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之五)
——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晋代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个风姿潇洒、心定气闲的隐逸诗人。不错,这确实是这位大诗人最好的自画像。因为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留下了类似的抒写。从最初五柳先生的箪瓢屡空、忘怀得失,到临终前的从老得终、奚所复恋,从辞官归隐时的如释重负,到躬耕田垄后的无怨无悔,从在现实生活中与村民相处的自得其乐,到对理想境界桃花源的美好憧憬,无不一以贯之地表现了远离世俗尘嚣、安贫乐命的洒脱和闲适。所以他很早就赢得了“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的桂冠。
然而,当人们进一步走近他时,又不难发现其实诗人的内心,并不一直像他在多数场合所显示的那样静如止水。相反,在不少时候,他的情感又是十分激烈的。且不说少年时曾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十二首》之五)的激情,成年后在《感士不遇赋》中借古叹今,在《闲情赋》中抒发追求理想的执着,直到晚年,他还“慷慨独悲歌”,以激愤的心情赞美敢与命运抗争的夸父、精卫鸟,并在《咏荆轲》一诗中歌颂舍身报国的英雄。因此前人又说他的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朱熹《朱子语类》)。如果联系有关他辞官彭泽令是为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入宋后没有一篇作品题刘宋年号的传说和实情来看,那么他的心高气傲和难忘世事,又是非常突出的。
怎样理解诗人在创作中显示出来的这种看似截然相反的矛盾呢?其实这也并不难解。因为人的本身就是诸多矛盾的集合体,再加上时代、社会、出身、个性、遭遇等因素的作用,写出的作品自然不可能面目一致。最可贵的是作家能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况中,始终真实地再现真实的自我,不作掩饰地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坦诚地呈现出来。而陶渊明正是这样的作家,他的诗文也正是这样的作品。晋宋之交的时代使他看惯了动乱和篡夺,市朝竞趋的社会让他深恶虚伪和狡诈,名勋后裔的出身给了他高贵的血液,不受拘羁的个性促成他率直任真,初仕终隐的遭遇赋予他豁达的胸襟。他以真诚的人生来对抗时代的虚伪,以清新的自然来抵御社会的混浊,同时又以古人为榜样来笑对贫富生死,以朴素的笔墨来传写喜怒哀乐。他的诗文之所以倍受后人的推重,即与他这种处世为人和创作的同样真诚有关。诗文即人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这也就是历代和陶之作虽然汗牛充栋,却很少能够企及陶诗的原因所在。
在晋末宋初,陶渊明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作家。他嗜酒,但因家贫而不能常得,亲友知道他的爱好,有时就请他去喝。他总是有邀必至,一饮必醉,醉后自去,从不客气。有一年过重阳节,恰巧没酒喝,他就坐在菊花旁等人送来。他喜读奇书,却不求甚解,遇到会心处便欣然忘食。他又好古,曾多次自称羲皇上人,自比葛天氏民。他爱弹琴,身边的琴却从不安弦。他不在意人生的富贵通达,也看轻世间的喧闹浮华。他乐意和乡间老农论麻话桑,和知己谈诗说文,甚至在为饥饿所迫时宁愿向人乞食,也不愿与官场俗吏委蛇周旋,或对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即使身患重病、面临死亡,他也毫不畏惧,自己预先写好挽歌和祭文。在他一生的性情和行事中,都可以看到魏晋名士的典型风骨。他的坦然和执着,使他的人格显然高出时人和流辈。
在历史上,陶渊明又是一个深有影响的大诗人。他的诗文尽管不显于时,但从梁代起就好评如潮,不仅后起效法、和作代不乏人,而且论者称誉褒扬有加。除了他首创田园诗、最先大量描写田园风光和农耕生活,在诗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之外,纵观历代的评论,大致有两点最可留意。那就是从总体倾向来说,陶诗“语健而意闲”,原因在于“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而陶正是“欲有为而不能者也”(《朱子语类》)。由此入手可以把握他创作的主要脉搏。从具体风格来说,陶诗又具备寓奇于常、似癯实腴的特点。也就是说诗人的取材不外日常所见,但表现的意趣却往往出奇制胜;写出的语句没有什么特别,而蕴含的内容却十分丰富。如苏轼就曾以“暧暧远人村”、“采菊东篱下”等句为例,说“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引《冷斋夜话》)。正因为如此,后人学陶,大都只能得其一端而已。如沈德潜《说诗晬语》称“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维)有其清腴,孟山人(浩然)有其闲远,储太祝(光羲)有其朴实,韦左司(应物)有其冲和,柳仪曹(宗元)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由此可见其大家风范足以垂典百代。
走近诗人,展现在你面前的,将不仅是一个平淡而又真实的人生,而且还是一个能折射出时代和自然风采的丰富的情感世界。让我们和诗人一起去体味盛夏时卧北窗下遇凉风的快感,或感受荷锄夜归秋露沾衣的滋味,在菊花盛开时一醉方休,在赏析诗文时陶然忘机,从脚踏实地的生活中去寻觅一些真诚和灵感,在心与心交流之时去获取几分朴实和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