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朦胧悠远的弦外音

博雅导读丛书: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作者:孙玉石 主编


朦胧悠远的弦外音

——读沈尹默的《三弦》

一声三弦,回响了70个春秋……

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很注重画面与氛围的渲染。作者将意隐于境中,让意趣含蓄地流出。意思说得太白了也就没有了意境,沈尹默深谙此理。移入新诗的创作,就给他的作品带来了一种象征性与朦胧美。《月夜》这样,《三弦》也这样。

《三弦》发表于1918年8月的《新青年》第五卷第二号上,是最早出现的散文诗名篇之一,当时就为时人所称道传诵。但是,过去人们往往较多地注意这首诗驱遣安排文字的双声叠韵带来的音乐美,而很少有人对诗的内涵作出较为准确的解释。《三弦》有一层朦胧的面纱,接近它似乎很容易,又很困难。

诗的第一段是写景。情在景中隐现。一个夏日的中午,长街上直晒着“火一样的太阳”,它的炽热的光是“没法遮阑”的。诗人首先竭力渲染了“夏日炎炎似火烧”的境界。这境界太炽热了,遂引起人们的憎厌感与畏惧感。所以接着出现的情景是:静悄悄的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的影子,“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一丝悠悠吹来的风,可以吹动路旁杨树,却不能给人带来真正渴求的清凉。这是一个多么郁闷的夏日的正午啊!诗人写的是自然氛围。自然景物的画面,背后总有诗人情绪隐藏着。很难说清其中的意思,但却可以使你体味到令人窒息的时代与人生的氛围。人无法抗拒自然命运的安排。

诗的第二段写景也写人,情与景互相映衬。一个破落家庭的院子,已经没有往日的繁华,只剩下院子里无人管理的绿茸茸的细草,还在烈日下浮着“闪闪的金光”。从那“破大门”来看,这个家已经走到由盛而衰的尽头。那个“低低土墙”挡住的弹三弦的人,或许就是这个家庭的主人吧。他是出于悠闲,抑或出于伤感,或者出于预卜未来的命运,弹着那副或许也陈旧了的三弦。对于这个情与境,读者只能去猜想,得到一个模糊的境界,很难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作者笔下那个弹三弦的人,就是一个被模糊化了的符号。一段土墙挡住了人的面影,却隔不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这似乎在告诉人们,这个人也有无限心事。他在破落的家里,毕竟还可以避却那当头的炎日,来感叹自己的身世或预卜自己的未来,无论哪种心境,他大约还是个有家可归的闲适者吧。由此诗人转入了第三节。

一段低低的土墙,呈现了两个世界。土墙之内,有三弦鼓荡的声浪阵阵传来;土墙之外,一个破衣烂裳的老人抱着头“不声不响”。一个有声,一个无声;一个弹着三弦,一个抱头独坐;一个预卜着命运的未来,一个痛苦于贫穷的现在。在夏日炎炎的背景之下,两幅图画,两种人生,两个世界,而中间相隔的,只是“一段低低土墙”。有家可居的闲适者和无家可归的老年人,被这土墙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了。诗人只在作品中描绘了图景本身,没有道出自己写这首诗的用意,而这种“无限胸中事,尽在不言中”的写法,更增加了诗的深深的蕴味。你去想象吧:社会不平的人道主义的感慨?人生命运无法把握的呻吟?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距离感与隔膜感?……足够了。诗人没有给你固定的思想,但总还给你一个具有一定轮廓的画面。过多的猜想,就会失之偏远了。

《三弦》的耐人寻味处,就在于它在质朴的文字中求画外之意、弦外之音。含蓄的传统美学追求与西方象征诗的暗示在诗中冥冥地契合了。诗的画是清晰的,诗的情是朦胧的,真正达到了并非故弄玄虚,而是“似暗实明”,使人在思索之后有所领悟的境界。一个境界,暗示着一种情绪,或一个人生的真理。这首《三弦》区别于同一题材的浪漫主义作品的特色,主要就在这里。朱湘1925年写过一首《弹三弦的瞎子》,先写城市寂寥的初夜,三弦响过街中,用一种低抑的音调,疲惫地呻诉着微衷。这弹三弦的盲人,不知道自己前途是明是暗,也无法以单薄的衣裳抵抗寒气的侵袭。“他趁着心血尚微温,/弹出了颤呜的声浪”,末节是:

三弦抖动而呜咽,

哀鸣出游子的心胸。

无人见的暗里飘来,

无人见的飘入暗中。

这里虽也有人物与环境的描写,但都是较浅显地为了呈现“游子哀鸣”的呜咽这一主题,没有更深的隐藏,也没有构成具有更大暗示的意境。《三弦》则不同。诗人不是抒写胸臆,不是浅显的白描,而是以景物结构了一幅画面,一幅以院内的弹三弦者(没有出现)和墙外的老人为中心构成的炎夏的午景。没有点题,没有旁白,只是一种象征性很强的意境的构造、气氛的渲染,读起来却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耐人琢磨,意味深长,挣脱了传统的框架而进入以散文方式传达诗意的领域,新诗的表现力得到了更为柔韧的弹性。东西方诗歌在表现手法上的某些暗合与相通,在这里已经找到了踪影。

历来为人称道的是《三弦》的音乐美,主要是指双声叠韵的运用。这是一首纯然的现代散文诗,却是用了不少旧体诗词的音节方法来做的一个“最有效的”例子。胡适在具体阐发这个见解时说:“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看他第二段‘旁边’以下一长句中,旁边是双声;有一是双声;段,低,低,的,土,挡,弹,的,断,荡,的,十一个都是双声。这十一个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写三弦的声响,又把‘挡’、‘弹’、‘断’、‘荡’四个阳声的字和七个阴声的双声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参错夹用,更显出三弦的抑扬顿挫。”这里讲的双声,至于“静悄悄少人行路”、“悠悠风来”、“绿茸茸细草”、“闪闪的金光”、“低低的土墙”

等,这些叠词和修饰语的有意运用,也增强了这首诗的听觉美感效果。说《三弦》为新诗中利用旧诗词音节方法的一个成功尝试,是恰当的评论。

(孙玉石)

三弦

沈尹默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选自1918年8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2号)

  1. 胡适:《谈新诗》,《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303页,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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