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丰富的想象在这里开花
——读闻一多的《死水》
我总是想,如果中国新诗的园地中没有闻一多这一沟美丽的“死水”,人们会对往昔的诗歌产生怎样一种苍白之感呢!时间整整流逝60年了,《死水》闪放的异彩,依然明灭于多少读者的心坎。
《死水》的魅力,肯定来自诗人醇厚深沉的诗情。诗人闻一多唱出了或一时代青年人对现实绝望之后的痛苦心声。年青的浪漫主义诗人,曾怀抱着对“如花的祖国”的热情,从异国留学归来,进入一个思念故国的游子的心与眼的却是满目疮痍的民众和充满黑暗的现实,他遂发出绝望的呼号:“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声音里迸着血泪。诗人为民族、为祖国深沉的忧患,迅速凝聚在一个震人心弦的意象里:“一沟绝望的死水。”那个时代街头巷尾常见的生活景物,被发现了寄寓的诗意,诗人的灵感遂由此引爆了,诗人的诗情程度达到了饱和点,似乎碰一下就要爆炸了。他内心聚敛着一腔愤火,他让感情寄托于对一沟绝望的“死水”的诅咒。诗人任丰富的想象驰进了这个意象的世界之中,先是唱死水的凝滞,唱死水的肮脏,再唱死水的臭味,唱死水的沉寂,诅咒的感情隐藏在反讽的诗句背后。到了最后,诗人实在憋不住自己感情的激流,站出来说话了:“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丑恶是美的对立物。它既是一种自然现象的概括,又是诗人诅咒的象征性实体。诗人最后这一节浪漫主义常有的呼喊,因为诗情自身的深厚与真醇,唱出来的便是一曲悚动心弦的诅咒之歌。这歌声于冷峻之美里灌注一腔爱国主义的情感之火。其热恋的感情之真,绝望的痛苦之深,是当时的爱国篇什中所罕见的。
一首好诗,选择一个恰到好处的抒情视角至关重要。闻一多留美期间,曾攻读过英美浪漫派诗歌。直呼式的抒情是他的轻车熟路。《死水》里显然仍留有这一影响。同时,他接触的罗威尔、桑德堡等意象派诗人注重“意象的呈现”的美学原则,使他对原有的抒情模式有了自觉的突破和超越。《死水》因此并非纯然运用浪漫主义的方法,而是打着双重的审美的烙印。诗中使用的仍然是明喻法,把“丑恶”统治的现实“世界”比喻为一沟“绝望的死水”。围绕“死水”的肮脏、霉烂、寂寞,分章节展开了想象与情感的流动。最后仍以直抒胸臆的方法体现了对浪漫主义抒情模式的回归。但是诗人在整体上注重于对意象本身呈现作用的关注。他在抒情的主要段落尽量隐去了自己的感情而让意象“说话”,注意在明喻中尽量使用暗示与隐藏这一独特的视角,这样,他笔下的“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的“绝望的死水”,就不仅是对现实修饰作用的喻体,这个意象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厌恶的现实的象征实体。诗人的种种想象都围绕这个实体而展开:扔的破铜烂铁,会“绿成翡翠”,“锈出”“桃花”,“死水”“发酵”成“一沟绿酒”,那里飘满的“大珠”与“小珠”,会“被偷酒的花蚊咬破”。这沟绝望的死水,只有青蛙的叫声才能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寂。想象的世界在分体上并无深意,但在总体上却都强化了死水这一象征性的意象的否定性质。浪漫主义诗人笔下这些现代性的隐喻和象征,给这首《死水》的艺术带来了更大的蕴蓄量和隐藏度。
闻一多懂得西方现代诗的反讽方法和“以丑为美”的原则,他在《死水》中充分运用这些技巧和原则,并在他想象的世界中得到了统一。一沟丑恶的“死水”,被别出心裁地写得如此之美: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最丰富的想象在这里开花。波特莱尔、罗丹的“以丑为美”的原则,被进一步发挥应用了。诗人不仅写丑来传达否定性情感,而且把丑写得很美,美与丑的交织反差,造成了很新颖的艺术效果:越美人们越憎恶得强烈。诗人巧妙的创造形成了读者感情的逆反性;人们欣赏艺术世界的美,却更强化了憎恶现实世界的丑。
全诗追求音乐美、绘画美与建筑美的统一和谐,运用音尺、押韵、色彩感的意象,和匀称的诗行,达到构建现代格律诗的理想。诗人对这首诗的“三美”实践也甚为满意。全诗共五节,每节四行,每行为九言,各节大体均押abcb型的二四脚韵。各节的每行诗又以四音尺为主。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读起来颇富节奏的音乐感。在现代格律诗的探索中,《死水》可以视为新诗发展中的一块纪念碑。
(孙玉石)
死水
闻一多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选自《死水》,上海新月书店,19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