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披着情绪的花

博雅导读丛书: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作者:孙玉石 主编


披着情绪的花

——林徽因《静院》浅析

林徽因是30年代最有才华的女诗人之一。她创作的旺盛期正是现代主义诗潮猛烈冲击新月派诗美理论并使其近于崩溃瓦解的时期。尽管女诗人的一生并没有完全摆脱新月派观念准则的统辖,我们仍应看到,在她的很大一部分诗(尤其是30年代后半期的诗)中,内在结构感所带来的审美体验已经远远超过了表面字句抑扬顿挫给人的感染力,这表明诗人对诗歌形式的理解已经由肤浅的概念化向成熟的多元化演变和发展了。《静院》就是这些诗中的一首,它那充分散文化所带来的自由洒脱的风格与诗人写于30年代初的那些基本上体现了新月派风格的诗作(例如《笑》等)有了很大的不同。

《静院》写于1936年。此时的诗人住在北京,过着宁静而又清苦的学者生活。“静院”也就是诗人的居家。整首诗是在一种很寂寞、很清冷的情绪中写成的。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开首出现的“你”这个人称,也许只是一个借用的对言者,并非特指某一人。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借助这个“你”而凸现出来的抒情主体(也就是未曾点明的“我”)仿佛正在离离落落地向人们诉说着某一片氛围、某一种情绪:你说这深深的院子很美,然而你知道吗?——美是得来不易的。仅仅是这深院中的一掬静,到了夜晚,就有多少玄微的生命用自己的脉息和声响来构成这一片美的氛围:月亮圆合了又残缺了,小巷中的叫卖声近了又远了。这里出现了一种时序的迁移。在这一夜的时辰变幻之中,一直凝睇着世界的抒情主体仿佛要从细碎的夜籁中品出沧桑。主体的眼光转过老杨柳,又转过一道墙,随即出现了一个新的氛围:今天是初一吗?为什么有人在烧香?雾气纷散,弄得满院子离离落落的都是。这不一定是神仙走过带来的仙气,也许仅仅是迷惘,仅仅是一种情感,梦似的情感。这几句给这静院着实带来了一番愁绪,一缕忆旧之情。这里的香不是为了祈愿祷福而烧,而是怀旧的万千思绪的点燃。离离落落满院子的仿佛也不是什么香雾,而是一种情绪,一种实感化了但又更加缥缈的情绪。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暗中透一点灯火的窗槛外的世界也许并非实指,而仅仅是抒情主体的一种幻觉,它把对苍茫宇宙的玄微的质感知觉化了。这两句为上面飘出的忆的情绪构造了一个忽隐忽现、虚幻无定的外界氛围。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一并充满了神幻色彩。

我们可以看到,《静院》的第一节为我们引出了两条情绪线:一条是明线——此时此地深夜静院中万籁的动静;另一条是暗线(或可称为虚线),我们在那香雾中可以感觉到这一潜层的流动。而随后的第二节诗似乎集中到了第一条情绪线(明线)上抒情主体的倾诉。但那种幽暗,那种凄清,仿佛又是明暗双重经验支撑下的感悟。第二节的格调显然比第一节沉重得多,阴暗得多。“这掬静,院子深深的/——有人也叫它做情绪——”,这里出现了“情绪”这个词,它是整首诗的眼。“情绪”在林诗中是一个常见的或虚或实的意象,在这首诗里它的内涵更是显得高邈。这个本属抽象的东西已被知觉化了,让人想到似乎灵魂也会抽芽开花。院子的深,院子的静,是情绪;轻得没有声响,吹着凉的夜风,也是情绪。你可以把这个院子,连同院子中的千息万动,都视为情感,而不是什么实有的物质。然而它们又的确是客观的存在,断断续续地用自己的触角引发抒情主体浅层与深层的情愫。这里的抒情主体并没有以“我”的形态凸现,但我们时刻可以感受到有一个灵魂正与万籁俱寂的夜的氛围契合,宛如神明在倾听并深味着静谧中的一切声响与萌动。这夜,这静院,是流动着的生命。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象

寂寞在嘶声的喊!

这是抒情主体对自然界的纯粹的质感。黑夜中林立成排的屋脊,像耸立着的野兽的背,这个比喻结构的双方都是实体,但它们最终与嘶声喊着的寂寞这一个意象重叠,分不清虚实。寂寞的黑屋脊与黑屋脊般的寂寞都充满了理性与感性的双重吸摄力。与其说这是传统的情景交融手法,不如说是现代主义的意象结构——屋脊的意象不仅仅是情感表达的媒介,还是情感本身,是思绪万千的灵肉,充满了深层的精神体验,丰厚、浓重。出现在这里的寂寞,把诗的情绪提高了一层,还点明了诗眼——情绪是寂寞的情绪。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

斜斜的双树的影去支撑?

沉默的石阶这个意象也充满了情绪。多少层下去,或许是深渊,石阶的沉默预示着一种茫然无所措的境界。斜斜的栏杆不是真有的实物,或许只是作者虚幻中所加,而这个幻象又是由现实中的树影引起的。树影投在石阶上,似乎要去支撑一根并不存在的栏杆,这都是虚的。中心意象是那个“多少层下去,下去”的石阶,寂寞、阴森。

我们继续到第三节,发现格调转入恬淡,显得空灵轻清。两条情绪线中的暗线得以充分流露。“对了,角落里边/还得有人低着头脸。……”这里出现了一个人物形象——在角落里低着头的她(他)。这个人物也许就是整首诗中一直隐匿着的抒情主体的客观外化,也似乎就是诗人自己。这个幽恍的形象使我们意识到一种怀旧的情绪明显地开始在这蠕动的夜色里盘桓。会忘掉,会记起,会想,那不论;或者是——这些语词多少有点漫无伦次,显出主体思绪的迷乱、颠倒、错落,加重了忆旧的气氛。船去后的一片水,嘹亮的小曲子,粉黄的枝头花,这些都是过去的岁月反射回来的几个鲜明的影像,都十分渺小虚幻,但代表了一段历史。最后一句是无可奈何的慨叹——不是真的记不得谁了,而是一切都永远地逝去了。认错是失落感的体现,过去的岁月里总有某些片断让人追悔不已,错一步,也就迷失了一长段路。这是非常纤弱的情感。这一节的后半部分,是一段戏剧性情境,又宛如镜头的闪回,闪回到多少年前的一个夏夜(也许是秋夜,记不清了,这加重了记忆的久远感)。草地上指点着天和星星的人显然是成双的,他们描着影子,点头,笑,走,言谈举止中隐隐透出一点快活和恬静。那显然是很美妙的一个夜晚,与现实的黑屋脊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境界,是我们透过香雾看到的东西,年代久远,美妙非常,然而一去不复返。角落里的那个人,低着头闷想着的是这一段美丽,一抬头看见的是兽背似的黑屋脊,这是很鲜明的对比。整首诗的主体情绪在这里得以最自然地呈现:对寂寞虚空与那一段美妙的逝情的双重感悟。

诗的最后一节,两条情绪线合拢在一起,主题的呈现进入明朗阔大的高音区。“情绪”启迪了万籁,让已经逝去的、正在进行的、尚未到来的一切都活动起来,编织成一张“深沉的拢住天地”的“玄微的细网”:一切又归于深静,记忆的波澜业已平息,月光、星河、雪、萤虫,一切都隐去。然而夜是情绪,是进展的音乐,是流动着的生命体。轻轻地拆开那细网——现实和记忆交织而成的铺天盖地的思绪,你可以发现平静之下掩埋了多少纷纭,多少离乱,它深沉地拢住主体身内身外的双重天地,静谧的氛围中飘满了愁怨彷徨、细细密密的情绪。夜是宁静和骚扰的混合体,是现实和记忆交汇的那一瞬间。

《静院》是林徽因所有诗中写得最美、最哀怨、最隐微的一首,是诗人化身为抒情主体凝神观照这世界的产物。其中的情思有过分狭小、过分凄苦、过分纤弱的弊病,但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诗人心中那阔大渺茫的感觉的跳动。四个诗节是情绪的流动,整首诗宛如一朵披着情绪的花。

我们在文章的开首已经谈到,身为后期新月派诗人的林徽因,在诗歌观念上受到了现代主义的影响。她为数不多的诗章呈现出一种参差斑驳的风貌。《静院》一诗摒弃了浪漫主义的直线型抒情模式,还彻底摆脱了新月派音律的束缚,达到了充分散文化的效果。诗句间离离落落、参差不齐,抒情主体随意所至、絮絮道来,表面松散的结构实际上加强了诗的情感张力,这并非诗人早期诗作可以与之相比的。

我们在文中还谈到,《静院》中贯串了两条情绪线,一明一暗。明线在空间上拉开了思维的深广度,一草一木,一瓦一石,都围绕着主体情绪旋转舞动;暗线在时间上延长了情感的纵伸性,对渺茫逝情的追忆实际上成了驾驭整首诗的灵魂。两条线索交汇在一起,产生了诗意立体化的效果,这是充分散文化并超越出外在形式的诗所特具的魅力。另外,戏剧性情境的引入,更使诗的精神远离平面的文字,进入了立体化情绪的三维空间。我们还发现,《静院》的四个诗节之间构成了一种抑扬顿挫的结构美,它是由两条情绪线从合到分,再由分到更高一层的合的流动过程导致的。明线暗线忽隐忽现,也是一种交叉美和错落美。《静院》结构的这种完整性甚至使我们忘记了它文字上的某些幼稚拙劣之处,而为诗行中流露出来的那种素质所折服。

《静院》是一首颇具现代意味而又情绪丰厚盎然的自由诗作,充分显示了诗人的才气。

(黄心村)

静院

林徽因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象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象

寂寞在嘶声的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原载1936年4月12日《大公报·文艺》第1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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