,他甚至爽快地把共叔段封到富庶的京邑。二十多年后,他才放出消息说要去洛阳朝拜天子。臣子们大急,你怎么可以走呢,你的弟弟就在等着这个机会。可他说了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千古名言后,真的去了。武姜获知,喜出望外,竟然约定小儿子,五月上旬,攻打郑国。
这一场动荡在《左传》上只简化成九个字: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王侯将相,生死悲欢,几个字,道尽一生。
她伤透了他的心,他软禁了她,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这个誓言充满着决裂的气息。城颍暗夜里,武姜伤心欲死,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另外一个了,否则她将一无所有。
庄公也在王宫的暗夜下徘徊,感到一丝后悔。我相信这后悔是真的。他内心对母亲有一种难以了断的眷恋——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得不到的总让人念念于心。他连周天子都可以平视,唯独对自己的母亲束手无策。
这时候颍考叔出现了。他的出场,就像一个洞察别人心理的治疗师,虽是谏臣,却很谨慎。
也许他是主动来找庄公的,也许他是武姜请来为自己说和的,不管真正的来意是什么,颍考叔用一场表演唤醒了庄公心底的母子之情。他找来几只鸹鸟,当做野味献上,“这鸟小的时候它母亲辛辛苦苦喂养它,等长大了,它反倒把母亲啄死吃了,实在是个不孝顺的鸟,因此把它捉来送给您吃。”他藏起庄公赏赐的羊肉,声称要送给家中贫苦的老母,“小臣家里还有老母亲,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小臣想起这些,怎么能咽得下去呢?”他果然看到庄公神色变了,于是假装无知问起君侯的母亲何在,终于引出庄公对自己誓言的追悔。颍考叔暗暗微笑,提出早已烂熟于心的“高见”:掘地见泉,母子于地道相见,既不违背誓言又成全母子之情。于是有了“黄泉见母”。
雄才大略的霸主,哪里料到黄泉也可人力为之。
于是,庄公与武姜重逢,母子携手同归,坐着马车在街市上经过,赢得郑人交口称赞。从此他在外面怎样蛮横霸道、穷兵黩武,也从没有后院失火过,只因郑人深信了他的人伦孝义。
高高在上的郑庄公,赢了王位,似乎也赢回了母亲。于他,这场争斗的胜负有大小,却不再有输家了。
可是武姜从城颍回郑之后,她的结局再也无人提起。她曾经任性地导演一场戏,殊不知,“黄泉见母”是她最后的出场,像名伶一生的告别演出,以后的好坏已不被关注。
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和利用如同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交流同源。世间从未清洁,人如何能单纯得只想择其一?
把余生都给了你
她不发一言,姿容绝色,任由三个国君为之混战。
春天的桃花能有多美,她就有多美。
她是息妫,息国的息,妫氏的妫。
陈宣公妫氏,在多得数不过来的春秋诸国里,若不是生了两个女儿,只怕没有人会记得。
敲锣打鼓,把她们嫁了,送去蔡国的,是蔡妫;送去息国的,是息妫。既是近邻,又成了连襟,息妫出嫁的时候,去看望一下蔡国的姐姐,自是应当。
那是公元前684年,楚文王六年,她在红嫁衣里亮了相。
见到她,春秋争霸的台子,忽地静了下去。蔡与息都罢了,连一旁强盛的楚,都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然而,三个国君的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一·弱蔡
蔡哀侯献舞,见到了自己的小姨子息妫。
不知他该怎样地惊呼。《左传》里只六个字,“止而见之,弗宾”,已是轻佻的含义。
可以想见蔡哀侯多么无礼,多么急色鬼。他将息妫骗留在蔡国,除了一时没有胆量强暴之外,动手动脚的事肯定没少做。
此时,姐姐蔡妫奇妙地隐身了。丈夫觊觎妹妹的种种不堪,她全然没有阻止,连一分姿态也不曾做,倒像是默许配合。何况蔡国本就比息国强大,两女同侍一夫,或许父亲也不会太反对。
也不知面若桃花的息妫,柔弱之间,怎生辛苦,才保全了自己,回到息侯身边,终于放声大哭。
息侯气得发抖,却怯懦得不敢和蔡国正面冲突,他想起强大的近邻楚国,想假手于人,报戏妻之辱。“伐我,吾求救于蔡而伐之”,正在图谋北上的楚文王,听到这番邀请,大喜。汝水淮水之滨的蔡、息,是楚文王梦寐以求的地方,他慷慨地答应了息侯,当年就挥兵伐蔡,俘虏蔡哀侯献舞回国。
看似一件小事,无非是那个逐鹿的时代里,又一起红颜惹的争端,但其实影响甚大。偏于中原之外的楚国,终于“荣幸”地现身于孔子的《春秋》中。因为蔡是姬姓国,是周武王姬发之弟叔度的血脉,而一个蛮荒偏地的楚文王,俘虏了周国正统之地的蔡国君,即使是孔子,也不敢小视楚国了。
二·灭息
息妫终于过上了君夫人的安稳生活。
国力虽然弱小,但息侯把娇美的妻子视作天上星辰。洗刷了连襟姐夫的戏妻之耻,他拥着佳人,只怕连梦里都是笑醒的。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息妫何尝是要丈夫报复,况且报复,也不是这种方式——自己的夫人受了欺负却请邻居帮忙打架,这算什么?连为她去讨公道的胆量都没有,未来又将如何待她?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公元前680年,楚文王以“盟友”的姿态,领兵来到了息国。息侯设宴招待,文王要息妫作陪。这是于礼不合的,但息侯没有拒绝,忍辱叫息妫出来献酒。息侯甚至没有想到,这是被俘的蔡侯为了复仇而怂恿楚文王来掠妻夺地的。
息妫出场了,执壶献酒,不卑不亢,不言不笑,如海中沉着的黑色暗礁;楚文王却为她的美色大惊。
盛气凌人的楚文王,在她怯懦夫君的陪衬下分明是个强者。可他垂涎美色的轻浮,又和蔡侯有什么分别?息妫冷着脸退下去了,根本想不到随后的事情将记入史籍:楚文王席间变色,当场将息侯拿下,一夕之间灭掉息国,在军中就地纳她为夫人。
这个弱女子肯定被惊呆了。她的一个出场,一个眼神,竟然就决定了息国和她那可怜丈夫的命运。
楚文王伐蔡灭息,赢得何等干脆利落。从此,东可取淮夷之地,北可逼郑许洛邑。蛮夷小国,变成了诸夏侧目的强大威胁。
更绝妙的,却在于楚文王所采取的方法,如此富有戏剧性,不仅后世叹为观止,更令当时的中原列国瞠目结舌。他得意地一笑,挥起大袖,留下一个为美人而灭息国的背影。
息妫从此负着亡国的罪名。
其实,有没有息妫,都是一样的。楚文王正欲控制中原南部最大的一个姬姓国,蔡侯的无知无礼,因息妫美貌衍生出的祸端,息侯鲁莽轻率的报复,这一切都只是给了他窥视中原的机会。登基六年以来,他的用兵,从来不择手段。
三·强楚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唐朝诗人王维的笔下,一个伤心女子,一位多情君王,便是息妫和楚王的生活。让后人错觉,以为楚文王的一生就为息妫打了一场这么声名远扬的大仗。
这是不对的。楚国一直雄心勃勃,自从楚武王扬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只过了二十二年,楚文王就实现了父亲的豪言,迁都于郢,占据南阳盆地,开始逐鹿中原。
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男子见到息妫时,傲岸的心胸陡然降了下来。哪怕入宫之后,整整三年,这个女人不发一言,他犹自深爱,唤她为“桃花夫人”。
我一直觉得,息妫并非一直不开口和文王说话,她只是少言寡语。大凡绝顶聪明的女子都会用这种姿态来保护自己,像黛玉小小年纪,入了贾府,亦知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以免被人耻笑。何况息妫入的是皇宫。
息妫绝丽的容颜因为郁郁寡欢而显得缥缈莫测。楚文王念念于心她的不乐,追问她是什么原因,一而再,再而三。她终于说话:“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多么哀凄欲绝的话,又是多么深沉隐忍的恨意。息妫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楚文王,是始作俑者的蔡哀侯,他活着,她就忘不掉一切不幸的起因。
楚文王淡然一笑,这对他只是一件小事,于是楚国继续扣留蔡哀侯,直至他被软禁九年后去世。
这段归楚的日子,于沉默中,息妫有了难得的平静生活。她为文王生了两个儿子:楚子堵敖与熊恽。公元前676年,文王逝去。
令人惊异的事情又出现了。楚文王卒后的十二年间,这个被掠夺的红颜,以未亡人自居,悉心抚养二子,又抵制着文王弟弟子元的诱惑。仿佛半生时间,她都在默默验证情感的真假。
彼时楚国内乱激烈,两个儿子,骨肉厮杀;王叔子元,控制宫廷。他没有文王的心胸和霸气,却以比文王更狂妄的姿态去撩拨息妫。为诱惑息妫,竟在她宫室旁修建了房舍,在里面摇铃铎、跳万舞;甚而公然住进王宫,百般挑逗。
这时的息妫若顺从王叔,亦不叫人意外。然而她没有,她的哭泣和抵制引发了楚国贵族对子元极大的不满,公元前664年,平定“子元之乱”。
从此息妫的眼泪,只需为儿子流淌了。她的幼子熊恽,夺得王位,成为后来大名鼎鼎的楚成王。男人的戏又一次上演,息妫隐没于硝烟之后,成为楚宫里一缕先王的余音。只有她的儿子,走上强盛楚国的路。
该如何评说这个女人魅惑如桃花般的脸?她所坚持的竟然不是对息侯的忠贞,而是把这份忠贞留给了楚文王。也许在她的心底,那莫名其妙的息侯,早已不值得为之殉节。至于国破的忧伤,她用久久无言的青春,作为祭奠。
这是息妫的选择。这个选择,在两千年后,还成为轰动天下的讽刺。“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清朝诗人用一个女人的不肯殉节,狠狠地羞辱了明朝降清大臣洪承畴的不忠不烈。在节烈贞操的讥讽中,息妫穿过了漫长的岁月,做了最后一次妇孺皆知的亮相。而她,即便听到了这两千年的骂名,也可能了无一言。真正的情感,需要耐心收获而非掠夺。息妫,或是个懂得感情的女子,她用默默无言,独自担当起了回忆的重量、世人的误解。
世界为你落了幕
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起初,是父亲郑穆公的目光,为她疲惫不堪。
夏姬,你私通亲兄,我将嫁你何方?谁庇护你不堪的余生?
余生?我的生命刚刚开始。
她小小的心里从容笃定。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十余岁的年华,在晃动的红盖头下,送给她的第一任夫君:陈国,夏御叔。
身后,是她第一个情人、哥哥公子蛮的灵柩。早已不复声威的郑国城楼上,父亲既痛且悲的泪光。
新娘的嫁车,赶上高坡,渡过河流,渐渐消失在平原上。
春·梦
河南,淮阳。
夏姬的脚,踏上了陈国的土地。一个男人的大手,小心翼翼地牵起她。公主,这就是株林,我的封地,你到家了。
她一路都在思慕着夫君的样子,暗暗希望即将到来的夏御叔,正是年复一年的春风里,走进她梦中缠绵的脸孔。
她看着他,国君的孙子,陈国的大夫,自己的丈夫。
她陡然换了身份。在郑国,她搞得穆公头大如斗;在株林,她却是温婉新妇。被御叔迎入株林的那一刻起,这个周天子宗室的姬姓女,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从此以后她被人称为夏姬。
除了姓氏,御叔给她的还有一个全新的生活空间。株林虽然比不上王宫豪华,但是环境幽美,又远离都城,自然少受流言蜚语的搅扰。最妙的是,御叔是陈国的大夫,每日必须恪守臣礼,前去上朝。这样夏姬又平添了更多的私人空间,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生活。
做公主高贵呆板,为人妇自在活泼,夏姬发现生活许给自己的,也不错。偶尔一回头,已想不起那个死在郑国的公子蛮。他跟她好像擦身而过的两只飞鸟,一个去了天堂,一个还留在自己的国度里。
从前的春梦,像凝结的冰霜,清晰美丽,但只供回忆。
夏御叔纵不是梦郎,也不负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很满意。很快,她与御叔有了一个儿子,夏徵舒,字子南。亲昵的时候,她拍着襁褓,叫他夏南。
夏·妍
当她都快忘了从前时,夏御叔病故了。株林的夏天冷却了,像一片深海。
郑国匆匆派人,接外孙夏徵舒回郑。足以见得穆公对自己绝色的女儿,即使责备过她少年的荒诞,却从没遗忘半分。惶惑的却是夏姬。
面对故国来人,她骤然拾起遗忘已久的公主身份,那种心情好像在衣橱里翻出一件旧衣一样,惶惑自己何时拥有过。最可怕的是,陈年的春梦和欲望,也随之醒来。
她凝望着远行的徵舒,喃喃自语:“夏南,你在郑国,要一切安好。”一转身,没入了寂寞的株林,“这是我一个人的了。”
此时的她,年华已过三十。
可离奇的一幕出现了。她深居株林不出,陈国却上至灵公,下至大夫孔宁、仪行父,君臣三人的车马,在株林道上卷起飞扬的尘土,闻香而来。
她是如此深谙男人的虚荣心。赠孔宁锦裆,却要等仪行父抱怨时,才笑嘻嘻赠仪行父碧罗襦。后来又如法炮制,赠陈灵公以亵衣。这三个荒淫的君臣,干脆在朝堂上拿出“礼物”,畅谈株林艳事。
一番风流,骇动陈国。
大臣泄冶委实看不下去了,谏曰:“国君和大臣当众宣淫,老百姓会怎么想?”
陈灵公不以为然,孔宁和仪行父却勃然大怒,杀了泄冶。
然而这世上,悠悠众口,岂止一人?《国语》记载,周天子特使单襄公到达陈国时,只见国事荒废,民不聊生,连陈灵公的影子都找不到。单襄公回去后,对周天子说了掷地有声的四个字,“陈国必亡”。
陈国果然要亡了。亡在盯着陈灵公的另一双眼里——夏徵舒。他恐怕根本想不到吧,世间所有少年儿子的心中,母亲永如神祗般高贵。
公元前600年一个明媚又躁动的夏日,陈灵公照例寻欢作乐,见到夏徵舒毫不避忌,反与孔宁、仪行父放肆谈笑,“这孩子像我们哪一个生的啊?”
徵舒血气方刚。他拔箭而出,射向陈灵公。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
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夏南,夏南。”母亲温柔的呼唤,何时沦为君王沉迷株林的借口?又怎成了《诗经》里千年的讽刺?
秋·凋
陈灵公死。
孔宁、仪行父逃亡楚国。
夏徵舒立子午为君,青涩少年成一国权臣。
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株林里的夏姬,在作何想?
也许世间所有母亲的心里,多少男人都是过客,只有儿子才是深爱的。于是这一刻,她会暗喜徵舒的果断英武,以及对她这个母亲无上的尊敬。
可惜她来不及高兴了,少年的弑君,给了楚国借口。公元前599年,孔宁、仪行父唆动楚国,出兵伐陈,不费吹灰之力灭了陈国,夏徵舒被五马分尸,夏姬作为楚军的战利品,被带到楚庄王面前。
也许夏姬曾经伤心欲绝,但历史自动隐没了夏姬披头散发号啕大哭的伤心镜头,她出现在楚国君臣面前时,平静得像没有心肝的女人。甚至,她仰着脸,遥想起息妫,楚国前朝的绝色美人,不由朝着御座上的王,微微笑了起来。乱世桃花逐水流,看,我们都是如此。
四十岁的夏姬,这个姿态,艳惊楚国。
庄王流着他祖父强夺息妫的血,他冲动地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站起来的,还有重臣子反。
眼看又是一次君臣大乱了,另一个男人终于出场,他淡淡道:“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人生实难,其有不获死乎?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
这个男人叫巫臣。
楚庄王清醒了。他要强大楚国,不能落人“灭国只为夺色”的口舌。他把夏姬赐给了一个丧偶的老贵族连尹襄老。
像即将凋零的秋叶一样,这场夫妻,不过短短年余。公元前597年,楚国和晋国的邲城之战中,身体已经很虚弱的襄老战死了。襄老的儿子黑要,便堂而皇之地将庶母夏姬“烝”过来,连父亲的遗体也弃于战场不顾。
算一算,黑要已是夏姬有历史记录的、相对固定的第七个男人了,可是命运丝毫没有让她停止的意思。
冬·归
巫臣,他在夏姬身边耐心潜伏了十多年。
那一天,楚国大殿上,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女人,就已疯狂地迷恋上。一见钟情一定是有的。于是那段话,哪里是说给楚庄王听的,不过是自己深藏不露的心。
感情的力量如此可怕。十余年后,庄王死了,夏姬已半百之年,巫臣也已位极人臣,他却对她说:“归,吾聘女。”
一句话,四个字,平平淡淡。但,却是夏姬这半生,唯一听到的要娶她的话。
于是,她依照巫臣的计划,向楚王请求回郑国,借助郑、晋的良好关系,寻回亡夫襄老的遗体。接着,巫臣找到一个出使齐国的机会,取道郑国,把原本要带给齐国的国礼,作了聘礼,带上夏姬私奔到晋。晋王能得到名动天下诸侯的巫臣,大喜过望,封为邢大夫。
这场抛家去国的壮烈私奔,令后世都为之骇然。而郑国对公主贯穿生命的庇护,也叫史书动容。终春秋一世,即使周礼崩坏,人心不古,但如夏姬这般的情欲放纵,都是罕见的。娇贵如文姜,也不免为齐国所弃。要何等的勇气和深情,才足以让一个男子和一个国度,待她如此恩深义重?
这次出逃,为两个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留在楚国的巫臣家族,以及那被遗弃的黑要氏族,都被诛灭殆尽。巫臣立下重誓,要让楚国“疲于奔命”,从此,他一手策划了晋国与吴国的结盟,掀开了春秋后期楚国衰落的序幕。
就这样,直至夏姬生命的最后一息,亡国、灭族、身死……所有惨剧,周而复始,从未停止。
可是,何止男人,就连史书也无怨无悔。惜言如金的《左传》,却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不厌其烦。
而她的所有艳闻,却在巫臣之后,戛然而止,绝于史册。你不能想象,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女子,怎会一夕之间,归于沉寂。
也许是那颗饱经离乱的心,终于遇上宽容的真心相待,不必再漂泊了。窗外,那样的乱世,男人们还在争斗着,可是外面怎样已不再与她相干。巫臣一登场,她的乱世便落了幕。
此时,是公元前584年。距离屈巫第一次见到她,正好十五年。
一舞一江山
看大王,在帐中,合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去,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虞姬站在荒郊,仰头看天上明月。许是冥冥中有预示,今夜之后天下将定。那夜有出人意料的好月色,带着最后的缠绵,如水,如沙,如前尘,似旧影,铺天盖地,罩定人不可动弹。
她神色皎洁,不见一丝波动。
人的一生里,总归有这样的瞬息,兜头见月华如水,霎时间心明如镜,将自己交付于天地间,有我无我,有他无他。机缘到的,立时绝尘缘,抽身而去;机缘不到的,也有个片刻清醒,看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难以断言那夜虞姬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悟到什么,只听她叹:“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此时她与熟睡的项羽之间已有了天上人间的惆怅。
这声叹之后,就听得身后众将士如波如浪地哀叹:“苦哇——”
楚歌幽魂一样,不知不觉逼近面前,在耳边叹唱:“家中撇得双亲在,朝朝暮暮盼儿归。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沙场壮士轻生死,十年征战几人回!”
歌声凄切,野火一样四野蔓延,又如暗箭袭来,箭箭刺骨椎心,杀人不见血。她避在一旁听兵士们议论:
“这必是刘邦得了楚地了,招的兵丁都是咱们的乡亲,所以唱出来的歌声跟咱们家乡的腔调一个味儿,你们说是不是啊?”
“你们想啊,自从困在垓下,咱们大王爷天天盼着楚军来救,如今刘邦已得楚地,后援是断绝啦,就剩这八千子弟兵丁,是日有损伤,再加上个个思乡,他哪还能有抵抗的力量?这,岂不是入了危险之境喽!”
“那可怎么办哦?”
“依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回家吧!”
流烟纷纷散去。那一夜,不只是虞姬别霸王,八千子弟亦别霸王。在那个露冷霜寒的夜里,楚歌一起,吹散了江东八千子弟兵。只一缕乡愁,就勒断了楚军的意志,断送了霸王的江山。
乡愁是一剂温甜的药,对症者医得人心,畏药者反坏了人命。韩信用兵奇巧,他吃准了恋家是楚人的通病,不唯项羽一人。所以一招出,就击中了他们的死穴,让江东子弟一夕之间溃如流水。
项羽纵有拔山之力,亦难挽回众人归心似箭——他怪不得军心涣散。因为就连纵横天下的霸王自己,内心最害怕的也是无家可归。他曾经说,若不能衣锦荣归,便如同锦衣夜行一般。
既然自己和他们一样恋家,一样思乡,哪又能拿什么去要求别人不要害怕?
不!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害怕了,还有选择的余地,或逃或战,或走或降;唯有他,不可以害怕,亦没有权利害怕。
这世间唯有王者是不能选择的。退,就是败。谁叫他是项羽,谁叫他成了霸王?
霸王自有霸王的义气,乌江岸边,他可笑看生死:“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江东子弟于他而言,不是死了可以再招募的战士,而是同乡兄弟。他们好比那一起结伴离乡闯荡的少年,他是当中领队的一个,在离家时,对自己,对留守家园的父老,就有一个朗朗的承诺在。他做到时,便大家一起同欢同乐。一旦他做不到,大家都死了,他也以死相酬,绝不苟活。
只可惜,霸王只将江东子弟视为兄弟,心胸却未能再宽一分,视天下子民为一家骨肉,他逐鹿的脚步也因此止在这一步。
虞姬进帐去,项羽正好听到楚歌惊醒过来,面有惊色,虞姬劝他安坐。眼前大难临头,他们反不似是在兵荒马乱的战场,身边分分钟有人殒亡,却似在自家的厅堂,闲听落花,流光照眼。得此良夜,耿耿无眠。
此情此景,霸王竟没有怒发冲冠——真正的大别到来,就有这样的天地俱寂。
虞姬置酒,取了他的剑作舞。项羽看着她,敲案缓歌。
我常沉迷于他歌以寄慨时的幻灭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人生本来就是充满幻灭感的,人生太微不足道了。就像是看见窗外大雪簌簌落下,迅速覆盖一切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项羽是个很情绪化的男人,当时他陷入绝望的迷乱中,虽会无意识地感喟,却还不见得彻底绝望。他料想不到自己的感喟会让美人以血饯行,以命壮行。如果晓得,我猜他定然不言。
虞姬左右挥剑,渐渐舞动起来,愈来愈急,愈来愈快。渐渐,她整个人被裹入一团银辉里。她在混沌的剑光里看见了数十载相处的情形,洞悉了他和她的前因后果。
她本可不死,是他心下迟疑:“虞姬啊,我该把你怎么办?”
是啊!我该如何自处?
他无意识地将她与剑、马同列,既担心他们的安危,更担心他们落入他人手。他需要一个明确的表态,她所能做的,就是让他转身上路,没有后顾之忧。
她只是这男人的附庸,胜利的点缀,高山后面掠过的浮云。或许还更重要一些吧,然而也重要不到哪里去。一直以来,她能够在他身边留住,是因为她不贪不烦——跟随他征战沙场,历经风霜。她只想他给她一个家,只要和他在一起,哪里都可以是家。
可是今朝,他们就要诀别了,他要败了,她的家也不再成个家了。侥幸他胜了,卷土重来。万一他真的坐拥天下了,她没有把握他待她一如既往。他的天下,并不是她的家。
此时别去,还留得三分念想。她只会记得他待她的好,他也只会记得她待他的好。
在诀别时分,她没有犹豫。其实有太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有担当,能决断。
女人的内在是男人,而男人的内在是女人。他落泪时,她不落。她落的是血。
这一舞是他们的诀别,重于四百年的大汉江山——她用死亡渲染他的悲壮,提升了他的格调,让他败得夺目,也成全了自己。
“亲爱的,我在前头等你,你不久也会来的!”她暗暗滑过这样的心思,带着些悲悯和残忍,眼波掠过他,横剑一刎,心里却是欢喜得很——她为他们寻到了一个地久天长。
最后的一息,如天边月光消隐。多年泅渡暗河,她终于放手了。那男人在她的血中顷刻萎败了,雄心化灰。
无形地,她助了他的敌人一臂之力。霸王那样恋家、自负的人,面对身边亲人遽然离去的意外,一下子斗志全失,不可遏止地凋零,溃烂。
他不久也在乌江边自刎了,用的是同一把剑。他在死前仿佛也有所悟。
他所拥有的,都经他手失去了。他终于自由了。
我相信,他和她,会比较中意这样的收梢。
不如不遇倾城色
李夫人的智慧,似乎要从她死后,她的皇帝丈夫对她念念不忘谈起。
她的生卒年月不详,历史对这个女人一开始并没有倾注太多的目光,她只是贫寒人家出生的一个女孩,出生在大汉天下的某个市井的某个角落。出生的那天,并没有红光满室,也没有紫气东来。她的父亲坐在破旧的毛毡上叹息,旁边,是她生产不久虚弱的母亲,她的哥哥姐姐们感染了父母的愁闷,一个个低头,噤声不敢说话。只有她的小哥哥,偷偷地看着她,露出天真的笑意。
没有人知道,在十几年后,她会袅娜万方地走进这帝国最威严的宫殿里,在大殿的中央,伴着哥哥的歌声起舞。此时,她在襁褓里闭目安睡,等着十几年后,那首歌诞生,她的哥哥李延年将它唱出,引起帝王的注意。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哥哥用歌声布下了一张网,她就是那诱物。她的舞曼妙,惊破了帝宫的沉寂,颠覆了帝国的庄严。他的心随着她的舞步走,一点、一点把持不住。那阳光从天空,从云隙,从大殿的檐廊费尽心机寻过来,飘散在她身旁,臣服在这个女神一样的女人身边。
他的目被日光刺痛,为她的美所惊。他站起来,离开了象征权位至高无上的御座,迎向她。
她像白云飘进了他眼底。她高贵凛然的脸,如同天生的贵族,使他根本想不起她是歌舞娱人的倡伎。她的进幸是一个预谋,而她的高贵恰到好处地消解了这场设计中原有的谄媚意味,让帝王觉得,这是一场美丽的邂逅。
她的出现之于他,恰如梦中以青鸟为信使的女神降临。
这绝色的美人慰藉了武帝不为人知的急哦。她的美貌与灵巧带来的刺激使他觉得生命像回春了。她在床笫之间婉转娇媚又清新如露珠般,惹他怜惜。
连她的玉簪,他随手拿来搔头,也觉得分外适意。宫人纷纷效仿,以致长安玉价倍增。然而,没有李夫人的姿容,就算头上插满了玉簪,皇帝也不会伸手。
不久,她进为夫人,宠冠后宫,生子刘髆,封昌邑王。家族由此兴盛。
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同样突然。
她不是一个长命的美人,任帝王恋也好,后宫怨也好,她的美是不能常驻于世的。不意间染了病,也不是懈怠,更不是没有名医圣手,却不可救药地病入膏肓。
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她在病中默默地筹划了——为孩子,为家人。她家世寒微,无法比拟废后陈阿娇。她的两个哥哥,不同于卫皇后的兄弟卫青。他们不能征不善战,除了巧言令色,度歌制曲外,不具备更多被倚重的才能。还有她的姐妹亲眷……
她深知他们因她而富贵,已惯享荣华,不可能再回到当日的贫寒中去挨苦。她也深知自己死后,帝王情谊会随之变淡,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新的美人转移。她们对她的取代,就如当日她对她们的取代一样。她必须留下最美好最长久的印象在他心里,以此来换取他长久的眷顾。
她开始不见他,任他来探病,千呼万唤不回头。无人知这个柔弱的女人有多么坚毅的心智和冷静的决心,她忍住了病中的寂寞,克制住了倚靠在他的胸口获取信心的软弱、握住他的手流泪的冲动。她放弃了一个病人、一个妻子病危前所有需要的情感表达,以被覆面,独自承担将死的凄惶。
我们所能通过文字看见的,是一场冷静的对话——她和他,最后的较量。
初,李夫人病笃,上自临候之,夫人蒙被谢曰:“妾久寝病,形貌毁坏,不可以见帝。愿以王及兄弟为托。”
上曰:“夫人病甚,殆将不起,一见我属托王及兄弟,岂不快哉?”夫人曰:“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不敢以燕媠见帝。”
上曰:“夫人弟一见我,将加赐千金,而予兄弟尊言。”夫人曰:“尊官在帝,不在一见。”
上复言欲必见之,夫人遂转乡(向)歔欷而不复言。于是上不说(悦)而起。
夫人姊妹让之曰:“贵人独不可一见上属托兄弟邪?何为恨上如此?”夫人曰:“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肯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及夫人卒,上以后礼葬焉。其后,上以夫人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延年为协律都尉。
她说,我自认出身卑贱,能得皇上宠爱,完全是因为容貌姣好的缘故,以色事人者,色衰爱必弛,爱弛恩必绝。
他诱惑不了她,她不让他如愿,得以战胜他。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人——理智,清醒,宠辱不惊。就像那歌里唱的,遗世而独立。她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她只是个以色事人者。有今日之宠,全因容颜殊胜。
正因如此清醒,她的智力绝不止于以色事人。她早就看穿了表象,超越了小我的骄矜、迷惑,悟出了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的道理。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第一个明确说出这道理的美人。所以她不仅仅是个美人。对待人生,她更是个智者。
她的美,不似源于妇人的无知、任性,由不加节制的奢华、不知疲倦的欲望、自私、虚荣和好奇引发的残忍的美。她的美,如同山林间淙淙的清泉,使人洗心宁神。我们由此可知年渐老迈的君王对她的迷恋有因由。投身于女人温软馥郁的胴体,他激烈叵测的内心总能得到片刻休憩。
她的亡故,也像是天数。偶然涉足尘世,给世人留下惊鸿一瞥,遗下无尽的追思和怀想。可惜,她的家人,她的后人,都没有承继她的使人安宁的智慧和力量。他们总不遗余力地破坏,使事情变得混乱且糟糕。
刘彻先后有四个皇后。这四个女人之于刘彻,各有意义,甚至可代表他生命的四个历程。这四个女人中,青梅竹马的陈阿娇被废,离席最早。卫子夫以歌女进幸,位至皇后,生太子,终因巫蛊之祸被牵连,绝望,投缳而死。钩弋夫人,晚年得幸,生昭帝刘弗陵。因子幼,被赐死,化作皇陵一缕冤魂。
李夫人出现时,他春秋鼎盛,是一生中感情最稳健的时期。这四个女人中只有李夫人赢过他。她得到的是君王全心的恩爱,然后清洁果断地结束,不容繁衍出日后的怨怼。因病早死,亦为她免去了那红颜祸水的猜忌和尴尬。
只是,她临死还得算计他,纵然不是为了自己。细思之,他二人,各有各的悲哀。
她死之后,他果然忘却了她的不恭。一切如她所料。他心里记取的,是她永远完美、姣好如净月的容颜。他有那么多的美人环绕身边,经历了那么多离散,唯独对她思念甚笃。
他为她作了很多诗文。其哀苦一如丧妻的文士。他请方士招魂,望影悲叹:“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他对她的思念,是她用心机,冷静排布的结果。人们感慨她的聪明,唐朝的文人感叹:“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人们赞赏他难得的深情,忘却了她独自吞咽下心酸的坚决,她听见他怀着怒气远去的脚步声,那时她所感知的,是欢爱的虚无和无所不在的悲凉。
无人替代。
虚荣也要爱慕得好
这个女人的故事,由一段众人皆知的典故切入可能更为引人入胜。
西汉景帝年间,一次看似普通的内廷家宴。列席之人有汉景帝刘启,汉景帝之姐馆陶长公主刘嫖,刘嫖之女陈阿娇。当然还有年幼但当之无愧的男主角——当时的胶东王刘彘,后来的汉武帝刘彻,以及当时面带微笑,并不引人注目的汉武帝之母王美人。
仿佛是酒后大人不经意间拿小孩来逗弄取乐,长公主抱起刘彘问道:“宝贝儿,以后要娶老婆吗?”刘彘小朋友应声答道:“要啊!”童声朗朗,大人们都乐了。长公主接着指着周围的侍女问:“那在这些人当中找一个给你做老婆要不要?”刘彘小朋友摇头。长公主又问:“那把阿娇给你做老婆要不要?”此时刘彘小朋友不但清脆应声答:“要!”而且更加富于表现力地加以补充:“如果把阿娇给我做老婆,我要盖一所金屋子给她住。”
众大人闻言大悦。
刘彘小朋友当时并不知自己极出色的临场表现,几句童稚之言无形中确立了自己的储君之位,更不知这一言牵动大汉朝未来数十年间无数人的生死荣辱。有些事如花开与不开,妙在知与不知之间。
回头看来,他这一言威力之大,简直匪夷所思,不但定了自己的终身,更定了江山。真正重大的机会总是以若无其事的面目来临,然后稍纵即逝,不可复制。幸运的是,刘彻抓住了机会。他确实是个幸运儿。这幸运儿并不知他的幸运从何而来。
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插曲里,最懵懂的不是当时年幼的汉武帝,而是掌控一切的汉景帝。他被两个深有预谋的女人在脉脉亲情的掩饰之下狠狠地操纵了。他愉悦地顺从了长公主的意思,让这两个可爱的小娃儿定了亲。
在这场成功的演出当中,最得意的人不是长公主刘嫖,最开心的,当是那始终笑意微微如月低垂的美人——王娡。
目光交会,两心相许,她和她之间有着远胜情人生死相许的默契。她不动声色地,和长公主结成同盟,将自己的儿子推向皇位。
在很多的故事里,我们看重的是两小无猜金屋藏娇的纯澈,并津津乐道,感慨有如此良好感情基础、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长大之后渐行渐远,怨憎日深。
是我们这些前来看顾历史的人心态不对,徒然将自己的怜惜和感慨放入其间,忘记了这事本质上就是一桩交易,一桩政治婚姻,登对的,是幕后的两个主谋,而不是两个小孩。
当日渐清楚自身需求的刘彻发现自己对陈阿娇的感情并非是年幼时所宣扬的那样深,而他又是个个性鲜明、决不肯委曲求全的人,他对年少时因一时戏言得来的妻子,因自恃身份而不肯谦让的表姐,肯定不会有他在自由邂逅的浪漫氛围下看中的柔媚的卫子夫那样称心如意。
何况,陈阿娇又是那样骄横竟至横冲直撞的性子,与同样年少气盛的刘彻之间哪能少得了摩擦?一个强势的男人,并不需要一个同样强势的女人存在于对面,与之抗衡。而她恰恰是那个强势的女人。
人的感情就像一杯水置放在那里,如果不去补充,不去更换,不会越来越清澈,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浮灰堆积。
如我开头所说,金屋藏娇的故事只是个过场。这故事中隐藏了一个关键人物——王娡。
王娡看似只是汉景帝的一位受宠嫔妃,唯一受人瞩目的是生了一个出色之至的儿子。事实上,这个女人绝不简单,她绝不贫薄寡淡。她的故事,足以拿出来跟千古后宫的一干红颜抗衡,晒出来,让她们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与她的儿媳陈阿娇先荣后辱、先宠后衰的经历截然不同,王娡的一生,俨然是一部成功的民间少女励志剧。她失婚再嫁,是那种由底层一步步挣扎向上,牢牢把握住权位,直至一步登天荣宠无极的女人。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可以被打上“奋斗”的烙印。这世上没有轻而易举的成功,不管是情商高还是智商高,抑或是运气过人,成功之人必然有可以倚仗的法宝。当然最不可多得的是兼而有之。王娡女士除此之外,还得天独厚地拥有两件更大的法宝。
其一是她毋庸置疑的美貌,这一点决定了往后一切事态发展的可能性。其二是她有一个胸有大志不甘寂寞勇于折腾的老妈。这是她一切行为的催动力。我甚至觉得,是她的母亲深刻影响了她的性格。
王娡的母亲叫臧儿,说起来也是一位名门之后,上溯三代也是草头王。当年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王,其中一路燕王臧荼。臧荼投降汉朝之后又举兵反叛,被刘邦剿灭之后,臧荼的孙女臧儿侥幸存活,流落民间。臧儿嫁与王氏为妻,所生二女,长女为王娡,次女为王儿姁。后来都被臧儿做主送到宫里,服侍当时的太子、后来的景帝刘启。
本来王娡被善于运作的老妈嫁给金王孙为妻,婚后育有一女,也不算不幸福。但胸有大志的臧儿在得知女儿的命格贵不可言之后,深深觉得受到了命运的暗示,毅然决然地让女儿和金王孙离了婚,又再次将王娡和妹妹王儿姁成功运作输送进宫。
王娡的性格在婚姻的变故中初现端倪,像一把好剑寒芒初绽。她并没有哭哭啼啼悲悲戚戚不情不愿地表示不满。她很欣然,仿佛这才是她人生的必经之路,以前的一切只是过场。
也许她也有她的不舍,但这丝丝缕缕的儿女之情跟她光芒万丈、不可限量的前途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作为一个已为人母的女人,抛夫弃子去追逐荣华富贵,骂她一句虚荣真是一点也不委屈了她。
可也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她果断,她勇敢。她像一把杀性极重不噬人血绝不回鞘的剑一样,连自己的生机都先斩尽杀绝,回身再去开天辟地。这样的人,往往就能杀出个未来。
当时,她们在宫里没有任何的倚仗,若说后来的飞燕和合德还有成帝孜孜以求的眷恋深宠,摆在王氏姐妹面前的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险恶的已婚身份,又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狭路相逢勇者胜,非生即死。连寂不寂寞都没空想。面对一大帮同样花枝招展野心勃勃的少女,既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又要把握一切可能的机会展现自己。她既要尽可能地表现出少女的娇羞懵懂,又要丝丝入扣地施展自己特有的少妇风情,使那男子迷恋自己。这当中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叵测。差一毫厘,她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无需絮言深宫禁苑的凶险。直至她受宠、受封,她的位置也未算稳固。她的面前,还有那万人之上、宠冠后宫的美人栗姬。而小名刘彘的刘彻,也只是景帝的第十个儿子,虽然很被看重,但距离皇位,还有万里之遥。
可以这么说,若没有她,就没有后来的汉武帝刘彻。如果刘彻的母亲不是王娡的话,那刘彻可能永远只是刘彘。
面对栗姬的娇宠和看似不可动摇的地位,王美人并没有急于出手。她有足够的耐心,蛰伏着,等待机会。
栗姬渐渐在皇帝的恩宠中失去了清醒,撕掉了伪装,她直率而又自私的本性显露无遗。当汉景帝病时,试探地将后事托付栗姬,愚蠢的女人没有及时领会丈夫的深意,表现出应有的母仪天下的态度,而是骄横地表示,自己无心顾及其他人。但当汉景帝将此问题抛向王娡时,王娡敏锐地领会到深意所在,表现得既深情又谦卑宽和。这不禁让皇帝心怀大慰。
接着,栗姬又犯下了一个重大的错误,她拒绝和馆陶长公主联姻。她高傲地拒绝了另一个同样高傲的女人。
两个骄横的女人兵戎相见,撕破脸皮。得益的,是一直关注局势、笑脸迎人的王美人。
是王美人察言观色主动向长公主示好,还是她被动又殷勤地接受了长公主的好意,不得确知。我们所看见的尘埃落定的局面就是使人拍案叫绝的一幕——“金屋藏娇”。
有一种政治斗争是血溅五步,尸横当场。而王美人灭栗姬却是灭得不动声色,手不染尘。以小孩玩家家酒的形式把一项终生有靠的政治契约给签订了。馆陶公主显然也很聪明,但王美人明显技高一筹。
她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女人,甚至薄情寡义。可以这样定义,不会有错!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她有她的过人之处,人人都爱慕虚荣,差别只在多少。
虚荣也要爱慕得好。虚荣就像金主,从来不厌被人爱慕,但若想从中捞得二三好处,想靠天真无邪不劳而获是不能的。有王娡这种手段和情商,运筹帷幄,克敌制胜,早已超越了最开始的虚荣,落回到坚实的人生上。
驾驭人生是一种境界,且是至为高深的境界。
为谁梳作半面妆
我对徐昭佩最初的兴趣源自于她自创了举世无双的半面妆。
一直思量,那样的妆容,要什么样的气质才能担当,在什么样的脸上才能造成诡艳的效果?当然不能俗艳。俗艳的脸配上半面妆,足可以用来吓鬼,气质嘛,就更跌到十八层地下去了。
徐昭佩是想借此来讥讽男人,不是想吓自己。以她的自负美貌,她绝对不肯顶着一张鬼脸招摇过市,遭人耻笑。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长得的确美,美得足以让一个不知所谓的残妆变得生动异艳起来。
甚至,我的脑海中出现她的大概模样。应该是面部轮廓清晰、线条分明的女子,眉目妖娆冷艳,微微透出肃杀之气。
她的肃杀之气,来源于她一生的际遇。我所说的徐昭佩是梁元帝萧绎的老婆,她是前齐国太尉孙女,父亲是侍中信武将军徐绲。早在萧绎还是湘东王的时候,她就嫁给了他,两人育有子女。按说年少夫妻一路相伴走过来,两个人患难与共,应该感情日深才是。可是不,他们并不像后来的隋炀帝和萧妃。杨广即位以后把萧妃立为皇后,此后不管他有多少个嫔妃,与多少女人暮暮朝朝,萧妃的后位始终稳如泰山。对待萧妃,杨广做得相当到位,体现出这个男人知恩图报的感性一面。
而梁元帝和徐妃的夫妻矛盾在萧绎得到皇位之后暴露得越发明显,首先是萧绎不肯立徐妃为皇后,只肯封她为皇妃,这就使得徐昭佩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徐昭佩心怀不忿。你这不是存心使我尴尬吗?现在你当了皇帝就来轻慢我,想当初我还不想嫁给你呢!你萧家那点家底糊弄平民百姓可以,在我面前就免了吧。
萧绎生理上有一点缺陷,他是独眼,在徐昭佩看来,未免不合眼缘。换言之,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要的那款,我们的结合,很大程度上是利益所驱,是政治联姻。
对身世容貌的自负只是其一。事实上,萧绎的很多作为也确实不能使徐昭佩对这个男人兴起爱慕之心。
萧家兄弟阋墙,几个侄子被萧绎关在江陵牢里不给饭吃,有的直到把自己手臂上的肉都啃光才饿死。当真正的外敌攻下他的国都并生擒了萧绎之后,将被他关在牢里的还活着的其他侄子们放了出来,一字排开,那些人,个个戴着枷具,身上到处流脓,肌肉基本溃烂。见此惨状,敌军的主将也忍不住斥骂:“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居然忍心这么对待他们?”萧绎无言以对。
萧家父子俱是一等一的文采风流。萧绎自称爱才,常以圣人自比,号称要不遗余力地招贤纳士,却妒忌真正有才之人。侯景之乱,“高才硕学”的刘之遴远道来投奔他,他妒忌刘之遴的声名,暗中派人将其毒死在半路上,随后再亲自撰写祭文极力表达哀痛之情,并送上许多陪葬品风光隆重地举办了葬礼。
他亲自编纂一本《孝德传》,号召全天下人都要遵从孝道,在另一本著作《金楼子》中更是将父亲梁武帝萧衍与上古几位贤君虞舜、夏禹、周文王等并列,说这四人是万年以来难得一出的好君主;可是事实是,国难发生时,他坐视父亲被挟持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确信萧衍已死才起兵,并故意隐瞒父亲死讯达一年之久,直到登上皇位,才装模作样地发丧,为萧衍雕一个名贵的白檀木头像,早晚都要焚香跪拜,大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禀报一番。
如果一个女人,在不理解一个男人本性的前提下爱上他,很可能会为情所困,难以自拔。但是如果她是在还没对男人产生足够的爱意之前就已经清晰地认识了他的本性,她是很难再爱上一个被自己看透的男人的。
徐昭佩与萧绎一起生活,看多了这个男人内心阴暗、两面三刀的一面,她确实很难打心眼里去爱上、去尊重这样一个男人,更何况,萧绎不具备明朗的男性魅力,让女人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那点手不释卷、动辄谈玄论道的文人气质,说不定更惹徐昭佩心烦。
徐昭佩是个骄傲的、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报复心也强。萧绎不待见她,她就想方设法来刺激他,以出心里的怨气。萧绎瞎了一只眼睛,每当萧绎来的时候,她就半边脸化妆来见他。或者是借酒醉,将呕吐之物吐在他的龙袍上,每次都吐得准确无误。
他们之间闹得连旁人都看不下去,徐昭佩对侍女说的话,吐露了心声:“他至多将我赶出宫去,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不幸的是,萧绎也是个骄傲的、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报复心更强。而且萧绎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一直心存很深的自卑感。有两条史料为证:
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
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现在,公然作半面妆讥讽他的,是他的结发妻子。萧绎虽恼恨,却又奈何不得,不肯将她诛杀。他对她的报复体现在:即使是皇后的虚名,他也不屑给她。
他用当初她对他的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她。明明是讨厌她,对她没有感情的,却也不放她离开,除却政治的考虑,还有的,就是两人之间的计较报复了。你不是想激怒我吗,你不是想叫我赶你走吗?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将你的自尊践踏在我脚下,让你也受解脱不了的折磨。
我们在这样的故事里,看见了一个女人用刻薄的行为艺术吸引男人的注意。看见了此男和彼女暗中较劲,绝不心慈手软地互相践踏自尊。
她后来由安静的半面妆发展出另一项更为昭彰的行为艺术——与人偷情。她是不甘寂寞,不甘被冷落的,但是又必须屈服于婚姻。这是她的悲剧。
当满城风雨,众口相传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时,他为这流言刺痛,终于对她的行为忍无可忍,借口一位妃子之死是她下的毒手,逼她自裁。
爱别离,怨憎会。他们纠缠了一辈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到头来,谁也没绕过谁,谁也没饶过谁。
想想,秋风露凉,她轻解罗衫,对镜梳妆。镜里春色已远,她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可那男人还是会来瞧她,哪怕是瞧一眼就怒冲冲转身就走。
她微微笑着……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笑是爱还是恨。时间久了,竟也这么过来了。
她细细地为他化了半面妆。
爱上的人是和尚
她是太宗的第十七女。
帝赐名为高阳。她名字璀璨,耀人眼目。纵隔了流光暗转的岁月,犹可见,她父亲当时是何等意气风发,雄心万状,又将雄心投射在她身上。他将她捧在手心,婴孩的柔嫩肌肤娇小声息穿透了茧痕密布的手心,直抵他心深处。他骤然回想起初次与女子欢好后那微妙的温暖感受。心慢慢融化的感觉,随着婴孩的降生,隐秘地回归了。
她的降临,似乎昭示了他生命的年轻和昌盛,连她搅人的哭泣,他听来也觉悦耳喜人。
年轻有为的秦王发动了玄武门政变,这本是一场兄弟阋墙的非常事件,却因为李世民的威望和实力迅速得以平息,没有因此而危及初生的大唐。
而当她出生时,大唐王朝随它英明的君王一起逐渐步向辉煌。
“高阳,我的小高阳。”她的父亲总是满心爱怜地唤她。宠溺她的程度,为诸子诸女冠,即使生母不见于史籍,也不妨碍她成为大唐最光彩夺目的公主。她容颜姣好如春阳,她快乐时,阴森广阔的唐宫也随之明媚。
无忧无虑的公主长大了。和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样,在女儿成年时,为她寻一门好亲,叫她由自己身边平安过渡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恩爱偕老,是最贴心稳妥的安排。李世民在功臣故交里寻觅,他希望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疼爱高阳的人,而这个人同时又是他倚重信任的。
房玄龄被他看中了,房玄龄对这样的安排诚惶诚恐:当儿媳妇生来万人瞩目,且是皇帝最宝贝的女儿时,轻不得,重不得。接手的压力可想而知。
房玄龄基于多种考虑,并不想合作,接手高阳。李世民不解老友的苦心,将其畏惧推脱认作谦逊,越发执意要把公主嫁到房家。
高阳嫁给了房家二公子房遗爱,这一个人如其名,拖沓而不知所云的男人。高阳对之失望,继而索然无味。
很难主观去判断高阳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可以确定的是,高阳绝不喜欢房遗爱这样的鲁男子,不喜欢也就罢了,这个人居然还做了自己的丈夫,真是相当郁闷!
如果高阳只是普通女子的话,可能她会选择接受现实,不幸,她是个公主,还是大唐最得宠的公主,她有能力照自己的好恶去处理。
初次的洞房花烛之后,她拒绝再与这个男人亲近。高阳运用公主的威仪,勒令房遗爱不得随意接近她。对于儿子和儿媳之间的矛盾,房玄龄只得哑忍。事实证明了他先前的判断无误,房遗爱是不适合做驸马的,尤其不适合做高阳的丈夫。
李世民让女儿一生只牵两个男人的手的纯美愿望落空了。但他并不知道,没人会跑去跟他唠唠这些家常。
他一直以为公主很公主,殊不知公主早在他的安排下变成了怨妇。
高阳生活的转机出现在一次出游中,出现在一个名叫辩机的人身上。当清修的僧人走出草庐,阳光聚拢于他身后,他的僧衣上还有尘土和草屑,却是那样卓尔不群。当他举目望向风尘仆仆、焦渴的公主时,高阳被他的清冽无畏征服了。
她看见他眼中如此深长的慈悲,那是她不曾领略过的注视。他视她为众生,为女子。她的戾气在他的注视下消于无形,她的感情却在这无声的注目下汹涌起来。
她是寂寞的人,他也是,只有寂寞的人才懂得他人的寂寞。所不同的是,辩机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他是一堆安静干燥的草,她要上前撩拨他,点燃他,纵容心里的激情。他是她的大海,她要投身大海春暖花开。
她不需要唯唯诺诺的男子来做丈夫,她多的是奴才。她需要一个能够懂得她、知道她心里悲哀寂寞的人来相陪来爱。高阳会喜欢的男子,是与她的父亲一样,有着超越凡俗的智慧、悲悯天下的情怀。他待她,如她不是公主那样普通随意,又无微不至地爱她,哪怕她不是公主也一样宠她。
她要的,这样简单,这样难。
与纨绔子弟房遗爱相比,辩机更像一位天生贵族,流浪在山野间,和大自然同息同眠。他和高阳之间的感情,必定不是偷情纵欲狂欢这么简单。他们都抱着难言的凄恻和庄重,如同修行。
这样的你我,是此生寻觅的彼岸。既许相见,怎能不许我们抵足相爱抵死缠绵?
因为遇上了辩机,高阳变得快乐满足,对房遗爱的态度也宽容温和了许多。为了报答房遗爱的鼎力相助,她经常进宫去为房遗爱求官,并赐予他美貌的宫女作为奖赏补偿。她越发娇媚,越发善解人意,美得使她的父亲都为之惊异,也因此越发宠爱她。
他和她,本可以与世无争安静相爱——不刁蛮,不任性,不胡为,她真的可以因他而成为完整静好的女子。
有了识相的房遗爱的协助和维护,他们的私情本不会轻易暴露。
事情却毁在一件看似无关的盗窃案上。公元649年冬天,负责治安的官员抓住了一个小偷,在他的住处搜到了一只镶金嵌玉的枕头。审理的官员认出,这是皇宫御用之物。
小偷供认,自己是从弘福寺辩机和尚的住处偷来这只价值连城的玉枕的。
见事蹊跷,官员将事向上反映,随即展开调查,由御史奏闻太宗。高阳辩机事发。
而此时,辩机正在弘福寺跟随东归的玄奘大师学法,助其撰写《大唐西域记》以及翻译西行取回的经文。他成为全国最年轻的译经大德。
肉身的纠结和灵魂的超拔并行不悖,我们所要求的智慧就是要破解执障,破了色戒也并非不可修心成佛。在晨钟暮鼓之中,辩机依然安静地静水深流。
高阳仰望着虚空,爱人与自己休戚与共,她心里从未这样平静满足——能够不再强求与他的朝朝暮暮,却无比相信他与自己的不可分割。
她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噩耗。辩机被盛怒的君王下令腰斩。
高阳,大唐最刚烈最骄傲的公主,随辩机一起毁灭在铡刀之下。她不能相信父亲如此武断绝情地断绝了她的全部生机。他拒绝听她说话,不许她再进宫。他杀了他,给一个高贵的人肮脏的死法,让他被人议论,被人误解,在铺天盖地的责骂中死去。
她恨他!难道他看不出辩机的殊胜吗?难道他不反省,正是当初他专制的决定才使得她不幸福吗?
他怎么可以,杀了他!杀了他,却叫她苟活下来。他难道不知道,她的魂灵早已随他而去了吗?
是的,他不知道。他只爱他的女儿高阳。而高阳,亦只爱辩机。
她再也没有了千种风情,万般妖娆,连哀乐都泯灭了,只为他去了。
谁能了解他们之间无以言喻的爱呢?是那么干净纯粹。看似惊世骇俗,其实谁都不惊扰。
就这样,都不被允许。
史书中的高阳是个忤逆女子。挑唆丈夫和兄长不和,父死,她入宫奔丧并无戚容,不落泪,后又参与谋反,被告发,赐死时二十七岁。
可是,我相信她后来的残忍暴戾都情有可原。她的青春,她所有的温存和激情都随那个男人一道被处决了。
请带我去天涯海角
红,是她命色。拂,她的举动注定出人意表。
红拂的故事其实不用多复述。她是杨素身后手执红拂的家伎,一站多年,直到有一天,她的眼中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叫李靖。
他来谒见越国公,面对权贵侃侃而谈,他希望通过杨素的提携来报效大隋,却由此得见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杨素眼望着李靖,目光沉沉,似醉非醉,他对这个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宣讲不予置评。李靖青春奋发的脸在他眼前晃动,逐渐模糊成他当年的样子。
不同的是,李靖仍兴致勃勃地在理想里穿行,而他却已经选择在现实中停泊。
杨素的冷淡挫伤了李靖,李靖不知杨素此时已非早年雄心飞扬的杨素,他比年轻时眼光更透彻,也更谨慎,没有人比他清楚安乐富贵潜伏的危险,他宁可收敛羽翼,固守着富贵,也不肯贸然推荐人才,惹君王相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谒见已毕,李靖礼貌地告辞而去。他忙于自己的演讲,未曾意识到杨素身后那手执红拂的女子,以目光探量他多时。
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红,鲜艳,是热烈,亦是熊熊不灭之火焰,经毁灭再重生,直至净化这世间一切,拥有通透的心与眸。
拂,非凡之物,执者如仙。
她是红拂女。暗夜间,一袭红衣如火,飞奔至命定男人面前,刹那相许,与他携手共赴英雄征途。
红拂来寻李靖,她是崇拜英雄的女人,渴望成为英雄。身为女子,她不可能成为英雄,所以只能追随英雄。她愿意陪伴杨素,因为杨素是大隋的英雄。但杨素已然老去,迟暮的英雄,余威不能点燃少女心中真正的火焰。从红拂可以让小厮探查李靖的住所,晚上又能溜出府来看,她并不是杨素眼中心中独一无二一时不可少见的人。
杨素不能点燃她的热情,当她不被点燃时,她相对平凡。
注意,是相对的。
红拂的去意也许在遇见李靖之前已经萌生,因为她发现杨素已不是那个能满足她的英雄。她看见这个人的皮囊和身躯都在滑向衰竭——这使蓬勃的她隐隐失落。
她内心有强大的声音,暗示她要等待时机,一定会有这样的人杰降临,带她离开此地。
李靖出现,正是她行动的契机。
很多人都奔,奔得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她却奔得风流,奔出了幸福前程。
她的成功,是她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子更沉着。她是更具眼力的女人,她不单洞悉了自己的需要,更洞悉她所需要的男人内心的需要。这种眼力就像炼就了火眼金睛一样。更幸运的是,她遇上了一个同样有眼力、能担当的男人。
红拂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出现在书生李靖的门口,她像一颗明艳的流星滑落在书生的眼里。书生被她的光芒灼伤了。
红拂身处的时代以及杨素家中的环境,她的特殊身份,居然能做出夜奔的事,她的义无反顾,只一刹那,就点燃了他心中的火花,就此开始两人命运的交缠。李靖这种落魄的男子,不同于心灰意冷的落魄男子,他失意但不绝望,仍心存壮志,相信自己的才华。
一眼之间,一种直觉的碰撞,火花飞溅,烈焰高燃。这白天惊鸿一瞥的女子,此时在他眼中如此真切动人。
李靖点燃了红拂,红拂于是变得熠熠生辉不可多得,她使他兴起再度抗争的勇气,再赌一把。他深信自己的眼光,就像他深信自己的抱负必然有施展的一天。
她说:“我跟你走。”他的理想之火旋即被突如其来的激情点燃。一个人的奔跑是多么孤独。何其有幸,遇到可以同行的人。
一个美艳的女子,甘愿放弃优渥的生活,在他前途未卜最需要关注和鼓励时来到他身边,无疑是对他和他未来人生的最大支持及肯定。
她贴近他,以身体温暖他,女性与生俱来的柔情如蜜降临,无处不在地滋润着日渐干涸的他,春风吹走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阴霾焦灼。在欢爱中,她在他的眼中越缩越小,成为心头不灭的火种。
她是他最珍重的行李,他将带着她启程上路,奔赴前程。他两手空空地离去,她是唯一的行囊。
红,如一团火。火可以净化,使人通透,使人重生。当李靖遇上红拂,他一生的际遇有所改变。很快,他们遇上了虬髯客。
虬髯客是乱世中意欲大展宏图的人,当他遇上了红拂,他爱上了红拂。红拂不是不知,她非常得体地处理了恼人的三角关系。在她的妥善相处下,虬髯客与她和李靖结拜为兄妹。三人至汾阳见到李世民,虬髯客冷静地预见到中原逐鹿的现实,道:“既有真主在此,我当另谋他途。”
奇妙而必然的呼应是,虬髯客也是一个深具洞察力的人。他可以万金相赠亦不皱眉,将家财全数留给李靖和红拂,只身去到海外岛国,日后成了扶桑国主。
红拂,拂尘,可以看作隐喻。细节总是暗藏玄机。她身边留下的都是非凡俗的人物,连那杨素也是非凡之人,对逃姬之事并不深究。他也成全了乐昌公主与其夫,所行自有大丈夫真豪杰之风。
在没有遇上李靖之前,红拂的生命是静态的;当她和李靖碰撞之后,她成为生动的、勃勃生姿的一团火,燃烧了自己,也照亮了别人。
李靖后来功成名就,成为大唐开国功臣之一,红拂也成为国公夫人,这是她被众人称道和艳羡的地方,因为这在通俗意义上意味着一个女人圆满的成功。可是,风险投资的成功,并不值得我们为红拂兴奋赞叹。
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等待男人拯救自己逃出古堡的女孩。她需要英雄,也可以慧眼识英豪,看准了就主动出击。她不是那种整天高呼带我去天涯海角的女人,但她一旦走,走得比谁都干脆。
红拂的一生美在追逐、发现,美在青春燃烧的过程,当她花好月圆升作贵妇了,何尝不是意味着她生命最明艳的火种已燃尽了。
追逐—完成—燃烧—熄灭,由生到死,由强到弱,符合自然规律。当红拂成为国公夫人之后,她如同由流星化为陨石,她的生命已经定型了。
是火焰终必燃尽,红也是这样,终将暗下去。只是暗中,也有光明的存在。
一宵冷雨葬名花
题目出自纳兰容若的一阕词。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摊破浣溪沙》
本来,写陈圆圆应该用吴梅村的《圆圆曲》更切题,但“冲冠一怒为红颜”几成滥调,更有为吴三桂立传的意思。且那情形为诗人杜撰的成分居多,作不得准。倒不如不拾人牙慧的好。
撇开容若自身佚事不谈,此词亦可看作一干薄命红颜的判词。容若对爱人的一缕情丝化为女鬼,千载艳魄不散,如遇情可共悯者即于花间月下现身相见,引千红一哭。
自来女子所谓薄命,大多是命途多舛所托非人,兼之不能慧眼识人的缘故。而明末清初一节,却因时势特殊,不可一概而论。论刚烈气节,才子不及佳人多矣。吴梅村作《圆圆曲》,俨然是佳人知己,自己却有负卞赛多矣!崇祯末年,国舅田畹下江南为皇帝搜寻美女,访得卞赛、陈圆圆等人。卞赛托人带信给吴梅村,意欲请他设法相救。吴梅村虽为当世有名才子,在读书人中也薄有微名,自忖却难以和皇亲的权势相抗衡,因此犹犹豫豫未能赴约。卞赛伤心离去,后来出家做了道士——这又是另一个伤心人的故事了。
陈圆圆的故事,有一个平庸的开头:某女因家贫流落苏州,沦为娼妓。成年之后因色艺双绝,名闻遐迩,为时人所慕。今人多以为陈圆圆一生和吴三桂纠缠不清,却少有人知陈圆圆遇吴三桂是被田畹带回京城收在府中为歌姬之后的事。在那之前,她的芳心还系在一个叫冒辟疆的男人身上。
对于这个夹缠不清的男人,我是十分瞧他不上的,虽然他出身名门,颇有女人缘。然这男人骨子里懦弱无能,面子上还要百般清高,实在叫人生厌!即如纤纤弱质董小宛,尚能于乱军丛中孤身寻他,后又为他衣不解带勤侍汤药,更因此而病殁,而冒氏得陇望蜀,于悼念亡妻的《影梅庵忆语》里仍屡屡提及陈圆圆对他的眷眷之意,难掩得意,有负佳人多矣。还不如龚鼎慈。
当年陈圆圆初遇冒辟疆就芳心暗许,冒其时因有事在身,不敢耽于儿女情长,告辞而去,再访圆圆时,佳人已失,传为豪家所掳。冒辟疆怅然若失之际,得好心人牵线,再遇陈圆圆。陈圆圆再逢冒辟疆,大概是预感到形势不妙,遂以终身相托,冒大概因事出突然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婉拒了陈圆圆。
书上没有说陈圆圆有多伤心,也许当时冒辟疆以家中有事不愿连累陈圆圆为由推却她,她是可以接受的吧。她只是感到失望,却还是相信他会来娶自己。陈圆圆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在金风玉露一相逢之后有了多么大的转折。
她注定做不了待月西厢的美少女,而要做英雄宴上的舞娇娘。旋转,旋转,歌声魅影头晕目眩间,到了一个男人身边又到了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快得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她被田畹在家宴上引给吴三桂。
那年少英武的将军端坐高位,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他眼中征掠之意如此明显,连田畹都看出来了,我不信久经风尘的陈圆圆会感觉不到,更不信她在这次相会中是麻木的被动的。吴三桂少年英雄,陈圆圆阅人多矣,又在怅然无依之时,乍遇吴这样的人,怎么会不情意款款呢?
她在席上轻歌婉转,眉目传情。那冒辟疆号称陈圆圆“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仍津津乐道,称“欲仙欲死”。她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想当时吴三桂也必定受用无比,否则何以肯为一匆匆一面的歌姬就取出两千两谢礼给田畹,还慷慨应允护他一家周全呢?
化百炼钢为绕指柔,陈圆圆的魅力毋庸置疑。然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圆圆的意义何在?她还没来得及被崇祯宠幸,谈不上干涉朝政;她先是被闯王的部将刘宗敏掠去,但马上被李自成发现,影响力自然也有限;她所依附的男人吴三桂也只是山海关的总兵,说到头一个手握重兵的枭将,怎么她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山海关开了,大明朝亡了!她突然间成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威力大过了关外秣马厉兵的满清几十万大军。男人们美其名曰:“冲冠一怒为红颜。”
“一夜亡国”这个效果,连海伦也自叹弗如吧。海伦亡特洛伊还用了十年呢。
细思来,是这乱世成就了她。一夕之间她由一个坊间名妓,变为千夫所指的亡国妖物。人们痛骂她,又何尝不艳羡她?其实她也未必会知道吴三桂的性格是如此复杂,她又怎么知道自己被掳会激得吴三桂看破李自成的草莽本性,愤而降清。也许吴三桂还有着自己的打算……这一切,原本就有着太多的巧合,来不及解释,而人们更愿意接受的只是一个香艳刺激、充满戏剧化的结局,哪怕这不是真正的结局。
陈圆圆终于又回到吴三桂的身边,吴梅村在《圆圆曲》中这样描绘他们的相逢:“娥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劫后重逢。从此陈圆圆便随吴三桂转战南北,随侍军中。后来吴被封为平西王,留镇云南,陈圆圆也随居昆明。
陈圆圆不算是太悲哀的,吴三桂终还是有些担当,没有弃她于不顾。可她也幸运得有限,闲闲算来也经历了四五个男人,如若她不是天性喜欢漂泊,那么这样的日子一定让她深感厌倦、空虚无靠。
芳华易碎,恩宠难回。当美人老去,也许是他不再留恋她,也许是她厌倦了轻言浅笑的日子。一个男人功成名就之后就容易倨傲起来,不再那么容易亲近,权力让他们渐渐疏远。
他依然做他的平西王,而她却选择独居别院,做了潜心修道的女尼。
他仿佛再也没有在意过她,她也渐渐失去了他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外面传来城破的消息。她知道,这一次他兵败如山倒。门外,再不会有他傲然的身影。她转身赴滇池,自沉而死。应了这句: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也有传说说陈圆圆并没有死。可命运就是这样奇妙而残酷。当陈圆圆离开吴三桂时,她的传奇性也消失了,她这个人就模糊了。历史让他们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没有她,就没有他,没有他;她也不能称之为她。
在命运里,他们依旧没能逃开对方。吴三桂和陈圆圆,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呢?遇上了,便遇上了吧。古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塞上牛羊空许约
她与他的故事,明明独一无二,偏偏形容惨淡,容易叫人遗忘。人们所乐道的爱情故事里,光绪和珍妃,始终不是生死相许的范本。
那是否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始终存在着一个绝对强势的敌手——慈禧。晚清的一段轶史,是属于慈禧的时代。善与恶,好与坏,风光败落,生杀予夺,一切凭她翻云覆雨。慈禧过于强大,反衬出光绪的渺小,强势到光绪落败已成必然,聪明伶俐胸有抱负的珍妃在她面前只是乳臭未干、过早开始张牙舞爪的小女人。
失败的戊戌变法暴露了光绪性格的弱点和政治上的无能,而国难当头,八国联军兵临城下的大乱又足以使人有理由不过多地关注一段爱情,是国家的败退、他们自身的失败削弱了爱情的魅力,人们会不自觉地忘却他们的生死相许。
人们习惯对弱者抱以同情,却依赖强者来作出判断。那些会被永远记取的失败,失败者都是强者而非弱者。譬如霸王之于垓下,项羽始终是个强者。人们对强者的失败念念不忘,却将弱者的失败视作理所当然。
在很多关于他们的故事版本里,我们看见的都是一个阴险狠毒的老妖婆处心积虑地对付一对真心相爱的有志青年,扼杀他们纯洁高贵的爱情,以至于女的投井而死,男的郁郁而终。
故事的结局是这样,不代表过程也是这样。
众所周知,慈禧安排光绪择定自己的侄女为皇后。光绪原先中意的第一女主角德馨因为才色过于出众而被慈禧直接pass出局,不料间接成就了光绪与珍妃这一对爱侣。
虽然受当时照相技术和器材等客观条件所限,但隆裕生得不好确是事实,马脸,遗传到的全是叶赫那拉氏的劣等基因。若她有慈禧当年容色之一二,恐怕光绪也不会对她冷淡如陌路。
我每次看到光绪后妃图都有为光绪一哭的冲动,放眼望去,满宫皆是精怪。这些人当中唯有珍妃面目周正,虽然离绝代佳人尚远,起码不那么令人绝望。圆圆的脸婴儿肥未退,柔和的眼眉,团团的喜气。
在对待光绪婚姻的问题上,慈禧充分显示了霸道和不容置疑的嚣张,生生塞给他一个隆裕,摆明了欺负人,简直断定了她给他一个什么货色他都得收着,谁叫他的皇位是她给的。
光绪果然不敢有异议。转而将情感投射到看起来恬美可人的珍妃身上。在感情上,光绪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十三岁的少女初入宫禁,即晋位为嫔。身边有姐姐做伴,她未必有多惶惶悲戚。八旗家的小姐,只要生得周全,多半是有入宫的可能的。与一般满洲贵族小姐不同,珍妃自幼随伯父长善生长于广州,长善予她们姐妹良好的教育。当时广州是全国的口岸城市,比之北京,肯定更开放更具商业活力。珍妃性格开朗,与此地蓬勃开放的风气正相宜,进得宫来亦比长居京城的姑娘显得聪明伶俐。
珍妃的出现,对一直郁郁寡欢的光绪而言是令人振奋的。这年轻貌美的少女所给予的活泼气息,如同夏日闷热午后的一场清雨,雨后有清甜的果木香,呼吸起来亦有畅快喜意。从来皇帝无恋爱的,而他格外处境尴尬,虽位居九五,实质上寄人篱下,比旁人更孤独,更心事重重。唯独同她一起,他可以放松笑闹,展颜一笑。她那些当时看上去时髦的、不合时宜的爱好又使得向往西方文明的皇帝同她志趣一致,如同知己。他知道她与身边的其他人不同,她是专注忠诚于他的,以一个纯情女子勃勃的青春来供奉他,仰慕他。她茂盛的情意使得他黯淡孤寒的生活得以显现生机。
她也确实是爱他的,稚气的她有理由相信良人如天,更何况良人是九五之尊。她与他都对美好未来有向往,在那个遥远的将来,只有果敢有为、抱负得展的皇帝,没有一手遮天、老而不死的慈禧,甚至连那面目可憎的隆裕也被废黜。一旦变法成功,效法西方,他们是有可能这样做的。那时候珍妃将成为大清皇帝唯一的皇后,名正言顺不离不弃的妻子。就连被囚于冷宫禁苑时,也是指望光绪奋发图强、夫妻团聚的念头在支撑着她。
她不知天外有天。初入宫时,慈禧对她尚算不坏,有时也教她写字,赐福于王公大臣。因为慈禧也喜欢伶俐人。但后来慈禧发现她锋芒毕露,不单是对皇后,甚至隐隐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感。由此罅隙日深。
珍妃与光绪的战线同盟结得太过明显,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正受着老女人的压制却敢怒不敢言时,年轻女人对老女人天然的厌恶和不屑促使她反抗慈禧的方式比光绪更直接更激烈。
人们对她的赞赏其实过誉了,她并不是什么勇于反抗黑暗统治的女中豪杰,只是爱情使得她兴起要为将来扫除障碍的孤勇。她身在其中更清楚,只有与慈禧对抗到底,直至击败她,她才可以死中求生。
她要保护她的男人,可惜她选错了对手。不是她不够机警不够聪明不够勇敢,而是慈禧的根深蒂固是她无法撼动的。悲观一点想,慈禧是没落王朝遗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余孽,身挟悍勇,势不可当。她霸绝天下,所有人都成为她的陪衬。
老谋深算的慈禧比谁看得都清楚。一切人都在她的股掌之中,连老奸巨猾的权臣悍将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慑服于她,何况是小小的珍妃和光绪?她当初喜珍妃是因为珍妃像自己,她后来不喜珍妃也是因为珍妃像自己。珍妃也好弄权,恃宠卖官鬻爵,为光绪网罗亲信。她的深明大义只限于支持光绪,她并不是爱国,也无多少深谋远虑,她只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男人一方。她勇敢,是因为她来不及不勇敢。
假如慈禧死在光绪之前,光绪熬油似的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出头,珍妃会不会成为类似慈禧的奸妃实在难以定论。以光绪那不顶事的身子骨,以及他对珍妃的专宠,珍妃干涉朝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珍妃招了慈禧的忌。慈禧岂会允许这一切的可能发生?她决不冒险,所以在小小萌芽时就斩草除根,杀珍妃的心早已有之。直至1900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慈禧带着光绪出逃之前,下令将幽闭于冷宫两年的珍妃唤出,沉井。
据说,珍妃死前仍顶撞慈禧,被拉出去之时高呼:“皇上,来世再报恩了!”这一声呼催人泪下。没有最后的诀别,不问可知,她心有多么凄厉不甘!凄然分手,被迫离散是所有爱情悲剧的节点。格外使人唏嘘的是皇帝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妃,正如强者难逃失败的宿命。
他们是真的生死相许。也因此在被命运颠覆时,凄惶更甚于普通人。《瀛台泣血记》里所写的,光绪在珍妃死后越发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日日常对珍妃旧物——一顶帐子思忆旧人。
宁愿她是被赐鸩毒或是悬梁自尽,他总能抱住她一点点冷却的尸身,将她的血肉揉进身体,将同她一起的记忆化进余生,作不可泅渡的暗河也好,好过他现在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过早的被迫失去滤去了将来可能发生的矛盾冲突,转而造就了永恒的怀念。他怀念她,有一点点稚气的她,护着他,跟整个宫廷作对。她给他的保护那么小,却那么多,因是她的全部,也是他拥有的全部。
无端想起乔峰对阿朱,那个永远也践不了的约,塞上牛羊空许约……
于他,也是一样。
当年,她曾与他笑言:“皇上,不如我们效法明治天皇扮作学子,游学欧洲……”她对未来总有新鲜刺激的想法,鼓舞着他。
如今,生死相隔了。剩他一人,生不如死。她死去时,他不在现场,亦感同身受,知那一声凄呼如孤雁哀鸣。因为,离开了她,他亦是失伴孤雁了。
故宫贞顺门乐寿堂前那口小井,我去看过。圆圆小小的井口,要跳下去不被卡住也很难,我觉得她是被生生推下去的。
在沉没窒息的瞬间,她可曾忆起短暂华年中与他共度的时光?那是身处这孤冷坟墓中仅余的暖身之物,她对他所有澎湃的爱意都随肉身一起没入井底,如种子深埋地下,等待下一次的轮回重生。
如那激扬的必将沉淀,那不可一世的也必将被洗掠一空,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