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五味人生五味诗
诗是人写的,也是写给人的。人的一生,从纵向看,是四季;从横向看,是五情。四季是什么?春夏秋冬,对应着人生,就是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五情是什么?喜怒哀乐怨,对应着人心,就是那些回环往复、起伏不定的心情。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有一段特别有趣的文字。终日和宝姐姐林妹妹痴缠的宝玉被贵公子冯紫英请出来,和呆霸王薛蟠、俊小生蒋玉菡以及锦香院的妓女云儿一起吃花酒。滥饮无趣,宝玉提了一个酒令。这酒令听着就新鲜: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又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和女儿之间的关系。这个酒令可真复杂,宝玉自然要先示范一下。他说的是:“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想想看,这悲愁喜乐的心情,不是和我们说的喜怒哀乐怨如出一辙吗?何况,宝玉还恰如其分地引用了一句现成的唐诗:“悔教夫婿觅封侯。”
事实上,唐诗之美,正在于有情。这情里头,有酣畅之喜:“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忧国忧民的老杜,看到国家复兴有望,也一改平日的沉郁,变得轻狂如少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所谓家国有庆,欣喜若狂,读诗至此,谁人不感同身受呢?
这情里头,也有雷霆之怒。谁都知道战争的残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的牺牲不令人愤怒;“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的辛劳也不令人愤怒;但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腐败、漠视与不公却十足令人愤怒。当年,唐雎以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来对抗秦昭王的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赢了,因为他代表的是正义之怒。正义可以推迟,但正义永远不会退场。
喜和怒都是直接而又强烈的感情,但哀不是。哀是那样绵长,却又那样隐曲,仿佛眼角的泪痕、镜里的秋霜,更适合留在心头,而不是挂在嘴边。但是,唐诗是那么善于表达这种幽微的境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落日熔金,古原如醉。这夕阳西下的风景如此美好,只不过黄昏已经逼近,而一入黄昏,也就万象俱灭了!美景转瞬即逝,人生不也如白驹过隙?推而广之,这大唐,这地球,这宇宙,又何尝不是如露亦如电!面对斯景斯情,一种无法言说却又铺天盖地的惆怅出现了,它并不大开大合、荡气回肠,但是,却缭绕盘旋、低回不已。人的心灵,因此变得细腻了。
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粗略地说,乐就是小巧、轻快而短暂的喜。拿贾宝玉的酒令来举例子,“对镜晨妆颜色美”是喜,而“秋千架上春衫薄”则是乐。自然,少女的青春美貌也短暂,但无论如何,它也要比荡一次秋千的快乐来得更长久,也更重要些。那用唐诗来解释呢?“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是喜吧?这可不是一般的喜,它基本上是古代的女子一生中最重大的喜事。而“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则是乐。看到了,害羞了,簪子掉了,脸上却笑了。这是一瞬间的小美好,却又像电影画面一样定格在心里。到老奶奶七八十岁的时候,这画面还会闪回:你看老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忽然笑了,别去她周围找原因,她笑,是因为在她心底,那艘小船又来了,那根簪子又掉了。
最后说说怨吧。怨是一种节制了的怒。我们传统的儒家哲学讲中庸,美学则讲“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都是一种节制主义。这种节制,在诗里就显得格外蕴藉。蕴藉到什么程度呢?“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这深宫的女子,枯坐在寝殿的台阶上,她对君主怀抱着爱和希望,所以她只是痴痴地望着月亮,盼他来,怨他不来,却不会恨他,也从没想过要离开他。同样,这写诗的男子,困顿在不如意的现实中,他对理想怀抱着爱和希望,所以他也痴痴地望着月亮,盼这理想实现,怨这理想未能实现,却不恨这理想,更从未想过要抛弃理想。她的情和他的情都是怨,她的心和他的心,都像水晶一样剔透玲珑。我们无法知道那个望月的女子是谁,但我们知道,那个写诗的男子,名字叫作李白。他属于大唐,更属于诗歌。
人有五情,人就活着。诗有五情,诗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