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的一天,欧阳修在会隐园为梅尧臣饯行
时光暗转,秋风渐起,梅尧臣在洛阳的公务已告结束,很快就要北归河阳。在这即将离别之际,欧阳修计划选一风景绝胜之处,邀二三好友为梅尧臣饯行。
洛阳盛产竹子,城里城外,最多的莫过于竹园。洛阳竹园出产,每年高达十余万贯钱,不少民众以此为生,乃是当地十分重要的民生资源。竹林深处,小斋闲馆,又是天然风景胜地。民风好客,所有竹园皆任人游赏,不加限制,绿竹景观成为洛阳园林的一大特色,因而又在牡丹之外,赋予洛阳以别样动人的风姿。秋凉初至,清幽的竹林自是最佳去处,欧阳修决定将饯别的宴席设在洛阳最大的竹园会隐园的竹林之中。
会隐园即大字寺园,原是白居易旧园,“水竹树石,亭阁桥径,屈曲回护,高敞荫蔚,邃极乎奥,旷极乎远,无不称者”(宋·尹洙《张氏会隐园记》)。这天,秋高气爽,清风习习,一群朋友“酾酒竹林间,少长环席”,大家不拘俗礼,“和然啸歌,趣逸天外”(宋·梅尧臣《新秋普明院竹林小饮诗序》)。酒过三巡,欧阳修想起王羲之“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之饮,又想起白居易“诗吟两句神还王,酒饮三杯气尚粗”的“九老”之会。饮美酒,赏佳景,道别情,往往伴之以诗歌创作活动。前贤往哲的欢聚畅饮之所以令后人追慕不已,就在于伴随其中的高雅的文学活动。想到这里,他起身举杯说道:“今日之乐,无愧于往古贤哲,乘美景,远尘俗,畅所欲言,达则达矣,文事之胜则尚有所未逮。”
众人听罢,纷纷点头,道:“永叔所言极是,不然,后人将以我辈为酒肉狂人。”
遂命人取纸写昔贤佳句,置于座上,各人随意抽取一句,字字为韵,赋诗成篇,以纪念这次愉快的聚会。梅尧臣得“高树早凉归”,欧阳修则得“亭皋木叶下”,各作绝句五首。
不一会儿,大家的诗都写好了,于是各人吟咏一过,又痛饮数杯,尽醉而归。第二天,遂将席间所作诗歌编辑成册,由梅尧臣撰序于前。显然,会隐园清谧高雅的丛竹,极大地激发了他们的诗兴,启发了他们的才思。欧阳修诗中写道:
野水竹间清,秋山酒中绿。送子此酣歌,淮南应落木。(《初秋普明寺竹林小饮饯梅圣俞分韵得亭皋木叶下绝句五首》其三)
梅尧臣诗中云:
池上暑风收,竹间秋气早。回塘莫苦留,已变王孙草。(梅尧臣《得高树早凉归》其三)
“竹”是贯穿两诗的关联性意象。洛阳的竹林给这批洛中文士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进入了他们的艺术视野。在他们的反复描写下,绿竹由诗文主题的背景,逐渐成为正面吟咏的对象,并日趋喻象化、道德化,经过以后多方面的发展和丰富,绿竹成为宋人理想人格最高型范的象征,也是体现宋诗理性化特征的一大题材。以后梅尧臣的“爱此孤生竹,碧叶琅玕柯”(《和王景彝省中咏孤竹》),欧阳修的“虚心高自擢,劲节晚愈瘦”(《初夏刘氏竹林小饮》)等,都是吟咏洛竹的延伸。
然而一个多月之后,这令文士钟情、给民众带来福祉的洛竹,却突然遭受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年八月,汴京皇宫失火,烧毁了崇德、长春、滋福等八座宫殿。为了修复殿宇,朝廷下令全国供给建筑材料。对于西京各级地方官员来说,这可是邀功请赏的最好机会,他们不问实际的需要,也不管时间是否合适,层层加码,敛取无度,“樊圃棋错”的竹园,数日之间便“地榛园秃”,一片荒芜。结果却是所取大大超过了所需,大批竹子堆积野外,任其腐烂。这种不顾实际情况、横征暴敛的做法,令欧阳修十分愤慨,遂作《戕竹记》严加痛斥。文章开头部分描述了洛阳竹林之盛,风俗之美,与第二部分“地榛园秃”的浩劫形成强烈对比。他说:
《书》不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又曰:“君子节用而爱人。”天子有司所当朝夕谋虑,守官与道,不可以忽也。
远古圣贤留下的《尚书》不是说过吗?不做以无益妨害有益的事情。《论语》也曾说:君子应该节约费用,爱护人民。执政者应该日夜牢记先贤的教导,使民以时,而不是残民以逞,玩忽职守。文章结尾宕开一笔,再加生发:
推类而广之,则竹事犹末。
在诸多类似的事件中,“戕竹”还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由小引大,含意颇深。将读者的思维引向更为严重的政治弊病,加深了批判的深度和广度。
宽简爱民,注重实际,是欧阳修奉行一生的为政主张;而议论时事,干预现实,则是他此后领导北宋古文运动的重要文学思想。对于二者,《戕竹记》一文均有充分体现,是他仕途与文坛起步之初的一篇重要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