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母亲的河
尧山壁
无论走到哪里,我身后总跟着一条河,它像一条带子结结实实系在游子身上。
这就是老家门前那条小河,在县地图上只是条断断续续的蓝线,乡亲们都叫它泥洋河。
我记事时,泥洋河已经变成了一条干河,可乡亲们都说,它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入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乡亲们还说,这条河与我家最有缘分,西来之后特意拐了个弯儿,贴近我家门口。抗日战争开始,父亲在上游打仗,常常顺水漂来一些酸枣叶子,柿树叶子,细心的母亲在河边看到了,就猜出是他鞋穿破了,烟叶断了,打点停当,托交通员拐弯抹角送去。父亲在下游打仗,偶尔在河边看到顺水漂来的麻秸杆儿,蔓菁缨儿,就理解奶奶结实,孩子平安,从而放心地去参加战斗。
后来,父亲一次回村执行任务,被敌人包围了。敌人捆绑了十几名乡亲,要他们交出父亲,否则杀头在即。父亲为了解救乡亲,引开敌人,毅然冲出村来,跳进小河,快游到对岸时,突然中弹沉下去了,鲜血染红了河水。那一年泥洋河发了特大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上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绵绵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
说也奇怪,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变化,冀南三年无雨,赤地千里。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泪水流尽了,一个正值芳龄的妻子失去了雨露滋润,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失去了阳光恩泽,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一座石桥。妻子渴望丈夫归来,常常站在河边凝望。可是逝去的人回不来了,逝去的水回不来了。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
敌人扬言要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母子,好心的亲友,劝母亲跳出火坑,往前迈一步,那就是改嫁。狠心的族人,为了甩掉包袱,多得一份家产,变卖了属于我们名下的二亩水地,那是绝人后路。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夜行晓宿,沿街乞讨,多少人看母亲怀抱瘦不成形的我,摇头叹息:“这孩子好难成人呵。”有一天,飘着雪花、母亲迷了路,摸进一个村子,一打听是金提店,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的地方。母亲犯了忌讳,紧紧抱着我一口气跑出十八里,来到了泥洋河边,扑倒在地恸哭起来:“我的人呵,不管千辛万苦,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交给你呀。”
在那人吃人的年月,孤儿寡母生存下去谈何容易!剩下的二亩碱地成为我们母子的命根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难死也不求人,耕耩锄耪全是自己来,比别人多下三倍的辛苦,而只得别人三分之一的收成。三五斗粮食哪里够糊口,逢秋过麦,背起我到东泊里拾庄稼,有一年沿河到十里外的东泊拾麦子,母亲把我安放在树荫凉里,自己去拾麦子。母亲只顾拾呀拾,拾了很多,忘记了树荫下的我。等想起跑回来,树荫早转过去几尺远,我被晒在太阳地里,六月的太阳很毒,把我晒成了一根红萝卜。不知哭了多久,哭累睡着了,泪水都蒸发干了,剩下满脸横七竖八的盐霜道道。回家路上,母亲后边背着麦子,前边抱着孩子,沿着泥洋河走,越走越重,哪个也舍不得扔。一步一步挪呀,十里路足足挪了两个时辰,泥洋河滩留下她深深的脚印,到家都鸡叫头遍了。
好不容易把我养大成人,母亲送我去尧山上中学,去邢台上高中,去天津上大学,每次我都是沿泥洋河走的,每次母亲都是站在村边那座石桥上,望着我越走越远了。
大学毕业了,本来确定我留在天津工作。天津是九河下潮,有宽阔的海河,还靠近渤海。但是我心里只有一条泥洋河,三次申请回乡工作,批不准就要求“拥军优待”。我终于回来了,可以经常回到泥洋河边,可以经常安慰母亲了。可是好景不长,三年之后,省里又要调我回天津,又是搞专业创作,在别人是求之不得,可我千方百计推辞,理由是照顾母亲。组织部门真下功夫,专门去找了我母亲。母亲一听大为生气,第一次见她对我那样发火,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养鸟为飞,娘好不容易把你养大,可不是为了关在笼子里,娘需要你,国家更需要你,为了我耽误了前程,你死去的爹会埋怨我鼠目寸光。”
我又依依惜别泥洋河,回到了省城。二十五、六岁了,我还没有搞过对象,除了想搞一番事业外,我太感激母亲了,不愿意把心里的爱做第二次分配。“文革”开始,我被当做修正主义苗子批判,事业无望了,架不住母亲再三相劝,我草草地结了婚,生了个男孩。不久,我和爱人又都进了学习班、干校,母亲又把我的第二代抱回老家抚养。这孩子又是在泥洋河边长大的,他很乖,天天跟着奶奶在河边玩耍,端着小木枪在桥上走来走去,保卫爷爷。老年人喜欢隔辈人,比当年疼我还疼她的孙子。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不忍心把他领回来,怕伤了奶奶的心。可是村里教育确实糟糕,会耽误孩子的一生,无异又是一次郭巨埋儿的愚孝。我反复考虑了好多天,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用三岁的女儿把她哥哥换回来。妻子是个明白人,掉了两次泪终于答应了。可是转眼间,女儿上学的年龄又到了,我无计可施了,终日愁眉不展。又是妻子亲自跑回去,左说右劝,把母亲接到省城,还把父亲的烈士证书带来挂在墙上,让她天天看着。
一辈子孤苦伶仃,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终于享受到天伦之乐。看着进进出出的儿子、媳妇,戏戏闹闹的孙子孙女,她确实高兴。妻子悄悄地说:“看他奶奶发福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还哼两句歌什么的。”我知道,那不是歌,是一种叫做秧歌的地方戏,我从小听惯了的。母亲是苦命人,也只会哼几句苦戏,什么《秦雪梅吊孝》、《三娘教子》、《卷席筒》之类。过去是伤心时以歌当哭的,现在心情不同了,常常哼走了调儿。
住满了一个月,母亲的情绪发生了变化,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的杨树出神,有时还拣回几片杨树叶子来。妻子说她奶奶饭量小了,皱纹又多起来,琢磨是哪儿惹老人家不痛快。一家三代人生活习惯不同,难免勺子碰锅沿。比如母亲常常埋怨,炒一顿菜放的油够她在家吃一个月的。扔掉的菜帮儿她捡回来包了团子,孩子们嫌没味儿。花四、五百元买那电视干啥?还不如帮你舅舅盖房子,人家过去周济过咱……我知道都不是的。母亲是个开通人,过去的事不放在心上,她的心又回到家乡,回到泥洋河边了,那石桥才是父亲实实在在的烈士证书。她老人家住在四楼,上学上班的都走了。没有婶子大娘串门说话,怕要憋闷坏了。一天我下班回来,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马路边上,不管车水马龙,自己在那儿打盹儿,我的心颤动了,终于同意放她回去,回她的泥洋河去了。
母亲走了以后,我放心不下,那条泥洋河整天魂牵梦绕地往回拽我。一天,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一下汽车,我愣住了,生我养我的村庄,生我养我的泥洋河呢?眼前一片树林挡住了视线。我紧走几步,绿树丛中一座石桥,正是父亲的桥呵。树的两边该是泥洋河了,现在绿荫遮天。白沙变成了沃土。一棵棵白杨都有大碗口粗,横竖成行,整整齐齐,挤满了河道,形成了一条防风护村的林带。多年没回来,村里出了能人,有如此高明的心计,真要感谢他呵。正赞叹间,迎面走来一位老人,是我远房伯伯,笑眯眯地说:“愣什么,你猜这树都是谁栽的?是你娘呵,再没有比她对这条河琢磨得透了。那几年县里发给她的抚恤金全都买成了树秧,一棵棵亲手栽,横平竖直,用绳子拉,像纳鞋底一样认真。树苗发芽,一天天守在河边,提防猪羊,哄不懂事的孩子,真比小时候带你们还操心呐。”
我眼睛发热,血往上涌,三步两步跑进家里,大喊一声:“娘!”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忙跑过来,接过背包问寒问暖,忙吃忙喝。她正戴着花镜给一个婴儿扎针,只是停下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笑笑,又扎起来。被扎的孩子哇哇哭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给孩子扎针治病,是姥姥家祖传,用妇女做活的针,按穴位挑筋放血,配以不同药面。我小时候头疼脑热,没少领略过母亲的针法。我凑上跟前,喃喃地说:“都啥时候了,还扎这土针,当心感染了。”母亲拿针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是中医针灸用的银针,一手还捏着酒精棉球。不等母亲开口,候诊的女人们,认识不认识的,朝我说开了。这个说:“你娘的手艺可神了,看孩子老经验,大病小灾都能扎好。不收钱不收礼,积福行好哩。”那个说:“可不能叫你娘走了,咱这一方人离不开她。上次走了一个月,村里好像塌了天,天天有人砸你家的门。你是公家人可不能只顾自呀。二婶子不光是你家孩子的奶奶,还是全村孩子的奶奶哩。”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她们更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一次母亲感冒,全村家家都来看望,供销社的罐头、点心都脱销了。可母亲又舍不得吃,和药面一起分给看病的孩子们。
饭后,母亲的义务诊所还是门庭若市,顾不上跟我说话,我一个人溜出门来,钻进林带。树下三五成群的娃正在戏闹,我贪婪地欣赏着这自己不曾有过的幸福童年。枝头鸟儿们叽叽喳喳唱着悦耳的歌,呼唤我心灵深处对人生的种种感受。我真的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儿飞回到诞生的树上,飞翔在熟悉的林中,禁不住要叽叽喳喳地唱呵。
母亲看来不会再走了,也好,人各有志,让她永远生活在泥洋河边,生活在石桥边,生活在父亲身边吧。她的根在这里,她的土壤在这里,她的苦乐在这里,她的天地在这里。我了解母亲,支撑她艰难一生的力量决不能用贞节二字概括,而是一种生活的信仰,人格的力量,不是么,她养育了我和我的孩子,如今又把爱做了第三次分配,把爱撒向了人间。
几天后我走了,带走了一条河,一条绿色的河,一条母亲的河。它的波涛时时注入我的体内,冲动心的轮机,我的眼睛比过去亮了。
[鉴赏]
尧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尧人。主要作品有诗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亲的河》等。
《母亲的河》是一篇意境优美、情感真挚的散文,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泥洋河为线索,将母亲大半生的重要生活片断贯连起来,勾勒了母亲无私奉献的闪光的人生经历,表达了对一位真正的母亲由衷的赞美与敬爱之情。
全文作者都以小河为线索,层层地将故事情节展开。记叙了母亲帮父亲打日冠、“养育我和我的孩子”、“把爱撒向人间”的奉献的一生。在作者笔下,泥洋河既是起兴之物,又是作喻之体,借以托物言志。通过记述小河对一方土地的滋润和小河的涨洪与干涸,白沙变沃土的变化喻写母亲崇高的人格和她痛苦与欢乐。
泥洋河是一条母亲情之所系思之所牵的小河。父亲打仗时,这条小河是他们夫妻俩传递情讯的使者,父亲为救乡亲而牺牲又把鲜血融在了河水里,“乡亲们盼望英雄归来,在河上搭了一座石桥”。母亲常常站在河边凝望,母亲不肯离开这条小河。“她的根在这里,她的苦在这里,她的天地在这里。”父亲血染河水的那年,泥洋河发了特大的洪水,“大水涌进村子,涌进院落,涌向乡亲们心头。天连阴不晴,雨下个不停,乡亲们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悲恸的思潮。”第二年泥洋河奇迹般地水断了,河干了,河床露出冷漠的白沙。这实际上是自然气候的变化,“可乡亲们都说那是母亲的泪水流尽了,……母亲心灰意冷了,曾经是芳草如茵的心田与河床一起变成了沙漠。”“干干的河床,冷漠的河道是母亲也是故乡土地上永远弥合不了的一道伤痕啊!”文章通过写母亲对小河的眷念,表现了她对父亲的深厚感情。
泥洋河是母亲的象征,是母亲一生无私奉献的写照。泥洋河“曾经是一条水源丰富、四季长流的河。它西出太行山,东入大陆泽。虽然全程不足百里,也不能行船,可它乳汁般的河水浇灌了一方土地,养育了一方百姓。”母亲也像泥洋河一样用自己的乳汁和血汗养育了革命者的后代,并“把爱撒向人间”。“我”把她接到城里,但一辈子孤苦伶仃,受尽人间苦难的母亲第一次得享天伦之乐,她却呆不住。回村把“那年县里发给她的抚恤金全部买成了树秧,一棵棵亲手栽,横平竖直,用绳子拉,象纳鞋底一样认真。树苗发芽,一天天守在河边,提防猪羊,哄不懂得事的孩子。”她以一位老人的绵薄之力竟然建造了一条绿荫遮天的防风护林带!文章托物言志,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奉献精神和崇高的人格的赞扬之情。
这篇文章颇具特点,主要表现在托物言志借物抒情的方面。在这篇文章中,作者巧妙地将景物与人物、景物与情感融为一体,营造出优美的意境,抒发了作者朴实而浓烈的感情,令读者感动不已。
理发的悲喜剧
尧山壁
理发,虽然对于一般人像吃饭穿衣一样习以为常,可是对于我,却有着极不平常的经历,是一出多幕的悲喜剧。每次理发,它总在我头脑中重演一次,过一次电影。
理发,在我的故乡叫剃头,我从小就怕。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极为偏僻的乡村度过的,方圆几十里也没有一个剃头铺,只有逢年过节才偶尔见到一个走村串户的剃头挑子。俗话说剃头挑子一头热,一边是凳子,一边是火盆。乡下人不大讲卫生,一盆水能洗几个、十几个头,最后剩下一盆浑汤,一盆底子黑泥。就这样,一般庄户人也很少舍得找剃头把式,因为剃一次头要花两三升高粱的价钱,大多数人没那份福气。通常是一道街伙用一把剃头刀,剃头刀利用率越高,钢刃消耗越快,最后是一把钝铁片子在脑袋上割锯。大人尚且龇牙咧嘴难以忍受,何况娇嫩的孩子们。尤其是我,每剃一次头像上一次杀锅一样,嚎叫半天,所以总是长发披头。母亲心疼我上火,特别是夏天捂一头痱子,便用做活儿的剪子给我铰,结果青一块白一块,别人笑话我是花狸虎,我再不让铰了。母亲又卖了半个土布,买了一把剃头刀,学着给我剃头。每一次都是连吓唬带哄,把我摁到凳子上,眼前摆好瓜果梨桃,不剃完不准吃。我是含着眼泪吃的,母亲花的代价也很大,都是嘴上省出来的。在我们家乡一带,农民一年到头吃子窝窝,就是用高粱做粉条,去了淀粉,剩下的子捏成窝窝,口涩不算,还硬实似铁。我每剃一次头,锅里就少几个窝窝头。
直到在镇子上高小,我的头还是回去母亲剃。那时城市里的分头、背头才开始流传到农村。同班的学生大部分留起了分头,可我都当了班长,头上还顶着个“茶壶盖儿”。那是农村儿童一种古老的发式,像电影《少林小子》那帮孩子那样,脑袋周围剃光,脖子后头剪一绺“九十毛”,头顶上留巴掌大一块桃形长发,像女人的刘海儿一样搭拉在脑门,据说桃形取寿的意思,是为了孩子成人,一般都从胎毛留到八九岁,又叫“桃儿”。而且母亲连我们的乳名也叫老桃。小时候,我爱我的桃儿,母亲常常把它梳成朝天一炷香,还扎上红头绳,插上一朵野花。长大了,我不喜欢它了,越看人家头上的头发越精神,越看自己的桃儿越寒碜,哭闹着要把桃儿换成分头。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有一天我自己拿剪刀要剪掉它,这一下可犯了母亲的大忌讳。她像发了疯一样扑过来,夺了我手中的剪子,抱起我失声恸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
我头上的桃儿是母亲的命根子,根根头发都牵动着母亲那颗伤痕斑斑的心。
我是家里的独根苗。父亲是当地很出名的八路军连长,在我落生十四天时壮烈牺牲了。敌人扬言斩草除根,到处追捕我们母子。母亲抱着我东躲西藏,流浪四五个县,后来被抗日县政府收留,所以我襁褓里就跟着过游击生活,1942年环境残酷,寄养到舅父家里。母亲月子里饱经惊吓,没有奶水,我靠高粱糊糊喂大,又黄又瘦。母亲20多岁守寡,守着我这一根弱苗,生怕有个闪失,对不住父亲。一年到头苦扒苦业,连明彻夜纺花织布,维系我的生命。没办法就求救于迷信,作为精神支柱。从小相依为命,我也最爱我的母亲了。以后,我再也不敢触动自己头上一根毫毛了,那个桃儿就叫它长到老吧。
1952年暑假,我考上了隆尧省立中学。全班50名学生年岁相差很大,大的胡子拉茬,已经有了老婆孩子。小的鼻涕滴答,晚上还尿床。排起队来,由高而低,一条斜线。报起数来,有的瓮声瓮气,有的奶声奶气,好像风琴上一排琴键发出的不同音阶。懂事的大哥哥,淘气的小弟弟,相处得很好,其中也少不了青少年们特有的顽皮、戏闹。
开学半月以后,同学们戏闹的眼光集中到我头上的帽子了。我的帽子并不特别,是家做的紫花土布帽子。特别的是,我的帽子一天24小时总捂在头上。同学们好奇,冷不防地来摘,可我也机灵得很,双手抱头死死不放,就连晚上睡觉也保持着高度警惕。慢慢地,背后议论起来。有的猜我可能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有的猜可能是头上有秃疮,手脚收敛起来。过了几天,他们又私下研究起来,看我发育不像闺女,也不像秃子,两鬓搭拉下来的头发又黑又亮。
有一天,班长通知我去学生会理发室,说是要卫生大检查。不合格的大会批评。我忧心忡忡地跟在班长后面,来到一座八角亭改装的屋子里,扎下头再也抬不起来,心通通地跳,汗呼呼地冒,听门外嘁嘁喳喳有人议论。叫号到我了,班长扶我到椅子上坐下,我又下意识地双手抱起头来,麻脸的理发员眨了眨眼,说是歇一会儿,卷起旱烟抽起来。忽然,冷不丁从背后把我的帽子掀下来,看到了我这位中学生的奇怪的发式,大家愣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又从门外涌进来几个看稀罕的,羞得我无地自容。我迫不得已把头发的经历讲述了一遍。
中学里生活条件好多了,每月四元钱的伙食费,一天三顿小米干饭,每星期一顿白面馍馍,期末考试还杀了一头猪。这种生活对于吃糠咽菜长大的我,已经是天堂般的待遇了。回到家里,母亲看我又白又胖,活蹦乱跳,欣慰地端详了半天。觉得她的儿子进了国家的保险柜。在我再三要求下,母亲亲手剪掉我头上留了13年的茶壶盖儿,学着给我剪了个小平头。我自己也觉着长大了,把名字中的桃也改做了陶。
1962年我大学毕业,成为国家干部了。说不清是什么鬼使神差,诱惑我在天津进了一次理发馆,由于和平路上理发都排队,只有南京理发馆人少,我贸然进去了。女理发师见我一身家做土布衣服,大口罩上的双眉一蹙,嘀咕了几句,扭动着身子走了,换过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师傅。老师傅像修剪疯树一样大刀阔斧地夺枝打杈,然后问了我一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却胡里胡涂点了点头。这下子可麻烦了,又是吹风,又是上油。我更加不自然了,身上热乎乎地,头上直冒汗,害得老师傅不断地往我额头上、脖根上扑粉。看到镜子里的我,吹风机制造的波浪,发出亮光,还有一股呛鼻子的气味儿。眼前开始出现母亲的剃头刀、瓜果梨桃、子窝窝。我心里不安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慢慢地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理完发,我摸出五角钱,以为还得找回角儿八分。老师傅摇摇头伸出三个手指头,再补三角。八角钱,在当时是个让人心疼的数字。我懊丧极了,刚走出理发馆门,就用两手狠狠地把头发划拉乱了,把那位老师傅几十分钟精心制造的美完全破坏了。这时,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进理发馆了。
再往后,就是搞对象拍合影,爱人嫌我头发乱,要我理完发吹过风再照。我面带难色,这次毕竟不是中学时代了,我把自己有关理发的经历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像听故事一样入了迷,眼角里涌出了泪水。她不要我进理发馆了,说要是带着桃儿照才好呢。并且说,她要接母亲的班,把理发的事全包下。结婚以后,她果然首先买了一套双箭牌推子、剪子,学着给我理发。理发毕竟不是多么复杂的工艺,她很快学会了。效果不比街里甲级理发店差。同志们问我在哪儿理的,我有点自豪地说:家庭理发馆。
年过40,我的头发大概因为伤感太多,变得脆弱,未老先衰,一根根不辞而别。我一根白发也没有,只是头顶渐渐稀疏起来。还是贤妻心细,把我的发式改作更大的偏分,把左边的头发调动过来,借缕乌云掩秃山。这样的技术,高级理发馆也未必做得到。所以,在家中每理一次发,都觉得是一次享受。在机关的时候,每20天就要来理一次,说头发长了上火。可是出门两个月,也攒起来回家理。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心理。我的发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庭里制造的。
如今,我谢顶越来越历害。头顶上一个乳白色的桃儿渐渐显现,大有返老还童的意思。对于我,现实和童年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
[鉴赏]
尧山壁(1939~),原名秦陶彬,河北隆尧人。主要著作有诗集《山水新歌》、《渡江曲》、《金翅歌》,散文集《母亲的河》等。
一把剃头刀,一条勤俭路!
尧山壁的《理发的悲喜剧》,理出了无限的辛酸;理出了中华民族的一段悲哀;理出了新中国成立后的幸福!立意新奇,真是妙不可言。
一把剃头刀,可见旧中国的广大农村愚昧和贫困结伴而行;一把双剪牌的剪子,却又把新中国的进步和幸福连在一起。从刀子到剪子,理发工具有很大的变化,让家里人理发的老传统非但没有变,而且还“觉着是一种享受。”
社会上,许多人的生活富裕起来了,环境变了,发式衣式也讲究起来了,这是人之常情,无可非议。可是,“我”仍旧习惯让家里人理发,从母亲到贤妻都是如此,而且“在家中每理一次发,都觉着是一种享受。”甚至“出门两个月,也要攒起来回家理。”这种从母亲手上养成而后传下来的习惯,在一篇文学作品里出现,所喻何谓呢?如果说,那仅仅是一种个人生活习惯的描写,岂不太滑稽了吗?这么一问,脑海里突然跳出“勤俭持家”四个大字来,又使我连锁反应地想到“勤俭建国,勤俭办一切事业”来,令我如得真经一般,这才大彻大悟了!
古云:“痛定思痛,必有训焉”。从旧中国走过来的老人,从三年困难时期走过来的中青年人,一切从艰苦生活中成长起来的人,都不会因生活富裕而忘了过去的苦日子,俗话说得好,“有钱常想无钱日,莫待无钱想有钱”,不是许多人都领略过的教训吗?
文章最后说:“多年来形成的一种习惯,一种心理。我的发式,我的美,是命中注定要在家里制造的。”这种别开生面的巧言昭示,可谓用心良苦啊。掩卷闭目思之,可谓当今不可多得的喻世明言。
第二次考试
何为
著名的声乐专家苏林教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这次参加考试的二百多名合唱训练班学生中间,有一个二十岁的女生陈伊玲,初试时的成绩十分优异:声乐、视唱、练耳和乐理等课目都列入优等,尤其是她的音色美丽和音域宽广令人赞叹。而复试时却使人大失所望。苏林教授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中间不少是有国际声誉的,但这样年青而又有才华的学生却还是第一个,这样的事情也还是第一次碰到。
那次公开的考试是在那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举行的。当陈伊玲镇静地站在考试委员会里几位有名的声乐专家面前,唱完了冼星海的那支有名的《二月里来》,门外窗外挤挤挨挨的都站满了人,甚至连不带任何表情的教授们也不免暗暗递了个眼色。按照规定,应试者还要唱一支外国歌曲,她演唱了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中的咏叹调“有一个良辰佳日”,以她灿烂的音色和深沉的理解惊动四座,一向以要求严格闻名的苏林教授也不由颔首表示赞许,在他严峻的眼光下,隐藏着一丝微笑。大家都默无一言地注视陈伊玲:嫩绿色的绒线上衣,一条贴身的咖啡色西裤,宛如春天早晨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众目睽睽下,这个本来笑容自若的姑娘也不禁微微困惑了。
复试是在一星期后举行的。录取与否都取决于此。这时将决定一个人终生的事业。经过初试这一关,剩下的人现在已是寥寥无几;而复试将是各方面更其严格的要求下进行的。本市有名的音乐界人士都到了。这些考试委员和旁听者在评选时几乎都带着苛刻的挑剔神气。但是全体对陈伊玲都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
谁知道事实却出乎意料之外。陈伊玲是参加复试的最后一个人,唱的还是那两支歌,可是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听起来前后判若两人。是因为怯场、心慌,还是由于身体不适,影响声音?人们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在座的人面面相觑,大家带着询问和疑惑的眼光举目望她。虽然她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困倦,一双聪颖的眼睛显得黯然无神,那顽皮的嘴角也流露出一种无可诉说的焦急,可是就整个看来,她通体是明朗的,坦率的,可以使人信任的;仅仅只因为一点意外的事故使她遭受挫折,而这正是人们感到不解之处。她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于是飘然走了。
苏林教授显然是大为生气了。他从来认为,要做一个真正为人民所爱戴的艺术家,首先要做一个各方面都能成为表率的人,一个高尚的人!歌唱家又何尝能例外!可是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有成就的歌唱家!他生气地侧过头去望向窗外。这个城市刚刚受到一次今年最严重的台风的袭击,窗外断枝残叶狼藉满地,整排竹篱委身在满是积水的地上,一片惨淡的景象。
考试委员会对陈伊玲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从两次考试可以看出陈伊玲的声音极不稳固,不扎实,很难造就;另一种则认为给她机会,让她再试一次。苏林教授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觉得重要的是为什么造成她先后两次声音悬殊的根本原因,如果问题在于她对事业和生活的态度,尽管声音的禀赋再好,也不能录取她!这是一切条件中的首要条件!
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苏林教授从秘书那里取去了陈伊玲的报名单,在填着地址的那一栏上,他用红铅笔划了一条粗线。表格上的那张报名照片是一张叫人喜欢的脸,小而好看的嘴,明快单纯的眼睛,笑起来鼻翼稍稍皱起的鼻子,这一切都像是在提醒那位有名的声乐专家,不能用任何简单的方式对待一个人——一个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至少眼前这个姑娘的某些具体情况是这张简单的表格上所看不到的。如果这一次落选了,也许这个人终其一生就和音乐分手了。她的天才可能从此就被埋没。而作为一个以培养学生为责任的音乐教授,情况如果是这样,那他是绝对不能原谅自己的。
第二天,苏林教授乘早上第一班电车出发。根据报名单上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在杨树浦的那条僻静的马路,进了弄堂,蓦地不由吃了一惊。
那弄堂里有些墙垣都已倾塌,烧焦的栋梁呈现一片可怕的黑色,断瓦残垣中间时或露出枯黄的破布碎片,所有这些说明了这条弄堂不仅受到台风破坏,而且显然发生过火灾。就在这灾区的瓦砾场上,有些人大清早就在忙碌着张罗。
苏林教授手持纸条,不知从何处找起,忽然听见对屋的楼窗上,有一个孩子有事没事地张口叫着:
“咪——咿——咿——咿——,吗——啊——啊——啊——”仿佛歌唱家在练声的样子。苏林教授不禁为之微笑,他猜对了,那孩子敢情就是陈伊玲的弟弟,正在若有其事地学着他姊姊练声的姿势呢。
从孩子口里知道:他的姊姊是个转业军人,从文工团回来的,到上海后就被分配到工厂里担任行政工作。她是个青年团员,——一个积极而热心的人,不管厂里也好,里弄也好,有事找陈伊玲准没有错!还是在二三天前,这里附近因为台风而造成电线走火,好多人家流离失所,陈伊玲就为了安置灾民,忙得整夜没有睡,终于影响了嗓子。第二天刚好是她去复试的日子,她说声“糟糕”,还是去参加考试了。
这就是全部经过。
“瞧,她还在那儿忙着哪!”孩子向窗外扬了扬手说,“我叫她!我去叫她!”
“不。只要告诉你姊姊:她的第二次考试已经录取了!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不是吗?我几乎犯了一个错误!”
苏林教授从陈伊玲家里出来,走得很快。是的,这天早晨有什么使人感动的东西充溢在他胸口,他想赶紧回去把他发现的这个音乐学生和她的故事告诉每一个人。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擅长散文的写作,主要作品有《第二次考试》、《织绵集》、《临窗集》等。
这篇作品写的是陈伊玲报考合唱训练班的故事,引出桃李满天下的苏林教授有生第一次碰得一个学生初试“成绩十分优异”,复试“却使人大失所望”的这一怪事,并以此为悬念,展开下文生动曲折、波澜起伏的情节。
陈伊玲初试成绩优异,惊动四座,连那位平常要求严格的苏林教授也“颔首表示赞许”。通过第一次考试,大家都有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此时作者的笔已提至云端。下一段写复试时,陈伊玲“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大家顿起疑窦,“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经过调查,苏林教授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在复试的前一天,陈伊玲为了救灾忙得整夜没睡,因而影响了嗓子。苏林教授深受感动,当即决定录取她。作者写苏教授始而“不由颔首表示赞许”,继而“大为生气”,最后决定录取。整个过程波澜迭起,曲折多变。作者之笔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升到高峰。读者带着悬念,被作者牵入文中。使读者的心随着作者之笔的起落而变化。
写陈伊玲第二次考试,是全文的中心,在这里作者直接点题,意味深长。第二次考试不是初试的简单重复,它既“是一次声乐的考试,又是一次思想品质的考试”,这就是本文的艺术与精神的高处。文章正以此撼动人心,正以此解开读者的疑惑,有“卷雾出山楹”的艺术效果。陈伊玲初试与复试前后判若两人,这是一个转折,写陈伊玲的音乐才华转入低谷,而由此又荡开笔去写她的人格,由人们怀疑她“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慎重的地方”;由苏林教授断定她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由考试委员会的一部分人认为她“不扎实,很难造就”而写她如何初试与复试“判若两人”,从而写出了她人格上的完美。这“第二次考试”,已非纯碎之音乐考试了;而确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的那样:“这第二次考试是一次智慧与精神力量的考试,是一次对生活和事业态度的考试。”所以,苏林教授说:“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这里的“条件”有音乐的,也有人格上的。行文至此,陈伊玲的形象在读者面前站立起来了。
文章的构思与众不同,改变了其它文章一线贯穿全文的老套,推出双线结构的新方法。一方面写苏林教授为发现陈伊玲的才华而高兴,接着又不得不对她为何复试失常进行调查,最后查明真相决定录取她的曲折经历。另一方面写关于陈伊玲的故事——初试成绩优异,复试令人失望以及令人失望的原因,两条线索相辅相成,交相辉映。这样的写作方法有利于从多方面集中地表现主题。且使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
风雨醉翁亭
何为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21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10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玡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玡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旁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象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900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玡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玡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40,“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底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
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预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玡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玡山上,人称“琅砑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985年11月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早年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住上海《文汇报》记者,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辑,作协福建分会专业作家、作协福建分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等。
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写尽当年琅砑山之胜景,亦写尽醉翁亭游乐之光。而今何为一改欧阳修笔下风和日丽的醉翁亭,而写风雨中之醉翁亭,不独在追寻领略欧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亦在寻觅领略今日之新景,体味其中之况味。
这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散文。作者以游历次序为线索,以访古寻幽,抚今追昔,纵横全文。
作者先点明写此文的缘由起因,而后便开始信步寻觅醉翁亭之踪迹,一路上捡拾钩沉醉翁亭原貌。回溯当年醉翁亭来由。思绪在昔日与今时回环往复。周遭景物,信手拈来,辄有佳境,而一景一忆,捕捉着当时欧阳修的情致所在。历数今夕之变,今日的醉翁亭,已不是当年的孤亭,而是发展到九院十亭的一组建筑。这众多亭院门楣上的题字皆取自欧文,这就更生一层情趣,更能激发思古之情。山水犹在,古迹犹在,作者在游历中,已不是单纯地咏物抒情,寻幽访胜,而是将历史沧桑之慨写了出来。其中有欣慰有遗憾,欣慰的是新修古迹,再现历史原貌,使人生思古之幽情,并保存了优秀的古代文化遗产;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在荒唐野蛮的年代惨遭破坏。
作者一步一行,一景一吟,古今观照,今昔对比,写尽欧翁踪迹,写尽今日之醉翁亭。而作者追踪醉翁之情状,无非是在其“醉”“醒”之间作文章。文章第七段针对“醉翁九景”而指出:欧阳修虽辄说醉,其实他是十分清醒的,“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文章第十段却在游历完后于纵览琅玡山之层林幽谷时,豁然一悟,“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与第七段相辅相成,似乎才完成了对醉翁之境界的追觅与领悟。
文章语言纡徐有致,清新优美,颇能代表何为散文的风格。
山窗下
杨牧
记忆里有许多青山。
山涧的悠冷,瀑布的激越,手掌大的绿叶,粉颊似的红花。从一座深山走出来时那种失落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的怅惘,惟啼鸟知晓。有一天下楼,推开后院的纱门,迎头是一阵寒雨;那时我正想步行去校园听音乐会,管弦乐队来自北边的明尼斯达州,那晚的节目里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
像失落了什么,又像获得了什么。马路一片湿寒,雪溶了以后,春天正蹑足行来,西边的教堂正有人在唱诗,他们不知道在赞美什么。也许是赞美一千个湖泊,也许是赞美一万重青山,也许是哭泣,也许是平凡的忧郁而已。
有一次驱车东下去芝加哥,黄昏时分过一条小河,石桥下是蓊郁的树木,那时犹是秋深时节,红叶在暮光里罩着一重白雾;桥边立了一块木牌,写道“野狼河”,一份孤寂蛮荒的情调。等我从芝加哥回来的时候,重过“野狼河”,心里撞击的感觉却轻得多,我想是高更的几幅大溪地油画沉积得太深了——那一片酱红、棕黄,那一个个匍匐在地上祈祷,结网和收拾果子的土著,再怎么样也挥不开;我几乎忘了第一次经过“野狼河”时的恐惧和寂寥。生命原是可以改变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
那烟雨正像万重青山,像孩童时期憧憬的荒蛮,原始的风景,水波的谲幻。后来我几次听见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都很自然想到黑夜里的寒风,细雨,和院子里等待抽芽的两棵大榆树。
我现在来记述这些,来纪念一块土地。一年来的默想,使我觉悟到原来异乡风月,春秋,雨雪使我惊讶的,不仅是那种陌生的满足而已,而是对于另一块土地,另一段岁月的回忆和思念。这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初从一位剑桥毕业的英国先生读希腊悲剧那回事。那是有一年秋天,冷沁的上午,我们读到苏福克里士的“伊迪帕斯王”,当那位先生高声念到伊迪帕斯王自盲后的呼唤——啊命运,命运!——我仿佛是一刹那被造物拍醒,仿佛人类东西方千年历史的悲剧意识就在那一刹那间向我现身。现在我才了解,那原来也不是文学或古典的力量,那是记忆的力量,一切悲惨的想象确实在一瞬间被诗句剥得坦然,鲜血淋漓。最近再读希腊悲剧,感受便已经不同了。
这是失落了什么呢?抑是获得了什么呢?岁月和路程把心灵磨得苍老;思维和沉默把万重青山抹上一层白雾,盖上许多可怕的声响。有一位批评家说福克纳的小说是荒凉的,带着号角的音响。——其实生命整个都相当荒凉,都带着号角的音响。
而人的思想每分钟每秒钟都在错乱,都在转变;有时自以为定型了的浪涛的型式,也会像梦魇一般化为暴雨,像暴雨似地卷来。若是你曾经独自在家乡一条熟悉的山路里行走,若是你曾经被一片巨岩吸住了脚步,若是你曾经想过到深涧里去洗濯你的身体,若是你曾经为一片飘流在谷底的败叶悲悼,你驻足哀伤,忽然一场暴风,你逃到一个山洞里等待天晴——你若也曾经有过那种经验,你就会有一天突然在艺术和音乐和文学的领域里迷醉,越沉越深越觉得生命的充实和空虚。
生命的充实和空虚原是不容易说清楚的。冬天的时候,假期里,爱荷华城静极了,有一天中午,我在门口等一位教授接我去他家参加圣诞餐会。那时是十一点半,雪已经下了三个钟头,我推开门时,雪仍在下,街上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路上铺着一条厚棉絮,没有汽车,没有行人。雪无声地落,覆盖在一切物体上,小学校的体育场,河岸的树林,都静默得像死亡。我那时就说不出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自然万物的充实抑是自然万物的空虚。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一种静谧抑是另一种嘈杂——这正和我小时候看海一样。
你能够说大海是喧哗的吗?即使你站在沙滩上,你听见大海的喧哗吗?也许你什么也没听见,也许那隆隆的幻象只是你心灵的冲击,也许是爱的呼唤,也许是憧憬的翻腾……
当我第一次对一群人说“我来自东部的海滨”的时候,我觉得或许我的血液和大家都不一样,或许我的肤色和大家都不一样。直到最近,每当我告诉满座的外国人:“我来自台湾一个最低度开发的地区,小港口,不利耕种的乡野,斧斤不响的原始森林,贫穷的邻舍”,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也不知道心里填塞的是骄傲抑是哀伤,是充实抑是空虚。
我只知道记忆里有许多青山,通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不知道失落了或获得了什么。我不能不低回;始怜幽竹山窗外,不改清阴待我归。
[鉴赏]
杨牧(1904~)原名王靖献,笔名叶珊,台湾花莲人。有厚实的文化功底,在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著有《叶珊散文集》、译著有《中国现代诗英译选集》、评论集《传统的与现代的》以及英文著作《毛诗成语创考》等。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阳待我归。”山窗下,谲幻人生如诗如雾,纠缠着作者,也引起了人们许多的思索……。
作者开篇便谈,从深山走出来时有一种失落了什么和获得了什么的迷惘。这样一种感受我们似乎都体味过,但是却说不清。我们常常是见了青山的滴翠与迷幻便想着一头扑进去,扑进去了便赏玩于花鸟之间,激荡于岩瀑之中。待捧了满心的声色形意归来,便觉得丢失了许多许多。你能说得清丢失的是怎样一种期待,怎样一种幻想和怎样一种迷恋?这正如当我们怀着满心的好奇与期待扑进人生拼力击搏的时候,我们感到的是人生的充实,是一份收获;而当我们满身伤痕与鲜花,满心幸福与苦痛地反观人生,察看着我们自己的收获时,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与失落。
由于岁月的流失,人生经验的积淀,使作者终于悟出:“生命原是可以改变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生命在变,感觉在变。“变”是永恒的,普遍的。人生总是在不断地“失落”,又不断地“获得”。有“失落”,又有“获得”,这正是“变”的体现。人是不必在“失落”时悲叹“失意”的。
作者描述了那些山路漫步、巨岩停足、深涧濯身,伤怀败叶的情怀,并把他们与迷醉于艺术和音乐和文学领域中的感觉相类。感到一种充实和空虚。那是一种融于自然,物我合一的沉迷。当你感到无我之时,便感到一种空虚;当你感到自然万物皆为我时,又捕捉到了旷古的充实。
接着,作者又讲起了曾经絮雪覆盖圣诞之日。那是从万物的死寂之中感受到的生命的骚动。最深刻的便是去理解海,那又是嘈动之中的沉寂。这时你所感觉到的是生命的真实内涵与虚假外壳,重叠的幻景所给你的困惑又是一个关于生命是充实还是空虚的问题。所以,正如“失落”与“获得”相伴结,生命的“充实”和“空虚”,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要豁达开朗,不能作茧自缠。否则,就会自寻烦恼。
作者是个尘间缧紲中挣扎的凡人,也是个在梦想魇幻中畅游的诗人。生活之于他无不是触点,无不发灵感,无不兴对人生的思索。从对“失落”与“获得”、“空虚”与“充实”的辨悟中,可以感受到,在“怅惘”中隐含着作者对生命的热爱与追求。使读者感悟到:人要不断地去思想去感知去追索——人生也因而愈有所得,愈充实。
此文像一瓶陈年老酒,只要你细心地品味,就能感觉到她的香醇甘冽,后味无穷,总之“山窗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种只能意会,难以言讲的朦胧美。
荔枝蜜
杨朔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风,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一九六○年
[鉴赏]
杨朔(1913~1968),原名梅毓缙。山东蓬莱人。当代著名散文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亚洲日出》、《东风第一枝》、《海市》、《生命泉》、《杨朔散文选》;小说集《月黑夜》、《北黑线》、《三千里江山》;长篇小说《洗兵马》的上卷《风雨》;通迅特写集《鸭绿江南北》、《万古青春》等。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真实的情感为基础,从蜜蜂酿蜜这一生活中极为平常的事情中,开掘出潜藏其中的象征意蕴,赞颂了劳动人民勤奋不息地建设新生活的高尚品质。
由于作者的构思精巧,使文章结构上具有迭宕的美。
文章开篇吐出作者对蜜峰的反感:被螯之后,“每逢见到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这一笔,为后文的展开埋下了伏笔,随后,作者交待有幸尝到了荔枝蜜:“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香甜的荔枝蜜动摇了作者以往对蜜蜂的看法,于是,决定专程去拜访酿造这蜜的天使——蜜蜂。接着,作者果真去访问了“蜜峰大厦”,从此更了解蜜蜂的生活习惯:“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作者开始真正认识到蜜蜂的可贵之处,由反感到崇敬,对蜜蜂的感情从此彻底转变了。文章结尾时,写自己当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这一笔,与散文开头形成鲜明对照。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采用欲扬先抑的手法,深深抓住了读者的心,使读者的情感也随着作者的文思,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同时使读者感受到一种动态的美感。
作者在描写“蜜蜂大厦”的热闹场面时这样写道:“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来飞去,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这一句与文章后面,透过荔枝林看见农民正在插秧后发出的感慨,又是相互照应:“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突际也是在酿蜜……”。前一句,由酿蜜想到建设新生活,后一句又由建设新生活,联想到酿蜜,实际作者是在用蜜蜂酿蜜比喻劳动人民建设新生活。这两句话在文中相互呼应、配合,突出了作者的构思。
这种相应和的写作手法,突出了文章的主题,展示出作者构思的严密性。在形式上,使读者感受到对称的美感。
总之,这篇散文,以起伏的波澜,吸引读者,又以真挚的情感敲击着读者的心扉。读后耐人寻味。
茶花赋
杨朔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硃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辦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硃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一九六一年
[鉴赏]
这篇散文是托物言志,借物抒情之作。作者通过对云南昆明花事盛况的描写,借茶花美丽的姿质来表达作者对祖国母亲的眷念之情。
文章首先写昆明的春景花市,给茶花的出现作了很好的铺垫。随即,笔锋转向了茶花,好比电影的特写镜头对准茶花:华庭寺的那棵齐着廊檐一般高的茶花树“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在大理,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种品种的茶花争奇斗艳,人们会“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事”;“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
作者身处异国他乡时,就曾想用“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但是,这种期盼一直未能如愿。因为怎样表示祖国的风貌这个问题很抽象,难以把握。但杨朔在昆明观赏了茶花之后,生活触发了他,以实生虚,使他找到了“画出祖国面貌特色”的办法:“如果用最浓最艳的珠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这是文章的点睛之笔。作品写茶花的瑰丽姿质,写娇嫩鲜艳的“童子面茶花”,就是赞美我们春光永驻、欣欣向荣的社会主义祖国。
把感情渗透在景、事、理中,使景、事、理又统一在完美的艺术形式之中,这是散文创作中难度较大的一个问题。在这方面,《茶花赋》处理得也是颇为成功的。这主要表现在对育花人普之仁的描写和议论上。文章着重描写了花工的形象,他“满是茧子,沾着新鲜泥土”的手,“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失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作品通过普之仁的形象歌颂了普通劳动者,揭示了“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这一普通而又深刻的人生哲理。同时,作者还把他的感情融于议论之中:“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这样,作者就把他对创造美的人的感情,通过对普之仁的议论,全部渗透在景物、人物、情理之中,使景物、人物、情理三者自然溶为一体,花与人,外在美和内在的美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文章的结构精巧严密。全文以一幅画的设想开始,又以画的构思完成终结;以思念祖国开头,到找到了寄托思念之情的实物结束、首尾圆合。这篇散文开头有伏笔结尾有照应,做到开头引人入胜,结尾耐人寻味。
水乡茶居
杨羽仪
在广东水乡,茶居是一大特色。
每个村庄,百步之内,必有一茶居。这些茶居,不像广州的大茶楼,可容数百人:每一小“居”,约莫只容七八张四方桌,二十来个茶客。倘若人来多了,茶居主人也不心慌,临河水榭处,湾泊着三两画舫,每舫四椅一茶几,舫中品茶,也颇有味。
茶居的建筑古朴雅致,小巧玲珑,多是一大半临河,一小半倚着岸边。地板和河面留着一个涨落潮的落差位。近年的茶居在建筑上有较大的变化,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结构,也有砖木结构的,而我却偏好竹寮茶居。它用竹子做骨架,金字屋顶上,覆盖着蓑衣或松树皮,临河四周也是松树皮编成的女墙,可凭栏品茗,八面来风,即便三伏天,这茶居也是一片清凉的世界。
茶居的名字,旧时多用“发记茶居”、“昌源茶室”之类字号。现在,水乡人也讲斯文,常常可见“望江楼”、“临江茶室”、“清心茶座”等雅号。
旧时的水乡茶室,多备“一盅两件”。所谓“一盅”,便是一只铁嘴茶壶配一个瓦茶盅。壶里多放粗枝大叶,茶叶味涩而没有香气,仅可冲洗肠胃而已。所谓“两件”,多是粗糙的大件松糕、芋头糕、萝卜糕之类,虽然不怎样好吃,却也可以填肚子,干粗活的水乡人颇觉实惠。现时,水乡人品茗,是越来越讲究了。茶居里再也不见粗枝大叶,铁嘴壶也被淘汰,换上雪白的瓷壶。柜台上陈列着十多种名茶,洞庭君山、云南普洱、西湖龙井、英德红茶……偶有一两种大众化的,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红了。至于那“两件”,也绝非粗品,而时兴“干蒸烧卖”,“透明鲜虾饺”、“蛋黄鱼饼”、“牛肉精丸”之类,倘要填肚子,也很少吃糕,而多取“荷叶糯米鸡”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年月,因为《爱莲说》的作者是士大夫,于是“糯米鸡”外面的荷叶也被取消了,糯米饭中裹的也不是鸡肉而变成了猪肉,“糯米鸡”变成了“裸裸糯米猪”。现在,水乡茶居的糯米鸡,不但恢复了传统的荷叶包裹,而且糯米饭里头的确裹着鸡肉,还拌以虾米、冬菇、云耳等珍品,色香味均属上品,百啖不厌。
水乡人饮茶,又叫“叹”茶。那个“叹”字,是广州方言,含有“品味”和“享受”之意。不论“叹”早茶或晚茶,水乡人都把它作为一种享受。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褥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我认为“叹”茶的兴味,未必比酒淡些,它也可以达到“醺醺而不醉”的境界。
“叹”茶的特点是慢饮。倘在早晨,茶客半倚栏杆“叹”茶,是在欣赏小河如何揭去雾纱,露出俏美的真容么?瞧,两岸的番石榴、木瓜、杨桃果实,或浓或淡的香气,渗进小河里,迷朦、淡远的小河,便如倾翻了满河的香脂。也许,是看大小船只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摇撸扬帆来去,看榕荫、朝日及小鸟的飞鸣吧!倘在傍晚,日光落尽,云影无光,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的暮色里,船上人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不知不觉,皎月悄悄浸在小河里……此境此情,倘遇幽人雅士,固然为之倾倒,然而多是“卜佬”的茶客。他们“叹”茶,动辄一两个小时,有如牛的反当,也是一种细细品味——不是品味着食物,而是品味着生活。
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电台播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全都在“叹”茶中互相交换。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嗬嗬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无怪乎古时聊泉居士蒲松龄先生要在泉边开一小茶座,招呼过往客人,一边“叹”茶,一边收集可写《聊斋志异》的故事了。
在茶居里,也有独自埋下头,静静地读完一张《羊城晚报》的人,读着,读着,突然拍案而起,惊动四邻。他们评论着、叹息着、赞扬着……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正像水乡人的两道浓眉越来越舒展一样。茶客们“叹”着茶,便心碰心儿,谁个养了多少头奶牛,年产量多少;谁个治木瓜害虫有特效药,谁个万元户联合起来给穷队投资,帮助穷队改变落后面貌……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一桩桩事儿,就在“叹”茶中经过“斟盘”而“拍板”了。这时,茶客们的兴致更浓了,他们举起茶杯“碰”起杯来……
这样的“草草杯盘共一欢”,便是水乡生活中的诗。生活有了诗,“叹”茶也如吃酒,且比酒味更醇,而世间最好的酒肴,莫过于生活中的诗了。有了诗,桌上即使摆着盐渍鸡、炸禾花雀、炖水鱼、炸花生米等,也味同嚼蜡了。唯独那一盅茶,绝不可放弃,因为它也能“酿”出生活中的诗来。
月已阑珊,上下莹澈,茶居灯火的微茫,小河月影的皴皱,水气的奔驰,夜潮的拍岸,一座座小小茶居疑在醉乡中。一切都和心象相融合。我始觉这个“叹”字的功夫,颇如艺术的魅力,竟使人“渐醉”……
[鉴赏]
杨羽仪(1941~)广东人。著有散文集《古海里的北斗星》、《南风的微笑》等。他的散文在当代文坛上可谓是一花独秀,尤其是《水乡茶居》更是精品中的杰作。作者“从一个水乡的茶居品味生活的诗。”并通过水乡茶居这一小小的窗口,反映了社会变革的重大的主题。
众所周知,在我们这样一个古老而文明的国土上,喝茶品茶是一个家喻户晓、流传久远的习俗。宾客临门,酒余饭后,劳动之中之余,一杯芳香而馥郁的清茶是不可缺少的必需品。在这篇作品中,作者描摹水乡人喝茶的情形时,先写他们“叹”茶:不是喝酒,能至“醺醺而不醉”的境界;再写他们“叹”风景:倚栏远眺,小河笼纱、两岸果树、日出月坠、鸟飞云散,对此佳景,清茗在手,自然别有一番滋味;最后写他们“叹”生活:为农村政策的落实,为贫穷面貌的改变,为各种奇闻逸事,为事情的拍板成交,“草草杯盘共一欢”。这里作者采用动态的描写手法,主要表现的是水乡人的精神面貌,这会使人们读后感到可亲可信,人们可以自然而然的通过心灵,去体味变革的影响,这与“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篇散文的意境很美。作者把客观事物的细致刻划同自己主观感情的抒发紧密地结合起来,使所写之物不仅细腻,而且具有深厚的情致,充满诗意。作者在叙事时,信笔写来,随意点染,似乎很自然,不费什么力气,实际上却竟味隽永。茶居的外形和茶客的情态,在进入作品时,都已经过作者感情的过滤。比如:“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溽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这样的叙述,主观色彩是很浓的。这篇散文中所描绘出的优美的风景,别致的茶室,以及春风满面的品茶人,是如此的清新、欢悦、和谐,观之令人难忘。
这篇散文别开生面的重头戏,则是写人们在茶居品茶时所议论的话题,比如:“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但是,“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这样,通过茶居顾客们议题中心的变化,就说明了求实图变的改革春风吹遍了神洲大地,也吹进了小小的茶居和百姓的心田,人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对未来生活倾注了更大的热情……这样,社会变革这一深刻严肃的主题便在一杯茶水之中升腾起来,使读者在轻松的氛围中感受到作者的心曲。
这篇散文语言平易、自然。叙述时,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描写时,准确无误,形神兼备;抒情时,蕴籍含蓄,发自肺腑,从无空洞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