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年琐记

中国散文论坛:散文名家之讲演、评析及作品 作者:江力,琼虎主编


林非散文

林 非

林非,1931年生,江苏海门人,1955年冬季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学位研究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迄今已出版20余部著作,主编了多部典籍,学术论著有《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小说论稿》、《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治学沉思录》、《文学研究入门》、《鲁迅和中国文化》、《散文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鲁迅》等;散文作品有《访美归来》、《西游记和东游记》、《林非散文选》、《林非游记选》、《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林非卷》、《中国文学名家散文随笔保留作品集·林非卷》等;回忆录有《读书心态录》。

童年琐记

我对于父亲的情感,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绳结,说不清有多少依恋,也说不清有多少怨恨。

我永远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除夕之夜,父亲欢欢喜喜地抱着我,挤在小镇中央的人群里面,顶着冰凉的风,漫无目的地踱着大步。他从自己嘴里嘘出一阵阵的热气,想挡住冷风的袭击,温暖着我粉嫩的脸颊。他的左手紧紧地搂住我,却飞快地腾出右手,从口袋里摸出红红的爆竹,不知道怎么擦亮的火柴,真像是变魔术似的神速,竟在顷刻间点燃了引线,随着一阵咝咝的声响,爆竹像利箭似地飞上了天。我从未听到过这样贴近自己的轰响,不由得抬起小小的双手,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父亲扳开我的双手,闭住了冻得发紫的嘴唇,重重地吻着我的额头,乐呵呵地喊道:“什么都不要怕,做一个胆大包天的男子汉!”

“爹爹,我要做个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他的聪明和勇敢,赶紧放下手,紧紧搂住他肩膀,回想着私塾老师曾多次讲起过,《孟子》里所说的“大丈夫”,是那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人,很神往地向父亲起誓。

父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不住地吻着我脸颊说:“小孩子有志气。人活在世上,就得做财多气粗的大丈夫。只要发了财,天底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都行!”他仰起头,指点着幽暗的夜空,寻觅这影影绰绰的星辰。

我怀疑父亲的话儿说得不对,伏在他肩膀上说:“《孟子》里说的‘大丈夫’,不是这样子的。”

“小孩子懂什么孔子和孟子的?该听我的。”父亲有点儿愠怒了。

父亲确实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祖父十分严厉地逼着他继承家业,专攻中医,他毫不畏惧地拒绝了。也许是从小被娇纵的缘故,他总喜爱玩耍,还精于吃喝,这些自然都得要花费钱的,于是就忙忙碌碌地开办作坊和药铺,却又豪放不羁,耽于声色,还喜欢周济混在一起的伙伴,像这样大手大脚的,永远也积不下钱来,永远也做不成从天空里摘下星辰的发财梦,还一天天地亏空和财落下来,这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的。

我当时只留下这样的印象,父亲常常把朋友们邀请到家中,在小客厅里搓麻将牌,从白天直闹到黑夜,谁都不肯罢手,高声地叫嚷着,从嘴里喷出的烟雾,弥漫着整间屋子。有一天午后,父亲打开窗门,瞧见我在院子里种花,招呼我进屋去观看他们斗牌。我刚跨进小客厅,就被香烟的气味呛得直咳嗽,眼睛也睁不开了。父亲把我搂在怀里,指点我怎样赢牌,我却丝毫也看不明白牌面的标记,这呛人的烟雾,这嘈杂的喊声,都在催促着我赶快逃跑。

父亲又把自己的脖子伸出窗外,叫喊着厨子赶快给伙伴们做清炖团鱼吃。我也许是受到母亲的影响,真不喜欢他整日整夜地搓麻将,觉得这样实在太劳累了,而且吵吵嚷嚷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总是希望母亲跟他一起打牌玩儿,母亲每回都勉强坐下来玩几圈,就乏味地站起来。父亲伸出手想拉住她胳膊,她赶紧默默地躲开了。她从小在幽静和碧绿的田园里长大,还听着外祖父吟咏过多少诗词,她总是喜欢独自坐着,默默地倾听风声和雨声,默默地背诵那些像谜一样的句子,她不喜欢混杂在小镇上嘈杂的人群中间,她像是大自然里面孤寂的精灵, 她启示了我另一种生活的方式。

母亲缝好了衣衫,种完了花卉,就坐在沙发上休憩着,抚摸着我的额头,询问我老师教导的课程。当她听我说起有一位新派的女老师告诉大家跟客人晤面时,应该学会鞠躬或握手,代替作揖或磕头这种流行的习俗,就带着我前去拜访了。

她们谈得都很欢畅,母亲还仔细打量着她身穿的这套西服长裙,说是自己如果也有本领独立生活,该有多么好啊!说到这里时,母亲叹一口气告辞了,领着我往回家的路上走。她默默地站在桥头,许久地俯瞰着小河里流淌的漩涡,轻轻地摇着头,又紧紧地捏住我手掌,匆匆地走了起来,边走边跟我说:“你要用功念书,等初中毕业了,送你去上海读高中,别在这里住下去了!”

我不懂她这话里的含意,却早就感到了她心中的烦恼,为什么今天突然会倾泻出来呢?我很惊恐地点头答应了。

父亲还老在外面逗留,很少回到家里来,姐姐和哥哥都去上海求学或谋生了,只剩下我和母亲,迎接着每一个寂寞和黑暗的夜晚。父亲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我张望着母亲凄苦的脸色,不敢提出这充满了凶兆的疑问。偶然从一起玩儿的几个小伙伴口里,才知道父亲早已娶妾,在小镇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安置了一个舒适的窝。

“还不去看看你那标致的小妈妈!”一个顽皮的伙伴眨着眼,嘟着嘴,诡秘地向我笑着。

听着这讥讽的话儿,就像听到父亲在那除夕之夜,燃放爆竹的一声巨响,不过它只是让我掩上耳朵,在恐惧中含着欢快和钦佩的心情,而今天的这句话儿,却像半空里的霹雳,竟把我脆弱的心儿完全炸碎了。我走到母亲身边,拉住她胳膊,仔细打量她俊秀而又庄重的脸庞,瞧见她炯炯闪亮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忧伤的笑。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和善良的女人,为什么父亲会欺骗她,做出这样荒诞的事情呢?可是我不愿向她提起刚才听来的闲话。我隐约地觉得她平日的忧愁,肯定是为了它,我怎么能启口呢?这不是拿着刀子刺向她痛楚的胸膛吗?

我发现父亲也很想跟母亲接近,母亲却总在冷落着他。母亲是一个秀才的女儿,从小就憧憬知书识礼,她是凭着媒妁之言和家长之命,才嫁给了我父亲,却不太喜欢父亲那种随便和浪荡的作风。也许是她对生活的态度过于拘谨,才使父亲萌生了外心;也许是她早已知悉父亲有了外宅,才想尽量保持精神上的宁静和纯洁,跟他保持着永远难以弥合的裂痕。

我自然是坚定地同情母亲的,父亲肯定会觉察我的这种情绪。也许是他感到自己理亏,也许是他心里有着难言的委屈,就跟我们同样都不愿触及这公开的秘密。直到父亲过世之后,我才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呢?我永远也无法跟长眠的父亲和母亲相逢了,只好把纠缠了自己一生的伤痛,永远都深深地埋葬在心里。

且说当我听说了父亲娶妾的消息之后,只要瞧见大人和孩子们斜斜地瞪着眼睛,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我总敏感地以为他们在议论我,于是就高高地昂起头颅,心里萌生出异样的反感,拔起脚来飞快地跑回家去,躲在屋子里独自思索着,应该怎样面对这冷酷的现实?我变得早熟了,发现生活并不总是美满与和谐的,生活真像喝一杯苦涩的酒,还不知道喝到何年何月,前途茫茫,没有尽头。我于是懂得了为什么有人会绝望地去自杀?这样不是可以早一点了结那痛彻心肺的苦楚?

母亲瞧见我低着头躲在角落里,轻轻地走过来跟我说话,问我学堂里的许多事儿。凭着她这颗聪敏和细腻的心,肯定会猜得到我在想什么心事,却也不肯点破这使我们都感到苦恼的话题。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有时候真担心着她,会不会去寻觅一条结束自己生命的路,不过这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在乡野里长大的母亲,胸襟是阔大的,意志是坚韧的,她常常含着眼泪对我说:“谁知道自己会被生出来?既然已经活在这世上了,那就得咬着牙齿活下去,活得让别人不敢轻视你。”

母亲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出色的老师,她启示了我要养成一种顽强的意志,在自己的生活里忍耐和挣扎下去。在这种忧伤的气氛中间,我的童年就悄悄地消逝了。

1992年9月

母亲的爱

我已经渐渐地长大,家庭也衰败得更厉害了。父亲经营的药铺和作坊都纷纷倒闭,好几位照管柜台和翻弄账本的伙计,平日里老跟我海阔天空地说话,临到这会儿分手告别时,都依依不舍地相互紧握着手腕,然后就各自去寻觅谋生的路了。

往日很喧闹的院子,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瞧着瓦盆里凋零的月季花,多少憔悴和枯萎的花瓣,像啜泣似地掉在布满青苔的泥土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那一年我正好初中毕业,父亲急匆匆地把我叫到客厅里,很严厉地告诉我,说是已经供不起我上学了,替我找到上海的一家贸易公司,要我过完炎热的夏天,就去那儿当练习生;说是苦干它几年,总会有致富的希望。他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探寻过不少追求黄金的路途,却又不去踏踏实实地办事,总是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炫耀自己如何高明,贪图别人的奉承和吹捧,只要有人跟他甜甜蜜蜜地说话,他就拿出一瓶名贵的白兰地酒,兴致勃勃地在一起开怀畅饮。他确实很不善于细致地张罗和盘算,而喜爱大手大脚地挥霍,当然就很难实现发财的美梦,只好将这渺茫的幻想过早地交付给我了。

我因为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一心一意想上学,天天做着的都是读书梦,所以刚听完父亲的训话,竟像是自己的头颅被铁锤重重地击打着,浑身都不住地疼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拔着嗓子叫嚷,说不让我念书就到处去流浪。其实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应该怎样去浪迹天涯,只是因为刚读完意大利童话作家科洛第的《木偶奇遇记》,也盼望着像主人翁匹诺曹那样,能够碰见仙女的指点与帮助。

他见我这样不听话,气呼呼地从沙发上蹦跳起来,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好像要狠狠地揍我一顿。我被他刚才像暴风雨般袭来的话儿弄糊涂了,昏昏沉沉地也顾不得躲闪,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倔强地垂着双手,不吭一声地等候着挨打。哪里知道他也像我这样痴痴地站立着,还不住地摇头和叹气。或许他心里有点儿愧疚,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或许他还深深地钟爱着我,舍不得真的碰我一下;或许他心里也像有一堆缠不成团的麻线,左思右想着怎样养活一大家子人,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母亲听到我的哭叫声,赶快从卧室里奔过来。她那副庄重和俊秀的脸庞,更显得阴沉沉的,充满了怨恨,气愤地朝着父亲说:“你毁了我一生,再也不能毁掉自己的儿子,得让他继续上学。”

父亲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终于长长地嘘了口气说:“都是给你惯坏的。”说完就怏怏地跨出门槛,往遍地都飘满了月季花瓣的院子里走去。

我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泣着。父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真愿意像母亲叮咛的那样,一辈子都好好地读书。我多么想细声细语地安慰她,抹去她心头的伤痕,却找不出一句能够使她高兴的话儿来。她淌着眼泪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抽噎着嘱咐我说:“妈是因为从小辍学,不能独立谋生,才仰仗他人,受尽摆布。以后的日子哪怕再困难,也得送你去上学。”

听着她轻柔的叹息声,我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似的,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一长串泪珠簌簌地掉在她肩膀上。

又过了几天,父亲当着我的面,递给母亲一个小小的纸包,说是已经把仅剩的黄金都找了出来,供我去上学。母亲默默地伸出手去,撕掉了那层破旧的白纸,将几根细小的金条攥在手掌里,什么话也没有说。父亲颓丧地站起来,往屋外走了。我瞧着他胖乎乎的背影,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真不知道他对母亲还会剩下多少爱?他在另外一个年轻撒娇的女人身边寻欢作乐,心里是喜悦多还是忧虑多?

我见过这小镇上不少浪荡的男人,从来不回避在他们身旁嬉戏的儿童,常常用放肆和淫亵的话语,议论着那些风流的娘儿们,却还不敢像我父亲那样公开娶妾,另立门户度日。他干出这样使母亲十分伤心和难堪的事情,难道会让自己的心里感到安宁吗?眼看着家里败落和萧条的模样,他还能够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来吗?

母亲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上学,不受家里种种变故的骚扰,免除沉重的精神负担,决心要我一走了之,去上海的中学念书。我怕她独自在家会更寂寞和凄凉,想再陪伴她几年,跟她说说话,尽量抚慰她这颗受伤的心,等在家乡读完高中之后,再去上海考大学,她却坚决地表示不行。我心里明白,只要是为我好,哪怕有几万座大山压住了头顶,她都可以悄悄地扛起来。我怕伤她的心,只好点头答允了。

从此之后,母亲当着我面总是笑眯眯的,给我缝着衣服和被褥。不过有好几回,我偷偷地窥见她独自淌着眼泪。当她瞅见我突然挺立在自己面前,立即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揩干了眼角里的泪水。我偎依在她身旁,说是要留在家里陪她一辈子。说真的,我舍不得离开她,独自前往陌生和遥远的异乡。

她摇摇头,悲怆地笑了,强装欢颜地鼓励我说:“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畏畏缩缩,做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你陪着我委委屈屈地过活,被人家怜悯和讥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心疼地望着我,我也心疼地望着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我忍住了,她不是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人吗?

有一天傍晚,母亲端了两个小矮凳,跟我面对面地坐在院子里,告诉我另一位母亲的故事。据说这位相当富裕的寡母,怕心爱的儿子离开自己,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就怂恿他抽上了鸦片,于是他每日都慵懒地斜躺在卧榻上,点亮烟枪,吞云吐雾,很少爬起来走动,至多在小镇的石板街上兜一个圈子,就又累又困地直打呵欠,惦念那乌黑油亮的大烟泡了。像这样永远把儿子禁锢在家里,让他成为毫无用处的废物,坑害了他一辈子的生活,如此的母亲实在是罪孽深重啊!

这故事震撼了我幼稚的灵魂,觉得世界上真有千奇百怪的事儿,这种纯粹出于自私的爱,实在是在甘甜的蜜糖里,泡着残害生命的砒霜啊!我更懂得了母亲对自己的期望,更理解了她异常深厚和无私的爱。

人为什么要活着,人应该怎样活着?母亲倾诉的这个故事,接触到了人世间根本性质的哲理问题。如果让儿子终生都抽着鸦片,度过萎靡和丑陋的日子,不正像把他驱赶到猪圈里,在肮脏的泥泞中打滚和哼叫吗?这不是人过的生活,而确乎像是猪崽繁殖的场地。

母亲说完这故事,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了摆脱这故事给自己留下的阴影,赶快抬起头颅,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当阳光闪烁出的一道道金线,在她眼前晃动和发亮时,她变得高兴起来了,笑嘻嘻地说道:“人就应该在天空里飞,多敞亮,多辽阔。等你长大了,乘着飞机走遍天下,不比呆呆地扎在这里强得多!”

母亲多么渴望在天空里翱翔,凭她的智慧与才能,应该是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可惜她诞生在一个恪守礼教的乡村秀才家里,毕生的命运几乎就这样被注定了。曾听不少长辈的亲戚说起,她在私塾里念书时背诵和理解课本的能力,远远地超过了同班的许多男儿,却也只好半途辍学,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却也只好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从地走上了为妻和为母的路,而且也只好默默地隐忍着丈夫纳妾的勾当,苦苦地咀嚼着自己的伤痛。在一个渗透着儒家思想的生活环境中,女人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不少蕴含着才华的女人,就这样被摧残和扼杀了。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女人忧怨地活 着,或者是忧怨地死去,无法闪射出她们灵魂中璀璨的光辉。

我深深理解母亲心中的痛苦,也深深理解她为了爱护我,随时都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她宁愿让自己在冷酷的人生道路上,埋葬这一颗孤独的心,却要拯救我的青春和生命。好多年过去之后,当我读到鲁迅的这句话:“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觉得这位伟大思想家像是在替我诉说着内心的向往,替我赞颂着无私和无畏的母爱。

正是这种崇高的母爱,不断地催促和激励我生出无穷的勇气,也下定了决心要出外去闯荡一番。终于在一个夏日的黎明,迎着凉爽的晨风,告别了古老和闭塞的家乡,去寻觅新颖和开阔的另一种世界。

1996年1月

武夷山九曲溪小记

怎么会有这样弯弯曲曲的溪涧,缠绵地围绕着苍翠的山崖?怎么会有这样青青秀秀的丘壑,紧密地偎倚着碧绿的流水?我竟怀疑自己是否在缥缈和朦胧的梦里了,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又放下双手,拍击着竹筏两侧的溪水,如梦如醉的幻觉才渐渐消失,分明感到这是白昼的游程,而且还深深地领悟了,山和水本来就应该是拥抱在一起的情侣。

然而我走到过天涯海角,却还没有瞧见像这样朝朝暮暮都相亲相爱欢聚在一起的山和水。这深情地荡漾着山峦倒影的微微水波,这倾心地张望着一汪碧潭的小丘小壑,似乎永远都默默地诉说着蕴藏在心里的爱情。

这山光水色的情侣,美丽得玲珑剔透,娇小妩媚,实在太迷人了,谁只要瞧上它一眼,肯定会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成为终身难忘的回忆。

竹筏飞也似地往下游移动着,哪里来得及细细地咀嚼和回味,还是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张望着密密层层的树木和重重叠叠的嶂峦,纷纷扬扬地掠过自己眼前,真让我应接不暇。这滚圆的山顶,是古代抑或异邦的城堡?而紧挨着城堡挺立在那儿的,难道不是一匹体魄庞大的骆驼?瞧它昂着头,耸着背,像要跟随我乘坐的竹筏一起向前迈步,多么的坚强,充满着毅力,永不止息地跋涉。我刚才瞧见的,还是蕴含着一股俊秀之气的景致,顷刻间却又迎来了这刚劲和健壮的象征,我怀着满腔的激情,仰望这骆驼背后湛蓝得像大海似的天际,只见一团团的白云冉冉地飘浮着,我顿时又醒悟了,美还应该是辽阔的,无边无际的。真得感谢这武夷山的九曲溪,瞬息间就给予我多种多样的美感。

在小溪里不住翻滚着的漩涡,奔腾得更湍急了,更汹涌澎湃了,原来一座低矮的峰峦在这儿拐过弯去,流淌的溪水砰訇地冲撞着它。我赶紧伸出手去,抚摸着它凹凸不平的缝隙,这近在咫尺的峭壁,多么像一块颀长和端庄的石碑,千万年来始终在这儿亭亭玉立,脉脉含情。尽管它没有任何文字,尽管它不会曼妙地歌咏,却蕴藏着多少让人们猜测和感喟的沧桑往事。

还来不及开始思索,竹筏又顺着弯道向下游漂去,只见绿茵茵的草地后面,那一片高高耸起的竹林,多少青翠欲滴的叶子,在微风中飒飒地摇曳。这蓬蓬勃勃的万绿丛里,还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一座峭岩,在它逶NE5C6起伏的石壁上,像是曾被力大无穷的壮士,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刻画出数不清的印痕,于是这幽深和静谧的峡谷,就不仅使人沉醉和痴迷,还鼓荡着一股壮怀激烈的豪气。

竹筏又掠过一列比城墙还光滑和高耸的峭壁,只见那硕大和壮丽的暗红色巨石,绵延着横亘在小溪之滨,约有半里之遥的路程,巍然屹立,气势磅礴,也许是千军万马都无法将它攻克的。我真想朝着这雄伟的高墙长啸一声,还没有等自己发出声音,却已有多少乘着竹筏的游人,争先恐后地叫喊起来。这高亢的男声,这悠扬的女声,像多少箭镞似地一起射向平坦的岩壁,立刻又被弹拨了过来,这些震荡的回声融会在一起,像一曲交响乐似的,充满了欢乐的向往和惊讶的赞叹。多么秀丽和神秘的山水,把前来接受洗礼的远方游子,几乎都变成了潇洒而又钟情的诗人。

九曲溪的水啊,你流得太匆促了,让竹筏无法静静地停留,也让我无法细细地鉴赏峥嵘竞秀和流水淙淙的万种风情。刚抬起头还没有看够山崖的姿态,这碧带缭绕似的溪涧,又飞也似地消逝了,要是能多长几双眼睛就好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只有暂时把眼光离开这奇异的峰峦,低头多看一眼柔情脉脉的碧水。

同样是神秘莫测的九曲溪,刚才还照见清澈的浅滩,多少浑圆的石子、 方正的石块和棱角歪斜的石板,纷纷点缀在沙粒和泥土的顶部。几条乌黑的小鱼,悠然自得地游弋着,大概不会知晓自己被日光折射出的影子,也在水底晃动着。我把手伸进水去,抓住了一块有缘相识的碎石,还溅出一阵晶莹的水珠,却抓不住摇摆着尾巴,翕忽离去的这一群小鱼,它们又在几茎青色的水藻中间无忧无虑地嬉戏了。

然而当竹筏转过弯去,就又让我浮游于碧澄的深潭上,波平如镜,水光潋滟,绿油油的,亮闪闪的,映照着苍翠的丘壑,映照着紫褐的悬崖,映照着飞过天空的小鸟,映照着蹲在竹筏上的多少红男绿女。

听说在有的地段,这迷人的碧水,竟深达六七丈之多,这就有四五层楼房的高度。如果正眺望着旖旎的山水时,一不当心掉进绿色的深渊,死亡会立即在毫无准备的精神状态中降临,原来在笼罩着美的氛围中,在寻觅、追求和浏览美的时刻,竟也悄悄埋伏着死亡的危机。向美好境界的攀援,难道真会潜藏着死亡的险峻之路吗?这似乎有点儿危言耸听了,不过比起躲在狭窄的小屋里,或者只在湫隘的街道上行走,确乎是一条相当艰险的路,难道为了惧怕这偶或袭来的危险,就不再去寻觅和游览迷人的山水,这不是太遗憾了吗?

正在不知所云地幻想时,我乘坐的竹筏已经冲过峡谷,掠过飞溅的浪花,在浅浅的沙滩上飘浮起来,于是我又抬起头,从容地张望这拔地而起的山丘,有的像折成好几叠屏风似地站立着,还有像即将启碇的船舶一样昂扬着。更有像紧紧收敛着翅膀的金鸡,在群峰的顶巅报晓;像高昂着头颅的猛虎,在弥漫的云雾里呼啸,是它唤来了满天的烟云吗?怎么刹那间就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飞快地滚动着,奔腾着,扩展着,遮住了所有的丘壑。我自己也像被这大海的波涛包围住了,怎么顷刻间就将这玲珑娇小的丘壑,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沧海呢?正激动和兴奋时,云雾又纷纷消散,竹筏也抵达了闻名遐迩的玉女峰底下。

在湛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下面,我凝神张望着这挺拔的峭岩,好一派稚嫩和洁净的鹅黄色,真是光彩照人,而峰顶葱茏的草木,又宛若美女头顶的玉簪,也许正是这样的缘故,才被人喊出如此娴丽的称号吧。两条从上至下的缝隙,深深地镌刻于这俊秀的岩壁,像是将它分成了高矮参差的三截。右侧两截耸立的山崖,也许是千万年来被风雨剥蚀的原因,竟像是曾有技艺高超绝伦的雕塑家,在这儿镌刻出好几根巍峨壮观的石柱,而在这些顶天立地的圆柱中间,似乎有无数的回廊和大门,通往虚无缥缈的宫殿里去。左侧最低矮的这块岩石,圆滚滚的顶儿,横着两道细小的缝隙,隐隐约约地像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正眯着双眼站在雄壮的穹门旁边。

真是的,左瞧右瞧,反复揣摩,都看不出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是谁给它取了这个“玉女峰”的名称?为什么会传诵得如此的响亮?是不是因为几乎人人都爱美丽的少女,于是对这个不太贴切的名称,也高高兴兴地认可和接受了?然而每一个人都应该赋有自己独立的审美眼光,对每一种美丽迷人的山光水色,都必须说出自己心里的印象,唤出最能够传达它神韵的声音,这就一定要改变人云亦云和盲目服从的习惯。我多么希望每一位前来武夷山漫游的朋友,都好好运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启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把这九曲溪畔的三十六座峰峦,都叫出一个最确切和美丽的名字,都唱出一支最睿智和激越的歌儿。

正在思忖间,竹筏已经停泊在高高的大王峰底下,于是悄悄地跨上岸去,一双眼睛始终都离不开这座迷人的悬崖,真不明白它怎么会有如此奇异的形状?它纤细的腰部,竟托起了宽阔的顶巅,像一朵硕大无朋的鸡冠花,开放在白云飞卷的半空中。在平整和光润的岩壁上,还可以看出有一道裂罅,从顶端贯通下来,像是勾勒出两幅左右并列的图画,多少纵横交错和雄浑深沉的线条,多少蓊郁茂密和青翠如碧的草丛,似乎在微风里轻轻呼叫着我。几棵孤独的小树攀援于悬崖顶巅,不知道在飘浮的云彩中沉思冥想着什么?我真的不懂得,为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能够挥洒出如此苍莽寥廓的境界?大概因此才有人很崇敬地称呼它为“大王峰”,这确乎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么钟灵毓秀的人们,也应该坚持不懈地去创造美,去建树新颖和神奇的人生历程,而决不要跌落在平庸和琐屑中间,浪掷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就是武夷山九曲溪给予我的深切启示。

1994年10月

话说知音

两千多年前这个关于知音的传说,已经深深地隐藏在多少华夏子孙的心坎里,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他们欣慰地咀嚼和回味;有时却又像飓风似地咆哮,催促他们赶快去付出行动。神往和渴求此种充满了崇高友情的知音,是一种多么纯洁和神圣的情操。

说的是春秋时期的伯牙,当他在小舟中专心致志地鼓琴,钟子期竟会听得如此的出神入化。他将仰慕着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时,钟子期立即慷慨激昂地吟咏着:“巍巍乎若泰山!”他挥舞手指弹出浩荡迸涌的水声时,钟子期又像是站在滚滚的江河之滨,禁不住心旷神怡地叫喊起来:“汤汤乎若流水!”对这变幻无穷和神秘莫测的琴声,怎么能感应得如此的丝毫不差,竟犹如从自己心弦上盘旋着飞翔出来的?如此神奇地领悟和熟稔着伯牙弹奏出来的袅袅情思,真像是变成了他的化身一般。如此难于寻觅的知音,怎么能不让伯牙万分的兴奋和感激呢?因此当钟子期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触摸琴弦了。深切地懂得自己的知音,也许是并不多的, 怪不得唐代的诗人孟浩然,要反复地感叹“恨无知音赏”和“知音世所稀”了。

我偶或在黝黑的深夜里浏览着《列子·汤问》和《吕氏春秋·本味》,思忖着知音这两个字眼的分量,想得心驰神往时,眼前似乎笼罩着一阵阵飘荡的云雾,在惝恍和朦胧中超越了时间的阻隔,觉得伯牙老人隐隐约约地从这两本典籍的字缝里走了出来,矍铄地站在我身旁。当我向他衷心地致敬时,多么想唐突地劝慰他,依旧要不断地奏出震撼人们灵魂的声音,其中自然应该有悼念那位知音的悲歌,让多少人更透彻地理解智慧的灵魂和丰盈的情感,是多么的值得怀念和尊重。像这样美丽动人的乐曲,难道就不会熏陶出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更多的知音?而如果不再去弹奏这迷人的弦索,哪里还能引出心心相印的知音呢?知音总是愈多愈好的啊!

更何况伯牙学习鼓琴的道路实在是太艰辛了,我曾在《乐府解题》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据说他整整三年都困苦地弹奏着,琢磨着,冥想着,手指都开裂了,鲜血直往外冒,浑身都消瘦了,憔悴得像奄奄一息的病人。无论怎么向老师请教,琴弦上总是蹦出一丝丝浑浊和粗糙的声响。于是苦心孤诣的恩师带领他奔向波涛汹涌的东海,整日整夜在沙滩上踯躅,狂风吹肿了眼睛,暴雨淋湿了衣衫,烈日晒黑了皮肤,黯淡和凄惨的月光又使他迷失了道路,险些溺死在奔腾和呼啸的海浪中。这铺天盖地怒吼着的波涛,这茫茫无际漫延着的天涯,这扶摇直上哀号和翱翔着的鸥鸟,霍地使他开启了紧闭的心窍,琴声突然变得悠扬而又壮烈,清爽而又浩瀚,刚劲而又缠绵,悲切而又欢乐,我似乎瞧见了他无法遏止自己的眼泪往脸颊上滚滚流淌。像这样花费千辛万苦学得的技艺,轻易放弃了是多么重大的损失,艺术的途径必须不懈地坚持下去,在任何声色犬马的诱惑面前,也都不能动摇和沉沦。

大凡能用声音、图画或文字去打动人们的艺术家,往往会历尽沧桑,甚至要闯过多少生死的关隘,还得在日后反复地揣摩,昼夜都不停歇。既然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心血,投入了如此艰巨的工夫,确实就应该永不停顿地奋斗下去,将自己美好和高尚的追求始终留存在人们心中,获得更多更多的知音。

1997年3月

询问司马迁

曾经有过多少难忘的瞬间,沉思冥想地猜测着司马迁偃蹇的命运,痛悼着他灾难的遭遇。有时在晨曦缤纷的旷野里,有时在噪音喧嚣的城市中,这位比我年轻十来岁的哲人,好像就站立在自己的身旁。我充满兴趣地向他提出数不清的命题,等待着听到他睿智的答案,他就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许多使我困惑的疑问。只要还能够在人世间生存下去,我就一定会跟他继续着这样的对话,永远也不会终结地询问和思索下去。

这是因为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的目标:“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始终在猛烈地拨动着我的心弦,还深沉地埋藏在那里,似乎要等待着发芽和滋长,有时却又响亮地呼啸和奔腾起来。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这句话语,恰巧是道出人类历史上所有思想者澎湃的心声。一个真正是严肃和坚韧的思想者,一个真正是诚挚地探索着让人们生活得更为美好的思想者,肯定会像他这样全面地思虑着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考察着历史往前变迁的轨迹,然后再写出自己洋溢着独创见解和深情厚意的著作来。

司马迁对于自己这种异常卓绝的目标,究竟追求和完成得如何呢?我常常在反复地思索着这一点。从他贡献出这部囊括华夏的全部事迹,写得如此完整、详尽、清晰、鲜明和动人的《史记》来说,毫无疑问地应该被推崇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比起几千年间中国所有封建王朝的多少史家来,他应该说是完成得分外出色的。更何况他是在蒙受宫刑的惨痛和耻辱中,蘸着浓烈的鲜血,颤抖着受害的身躯奋力去完成的。

对于清高的士大夫说来,宫刑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耻辱,因此每当司马迁念及这割去男根的灾祸时,始终都沉溺在晦暗和浓重的阴影里面,不仅又迸发出一回剧烈得足以致命的伤痛,而且肯定还像有多少狰狞的魔鬼,在戏弄和蹂躏着自己洁白的身躯,无穷无尽的羞耻在血管里不住地盘旋和冲撞,快要敲碎胸膛里面这一颗晶莹明亮的心,此时此刻就会像他在《报任安书》里所说的那样,冒出一身淋漓的大汗,肝肠都似乎要寸寸地断裂,在一阵阵炫目的昏晕中咬牙切齿地挣扎着,如果倾斜着跌倒在地上,就一定会僵硬地死去;这时候如果赶快去旷野里走走,让阳光底下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头颅,也许浑身的血脉会稍稍地舒缓过来,然而他又绝对不敢跨出自己的门槛去,有多少嘲笑、讥讽和猥亵的眼光,像涂抹着毒药的箭镞,正扣在绷紧的弓弦上,焦急地等待着往自己的胸脯射来。只有偷偷地躲藏在屋子里,先是轻轻地呻吟和叹息,逐渐让浑身凝住的鲜血慢慢地流淌开来,再用悄悄的长啸与悲歌,稳定和凝聚着自己生存下去的意志。在凄惨、浑浊和肮脏得像粪土般的人世中,低下头颅默默地咀嚼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使尽浑身的气力拼搏着去撰写,像如此剧烈和惨痛的身心交瘁,能不能把这追求的目标发挥得使自己异常满意呢?我猜想他的回答大概是否定的。

遭受着如此羞耻和痛楚的宫刑,几乎是让司马迁永远跌入了濒临死亡的精神炼狱。造成这事件的原因简直太荒唐了,只是因为汉武帝刘彻在上朝召问时,他曾诚心诚意地替在沙漠绝域中转战杀敌,最终寡不敌众而败降匈奴的李陵游说。他的出发点真可说是忠心耿耿,想为朝廷争取更多的人心,却未曾预料到竟会触怒皇上那根敏感和多疑的神经,因为刘彻立即觉得这会涉及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许当时就在心里气愤地责骂司马迁,难道你不知道李广利是孤家宠妃李夫人的兄长?他那时统率着征战的全部军队,在李陵冒死激战时,却并未建立任何的功勋,为李陵说情不就会诋毁自己的这个外戚和佞幸?于是在盛怒之下,狠狠地叱责着司马迁,将他投入了监狱,还听从不少臣子谄媚和附和自己意向的谗言,哪里顾得上司马迁的性命与尊严,竟判定了用宫刑来狠狠地惩罚和侮辱他。

即使司马迁这一回进谏的话语是谬误的,总也不至于遭受刑罚吧,更何况是这种使他终生感到无比屈辱和痛苦的宫刑。一个专制帝王的生气和愤怒,哪怕是毫无道理或荒谬绝伦的,哪怕是出于十分猥琐和卑劣的动机,也都能够高耸地盘踞在任何的法律和常识之上,成为不可违抗的圣旨,毫不容情地摧毁着任何人的生命和意志。司马迁不就是被压制在汉武帝的淫威底下,毕生都淤积着沉重的忧愁和痛楚,肯定每天都会有满腔的愤懑在汹涌澎湃,却也只敢隐藏在自己心里,哪里敢发泄出来?不知道他可曾像自己在《平准书》中描写的一般, 浮起过张汤诬告有些大臣的那种“腹诽”。如果再把藏在心里的想法冒失地抒发出来,已经半残的生命肯定会在屠刀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这样沉重的耻辱和痛楚,怎么能不让自己的心灵振荡和呼号呢?那么司马迁真的是曾经产生过“腹诽”了?这也许永远是一个让人难以猜透的谜。

司马迁在刘彻生前就已经亡故,自然无法写成关于他的传记了,有文字依据可凭查找的,是《太史公自序》中《今上本纪》的简短提纲,在那里写着“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等等,却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儿,真不知道他在琢磨这几句刺眼的文字时,脸上有没有发烫,身上有没有流汗,心里有没有想起汉武帝残忍和暴虐地对待过自己?然而不管在心里燃烧着多么猛烈的怒火,也是绝对不能够发泄出来的,因为专制帝王的任何暴行和恶癖,都只能够加以褒扬和美化,否则就会受到他极端严厉和残酷的惩罚。成为似男非男和女里女气的“闺阁之臣”,让司马迁痛苦和忧伤了一辈子的宫刑,又算得上什么?如果在当时刘彻的脾气发得更凶狠一点儿,直至被凌迟处死也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

正是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主义统治方式,造成了几千年中间的谄媚、拍马、谗言、倾轧、钩心斗角,以及种种阴险毒辣的陷害和杀戮。谁如果想要爬上这专制王朝金字塔的顶层,不揣摩透那些无耻而又狠毒的权谋,恐怕就无法实现自己利欲熏心的目标,因此像那些看起来是道貌岸然的人们,却早已衍变成了跨起双腿走路的野兽。而对并无野心汲汲于往上攀附的人们来说,虽不必终日都熙熙攘攘和蝇营狗苟,昧着良心沉溺在笑里藏刀的势利场中,却也只好恐惧与孤独地谨言慎行,不敢有半句话儿触犯专制帝王的万千忌讳,于是在这种盲目的服从中间,逐渐滋生和壮大的奴性习气也就盛行起来,浓重地笼罩着整个民族的顶空。

司马迁毕生都坚持着自己正直的道德理想,绝对不会刻意地去奉承别人,然而在那种弥漫于人寰的专制主义精神蹂躏底下,他大概在有的时候也只好说一些违心的话语,却无法道出自己全部真实的见解,《今上本纪》里的那些设想,不正是如此形成的吗?更何况专制帝王无比神圣的思想,早已通过无数圣贤的典籍,和多少前辈导师的耳提面命,浓浓地融化和凝聚在自己的头脑里面,成为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正是这种潜入和占领了整个思维中枢的意识,遏制着他无法更从容和深入地评论专制帝王的行径,尤其是对那个正决定着自己生死命运的汉武帝,难道还能够冒着彻底毁灭的危险去触犯吗?

他在《 史记·礼书》中曾阐述过“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以及“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的道理。他在《天官书》中描摹许多星象的变化时,也总是经常强调它象征着人间的福祉或灾祸,主张要“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带上了不少天人感应的迷信色彩。尽管班固曾指责过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实他是尽心地恪守着似乎来自天命的君臣之道,从而也就多少沾染上盲目服从的奴性。残酷和暴虐的帝王专制统治,给予他这种沉重的精神创伤,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巨大悲剧。

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离开后世整个人类的变化实在太遥远了,他无法梦见那个大声讴歌着自由和平等的卢梭,更无法梦见1793年法国国民公会的表决,以387票对338票的优势通过决议,判处国王路易十六的死刑。于是他只好沿着自己遵循的这条思路往前跋涉,对于自己遭受宫刑的切肤之痛,除了匍匐着身躯长吁短叹之外,大概也不会从心里升腾出一种英勇的气魄,去谴责它的极端野蛮和违背人道。他在《史记·乐书》里写道,“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刑罚确实是应该用来禁止犯罪的,然而专制帝王所滥施的酷刑,它本身就是应该被控诉的罪孽。正因为遵循着君臣之间的“尊卑贵贱之序”,他也许还没有更大的勇气,去思索、控诉和彻底否定这种残暴的宫刑。

不过司马迁这一颗始终追求善良和正义的心灵,总是在剧烈而又严肃地跳荡着,召唤和催促他在尽量不违背“尊卑贵贱之序”的前提底下,实实在在地抒写着许多人物的种种事迹。在《高祖本纪》中惟妙惟肖地写刘邦的宽厚和容人,好色与好货;在《项羽本纪》中又活灵活现地写他无赖的品行。怎么能在项羽威胁他要是再不投降的话,就立即烹煮他的父亲时,竟狡猾奸诈地表示自己曾跟项羽结拜为兄弟,这样说来应该算是项羽在屠杀生父了,丧心病狂地提出等到煮熟以后,分一杯羹汤给自己尝尝滋味。真把刘邦这副流氓的嘴脸写得淋漓尽致,实在是极其强烈地揭露出了他内心的丑恶。幸亏他已经长眠在陵墓中,再也看不见司马迁替自己勾勒出来的丑态,否则的话肯定会龙颜大怒,区区的宫刑恐怕就远远地不够打发了。

在受尽专制君王肆意蹂躏与惩罚的淫威底下,依旧保持着这种秉笔直书的品格和勇气,实在太值得钦佩和敬仰了,怪不得班固又会这样衷心地称颂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了。而据范晔《后汉书·蔡邕传》中的记载,那个诛杀了奸臣董卓的王允,在训斥蔡邕时竟说出这样的话儿,“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真是乱世人命,贱如尘埃,在相互屠戮中杀红了眼的武夫,哪里会把像司马迁这样杰出的文人放在眼里?而且还萌生如此凶狠和险恶的念头,真不知比汉武帝还要厉害出多少倍,读起来实在使人毛骨悚然。在专制制度凶狠、酷烈和暴虐的熏陶底下,真能如此毒化和扭曲人们的灵魂,会变得那样的残忍、恶劣和丧失人性。

鲁迅深受司马迁的影响,十分钦佩地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在自己的《灯下漫笔》中还议论过,每当改朝换代的“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他在写下这段文字时,也许脑海中会晃荡过项羽和刘邦的影子罢?然而给予了鲁迅这种启发的司马迁,他在撰述《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时,也曾浮起鲁迅的这些想法吗?这真是一个神秘而又深刻的历史之谜。

生存在司马迁抑或蔡邕那样的环境中间,无论是张开嘴唇说话,或者握着笔管写作,都会埋藏着深深的危机,说不准什么时刻惩罚就会降临头顶,屠戮就会夺去生命。司马迁竟敢于在如此危险的缝隙中间,写出自己辉煌和浩瀚的《史记》来,确实是太壮烈和伟大了。然而他有时候无法更绚丽地完成自己这个宏伟的目标,那只能说是时代限制了他,限制了他思想和精神的苦苦追求。有幸生活在两千多年之后的思想者,无论从早已冲破了专制王朝的罗网来说,从早已沐浴着追求平等的精神境界来说,都可以更为方便地完成他所提出的目标。

“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个迷人的目标,正等待着今天和明天的多少思想者,去艰苦卓绝地向着它冲刺。

1997年4月

浩气长存

始终记得在多么遥远的少年时代, 朗读着《战国策》里荆轲的故事,吟咏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悲怆的曲调,心中竟燃烧起一团熊熊的火焰,还立即向浑身蔓延开来,灼热的血液似乎要沸腾起来,无法再安静地坐在方凳上,双手抚摸着滚烫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来,绕着桌子缓慢地移动脚步,还默默地昂起头颅,愤怒地睁着双眼,就像自己竟成了这不畏强暴和视死如归的壮士。

当秦国的千军万马正大肆挞伐,践踏着东方多少肥沃的土地,杀戮着无数手无寸铁的民众时,荆轲这壮士竟义无反顾地前往暴君的宫殿,想用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去制服凶残与暴虐。他虽然是悲惨地失败和死去了,然而这种壮烈和决绝的精神,永远会像卷起阵阵的狂飙,越过漫长的历史,越过浑茫的旷野和嘈杂的城市,叩打着多少人们的胸膛,询问他们能否也像荆轲那样,为了挽救大家生命的安全,为了惩罚暴君残酷的罪行,毫无恐惧地去献身和成仁,这穿越着空间和时间的声音,永远呼唤着人们做出响亮的回答。

对于这急迫和严肃的提问,任何一个多少有点儿血性的男人和女人,似乎都应该责成自己做出像样的回答。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佩剑带刀,去拼搏和厮杀的,不过这一种慷慨献身的精神境界,肯定又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只有当人们的心里蕴藏着这样凛然的正气,才能够在面对着暴虐的欺凌、贪婪的掠夺和淫佚的泛滥时,勇敢地去加以谴责和制止。而如果不是这样的去坚持正义,却浑浑噩噩地活着,醉生梦死地活着,那就会成为十足的苟且偷生。回顾我自己几十年来平庸的生涯,虽然也曾经满腔热血地投笔从戎,想与黑暗抗争,想去追求光明,可是在多少回面临着独断专横和强迫命令此种沉重气氛底下的荒谬和不义时,却缄默地低头,胆怯地嗫嚅,违心地附和,这是多么痛苦而又微茫的苟活啊!

我常常想起荆轲死去六百多年之后出世的陶潜,他是多么地想有所作为,渴望着“刑天舞干戚”这样英勇顽强的精神,然而他置身的仕途实在太肮脏和黑暗了,无法再忍耐着混迹下去,却又不敢像荆轲那样地去抗争和搏斗,只好伤心地选择了一条逃匿和隐遁的路,似乎是在度过一种悠闲和飘逸的生活,唱出了“采菊东篱下”和“飞鸟相与还”这些千古传扬的佳句,然而没有勇气做出一番事业的痛楚,肯定会常常咬啮自己的心灵,他如此动情地讴歌着荆轲,不正是痛悼自己无法献身于人世的极大悲哀吗?他所吟唱的“此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恰巧是一种无限的憧憬和向往。他整个的人生历程自然是早已注定好了,不可能像荆轲那样英勇无畏地面向人世,可是荆轲那种决绝、壮烈和高旷的精神,却在他毕生的路途中留下清晰和深邃的痕迹,他毕竟抛弃和超越了卑俗,向着高尚的境界攀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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