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欲望将获得美丽之果实
——读李金发的《她》
李金发的爱情诗丰富多彩。不断变换抒情的视角,辅之以新颖的意象与美丽的譬喻,使这些题材相近的作品常常拓展出新的意境来。收在《微雨》中的《她》,就是表现爱情颇富新意的诗作。按诗的前后排列来看,《她》应写于1922年,作者刚刚22岁。
《她》呈现的是一幅错综的爱情画面。爱情的主述者仍然是诗人自己:“我”,被恋爱的女子不再是“你”,而改成“她”,这样更有利于主述者对于对象的描述,也更有利于让读者与“她”有一个距离,倾听“她”内心爱的倾诉。人称的转换为诗的抒情带来了更大的容量。
诗人爱情的展开是由远移近,由外在美到内心美,如电影摄像机的推移一般。诗人以步步移近的办法,给人一种十分热烈而优美的热恋的场景。你看,“她”简直像佛教中圣洁的观音女神,伸开了如初开的睡莲一般情感的手指,如鸟窠一般慈母的热烈之爱充满“她”的心怀,我们的两臂紧紧地拥抱着,“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腰带上还存留着夜晚的湿露,可见这静默的拥抱已经很久很久了。“她”是那么的怜爱、温柔与平和,这些爱的特性就如“她”永不离身的女仆一样。而有这些美德的“她”,正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最爱的,如同“死了再生的妹妹”一样,我们的命运如此紧密地连在一起了。“她”给我无限的慰藉、无上的幸福,“她”是超于“我”“一切烦闷”之上的灵魂的“钟声”,每当“我”走入孤独寂寞的“记忆”的“深谷”里,“她”就会唤醒“我”痛苦的“迷梦”。到这里为止,两节诗尽情地描绘了这爱情的女神——“她”与“我”热烈而温柔的情爱以及这爱带给自己心灵的温暖。
第三节诗到第四节诗,透过“我”的视角来写出“她”外貌和灵魂的美的统一。诗人选择了一个特定的背景来为自己的恋人造型:在蓝色的满天星斗的广大的空间下,“她”矗立着,半升在空中的月儿照在“她”洁白的面孔上,闪着一片银色的光芒,这美丽的超绝的“美满之月”在空中浮动,万点星光在“她”头发上闪烁。这一切真如神话中的图景。读起来确有“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寻”的感觉。接着,诗笔转向了一对恋人内心世界的交流:在这美好的爱的时光面前,时间静止了,灵魂栖息了,美好的感觉无尽止地延伸,也再没有更大的“希期”了。在这寂静的时刻里,两个恋人要分离了。“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就都像一曲美的音乐一样的声音对宁静的破坏,使“我”产生一种无言的宁静的痛苦。“呵,伊音乐化之声音,痛苦的女儿”一句诗,就是这个意思。这一节诗的最后四行,是恋人“她”对“我”在爱恋中的细语。“她”说,你去吧,在那遥远的世界的尽头处,你的爱的欲望将结出“美丽的果实”,你将戴着“理想”的“花冠”,在充满虫鸣与鲜花的小道上漫步。这是充满爱的柔情的声音,它像伊甸园中的夏娃对亚当的悄声细语。他们会编织自己理想的花冠,获得爱的“美丽的果实”。
诗人在这首诗里一反过去的方法,不是着力渲染“我”对被恋爱的女性的情感,而是写女性对“我”的爱的炽热。这样,“她”的美就显得更为动人,更具有倾注生命之价值。感情重心的转移把“她”的形象更丰满与立体化了。
诗最后的第五、六两节,进一步通过“她”对“我”的倾诉,强化了作者的抒情意图。两段话的意思是:你美丽多彩的思想,将生活在热烈的爱情中,在一种永生的空气里得到沉醉,在这种气氛中,你才能离开这布满万恶、羞愧与奴隶的现实,而完成你梦寐以求的“原始之梦想”,即自由的爱情或灵魂的升华。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爱。我将笑立在荷花生处之河畔,在炎夏的海潮上,我将如新月之美丽,当你以布满夜色的眼睛再度靠近我的时候,我所吻的将是你的灵魂。这是爱的誓语。即使我们分离了,即使我们的肉体死去了,我们的灵魂也将永远相爱。
诗中的“她”显然被诗人有意地神化了,似乎写的是爱之神而不是爱之人。这是为了表现灵肉冲突的思想。诗人以“睡莲”、“荷花”、“银色之面孔”、“如新月之美丽”、“长生的空气”等等,在人的神化与神的人化的朦胧色彩中,表达了一种诗人的理想:真正美丽的永生的爱情,应该是超越一切肉欲之上的人的灵魂的结合,是一种精神上平等的结合。这样,《她》就不单是真实爱的袒露,而是一种理想之爱的象征,诗中的“她”就是一种理想之爱的象征的载体,具有了超越现实生活层面的哲理的内涵。《她》不是一首纪实的浪漫主义诗篇,而是一首象征主义的作品,它的哲理的意义远超于现实的意义,就不难理解了。初读的时候,只感受它表面层次的意义,反复读了几遍之后,就觉得它包含了作者要表现的更隐蔽的内涵,这往往是读这类爱情诗的必经的过程。李金发说:“能够崇拜女性美的人,是有生命统一之快感的人。能够崇拜女性美的社会,就是较进化的社会”,“欧洲文学几于女性美的中坚……没有女性崇拜的人,其诗必做不好”。一种美的理想往往在创作实践中透露信息,或竭力体现。我觉得,说李金发的这首《她》体现了自己女性美崇拜的审美观,或者说“她”的形象是诗人这种审美观的形象的外化,恐怕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诗中理想的成分大大地超过了现实生活的成分。
诗人采用象征派诗的方法,模糊了语言的意义,使一些抒情意象具有朦胧的神秘色彩。“她”的呼唤永在“我”记忆中回响,诗人说:“她是一切烦闷以外之钟声,/每在记忆之深谷里唤我迷梦”;“她”的美丽的声音带给“我”分离的痛苦,诗人说:“呵,伊音乐化之声音,痛苦的女儿”;夜色中“你”再走近“我”身边,诗人说:“你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离开这可憎的现实完成“你”爱的梦想,诗人说:“完成你原始之梦想,/离开这万恶,羞愧与奴隶。”诗人力避明白直接的表述,追求隐蔽曲折的朦胧化效果,给人直觉的陌生感、新奇感,最后得到的是几倍于前者的审美享受。象征诗的神秘和朦胧不超过审美心理的负载量,就会在一定的限度内显示它独特的审美效果。爱如炎夏的海潮,这首《她》就如诗中所说的:“在炎夏的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不过这新月有淡云的飘浮,呈现一种朦胧的美。
(孙玉石)
她
李金发
情爱伸其指头,如既开之睡莲,
满怀是鸟窠里的慈母之热烈,
两臂尽其本能,深藏于裙裾之底,
腰带上存留着夜间之湿露。
怜悯,温柔与平和是她的女仆,
呵,世纪上余是最爱的,——如死了再生之妹妹。
她是一切烦闷以外之钟声,
每在记忆之深谷里唤我迷梦。
在蓝色之广大空间里:
月儿半升了,银色之面孔,
超绝之“美满”在空中摆动,
星光在毛发上灼闪,——如神话里之表现。
我与她觉得无尽止亦无希期,
在寂静里,她唇里略说一句话,
淡白的手细微地动作,
呵,伊音乐化之声音,痛苦的女儿。
伊说在世界之尽头处,
你的欲望将获得美丽之果实,
一切“理想”将为自己之花冠,
在虫鸣之小道上将行着步。
“你华彩之意识,生活在热烈里,
沉醉在一种长生之空气内,
完成你原始之梦想,
离开这万恶,羞愧与奴隶。”
“我将戾笑在荷花生处之河岸,
在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你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我所吻的是你之灵。”
(选自《微雨》,北京北新书局,1925年)
- 《女性美》,载1928年1月《美育》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