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是你
院子里的走廊,是两人曾经谈心的地方;蜿蜒的栏杆,像往常一样,还留有自己抚摸过的痕迹;可是,眼前廊栏依旧,只不见所思的人。他的梦魂绕遍回廊,他失望地徘徊、追忆,直到连自己也无法摆脱这样悲凉的梦境“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就在关上房门的霎那,瞥见一束月光,于是,探出头搜寻天上的月亮,竟发现清澈如水。晚风轻轻拂过脚面,这样寂静的深夜,思念一个人,心里竟像一壶沸腾的水,直至无奈,冷却了思念的心。
月光将它幽冷的清光洒在园子里,地上片片落花,映出惨淡的颜色。花是落了,然而曾经映照在枝上芳菲的明月,依然如此多情地临照着,似乎依稀记得一对爱侣曾在这里海誓山盟。
今夜,像往常一样,是一个寻常的夜,一如既往地出门散步;在幽暗的碎石路上,影子相伴。看着不同方向亮着的光束,像是人生的几个侧面,快乐有时,悲伤有时;期盼有时,失落有时;花开有时,花落有时。风轻轻拂过,竟也有树叶飘落,朦胧中,叶子依然是绿色,仿佛在说,飘零不选择时节。
月光、雾气交融在一起,诱人的幽静让我想起姜夔与柳氏姐妹凄婉的爱情故事。
姜夔在《淡黄柳》中云:“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凄凉犯》上阙云:“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春柳,秋柳,一样凄凉唯美,一样依依可怜。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姜夔曾在《淡黄柳》小引里这样提到;而在《送范仲讷往合肥诗三首》之二中又提到:“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文中的柳萧萧正是姜夔爱恋的女子之一,赤阑桥正是这段悲壮爱情故事的不朽见证。
有一段折子戏,还原了这场爱情故事的主要情节。
姜夔落拓了一生,青衫一领,浪迹江湖,他终身未得功名。而他羁留在合肥的时间最久。当时正处于战乱年间,姜夔气节清高悠然处世,正如戏中唱到:“我是孤苦飘零的布衣郎,迷的是浅斟低唱,写的是性情文章,见不得阿谀,入不得官场,做不了纳贿营私的纨绔膏粱。”客居合肥城南赤阑桥时,姜夔结识了桥畔柳下坊间善操琴筝的艺妓柳氏姐妹,从此陷入情感旋涡不能自拔。不久,柳氏姐姐病故,妹妹柳萧萧与姜夔将爱恋故事继续延续;而这为姜夔带来了大量的创作词曲的激情和灵感。
柳萧萧爱梅花,通身气质,犹如冰雪寒梅,遗世独立。像世间所有相爱的人一样,潇潇与姜夔的世界——我的歌里只有你。
他是深爱她的,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的饱满丰盈,了无缺憾;可惜,太完满的爱情往往会让当事人措手不及,以为命运另有玄机。
几年后,姜夔的夫人得知此事,千里迢迢赶到合肥,寻访了这位令丈夫魂不守舍的风尘女子。想必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既然爱着同一个男人,又何必为已成定局的事执拗呢?于是,她当即称赞柳萧萧的美貌和才艺:“果然冰清玉洁,果然品格超凡,果然技艺精湛,果然才貌双全。”为了留住丈夫,姜夔夫人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主动为丈夫纳柳萧萧为妾。
一世的相守,也只能如此。
可是柳萧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心中的情与爱岂能分享?泪水涟涟,心意彷徨,发现痴情竟是梦一场。就在当天夜里,柳萧萧倚在赤阑桥上感慨伤心,纵身跳入水中自尽:“赤阑桥啊!你是鹊桥还是断桥?我该举步向何方?自古来妻妾满堂是纲常,琵琶女心中情与爱岂能分享?”这一天正是柳萧萧的生日,随着这位多情女子的潸然离世,姜夔的浪漫情怀也释然而止。
爱,终必成伤,如同蚌用眼泪包裹伤口,生生不息,最后凝就美丽的珍珠。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尊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
萧萧一去,从此姜夔一生,怅对梅花。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如今赤阑桥已不复存在,脑海里再现数百年前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位素衣女子,手抱琵琶,耳边分明听见哀婉的歌声:“红梅淡柳,赤阑桥畔,鸳鸯风急不成眠;琵琶解语,声声魂断,裙带怎系住郎船?”
“今天,我盘起长发;今天,我穿起嫁衣;今天,我为你翩然而舞。
今天,我是你的新娘……”
多年以后,你还记得深爱的那个人,还记得曾经有过的约定吗?你还会继续那个约定吗?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寄人》
也许一切都已经事过境迁。张爱玲的一篇叫《爱》的文章中,有这样一个有关相逢不如偶遇的故事: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女子,在某个春天的晚上,手扶桃花,对面走来一个从未打过招呼的后生,轻轻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彼此再也没有什么话,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女子历尽人生劫数,到老仍记得那一瞬间,那春日的夜,那娇艳的桃花,还有那个羞涩的后生。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的一生总会演绎许许多多的故事,不管你担当什么角色,都需要和另外一些人共同演绎。舞台就那么大,辗转之间,难免会再次相遇。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你,原来你也在这里。”仿佛前生相识,仿佛梦里相遇,仿佛有人在暗暗决定,仿佛早已心领神会。
有一首歌“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原来你也在这里。哪一个人是不是只存在梦境里,为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若不是你渴望眼睛,若不是我救赎心情,在千山万水人海相遇,原来你也在这里。”曾经,痴迷地相信,再走一步,真的只有一步,就能够到达那个地方;而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轮回。
惊诧,生生世世的蜕变,何苦如此顽固而执着?只因为爱,爱得惨烈,无法放弃,只要有他,生死轮回,必将追随。
又是一个牛郎与织女的故事。喜欢悲戚的故事,正如张爱玲说过的她喜欢苍凉,因为苍凉有一种参差的对照体。“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唐婉,犹如她的名字,文静灵秀,不善言语却善解人意。虽在兵荒马乱之中,与年龄相仿的陆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谙世事的两个少年,度过了一段纯洁无暇的美好时光。渐渐地,一种萦绕心肠的情愫在两人心中滋生。
他们擅长诗词,常常花前月下,吟诗作对。宛如翩跹于花丛中的一对彩蝶,洋溢着幸福的笑颜。在两家父母眼中,他们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陆家以一只精美的家传凤钗当作信物。成年后,唐婉便成了陆家的媳妇。
这对有情人整日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忘记了尘世的繁杂,什么功名利禄,在爱情面前毫无珍贵可言。你的眼中只有我,我的眼中只有你。那个时候,陆游已是荫补登仕郎,进仕为官指日可待。新婚燕尔的陆游,根本无暇顾及应试功课,只留连于温柔乡。
陆游的母亲是一位威严专横的女性。她一心盼望儿子金榜题名,以便光耀门庭。目睹眼下的状况,她大为不满,几次以姑姑的身份、以婆婆的立场对唐婉大加训斥,但是“他一双儿女两情坚,休得棒打鸳鸯作话传。”两人仍然情意缠绵,无以复顾。
陆母对儿媳大为反感,认定唐婉煞星转世,将把儿子的前程耽误殆尽。于是她来到郊外无量庵,请尼姑妙因为儿、媳卜算命运,一番掐算之后,妙因煞有介事地说:“唐婉与陆游八字不合,先是予以误导,终必性命难保。”闻言,陆母魂飞魄散,急匆匆赶回家,叫来陆游,强令他道:“速修一纸休书,将唐婉休弃,否则老身与之同尽。”这一句,仿佛晴天霹雳,让陆游不知所以。陆游心中悲如刀绞,但素来孝顺的他,面对态度坚决的母亲,只能暗自饮泣。
迫于母命难违,陆游只得答应把唐婉送归娘家。就这样,一双情意深切的鸳鸯,就被无由的孝道、世俗、虚玄的命运活活拆散。陆游与唐婉难舍难分,不忍就此一去,相聚无缘,于是悄悄另筑别院。无奈纸包不住火,精明的陆母很快察觉此事。严令二人断绝来往,并为陆游另娶王氏女为妻。
二十七岁那年,陆游只身离开故乡,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世事弄人,厅试失利,陆游回到家乡,心中倍感凄凉。在一个繁花竞妍的晌午,陆游漫步沈园。园林深处,迎面走来一位绵衣女子,陆游猛一抬头,竟是阔别数年的前妻唐婉。刹那间,四目相对,仿佛时光都凝固了。恍惚迷茫,不知是梦是真,眼帘中饱含的不知是情、是怨、是思、是怜。
此时的唐婉,已嫁作他人,丈夫不计前嫌,对唐婉宠爱有加,而饱受心灵创伤的唐婉此时已经萌生出新的感情苗芽。与陆游的不期而遇,将唐婉尘封的心灵重新打开,旧日的柔情、千般的委屈一下子奔泄出来,这种感觉几乎无力承受。
而陆游,在这一刻,旧日情思不由涌出。无奈,嫁作他人妇的唐婉,此次是与夫君相偕游赏沈园的,而夫君正在一边等她用餐。好一阵恍惚之后,唐婉提起沉重的脚步,留下深深的一瞥走远了,只留下陆游在花丛中怔怔发呆。
和风袭来,吹醒了沉在旧梦中的陆游,他望着唐婉远去的身影,遥见唐婉与夫君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这一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陆游的心都碎了。旧日的一幕,今日的痴怨尽绕心头,于是提笔在粉壁上抒写一阙《钗头凤•红酥手》: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第二年春天,抱着一种莫名的憧憬,唐婉再次来到沈园,徘徊在曲径回廊之间,忽然瞥见陆游的题词。反复吟诵,想起往日二人的情景,不由泪流满面,不知不觉中和了一阙词,题在陆游的词后《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人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长似秋千索。角声寒,夜栏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毕竟是极重情义的女子,与陆游的爱情本是完美的结合,无奈世俗风雨毁于一旦。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丈夫的抚慰仍然不能消却她心中的痛楚,毕竟,内心深处有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情缘。自从看到了陆游的题词,她的心就难以平静。追忆似水的往昔、叹惜无奈的世事,她抑郁成疾,在秋意萧瑟的时节悄然逝去。
“长歌当哭,情何以堪!爱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怀。”陆游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借此忘却他与唐婉的凄婉往事,然而唐婉的影子始终萦绕心头。追忆脑海中那惊鸿一瞥的一幕,他留下了一组“沈园怀旧”。
此后,陆游北上抗金,又转入蜀中任职,几十年的风雨生涯,依然无法排遣他对唐婉的眷恋,六十七岁的时候,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竟泪落沾襟,写一首诗以记此事,在诗中哀悼唐婉:“泉路凭谁说断肠?断云幽梦事茫茫。”后陆游七十五岁,住在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绝句《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自行作稽土上,尤吊遗踪一泫然”,就在陆游去世的前一年,他还在写诗怀念:“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是一种深挚的,窒息的爱情,令人垂泪。而垂泪之余,竟有些嫉妒唐婉了,毕竟,能在死后数年中仍然不断被人真心悼念,实在是一种幸福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的肯定。人们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三世的缘分,前生错过了,今生我们再次相遇。
而缘分又有很多种,有一种叫做彼岸:我站在河岸的这边,你站河岸的对面。两个人瞬间的观望,是一种缘。或许有一天大家都想过河到对岸,于是你从这个桥跑过来,我从那边桥跑过去。最终,还是彼岸的缘。于是应该相视一笑。我们永远隔这一条河,但却可以看到彼岸,这也是一种缘。没有任何遗憾。
茫茫人海中两人相遇,相识,相知,或是相亲相爱,这就是一种缘分,缘分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吗?只知道,很多时候缘分要自己去把握,缘和分不一样,缘是天注定,分是在人为。缘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彩云……”世间事不是每段缘都能成真,不是每个美丽的开始都有美丽丰满的结局。这既无道理可言,也无结局可言,所以人生就有了那么多的痛与悲,苦与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