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里,我做了一个不寻常的梦。仿佛我坐在门口台阶上(也许,那是在某一个城市里),坠入沉思,那时好像是夜间大约十二点或者一点钟光景。天气很美,暗香浓郁悦人。空中悄无人语,连脚步声都听不见。我更觉得四处死一般沉寂,因为,除了偶尔远远传来一条狗的空洞的吠声,以及从更远地方飘来另一条狗更微弱的回应外,没有其他任何声响。稍停,我又听见从街那头回荡过来一阵骨头敲出的呱哒呱哒响声,猜想那大概是一个唱小夜曲的人在敲响板[1]吧。一分多钟过去,一个高大的骷髅,头上罩着一顶兜头帽,身上半遮着一件破碎霉烂的寿衣,衣服的碎布巾儿在一条条的肋骨的骨架两旁拍打着,威风凛凛地踏着阔步在我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去,然后消失在星光闪烁的朦胧灰暗里。他肩上扛着一口破烂的、虫蛀坏了的棺材,手里提着一捆什么东西。我这才知道那是什么在呱哒呱哒响,原来那是这个家伙的骨头节儿碰在一起,他一走路,胳膊就撞着两边的肋骨。不瞒你说,我当时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竭力镇定,开始考虑这幽灵预兆的是何吉凶,我只听见又一个走了过来——因为我辨出了他那呱哒呱哒响声。他肩上扛着三分之二的棺材,腋下夹着棺材头尾两块板。我很想向他帽兜底下张一眼,跟他搭讪几句,但是,等到他一走过我身边,回过了头,把深陷的眼眶和暴出的牙齿冲着我笑时,我想还是不留下他为妙。他刚走开,我又听见呱哒呱哒响声,又一个从半明半暗的阴影中显露出来。这一个弯着腰,驮着一块沉甸甸的墓碑,还用绳拖着一口怪寒碜的棺材。他走近我跟前,向我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把背对着我说:
“可以把这个给俺松下来吗?”
我把墓碑往下松,最后把它安放在地上;我这样做时,注意到了碑上刻的姓名是“约翰·巴克斯特·科普曼赫斯特”,死亡的日期是“一八三九年五月”。死者一副疲劳的神情在我身边坐下了,用他的上颌骨擦了擦他的前额骨——我认为这主要是由于他生前的习惯,因为我看不出他拭去了什么汗水。
“真糟糕,真糟糕。”他说,一面把寿衣上残余的破布巾儿向身上拢一拢好,心事重重地用手支着下颏。接着,他就把左脚跷到膝上,开始心不在焉地用一截从棺材里掏出来的霉烂指甲搔他的踝子骨。
“什么事情真糟糕,朋友?”
“咳,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真希望当初要是能够不死就好了。”
“您的话使我感到惊奇。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出了什么毛病吗?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瞧瞧我这件送终的衣服——这一身破烂货。瞧瞧这块墓碑,它已经被碰得七损八伤。瞧瞧那口羞人的旧棺材。一个人眼看着他的全部家产都要完蛋,您还问他出了什么毛病。他妈的天火烧的!”
“您冷静点儿呀,您冷静点儿呀,”我说,“这情况确实是非常地糟——这情况肯定是非常地糟,可是,看您已处于目前的状态下,我没想到您还会对这些事十分介意。”
“哼,我的好先生,我对这些事可介意啦。瞧它们损伤了我的自尊心,影响了……也可以说是破坏了我的舒适。如果您允许的话,就让我谈一谈我目前的处境吧——让我原原本本叙述,您听了就会明白。”可怜的骷髅一边说一边把他寿衣上的兜头帽向后推了推,仿佛是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但这样一来就不知不觉流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那神情非但跟他目前生活(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境况的严重性很不相称,而且跟他愁苦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