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涩的父爱

世界上最疼你的人 作者:采桑子


心中永远的痛

读完妈妈的遗书,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终于明白了妈妈的冷眼、打骂、无情,那全是为了我今后的自强自立啊!我痛哭失声,冲出家门……

苦涩的父爱

从此之后,我便寄养在外祖母家。于是,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我们父女之间便失去了那份人间的天伦之乐。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的双眼已饱含热泪,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和酸楚。这主要是为了我那既当爹又当娘辛苦一辈子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父亲,为我那可怜的父亲!

父亲是在1985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因病去世的。他那强壮的身体在去世时瘦得只有几十斤重。在人世间他尝尽了艰辛和痛苦,伴着贫困默默无闻地走完了66个寒暑春秋。

我仔细算了算,我们父女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五年的光景。

我是姥姥一手养大的。在姥姥家,姥姥、姥爷疼我、爱我,舅舅、妗子可怜我、宠惯我。他们供我上小学、升中学,我在当了五年半民办教师之后,又被村里推荐为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还是姥姥一家省吃俭用让我上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至今,每年学校放假我总是先回姥姥家。

我3岁时,狠心的母亲因为一件事竟抛下父亲和我们姐妹二人跳井而死。看着眼前3岁的我和刚刚会爬的妹妹,父亲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头。好心的邻居看我父亲愁坏了,便提议这姐妹二人养一个算了,将另一个卖掉或送人吧!权衡再三,父亲决定将我以一麻袋粮食的代价卖给南村王庄的一户人家。当我姥爷、姥姥听了这事之后,他们把父亲连推加赶轰出了家门,并骂父亲心太狠。姥姥表示:“没了眼珠子(她失去了女儿)我也要留住眼眶子(收养我)。我要把这苦命的孩子养大成人。”从此之后,我便寄养在外祖母家。于是,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我们父女之间便失去了那份人间的天伦之乐。姥姥时常提起父亲要卖我的事,不谙世事的我对父亲也产生了恨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父亲对我既不亲也不爱。

特别是姥姥哄我睡觉时唱的那首童谣,更增加了我与父亲之间的隔膜。我每晚睡觉时姥姥便轻声唱起那首儿歌:“小白菜,黄又黄,从小三岁没了娘。只想跟着爹爹睡,又怕爹爹寻晚娘!”姥姥常常是一边唱,一边流泪,她那冰凉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我也在被窝里无声地任泪水流淌。于是,我便在泪水洗面中睡去。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我变成了肿眼泡。因此,“晚娘”(继母)一词便牢牢记在我幼小心灵的深处,有时夜里做梦也哭喊着不要晚娘。每当父亲到外祖母家看望我时,我就大吵大闹地告诉他:“我不要晚娘!我不要晚娘!不让你再给我娶个晚娘!”

当我上中学时,热心人还真给我父亲找了一个女人,我还从姥姥家回家去看了一趟。那女人看见我也不冷不热的,吃了她做的一顿饭之后我马上又回到了姥姥家。当时父亲问我:“那女人留在咱家里给我做饭行不行?”我不假思索地对父亲说:“不行!她对我不亲热!”果然,那女人第二天便离开了父亲。

父亲仍然孤苦伶仃地带着妹妹生活,过着既当爹又当娘的苦日子。

现在想来,我感到万分愧疚和难过,觉得非常对不起父亲。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将我刚会爬的妹妹一天天带大,这对一个大老爷们儿来讲要经受多少艰辛和不易呀!可是,直到他去世,他也没有对我讲他这一辈子的酸甜苦辣。父亲心里难过时是什么样子?父亲心里有话要讲时没有人诉说又是什么样子?这些我全然不知。只是在他病重期间,妹妹去借钱而没借着时,他老人家便一手揽着妹妹,一手揽着我,我们爷儿仨抱头痛痛快快地哭了半个上午……

父亲一辈子老实巴交地过日子,将自己满腔的爱默默地倾注到我们姐俩儿身上。

记得我上小学时的一个冬天,我的脚冻肿了,恰巧父亲拿着一双黑平绒的棉鞋来看我。

放学后回到家我一眼看到父亲正坐在屋里,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喊我:“大妮儿,过来!试试这棉鞋合适不?这是我托在东北的邻居给买了捎来的!”我走到父亲跟前,他帮我脱掉脚上的单鞋,又把那双崭新的棉鞋给我穿上。顿时,我感到暖意充满了全身,更有那份父爱,使我感到那时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我穿着新棉鞋上学去,又蹦又跳地向父亲道别时我分明看到父亲的双眼中闪着泪花。直到现在,那满含热泪的双眼仍深深地印在我心中。

父亲性格内向,不善言语,可他对女儿的那份爱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尽管父亲带着妹妹生活,可是,他仍没有忘记对我的关怀。为了维持他和妹妹的生活,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他将不满10岁的妹妹舍在家中,竟然起早贪黑去界河采石场砸石子挣钱,并将剩余的钱买了花布给我做衣服穿。记得有一次,他拿着新买的花布又去看我,因我不喜欢那花布的颜色,当我接过花布往桌子上一扔,并表示出极大的不满意时,我看到父亲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他既没有数落我,也没再说一句话,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自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给我买过新花布和新衣服。现在想来,是我对那布的不满意态度伤透了父亲那颗慈爱的心。他虽然没有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可是,他心里一定会万分难过。快过年了,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穿新衣服,他也给我这个没娘的孩子——自己的女儿买了新布,哪想到不懂事的我却不理解他的心情,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后来听别人告诉我姥姥,说那次我爹是哭着走出姥姥的家门的。当姥姥对我说起这事时,我“哇”的一声哭了,并对姥姥说是我把爹气走的,也是我把他气哭的!

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我会双膝跪地大声地告诉他:“爹!您老人家能原谅您不懂事的女儿吗?女儿对不起您呀!不该惹您生气,更不该阻拦您再为我们找个后妈!您为了自己的两个女儿苦了自己一辈子呀!”

当我慢慢长大懂事之后,我再也不敢惹我可怜的父亲生气了。我知道父亲不容易。他含辛茹苦将妹妹拉扯大,笨手笨脚地为妹妹补衣、套被子。当他眼睛花了,妹妹长大了,便让妹妹干起了家中的针线活儿。妹妹考上中学他没让她去上,为此我曾问他为什么不让妹妹去上中学?他只淡淡地说:“我从心里也想让她上,哪有钱?”是的,那时父亲和妹妹的生活一贫如洗,只好让妹妹在家挣工分,爷俩儿相依为命,苦度光景。

当我在姥姥家村里被推荐上大学时,父亲竟分文也拿不出,是舅舅借了邻居家卖姜的二十元钱给了我,我带着这二十元钱走进了大学。为了让我能好好学习,就在我上大学第一年的夏天,父亲让妹妹在信封里装了四元钱寄给我。妹妹在信中说:“这是咱爹让寄的,是我跟别人到界河去送公粮挣的四元钱,回家交给父亲时,父亲说:‘你姐上大学需要钱,咱别花了,你去寄给她吧!’”当我看完信后,已是泪流满面,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感激。

当我大学毕业留校后,正打算把他老人家接到济南好好孝敬,让他过过好日子时,他却得了不治之症。在给他看病的日子里,我千方百计尽一切能力给他治病,为他拿药、熬药,给他做他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一切都晚了!

父亲到死也没有给我们找个晚娘,他在孤苦、寂寞中伴着贫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却将全部的父爱都给了他的两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女儿。别人都说父爱是甜蜜的,而我体味到的父爱却是苦涩的。作为女儿,父亲生前所给予我的哪怕是无言的爱,现在回想起来都令我心中备感温暖,更令我眼中充满泪花……倘若父亲九泉有知,一定能听到我从内心发出的对他的愧疚:是我的无知害得父亲没能找一个陪他说话的女人,是我的不懂事害得父亲没能找到一个给他做饭缝衣的女人,更是我的任性害得父亲没能再找一个他心中理想的老伴,致使他独自一人饮完了人生的苦酒,是心中的苦与愁伴他走完了人生之路。至今想起来我仍深深感到对不起他老人家!听到我这些话,父亲,您会原谅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吗?

(王景科)

大黄

……从此,集体户不管谁晚上出去,都是大黄保驾,集体户的鸡呀鸭呀的再也没被黄鼠狼拖走过。

日前看了季羡林老先生的《一条老狗》。说的是陪伴季母晚年,直到季母逝世之后,仍忠心耿耿守在破篱笆边的一条老狗的故事。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另一条我从没见过,但萦绕脑海难以忘却的大黄狗。它和季老家的狗有着同样赤诚、善良、伟大的心。

那是那年春节同学们聚会,听张同学讲的一件事。1969年,张同学去了陕西插队,他们集体户住在村北的一排简陋的房子里。这里曾经是大队库房,已闲置几年了。房子前面二三十米处是队长的家。队长说,此处僻静,养只狗吧,晚上出去也好做伴儿。村里不通电,赶上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弯弯曲曲的田埂小路不好走啊。

不几天,队长就送来一只小狗娃,是个毛茸茸的黄蛋蛋,刚来的时候,小狗瘦骨嶙峋,眨着大眼睛看着知青们,大伙决定养它,并给它起名叫大黄。知青们吃什么就喂它吃什么,并用碎砖头、油毡片什么的为它垒了一个不错的窝,居然下雨也不漏。慢慢地,大黄竟然出落成了一个英俊威猛的“大小伙子”。从此,集体户不管谁晚上出去,都是大黄保驾,集体户的鸡呀鸭呀的再也没被黄鼠狼拖走过。

到1975年,知青大返城开始了,大伙儿争先恐后加入到返城行列。回城后,忙于找工作,找对象……竟一时把第二故乡忘在了脑后。后来,因为一次工作调动,人事部门通知张同学插队期间的手续欠完备,为此,张同学给队长去了一封信,委托他把手续补齐,他们一共书信往来三次,后来张同学一路攀升,工作顺利。

20世纪90年代初,队长年龄大了,身体欠佳,希望来京看病,请求帮助,张同学当然责无旁贷,热情接待了当年的队长。

这时队长讲了一件让张同学痛心的事。1975年知青返城后,大黄一直住在原来的窝里,队长几次把它拉回自家,但是只要不拴,它就跑。并且每天跑一趟公社,就在张同学他们当年上汽车的地方待上好一会儿才回来。这样每天一趟,坚持了有两三年吧。要知道,从村里到公社,足有三十里路啊。当年张同学返城是坐着马车去的公社,现在想起来,当时大黄确实是一直跟着马车跑的。张同学说,他们当年归心似箭,马车还没停稳,大家就跳下马车搬行李、上汽车,始终都没看大黄一眼。

后来知青们住的房子破烂不堪,几处房顶墙壁倒塌,但大黄一生守着破房子,住在它的窝里,苦苦地等待它的主人,和季老家的老狗一直趴在破篱笆边一样。

又过了两年的一个冬天,大黄老得不行了,喂什么好吃的都不怎么吃了,最后,连水也喝不下了。但它每天还是朝着东方、朝着公社的方向遥望。它的眼神队长没有描述,但张同学和我仿佛已经看见了,看见了一双大大的苍老的眼睛满含着凄凉与企盼。又过了几天,队长去窝里看大黄。大黄死了,尸体已经快僵硬了,大大的眼睛依然睁着,凝视着东方、远方……队长把它拉出来准备埋在后坡,突然发现在大黄身子底下压得平平的三封张同学写给队长的信,还微微有些大黄的体温。为这丢失的三封信,队长曾跟婆姨发了好大的火,怨她没收好。原来竟是让大黄偷偷衔走了。

那年,队长落泪了,张同学落泪了……

那天,张同学落泪了,我也落泪了……

张同学说,自己快退休了,退休后一定去看大黄,在它的坟头添上一抔新土,为它终生的等待深深鞠躬,为自己无奈的负心深深道歉。

我也想和张同学一起去,去看我们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何立华)

司机家的狼狗

听着司机的故事,我眼前浮现出那条狼狗在原野、在高山、在城镇、在荒郊奔驰的景象。它为了回家寻找主人,奔跑百里……

有一次,我带家中的狗看医生,坐上一辆计程车。

由于狗咳嗽得很厉害,吸引了司机的注意力,他反身问我:“狗感冒了吗?”

“是呀!从昨晚就咳个不停。”我说。

司机突然长叹一声:“唉!咳得和人一模一样呀!”

话匣子一打开,司机说了他养狗的痛苦经历:很多年前,他养了一条大狼狗,长得太大了,食量非常惊人,加上吠声极大,吵得人不能安宁,有一天他觉得负担太重,不想养了。

他把狼狗放在布袋里,载出去放生,为了怕它跑回家,特地开车开了一百多公里,放到中部的深山。

放了狗,他加速逃回家,狼狗在后面追了几公里就消失了。

经过一个星期,一天半夜听到有人用力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那条大狼狗回来了,形容枯槁,极为狼狈,显然是经过长时间的奔跑和寻找。

计程车司机虽然十分诧异,但是他二话不说,又从家里拿出布袋,把狼狗装入布袋,再次带去放生。这一次,他从北宜公路狂奔到宜兰,一路听到狼狗低声号哭的声音。

到宜兰山区,把布袋打开,发现满布袋都是血,血还继续从狼狗的嘴角溢出来。他把狗嘴拉开,发现狼狗的舌头断成两截。

原来,狼狗咬舌自尽了。

司机说完这个故事,车里陷入极深的静默,我从照后镜里看到了司机那通红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每次看到别人的狗,都会想到我那一条咬舌自尽的狗,这件事会使我痛苦一辈子,我真不是人呀!我还不如一条狗呀!”

听着司机的故事,我眼前浮现出那条狼狗在原野、在高山、在城镇、在荒郊奔驰的景象。它为了回家寻找主人,奔跑百里,不知经历过多么大的痛苦,好不容易回到家,主人不但不开门,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还立刻把它抛弃,这对一条有志气、有感情的狗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呀!

与其再度被无情无义的人抛弃,不如自求解脱。

司机说,他把狼狗厚葬,时常去烧香祭拜,也难以消除内心的愧悔,所以他发愿,要常对养狗的人讲这个故事,劝大家要爱家中的狗,希望这可以抵消他的一些罪过……

唉!在人世间,有情有义的人受到无情的背弃不也是这样吗?

(林清玄)

偷东西的母亲

每次蒸米粑,他都懂事地、固执地要求母亲亲口尝尝。但母亲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说:“我和你爹每人一个,等我给你爹送米粑时,我在路上吃。”

很小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母亲的。那时的母亲漂亮、贤淑而又坚强,他认为,母亲是天下最伟大的女性。

那时,父亲在学校教书,虽然学校离家不足五里地,但父亲固执地住在学校,一周难得回家一次。家的担子就由母亲一个人挑着,里里外外一把手,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无论是待他和弟弟,还是待父亲,母亲都极温柔,她是一个不知道发脾气的人,总是一脸温暖的微笑,将他幼小的心烘得暖暖的。那时的日子十分艰难,粮食总不够吃,因而米粑便成了奢侈品。即便如此,母亲仍每月要蒸一次米粑,给他和弟弟解馋。那米粑是用筛下来的碎米磨成粉做的。这些碎米不好做饭,母亲便不辞辛劳,下了工回家后连夜推着笨重的石磨,将碎米磨成粉。推着石磨的母亲是疲惫的,油灯下,总有一串串汗珠在她那蜡黄的脸上泛着虚弱的光。但母亲的眼神是快乐的,这快乐给了他和弟弟甜蜜的希望,于是他和弟弟会围着石磨等待着。等待的过程是欢愉的,因为自始至终,都有母亲的笑声相伴。

每一次米粑都是做成六个,又小又薄。米粑蒸熟后,母亲会分给他和弟弟每人两个,剩下的两个,母亲则用手绢小心地包好,连夜送到学校去,好让父亲吃上还带着温热的米粑。母亲自己却从来未尝过一口自己亲手做的米粑。母亲说,她不喜欢吃米粑,吃了就反胃。就是这个理由使他和弟弟都相信了,因而也从未坚持让母亲吃过。

但有一天,弟弟在吃米粑的时候,一只大公鸡到弟弟手上抢食,将米粑啄了就跑。母亲追了好远才将米粑从鸡嘴里夺下来。但此时米粑已经脏了,弟弟嚷着不要,也不愿意吃。母亲便用水将米粑洗净了,自己慢慢地吃起来,她吃得那么投入,那么痴迷,仿佛这米粑是天底下最最美味的佳肴。也就在那一刻,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读懂了母亲那“不喜欢吃米粑”的谎言后面的炽热的爱。所以后来的日子,每次蒸米粑,他都懂事地、固执地要求母亲亲口尝尝。但母亲仍然不吃,逼急了,她就说:“我和你爹每人一个,等我给你爹送米粑时,我在路上吃。”

那时的他已经懂事,猜透了母亲是在推托,是在说谎。对母亲强烈的爱使他固执到要亲眼看见母亲吃过米粑才安心。所以母亲再次为父亲送米粑时,他坚持跟了去。

一路上,母亲的脚步是欢愉而又轻快的。那两个米粑被她包在手绢里,捂在怀里,似价值连城的宝贝。来到学校,母亲推开父亲的房门,却突然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手绢包着的米粑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母亲并没有去捡它,而是慌忙拉着他的小手就往回走。一路上,脚步沉重地在路面砸出沉闷而又压抑的回响。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心地去问母亲,但母亲一言不发。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随后也赶回家来了。他看见父亲跪下了,他听到父亲说了许多请求原谅的话。母亲第一次对父亲没有了笑脸,第一次待父亲那么严肃。她好久都没吱一声,直到后来才说“离婚吧”,语气出奇的平静。

父母就这样离了婚。父亲很快就与邻村的一个寡妇结了婚,成了那寡妇拉扯着的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这才隐隐品味出这桩婚事与父亲那晚向母亲下跪之间的因果关系。为此,他十分伤心,暗暗地哭了好几回。但他没见母亲流过泪,母亲仍微笑地面对他和弟弟,仍极力将欢乐和幸福传递给他和弟弟,一如既往。由这件事,他更加读懂了母亲,读懂了母亲温柔内心里的刚强。

失去父亲的家庭生活更加艰难。曾有一段时间,家里的粮食即将告罄。连续两天,母亲不吃饭,而是看着他和弟弟吃。母亲说,煮饭的时候,她已经先吃了。他立即明白了这是母亲的谎言,就像说“不喜欢吃米粑”是一样的。那时他已经十二岁,读五年级,已经知道关心母亲。他不能让母亲饿肚子,于是他偷偷地跑到生产队的红薯地里扒红薯,扒了一书包,欢天喜地地背回家。他一心以为母亲会十分高兴,可谁知他平生第一次挨了母亲的打。

那一天,母亲少有的严厉,打过他之后,母亲又抱着他哭了,一边哭一边告诫他:“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必须具备的品德。”母亲的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明白了做人的准则,也更读懂了母亲正直的品性,对母亲充满了钦佩。

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那使自以为十分了解母亲的他陷入了迷茫,他开始带着疑惑的目光审视母亲。

那是秋日的一个清晨,他和弟弟还没有起床,生产队的队长就带着几个民兵闯进了他的家里,说队里打谷场上的粮食昨晚被人偷了,他们怀疑是母亲所为,要对他家进行搜查。听了这话,他十分气愤,他认为母亲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队长说这样的话是对母亲极大的侮辱。但母亲却表现出了少有的慌乱,她低声下气地向队长央求:“有话等孩子们上学去了再说吧,别当着孩子的面。”于是母亲催他和弟弟快起床,早早地就打发他和弟弟去上学。

走出家门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门口的地面上洒了好些谷,这些谷像一条线,蜿蜒向远方伸展。他顺着“谷线”往前走,七弯八拐,竟走进了打谷场。他惊呆了,难道母亲真的偷了生产队的谷?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可连着自家与打谷场的“谷线”又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去上学,而是折身回家,他想把事情弄清楚。回到家时,母亲已被民兵押走了。他赶到生产队队部,正看见一个民兵往母亲的胸口挂牌子,牌子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偷盗分子。这四个字刺激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要将那牌子从母亲胸口摘下来。生产队长拦住了他,呵斥他:“你一个小孩子胡闹个啥?”他大声叫喊:“我妈妈不会偷东西的,她不会!”队长冷笑:“我们有证据,不是空口说白话。你一边去,别妨碍我们工作。”他扑过去拼命摇晃母亲:“妈,你告诉他们,你是冤枉的,你是清白的!”母亲满眼是泪,但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目光躲闪游离,而后蚊呓般喃喃地说:“妈偷了。”

虽然声似蚊呓,但听到他耳里无异于炸雷,他惊呆了,他木讷了,他傻了。

这就是母亲,一个说过“宁可饿死也不能偷东西”的母亲,一个儿子扒了几个红薯都要挨一顿打的母亲,一个那么刚强、正直、贤惠的母亲,她竟然自己做起了小偷!刹那间,母亲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垮塌了。

母亲被民兵押走了,到村子里游街去了。那“偷盗分子”的牌子在她的胸前刺目地摇晃,她的手上拿着一面铜锣,每走一步,她就要自己敲一下锣,喊一声:“我是小偷。”“当!”“大家莫学我的样!”“当!”……

锣声刺耳而沉闷,一下一下地响在村子的上空,也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里,使他的心发冷发颤发紧,不堪忍受的耻辱使他抬不起头来。

以后的日子,同学们经常耻笑他,说他是“小偷的儿子”,是“小小偷”、“小偷崽子”。只要与同学偶有不和,他们就会做着打锣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怪叫:“我是小偷!当!大家莫学我的样!当!”每当这时,他除了以打架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外,再也找不到洗刷耻辱的方式。一度让他钦佩、让他崇敬的母亲现在成了一座耻辱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长大了,但岁月并没有掩住母亲那小偷的坏名声。推荐上大学,推荐当工人,这一切好事都因为母亲的污点而与他无缘。就是找对象时,母亲那段历史也成了姑娘们不愿走近他的障碍。他虽然懂事了,体会得到母亲偷粮食也是为了让他和弟弟能生存下来,但他无法原谅母亲为自己带来的耻辱和阴影。他对母亲的感情大打折扣,甚至生出怨恨: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自己一定不是这种窝囊的活法。

后来“三线建设”他主动报名去了鄂西北。他知道那里的条件十分艰苦,但他还是毅然离开了家乡,潜意识里,他是为了走出母亲那小偷的阴影,好有一个清白的人生。

在鄂西北,他与当地的一个姑娘相爱,并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他将对家的思念与母亲那段偷的历史一起尘封起来。

日子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孩子也长大了,母亲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说身体不好,恐不久于人世,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见他一面。他这才匆匆带上妻子儿女赶回老家。

回到老家时,母亲已溘然长逝,但遗体并未下葬。弟弟说,母亲交代,就是死了,也要与他见上一面才能入土为安。这句话使他震撼而感动,忍不住潸然泪下。

一个老头子在母亲的遗体旁长跪不起,看时,竟是已经年迈的父亲。父亲与母亲离婚已三十多年,仍对母亲如此情深,也着实令他感动。他上前扶起父亲时,父亲泪如泉涌,向他讲述了一段隐藏三十多年的历史。

原来,当年到生产队偷粮食的并不是母亲,而是已经离了婚的父亲。父亲是为了寡妇去偷粮食,因为寡妇的孩子多,食量大,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为人师表的父亲才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在偷粮的时候,父亲被巡夜的民兵发现了。民兵一路追赶,父亲走投无路才躲进了前妻的家里。

“民兵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承认粮食是我偷的,但你母亲拦住了我,她说,如果我偷粮食,我一定会被学校开除。那我以后无脸做人不说,失去工作更无法生活。她只是一个农民,大不了坏了名声,对生活没什么影响。所以你母亲揽过了所有的罪责。”父亲哽咽着,满脸羞愧地说:“我负过你的母亲,但你的母亲却以德报怨,为我背负了近三十年坏名声,这件事使我一生良心不安。我愧对你的母亲呀。后来,我几次找你母亲,要求复婚,但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说,我已经伤害过一个女人,如果是人的话,就不要再去伤害另一个……”

听着父亲的叙述,他震颤了。母亲呀,三十年来,你为负心的父亲背负着小偷的黑锅,遭受世人的白眼,这需要多么广博的情怀和多么无法思议的坚强啊。孩子误解你整整三十年了,等到真正读懂你,已经是太迟太迟了啊!他“咚”的一声跪倒在母亲的遗体前,号啕大哭,泪如泉涌。

(阿方)

孩子无罪

日子一天一天静静地过去,可我的伤却始终藏匿在心里那个最敏感的角落,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格外痛。

和邱妮认识时,我还在上海交通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了本校教书。工作三个月后,我就和邱妮结婚了。因为年龄的关系,我们都渴望尽快有个孩子。可就在结婚半年后,学校派我去德国进修一年,要孩子的事只能推迟了。

“你怎么了?快点告诉我。”

本以为出国后,我和邱妮的爱会通过鸿雁传书越发热烈、缠绵。可转眼到德国快一个月了,我却一直没有收到邱妮的只言片语。

就在我坐卧不安的时候,导师雅克里教授提出让我再延续一年学业,还说我可以以陪读的理由把妻子接过来。我特别高兴,连忙打电话告诉邱妮。邱妮接到我的电话似乎非常吃惊,我大声地说:“我是尔重!”可她就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压抑不住的抽泣声从话筒那边传了过来。我心一沉,预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问:“你怎么了,快点告诉我。”

可她还是不吭声,只是哭个不停。我见问不出什么,忙告诉她可以来德国的事情:“我这就给你办出国手续,你快点来吧,到我这里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料,她断断续续地说:“尔重,你忘了我吧。我不会去德国的。我要和你离婚。”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她有了外遇。我逼问她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长久的沉默后,她说:“就算是吧,是我对不起你。”

妻子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我不相信她会是那种耐不住寂寞的女人。而且,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一切时会那么悲痛?三天后,我再一次给她打电话,谁知她一听是我的声音,立刻就把电话挂了。我把电话打到她姐姐那里,她的姐姐也只是哭,并且告诉我邱妮离开我的决心已经下定了,要我不要再去打扰她。

我终于断绝了和邱妮的联系,但心里却感到万分失落。1997年9月,我接受了延续一年学业的条件,继续留在德国。日子一天一天静静地过去,可我的伤却始终藏匿在心里那个最敏感的角落,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格外痛。

我悄悄回到了上海

我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学习和研究中,终于提前三个月修满了所有的学分。1998年6月,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悄然回到了上海。我要去找邱妮,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的家还保留着我们结婚时的布置。只是,家里遍布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住过了,我向邱妮的姐姐家走去。她姐姐见到我时,甚至来不及吃惊,泪水就流了下来。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们了呢。”她拉着我的胳膊坐了下来,“是邱妮命不好,就算你不要她,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就这样,姐姐向我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就在我出国一个星期后,邱妮在一次上夜班的途中被三个歹徒强奸了。事发后的第二个月,她发现自己竟怀孕了,她去医院想打掉孩子,可没想到的是,医院说她因为先天性的原因根本不能做流产,否则就会诱发习惯性流产,以后将再也无法生育。最要命的是,邱妮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在我出国前留下的,还是歹徒的孽种。万一是我的孩子,打掉以后就不可能再有生育的机会了。左思右想,邱妮决定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跟我离婚:如果是我的孩子,她会用后半生将孩子抚养长大,有了这个爱情结晶的陪伴,她将不会再觉得寂寞,如果不是我的孩子,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拖累,她会带着孩子悄悄离去……

然而,孩子出生后,邱妮只看了她一眼就当场晕了过去——孩子一点儿也不像我!还在月子里,邱妮就抱着孩子去验了血型。我和邱妮都是B型血,孩子的血型却是AB型,她果然是邱妮被强暴后留下的苦涩果实。

那个孩子叫点点

邱妮的姐姐讲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走进邱妮的房间,最先进入我眼中的就是那个孩子:一个不满一周岁的女婴,眼睛闭得紧紧的,正睡得香甜。孩子的鼻梁很低,这和我们都不一样。这残酷的事实让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就在这时,邱妮进门了。一见到我,她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满是辛酸、愧疚、痛苦……久别重逢,谁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我走上前去,满身疲惫地想拥她入怀,可是她躲开了。她用探求的眼光望着我,我重新拉住她,把她的头贴在我的胸口。我说:“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求你跟我回去吧。”她的泪水如同洪水决堤般涌出。她使劲抱住了我,把泪水尽情地洒在了我的胸口。

一个月后,邱妮跟我回到了学校的新家。邱妮带着孩子的归来让我明显地感到了同事们疑惑、复杂的目光,这令我万分尴尬。于是我尽量避开人多的场合,即使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怕撞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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