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诗歌创作的几种姿态

作家的精神立场和创作姿态 作者:黄景忠 著


诗歌创作的几种姿态

何为诗人?诗人是那一个在暗夜中寻求光亮,在孤独中寻求家园,在有限中寻求无限的人。诗人和科学家不同,科学家执着寻求世界的真理和规律,目的是建设躯体宜居之所;诗人执意寻求存在的意义,目的是构建灵性栖居之地。这个世界有许多人以诗人自居,而真正的诗人,必定是那一类聆听和探求存在之本真、存在之意义的人。只是,不同的诗人,他们进入“诗”的方式,他们面对世界的姿态是各不相同的。

有一类诗人,他们的写作姿态是仰望。在这些诗人看来,人性包含着物性和神性两端,当人羁留大地的时候,物性很容易占据人,使人在劳碌和奔波中沉沦。这个时候,人就需要从俗世中超拔出来,在仰望中以神性度量自身,以诗性敞亮晦暗之大地。诗人的写作,就是在俗世中超越出来,以神性的光芒朗照存在。在韩园的诗人中,我以为杜伟民的写作选择的就是“仰望”的姿态。在他的笔下,“大地”已然沦陷,诗人必得在俗世中站立出来:

我往更高的地方张望

更高的光芒无止境地倾泻下来

倾泻在这日渐荒芜的国土

——《自从你的白发一泻千里》

超越性是人的本质属性,超越有限、追寻无限是人性本然的冲动,而只有在仰望中,只有在人与神的对话中,有限才能融入无限,人心才能与天地万物合一。在某种意义上,诗意,就是人与周围合一所生发的生命的感动。

另一类诗人,他们的写作姿态是倾听。在这些诗人看来,“大地”并没有沦入暗夜,诗意就隐藏在现实中。只不过,太多的人,习惯用眼睛(感官)去寻找,而真正的诗人,应该是这个世界谦卑的倾听者。当人专注于“看”的时候,他只能抓住“有”而会忽略“无”,他只能抓住“在场”者,而会忽略“不在场”者,而诗意,往往就是隐藏在“有”背后的“无”,隐藏在“在场”背后不可穷尽的“不在场”,或者按照王国维的说法,诗意,往往是“言外之味,弦外之响”。所以,“看”是捕捉不到诗意和神性的,诗人应该学会倾听,倾听自己的内心,倾听天地的神秘之音。在韩园的诗人中,我以为周运华就是一个谦卑的倾听者,我们可以读一读他的《一些让我们内心感动的事物》:

内心

从开始或结束

或从结束到开始

都在寻找一种诗意的人和事

这样的事物其实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

就是引不起我们的注意

岁月流逝

一些内心的事物

总是被我们遗忘

一朵小花在冬天开放

一只小鸟在清晨鸣叫

一张旧照片无意中被发现

一个人突然被想起

这足以令我们感动

这首诗,在周运华的诗作中大概不算写得好的,但能显现他的写作姿态,或者也可以说他是用诗来演绎他的诗歌观念。为什么令人感动的事物“引不起我们的注意”?因为我们只是用眼睛看,而欲望的眼睛对诗性事物往往是视而不见的。当我们用心去谛听,遗忘了的小花就会在我们内心绽放。

所以德里达说,诗人是“聆听无底深渊的声音的人”。

还有一类诗人,他们的写作姿态是敞开的,敞开心胸拥抱生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赤子之心”乃诗人与平常人不同之处。平常人之心是被日常的功利和欲望控制着的。这日常性的态度,阻隔了人与事物本源上的相通和联系,遮蔽了事物的本然和诗意。在这日常性的眼光下面,事物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了已经麻木的程度,丝毫看不到其中的美丽和奇异之处。所以,诗意涌现的前提是,人从功利和欲念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以赤子之心、以敞开的状态去拥抱生活。当人心自由地敞开的时候,事物之本然才会展露在我们面前。这个时候,原来已经熟视无睹的事物,就会在我们面前呈现出陌生的一面,呈现出让我们惊讶的新奇和美丽,诗意已然涌现了!

因此,我常常想,诗歌创作当然是需要技巧的,但诗歌生成的更为根本的因素,是一个诗人是否拥有一颗不会苍老的“赤子之心”。这一辑文丛,有程增寿的《逆光》,其中收入了他几年前创作的《完美的歌谣——致F》:

难以见你

但我依然可以感到幸福

那梦一般的纯粹

那画一般的古典

那水一般的温柔

那云一般的清馨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很旺盛

仿佛在预期我的宿命的无限地演绎

在广阔的树荫下是一片广阔的沙石地

我想象自己在那上面自由地嬉戏

我想象我们在那上面深情地歌唱

我想象着我们的游戏在花的顶端蔓延

我想象着自己的歌声在树的四周生长

从春天开始回忆

直到进入冬天的腹地

用我们的心底最热的血灌溉思念

让它灿烂成明年春天的树

开满今年的鲜花

让花儿散落满地

陪伴着那些无邪的孩子们度过最纯真的季节

等待着那些不幸的流浪者重拾最温馨的往事

想象着那些眷恋的有情人携带最朴素的芳香

如果我对韩园的诗歌有一点不满意,那就是都写得太沧桑,包括增寿的诗。但这一首不同,这是一首完美得令人叹息的歌谣,是一首山楂树般纯洁、浪漫的恋歌。我想增寿重新阅读这首诗也会感慨的,因为他说他不再也不敢写诗了,“根本的原因在于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通过诗歌这种文体以最佳的姿势表达我的所思了”。而我想,“根本的原因”是不是增寿的“赤子之心”已渐渐苍老了呢?如果是,一点也不奇怪,就如现在的我比十年前的我也苍老了。

所以,像泰戈尔那样的诗人是永远值得我们尊敬的,他所吟唱的如不老的童话,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诗歌留下多少痕迹。但是,一般的,诗歌属于青春、理想、激情,属于校园。

(本文系《韩山诗歌文丛》第二辑总序,完稿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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