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2

1962—1991私人文学史:杜拉斯访谈录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法] 索菲·博加艾尔 整理 编,黄荭;唐洋洋; 张亦舒 译


1962

自由的手

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以下简称MD): 九岁以前,我的童年是在印度支那度过的,中间只有一年在法国;更确切地说,十七岁之前我一直住在穷乡僻壤,母亲守寡,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十四岁以前,我讲越南语可能讲得比法语还要好。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我被迫跟母亲分开。

我们很穷,因此不可能自我感觉良好;总之,那里是一片有充分自主权的白人殖民地,我母亲在法国政府中的地位很低,我们被降级到所谓的“当地人”之列。因此在我看来,这种社会关系(删去了几个词)并不是十分的自然。在十六岁之前,我最好的朋友都是越南人;我在西贡上中学,在我的记忆里,班上拿第一名的都不是法国人;可能哲学除外,有个法国女孩哲学拿了第一名;但是,除哲学以外,成绩最好的都是越南人。我母亲一方面接收寄宿生,另一方面也收留无力支付寄宿费的年轻女孩,还有一些其他人,所以屋子里住满了贫穷或富有的年轻女孩,总之……全都是越南人,我跟她们一起度过了少女时代。整个少女时代。有权势的公务员不会在家里接待我母亲,但是,年轻女孩的家长会接待我们。您知道,在当地学校做老师,根本没什么地位。我在大学毕业前,日子一直都过得很艰难。我有奖学金;说到底,这对学习有帮助。我本该成为数学老师,那是母亲的心愿。我们太穷,所以除谋生以外我不能有他想。直到大学读完,我才开始考虑,或许除了工作以外,我还可以去做其他事情。我从二十六七岁开始写作,这有点晚了。但我认为,没有人不相信命运,即使他们嘴上不说。我有一个被关进集中营的丈夫,一个早逝的哥哥,一个因战争而死去的孩子;我的小姑子死在了拉文斯布吕克(Ravensbrück)集中营 。当特殊的不幸发生在你身上,例如因没有汽油、医生未能及时赶到之类的原因而失去一个哥哥或一个婴儿;不,当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个人的不幸显然会战胜其他一切,但是……应当说我不可能从这种事情中缓过来,尤其是纳粹这种问题。跟所有人一样,我的生活……并不容易……十分艰难。

书并不总是一口气写完的;有时要花十年来写,有时要花六个月,有时是一个月。最早是《厚颜无耻的人》(Les Impudents),由布隆(Plon)出版社出版,我陷入了回忆,而且一时无法自拔,后来渐渐好些;到《平静的生活》(La Vie tranquille)就没那么糟糕了。还有《抵挡太平洋的堤坝》(Barrage contre le Pacifique,以下有时简称《堤坝》)……我花了很长时间写作这本书,但重要的不仅是我的经历,还有这段经历的整个背景,也就是在柬埔寨这个我所了解的地区的悲惨生活;那时,我还在尝试摆脱自身的回忆,把视野放宽。写作《直布罗陀水手》(Le Marin de Gibraltar,以下有时简称《水手》)是为了让我从《堤坝》中缓过来;我有那么多回忆要说,但最终还是投入了完全虚构的冒险中,也就是写作《水手》。《广岛之恋》(Hiroshima mon amour,以下有时简称《广岛》)改变了我的工作习惯;对此我很高兴,然后……我做的事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这一次,我使用了口语,而不仅仅是书面语,这让我感到开心。在《堤坝》背后,是一种我所了解的滥用权力,一种被打破的政治格局,人们称之为殖民主义。在《广岛》背后,同样也有一种对道德和政治秩序的恐惧。当我开始写《琴声如诉》(Moderato cantabile,以下有时简称《琴声》)时,我感觉《堤坝》已经很远了,而且……怎么说呢,我青春的账已经算清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写《堤坝》,想到我母亲因为这段经历而痛苦,我永远都不会平静,而且也不会继续写作。它是一种清算。在《琴声》之后,我才拥有了自由的手。但对我来说,《琴声》代表着一种与前几本书截然不同的东西。它是一种改变,或许是自我的改变。

1962年10月10日,《鲜活的文学史》(Anthologie vivante),
罗杰·皮约旦(Roger Pillaudin)制作,国家台

  1. 纳粹德国时期的一个集中营,位于柏林以北九十公里的拉文斯布吕克村附近,是一座专门关押和处决女性囚犯的集中营。——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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