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从腿开始思想,体察心灵。
——陈村《去找史铁生》
他坐在轮椅上,左轮是月亮,右轮是太阳。
——高洪波《啊,轮椅》
他是一个坐着比走着的人走得更远的人,也是一个坐着比站着的人更高的人!
——黄静泉
第一节 史铁生的生平与创作
史铁生1951年1月4日出生于北京,原籍河北涿县。1967年毕业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1969年在延安一带插队。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后又患肾病并发展到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2010年12月31日凌晨逝世,享年59岁。
一、创作作品
1979年发表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1996年11月,短篇小说《老屋小记》获得浙江《东海》文学月刊“三十万东海文学巨奖”金奖。《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于1984年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史铁生的短篇小说主要有:《午餐半小时》《我们的角落》《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命若琴弦》《第一人称》《别人》和《老屋小记》等。中篇小说主要有:《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插队的故事》《礼拜日》《原罪·宿命》《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小说三篇》和《中篇1或短篇4》等。长篇小说主要有:《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已出版散文集有:《一个人的记忆》《灵魂的事》《答自己问》《我与地坛》《病隙碎笔》和《扶轮问路》等。曾创作的电影剧本有:《多梦时节》《与人合作》和《死神与少女》等。其中,《死神与少女》是一种新的电影类型——电影诗,为电影类型的发展做出新的贡献。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令人敬佩的作家。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连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表达出了最为健全且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内心。
二、名家评价
洪子诚认为:史铁生用肉体残疾的切身体验,使他的部分小说写到残疾者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困境。但他超越了伤残者对命运的哀怜和自叹,也超越了肉身痛苦的层面,由此上升为对普遍性的生存,特别是“精神伤残”现象的关切。与其他小说家不同,他并无对民族、地域的感性生活特征的执着,一般也不触及现实政治、性别、国族等话题。写作在他那里,是对个人精神探索历程的叙述,但叙述的意义又不限于个人:“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的一个人间姓名,大可忽略不计。”(史铁生《我与地坛》)对于残疾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是残疾的,有缺陷的)的生存状况、意义的持续关注,对于欲望、死亡、痛苦、人的孤独处境的探索,使他的小说具有浓重的哲理意味和宗教感。情节、故事趋于淡化,思辨、议论和寓言成分,构成他后来小说的主要因素。
在樊星看来,当代作家史铁生几十年受到残疾的折磨,经过对人生意义苦苦的追问,他觉得“不知道上帝把什么给藏起来了。谁也不知道”,许多事情是谁也无法解释清楚的,一切只是“在命定的路上行走”(《礼拜日》)。在《我与地坛》这篇感人至深的散文中,他也看得很透:“谁又能把这个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人生“最令人绝望的结论”是不幸的命运是偶然形成的,而生命的意义又是需要个人自定的。他因此而得到了虚幻的充实。这也是一种伟大的人生观:看破了人生的不公平、没意思而努力去好好地活。鲁迅是在绝望中抗战,史铁生则在绝望中达观。
王尧《错落的时空》这么认为:在史铁生看来,社会永远在更新,永远在更新的是题面,里面有一个回答,这个回答是永远的不变的东西。他觉得文学不仅是响应现实,而且是在一个千变万化的社会里头一直寻找,寻找那个不变的、那个所谓的终极意义。这个寻找的过程是“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寻找即发现,在一个技术化、物欲化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在失去“寻找”的兴趣和“发现”的能力,史铁生以“无答之问和无果之行”,去“发现什么的根本处境,发现什么的种种状态,发现历史所能显现的奇异或神秘的关联,从而去看一个亘古不变的题目:我们心灵的前途和我们命运的终极价值终归是什么?”
汪政、晓华这么评价:就整个中国新时期文学而言,很难找到可以容纳史铁生写作的位置……史铁生的写作是一种复古和还原……与现代主义相比,史铁生显得相当人道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相比,他拒绝商业化,拒绝无意义的写作,与现实主义相比,他是一种内向的趋于自我的写作,拒绝复制形而下的生活图景……因此,史铁生是不见容于任何通行的文学模式。
陈村深有感触地说:“我在新年的头上专程去一次北京,为的是和史铁生做个谈话,用在《收获》的专栏上。本来早该去了,因为年底忙乱,因为他和我的身体都要挑一个恰当的时候,还因为我说的等2001年再去飞机栽下来也是21世纪的作家啦。反正我是去了,谈了,回来了。我和史铁生谈的话题是‘生存还是不生存’,也就是‘爱与死是永恒主题’中的那个‘死’。我相信我俩对死的心得要比别人多一些。去的那天正好是他生日,本来要打开的话头因客人的来访未能展开。那样也好,死总是排在生的后面的,明天再谈。当日晚上我们去一个叫孔乙己的饭店吃饭。来接他的是《人有病,天知否》的作者陈徒手等哥们,到了那里还有我热爱的姜文和他的朋友。反正就是一桌子的人吧,在中国式的环境中,祝贺一声他的50大寿就开始吃了。他那天抽烟,喝一点点酒,说一点点话。他说一上午不敢动弹,把精力攒下来了。他说座山雕也是50岁。他说要健康不说长寿了吧。”
这些年,我到北京必去望望史铁生。在他那里坐两三个小时,吃顿饭。他们夫妇邀我住他们家,我总推辞了。我来去匆匆,住下本可以多说话,可是他的身体禁不住客人的打扰。他的截瘫,他的肾脏萎缩,用他的话说,发动机和轮子都坏了,维持身体的运行很累。每周两到三次的肾脏透析,不由分说地打断他的生活和思维。
除了他的体力精力,除了同情他不能多抽烟,我和他的谈话与常人无异。谈得很快乐。残疾其实并不缺少什么,只是不能实现罢了。他常常想得比人们深入透彻,他有自己的理由和节律。他是小说家,我喜欢读他作品的一个最大的理由是,他的想法和文字明净,不曾神神鬼鬼牵丝攀藤。他的手总是温暖的,宽厚的。他是能超越智和愚的。他不作状,而是常常省察自己的内心。他把自己看轻了,才能去爱自己,爱世界。
史铁生通常并不抱怨,他知道感恩,知道在生的命题下诸多奥义。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他从腿开始思想,体察心灵。他常常纠缠在那些排遣不开的命题,时间长了,成为习惯和乐趣。他的想法都是经过推理论证的,有明晰的线索可寻。可是,听他说话的人,因为自己的好腿好肾,常常哼哼哈哈的,懒得跟从他的思维。他更多被阅读的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命若琴弦》。那样的故事只有他能写。读时候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读史铁生的文章,和他谈话,都不会越读越狭隘。他肾亏却没有阴湿之气。他很艰难地从生存的窄缝里走出来,带着豁然开朗的喜悦。我常是站到自己之外,有一种嘲弄自己之流的快乐。他不是,他完整地保存自己,依然快乐。经过那道窄缝之后,快乐肯定不再张扬,应该称为喜悦了。他是用喜悦平衡困苦的人,不容易破灭。许多游戏和他无缘,他不再迷失,可以观赏自己,观赏上帝的手艺。
我最后想说的是陈希米,他的妻子。她是“我们上海人”,在北方久矣。我永不能忘记的是她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天使的笑,是那种忘忧的笑,忘我的笑,来去自由的笑,让看见的人也喜悦的笑。没人比她笑得更美好。我看数据,孩子一天笑上150次,成人可以一天不笑一次。她常常笑着,灿烂又本分地笑着。有了她的笑,那个凝重的50岁的史铁生再没有装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生活就是这样,一会儿笑盈盈一会儿沉甸甸。
我这次去北京,是由妻子陪同护送。也许下次到北京去见史铁生,我也要坐个轮椅了。我们将讨论轮椅的牌子,谈论足球的伟大,言说一些好笑的事情。我可以负责地说,本人即便已经坐上轮椅,依然可以春心荡漾,可以不依不饶,可以尖酸刻薄。当然,更可以在一个个深夜,摆放好自己,默读史铁生的文字,感受生的气息。(陈村《去找史铁生》)
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非常有影响的一个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十分令人敬佩的作家。他的作品比较突出地表现出对于残疾人命运的关注,同时还兼有对知青生活的回忆。有的作品反映了他对于社会与人生的某些带有哲理性的思考,语言优美,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在小说创作上,他的作品大多都呈现出以小说合并哲学的倾向,表现了对于生活哲学化的思索。
蒋子丹对史铁生的评价带给我们的感受意味深长,他说:“史铁生是经常能给我们以惊异的那种作家。也许因为他特殊的身体状况给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
史铁生的语出惊人并不表现为壮怀激烈与慷慨陈词,他总是很平静地甚至很低调地写一些平实的文字,然后让你大吃一惊。这有点像有人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宣布与大伙性命相关的消息,并不因为其音量小而被忽视。比如,他在《我与地坛》里对我们说:“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的苦难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因为他有一具残疾的身体,更因为他有一个聪慧过人的大脑。这么多年了,他在轮椅上年复一年地沉思默想,度过绝望而狂躁的青年时光,也成就了他中年的深厚思想。思想本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切思想必定是忧郁的,何况如史铁生这样,从第一天得知自己将永远不能再站立起来之时起,就一刻也不能停顿地冥思苦想着的人。这时候,我们忘了,在人的生命活动中,唯有沉思的时刻,才是敏锐、富有的,也是最强大的时刻。这大约是我们每个人都能体验到的,只是由于肢体的健全,由于行动的灵便,由于俗务的纠缠,更由于欲望的循循善诱,沉思的机会于我们正变得越来越稀少。史铁生不然,他有的是机会让自己强大,尽管他被迫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唯其强大,才可能这样平实地谈论死亡,既不夸张对它的向往,也不回避它的到来,就像一个操心家务的农夫,安排惊蛰开犁、清明下种的农事,也预告秋季的收成一样寻常。
史铁生当然算得上是经历过绝境了,绝境从来是这样,要么把人彻底击垮,要么使人归于宁静。
贾平凹的评价言简而意赅:铁生对生命的解读,对宗教精神的阐释,对文学和自然的感悟,构成了真正的哲学。他幻想着脚踩在软软的草地上的感觉,踢一颗路边石子的感觉。
刑孔辉对史铁生的创作这么认为:史铁生不仅注重民族文化的积累,而且一直以进取的姿态从各种学科、各国文学中汲取文学的营养为自己所用。从其小说《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和其创作谈《自言自语》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物理学中“并协原理”“测不准原理”“嵌入观点”,以及现代宇宙学的“人择原理”对史铁生创作的影响,从记者对史铁生的访谈录及其书信中,我们可看到外国文学对史铁生创作的影响。
齐宏伟在史铁生身上寻找到了无尽的精神资源:其最了不起的意义就在于他在写作中把苦难转化为一种信念,还原了人生的悲剧性从而具备了崇高的悲剧意识,使中国当代文学有了自己空灵、美丽而又诗意的灵魂之舞,就像史铁生在作品中一再写到的那只悠然飞翔的白色大鸟,那么高贵、从容而美丽。
丛新强从基督教文化的角度分析:史铁生不是文学主潮中的弄潮儿,但他却以具有浓厚宗教色彩的文学言说表明了自己在当代文学中的独特存在。史铁生的文学语言所显示出的宗教色彩并不是单纯明晰的,而是具有多样性和混合性。其间,除了佛禅情感的表现以外,最主要的就是基督教文化精神的体现。而基督教文化的体现,又是与作者对个体及人类命运的切身思考和独特体验分不开的。
最具说服力的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得主史铁生授奖词:
“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在自己的‘写作之夜’,史铁生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他体验到的是生命的苦难,表达出的却是存在的明朗和欢乐;他睿智的言辞,照亮的反而是我们日益幽暗的心……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着,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身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
三、作品特点
史铁生作品最独特的特点一个是寻根,关注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一个是具有浓重的哲理意味,始终把写作当作个人精神历程的叙述和探索。
在史铁生写作初期,有的小说,如《午餐半小时》等,带有暴露“阴暗面”文学的特征。发表于1983年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既是史铁生一生中的一部重要之作,也是当时小说创作的重要作品。它在多个层面上被阐释:或说它拓展了“知青文学”的视野,或称它在文学“寻根”上所凸显的意义。在“寻根”问题上,作者表达了这样的见解,“‘根’和‘寻根’又是绝不相同的两回事。一个仅仅是,我们从何处来以及为什么要来。另一个还为了:我们往何处去,并且怎么去”。关于后者,他认为“这是看出了生活的荒诞,去为精神找一个可靠的根据”(《礼拜日·代后记》,华夏出版社1983年版)。
史铁生始终把写作当作个人精神历程的叙述和探索,使他的小说有着浓重的哲理意味。他的叙述由于有着亲历的体验而贯穿一种温情而宿命的感伤,但又有对于荒诞和宿命的抗争。《命若琴弦》就是一个抗争荒诞以获取生存意义的寓言故事。
四、获奖作品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奶奶的星星》分别获得1983年、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多梦时节》(电影剧本)以其新颖的视角获第九届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广电部1988年优秀影片奖和第三届儿童电影童牛奖艺术追求特别奖。
1996年11月,短篇小说《老屋小记》获得浙江《东海》文学月刊“三十万东海文学巨奖”金奖,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2002年,史铁生荣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同年,《病隙碎笔》(之六)获首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
第二节 史铁生研究现状
通过检索,我们发现,不管是以“史铁生”为主题的硕士、博士学位论文,还是以“史铁生”为题名的其他论文,或者与史铁生相关的论文,其研究范围大致涵盖以下几个方面:或是探索其人生心路历程;或是研究其文学观念;或是进行对比研究;或是解读其文本;或是就其文本意象进行探究;或是就其作品中反映出的宗教进行析论;或是归纳总结其语言特色。
这些从不同角度关注史铁生的文本创作的立体分析,我们从中可窥一斑以观全豹:有的关注疾病对创作的影响,有的探讨残疾意识,有的分析人类情感,有的解剖精神历程;有的侧重文学观,有的观照写作观,有的关联史铁生与存在主义;有的将史铁生与其他作家进行历史比较,有的把史铁生与其他作家进行共时剖析;有的从内容方面侧重对人生挫折磨难与孤独痛苦进行文本解读,有的从形式方面着力对文本进行哲学思辨蠡析;有的抓住文本的意象进行类型归纳;有的探究其创作与基督教、佛教的渊源和影响;有的则已经把视角伸向其语言特色的分析与归纳。但相比较而言,对史铁生语言运用的分析,少之又少,特别是从修辞策略视角的探讨更是凤毛麟角。目前仅见赵素兰的《史铁生散文语言特色初探》;修辞策略的研究,仅偶见对其单篇作品的分析。
基于上述研究现状,本书拟对史铁生全部作品,从语言学、修辞学、心理学、哲学的视角进行立体研究,尤其注重从修辞学角度切入,探讨其运用语言的匠心与独运。
第三节 史铁生研究的价值
史铁生意外的溘然长逝,给世人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史铁生文学创作的戛然而止,令读者失去精神的洗礼。虽然史铁生著述有限,但其内涵却无比丰厚。
史铁生的研究价值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而凸显。史铁生于当代社会的精神价值尺度和人文标本,意义重大;史铁生于当代文学史的贡献,鲜明突出;史铁生小说、诗电影及哲思文本的创新成就,有待重估;史铁生于人生母题的深度体验与理论升华,开疆拓域;“史铁生”现象于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个案突出。
史铁生的研究大有拓展空间。史铁生与当代文学史的书写之间微妙关系的研究尚待细化;史铁生诗歌与影视戏剧的研究尚待拓展;史铁生文本的解读领域尚待拓宽;史铁生创作的文化心理尚待进一步探究;史铁生文本现代性审美研究尚待拓荒;史铁生运用语言的艺术尚待进行全方位的整理;史铁生掌控修辞的策略尚待细心爬梳。
史铁生借助文学作品放飞人类的理想,依托语言构建生命的高点,览融思想编织生命的花环,想别人所未及,写别人所未染,独辟蹊径直入人类的精神富矿,在生命母题的画廊里描绘芸芸众生的万象情态。对史铁生进行整体性研究,挖掘其文学特质,提炼其文学精神,由个案而普遍,意义深远。
如果我们能从语言的角度进一步探索史铁生如何借助语言表达其内心深处的思考,我们就找到了他在残疾与健全的比照中,用残疾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以沉重的肉身向往闪烁着精神之光的神秘星空。
第四节 史铁生文本的思想
遨游史铁生的文本,我们体悟到的是偶然与必然的昭示,肉体与精神的禁锢,务实就虚的求证,爱愿之旅的前行。
残疾作家,作为作家群体里的特类,以其独特的心理体验呈现出别具风格的文学文本,为探索人类心灵和宇宙秘密提供了难以模仿的路径。尽管史铁生身临人生悲剧之境,但笔下的文字精灵烛照凡人俗心,以对生命意义的阐幽释微契合了无数心灵的律动,以超越的姿态矫正时代的精神流向。
当代的困境是如何为个体的灵魂安排一个永久的栖居地。人生厄运留给史铁生的曾是一具沉重的肉身,不能立于潮流的中央,便栖居于生命的深处,在艺术的王国里探寻灵魂的自由。
对于务实与务虚,史铁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在务实为先的中国,人性、爱情和人道主义常常作为务虚的方面被忽视乃至唾弃,国人务实甚于务虚,凡事总以是否有用来衡量。其实,既务实又务虚才可能实现“物质精神双丰收”,在满足丰厚物质需要的基础上提升精神的境界。史铁生曾经说过:人间最大的错误是把现实当成戏剧,又把戏剧当成现实。
史铁生一直信奉着“把疾病交给医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的座右铭,在他把枯燥漫长的“透析”过程变成活泼、快乐的人生过程的同时,将神秘难测的艰难命运视为锤炼人生的理想载体的同时,他的人生乐章里跳动着阳光般的母爱音符,他的人生旅途中堆满了穿越世俗的爱情符码,爱愿成为史铁生生命旅程中须臾不可缺的快乐因子。
史铁生对于母爱无私与博大的体验至深至纯,是母爱为他遮挡起人世间的风雨,使他从痛不欲生的残疾境地中挣脱出来,进而在一个新世界里纵情驰骋文字精灵;史铁生对于爱情真谛的追寻与反思也是情深意浓,曾经的爱情经历与幸福的婚姻家庭并没有遮蔽他对于爱情本质的无尽思索与质疑,他质疑人世间这最为美好的情感缘何限定于最少的人数之间,并将这爱情的剧目在写作之夜进行真实的模拟上演。他以独特的视角阐释人生之旅的奔袭永在过程的美好而非既定目标的实现,将生命中每一个瞬间转化为难以磨灭的光影一刻;他在文本中思接千载情悠远,文通中外常思辨,以自由精神超越世俗社会或无形或有形的桎梏,借助真切的梦想显现人间的无边爱愿,将终极关怀浸润于独具特色的哲思文本之间,以瞬间接续永远,将文学的救赎进行到底。
第五节 史铁生的创作风格
史铁生前期文本一直充满着清新温暖的知青情怀,浸润着关切残疾的悲悯意识;后期文本整体上散发出“心游者”所特有的缥缈气质,若隐若现间舞姿曼妙,从流飘荡里无所羁束,无边执着中自由蔓生,显示出其在哲学与宗教方面的浸润。史铁生大多数从“我”的角度俯视人物铺叙故事,抹平时空印记,借助悖反性语言辩驳昭示矛盾纠缠的一切:梦与醒的对比、遮与裸的辩证、拥抱与吻别的交替、出发与回归的循环以及身器与行魂的纠结。
史铁生注重生命自身体验,多以第一人称形式书写文本,给人极强的现场感和真实感,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作者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善于在文本中营造安详而沉静的氛围。其创作风格,突出地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语言风格
史铁生是一个不失朴素的唯美主义作家,他在叙述间隙插入写景抒情的文字,有如乐曲中恰如其分的装饰之音。史铁生借助语言符号将其对人生宇宙的理解巧妙编织成一个个文学意象,悬挂在静夜的理想之树上,启迪人的智慧,照亮人的灵魂。他的语言明净中哲思频现,质朴间幽默依然,行云流水处比喻夸张迭展,抑扬顿挫里精思妙语连篇。他的创作有极强的哲学意味,往往于玄思中连丝缀缕,扯梦牵魂,正是借助形象神奇的语言,读者得以领略那虚无的想象,那缥缈的神思。
史铁生在文本中铺排运用多种文学修辞,将原本深奥抽象的哲思转化为生动形象的图景,将凝固的社会世态万象涂抹上情感体验的标签。史铁生经常运用比喻阐明道理;运用大量排比句式展现对同一事物或现象的多重感觉和体验,丰赡华美的文字间传递复杂的情感体验。
在史铁生的文本中经常出现精美的语言碎片,借用戏谑手法巧妙展示。语言成为史铁生打造精神乐园的花色积木,妙手偶得般捕捉到隐秘生命经验并信手穿插起智能迭现的主题玩具。
史铁生朴实精准的语言为其文本增色不少,这正是他语言功力的体现。但多数人只关注到其纯净、圣洁的文字语言,很少有人去发掘其幽默的语言风格,而潜心阅读其文本,我们便会惊叹,正是史铁生特有的幽默调侃式语言让我们领略到智能的乐趣。他嘲讽奚落现实、调侃把玩境遇的语言本领一流。
进入史铁生的文学语言之境,恍然若入落英缤纷之桃花源,乐而忘返,怡然恰临幽幽咽咽之泉水畔,尘心渐消。涂上智慧的显影液,静夜滑落的心魂之语,便连缀成星光闪烁的意象之树。
二、审美意象
文学意象是文学审美的重要对象。史铁生文本中反复出现与生命体验同构的文学形象,呈现潜意识的精神情感原型,传递显露深厚意味与情感意念。史铁生笔下的哲思意象经由承载着深远意味的鲜明符码构成。在史铁生的小说《务虚笔记》中,大量地运用了白色鸟、羽毛、鸽子、南方等多种意象。这些寓“意”之“象”在文中反复出现,每次出现各不相同,寄托作者的主观情思,表现出作者在理智和感情方面的深刻体验,使读者明确地感受到作者所要表达的最高境界,含不尽之意于具象之中,因而使作品独具艺术感染力。解读意象,就意味着打开作者的思想之窗。
1.“白色鸟”——拓展想象空间与情感张力
“白色鸟”是《务虚笔记》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它以其纯净的色彩,舒缓有致的姿态为小说染上了一种或明净或忧伤或浪漫的情绪氛围和诗性格调,它作为一种较强情感色彩的意象,赋予了整个小说叙述以一种内在的韵律感,呈现一幅冲击视觉的色彩画面,从而极大拓展了小说的想象空间与情感张力。例如:
一只白色的鸟儿舒展地飞入画面,翅膀一张一收一张一收也没有一点声音,从天的这边飞向天的那边,在远处的地平线就有了一座老屋,鸟儿正是朝那儿飞的,那鸟儿飞得洒脱、优美而真切,飞得无拘无束毫无夸张,但那老屋却相当虚渺。
这是白色鸟第一次出现在文本中,是作者为女教师O跪在荒原中诀别婚姻向往爱情时编织的一出梦境,白色鸟的出现和它飞翔的姿态体现了此时O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对爱情追求的不屈,此时在天上飞翔的白色鸟就是O的爱情梦在飞翔。
白色鸟飞翔的姿势不断变化,这也象征着两人的情感也在发生着改变,前者是两人面对面瞬间呆住在回溯往昔,中间是两人感情激烈,而后来是两人在相拥享受彼此的爱情。此时的白色鸟是两情相悦的隐喻,是锦瑟和鸣的标识。白色是纯洁的象征,是理想的化身,鸟儿是生命活力的再现,是人类精神的放飞。
白色鸟最后现身,但它不知飞向何方,也许是南方,因为故事到这也快接近尾声了,F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看见这只鸟,因为它是他爱情的见证者,现在他要随着白色鸟一同去寻找他的N。
白色鸟在小说中是主人公们情感的无声延伸,又是叙述语言的画面化替代。其舒缓有致、起伏间隔地穿插点缀于小说中,起到了控制叙事节奏,形成乐感和制造氛围的作用。
2.“白色羽毛”——留下沉重苍白与自负狂傲
白色羽毛在小说中多次反复出现,伴随着的还有白色大楼房,所有主要人物各自独特的人生都起步于这里。Z、L、W甚至C、F都在这里获得了史铁生般的生日。白色羽毛以其轻盈洁白成为《务虚笔记》中重要意象。
作为画家,Z的生命应该开始于他九岁时的一个下午,开始于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的,蓬勃的,仪态潇洒。
Z以一个画家命定的敏觉,发现了满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丽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里,洁白无比,又大又长,上端坚挺峭耸,末端柔软飘逸,安闲却又动荡。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如同久别,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默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根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
这是白色羽毛开始出现的部分,它一出现就决定了Z的命运,它的特质就是画家Z的性格。白色羽毛与画家Z的不解之缘从头牵出,连缀成Z生命中的欲望轨迹,拼贴成画家Z的性格结构图。
这是白色羽毛的谢幕,也是Z的谢幕,白色羽毛就像Z的生命,沉重、苍白却又自负甚至是狂傲,永远活在一个角落里。他多年来百遍千遍地以各种背景画着那根“洁白的羽毛”,或中魔似的默默流泪,或发疯似的把画出的一幅幅羽毛撕扯碎,这些都传递出他被那受屈辱的心灵创伤折磨的极度痛苦。为此而激起的强烈的“雪耻的欲望”,又使他不断不择手段地追求着“高贵”,不惜用残忍的态度去“征服”被他认为有着高贵气质的O的情感。白色羽毛一直在用它的洁白和无辜竭力嘶喊,这也是画家一生的命运轨迹,是理想毁灭的见证,爱愿燃尽的象征,欲望吞噬的结果,恶性行凶的罪证,所以当画家Z心爱的女教师O在看了那幅“白色羽毛”的画后被震撼得全身发冷,犹如见到像火焰一样燃烧的冰川。人在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非正常环境,以及心灵所留下的隐秘伤痕,在作者艺术的放大镜下,被看出惊人的震撼力。
3.“南方”——指向精神家园与诗性栖居
“南方”是《务虚笔记》中比较特殊的意象,因为它不像其他意象那样具体,它属于一种抽象的概念。但是史铁生却用它来把小说中女性对南方化的意象化想象凝结成南方情结。在史铁生的想象中“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在史铁生的文本中“南方”是女性生命之美的诗化呈现,象征家园与诗性栖居,具有诗化质量和神性导向。
史铁生曾这样描述过他心中的南方形象:“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在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南方的土地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从中我们能发现“南方”在史铁生的心中是唯美、诗情画意、情意绵绵的。从而反映在其小说文本中“南方”意象就成为大家的精神家园。当然,具体解读文本中每个人物个体时,“南方”又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南方不是一种空间,甚至不是时间。南方是一种情感,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的女人。
Z的母亲等待丈夫时,“南方”就是她的全部希望,每当别人提起并告诉她放弃时,她都会想起“南方”,想起那个曾经给过她和爱人无限回忆的地方。这里的“南方”就是团聚。
你就走吧,去吧到南方去吧,到爱情一向是正当的地方去吧……但我必须得知道这仅仅是现实,而这不就是一切……
这是残疾人C和X在探讨爱情与现实时,发现残疾现实必将或已经剥夺了他的爱情权利,他内心绝望地对他的恋人说出的话,这里的“南方”就成了爱情的理想世界。
“南方”意象之所以特殊还在于它所凝结的“南方情结”的背后就是史铁生所刻画的“女性形象”。在小说中,不管是Z的母亲、女教师O,还是导演N以及葵林中的那个女人,史铁生都让她们和“南方”联系了在一起。“南方”就是母亲们的精神家园,她们都从南方来,直至到晚年时到南方去。小说中的“南方”不再是一个具体的方位,她是一个女人,是所有离去、归来和等待着的女人,她是女性生命之美的诗化呈现。史铁生把对女性的南方化想象凝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南方”情结,一缕温暖又惆怅的情绪,牵系着遥远的思考,衡量着距离的久远。
4.“鸽子”——承载情感体验与群体隐喻
鸽子一般象征着自由、和平、平等和爱情,但在史铁生的内心情感中,鸽子的意义远不止这些。鸽子承载了史铁生许多的情感体验,它既是理想信念的昭示,也是人类群体的隐喻。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见一群鸽子,落在邻居的屋顶上咕咕地叫,或在远远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飞。你不特意去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史铁生就有了对“鸽子”的这段描述,这其实就是在用鸽子给小说定调,符合务虚的主旨氛围。那就是人类代代繁衍、生生不息的象征,从高空俯瞰人类,又何尝不是一群群一代代、来来去去为名为利忙碌而略微高级的物种。人类的一切如同鸽子,祖祖辈辈繁衍生息,无始无终。时间永远是流动的。瞬间飞舞的生命喧嚣躁动,梦想纷飞,在死亡中交替延续,看不出丝毫断裂和停顿,人类的生死、欲望、爱情、梦想一如既往,注定的宿命之路。
残疾人C在40岁那年的夏天与女友终于决定结婚时的情景描写,飞翔的鸽子总是适时地出现于文本中,曾经孤独漫长地寻找一度有了结果,但是他们能抵抗那么多不说话的嘴和会说话的眼睛的怀疑、回避与否决吗?此时,给读者的是一群高飞的白色鸽群,作为一幕寥廓的背景,一种宁静的氛围,一种灵性的展示,作者其实通过鸽群已经做出了回答。
在比较女教师O和南方老屋里那个婷婷的身影,感到形象模糊重叠时再次出现鸽群象征。每个人在百年后就都没有了,但仍有另一个人山人海的景象在世间继续,这之间的衔接就如同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没有丝毫的断裂和停顿。另外,这里鸽子和以前的鸽子作者模糊不定,看着让它们似乎不同又似乎相同,这就和作者文本中人物之间的无界限是一样的,O就是N也是X,Z就是L和F,也是“我”。
5.“葵林”——寄寓狂热浪漫与躁动狂躁
“葵林”和前面的意象出现方式有点不一样。像“白色鸟”“羽毛”和“鸽子”之类的意象,它们总是出现在叙述情景需要的时候,是穿插点缀于整个文本的,是空间性的分布。可是“葵林”则是整体性地出现在某一个章节,并被用来作为人物的象征,与人物叙述融为一体。“葵林”犹如一首交响乐的变奏,以其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小说情感的细流中掀起一阵狂热、激情而浪漫的巨浪。同时,在巨浪的背后隐藏着的那些骚动和狂躁,又预示着主人公随之而来的命运磨难。
葵花叶子又都长得又宽又大了,这会儿,密密层层的葵花叶子后头少说也有一千对姑娘小伙子在赌咒发誓呢。
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这葵林里长大的,都是在这茂密的葵林里知晓人事的。
这儿的姑娘都是在这茂密的葵花叶子后面,头一回真正看见男人和女人的。
这是文中养蜜人对“葵林”的说法,其中就能看出“葵林”和爱情的联系,“葵林”便是爱情,爱情就是那一片金黄的“葵林”。而其中最具典型的就是Z叔叔和那个“葵林”女人之间的爱情,“葵林”以其特有的情景为他们的爱情奠定了独特的情感基调与氛围。在《务虚笔记》中所有的爱情者里面,其实真正懂得爱情的就是那个没有名号的“葵林”里的女人。哪怕大家都在叫她叛徒,可她背叛的是生命,却从没有背叛爱情,因为她的背叛只是为了活着,她的活着只是为了能再见到她爱的人。如果说只有死亡才能让爱永恒,这样似乎又偏离了人类的本能。
“葵林”本是一处离别之地、秘密之地、恋情之地,却成了少年成长秘密的窥视者,成了生死爱恋的见证者。“葵林”与秘密结缘,与背叛相连,与离别同源,所有想到“葵林”就会想起那个“葵林”中的女人,因为她的爱情就像“葵林”一样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
除了上述意象之外,《务虚笔记》中字母式的人物名字给了史铁生更独特的叙事结构,小说中许多人物都可以概括为一种意象类型:智者类型的医生F、诗者类型的诗人L、弱者类型的残疾人C、强者类型的WR、高贵者类型的女教师O、庸者类型的F夫人等。他们之所以可称为意象人物,并非仅仅是一种性格类型,而是因为这里每一种类型的人物都构成一个自在自为的世界,具有各自特有的价值取向、性格逻辑与命运轨迹,并以此构成一种“存在”,且由此象征一种存在景观。也正是由于这些人物大都是一些意象化的抽象人,所以他们在《务虚笔记》的“写作之夜”里可以分身、交叉、叠化、对话、交融。这既是由《务虚笔记》主题表达的需要决定的,又是因为人物的意象化使得《务虚笔记》主题的表达具有充分可能。
史铁生在《务虚笔记》中大量地运用“白色鸟”“白色羽毛”“南方”“鸽子”“葵林”等多种意象。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多为作者潜意识的精神原型或情感原型在文本中呈现,多以鲜明符号传递深厚意味进而显露出史铁生的情感意念,读者从这些反复出现的意象中,能感受到作者复杂细腻的内心世界。小说中史铁生用大量的意象隐喻形成了富有诗意和哲理的语言风格,营造了属于史铁生自己的美学世界,这些意象带有鲜明的个性气质,那是他精神王国的延续,它们不仅拓展了小说表现的艺术空间,也进一步凸显了史铁生作品的美学意蕴,使《务虚笔记》获得经久不衰的艺术生命和审美价值。
第六节 史铁生创作的文化心态
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事实上,人类所能认识的世界就是语言所能反映的世界,人类已经认识了的世界就是语言所反映出来的世界。人类一直生活在语言中——生活在自己拥有的符号世界中。
史铁生似乎深谙萨丕尔的一句名言:“语言是人类精神所创化的最有意义、最伟大的事业——一个完成的形式,能表示一切可以交流的经验。这个形式可以受到个人的无穷的改变,而不丧失它的清晰的轮廓;并且,它也像一切艺术一样,不断地使自身改造。语言是我们所知的最硕大、最广博的艺术,是世世代代无意识地创造出来的、无名氏的作品,像山岳一样伟大。”抽象的语言,一旦进入史铁生的文本,一经其无穷的改变,就成了言语,就发挥出其表情达意的价值。
作为本土作家,史铁生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中国的宗教文化、民俗文化和古诗词文化在史铁生身上或隐或现地存在着。同时,史铁生又受到外国文化的熏陶,西方哲学、宗教文化和近代物理学知识也在一定程度上使他开阔了视野,延展了心灵;生命的路途远比创作意图复杂,在独有的风格背后,是深隐的孤独心魂,在别样的构思里面,是细弱的精神潜流。史铁生的文化心态更像是一个复杂的存在,正是这一复杂的存在使史铁生成为当代文坛上难以定性归类的作家。
一、宗教熏陶——乘物游心,静抵神祇
史铁生借用“原罪”概念,与原意保持一种张力的同时,赋予其新的内涵。他更多的是在说人性深处的缺陷,废弃了基督教观念中所包含的人背弃上帝的指涉。其“原罪”概念更有形而上的意义,具有终极关怀,更加关注生命个体的处境。
史铁生的部分文本的名字带有基督教思想的影子,他频频运用与基督教有关的词语,在反复书写中渴望企及深邃的精神之域;文本中有许多带有基督教色彩的词汇,如“上帝”。“上帝”一词频繁出现,但其指的是人身之外超越人的能力的客观存在,是不可违逆的宇宙规律本身。它是一种宗教情感的投射。
史铁生思想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润,其后期创作达到忘我豁达的境地,并在作品中传递出达观平和的韵味,与道家的文化精神一脉相承。他喜欢庄子的“乘物游心”,但其作品常在高妙的神韵酿成后顿然中断,传递出生命的苦痛呻吟。这正说明史铁生只借鉴了道家的“忘我”境界,却仍能直面现实人生的苦难与困境,这种痛苦之上的达观体现了史铁生汲取传统文化的灵活性。
史铁生也深受佛教文化的启发。他认为人生是苦海,是惩罚。他的灵魂指向深邃的夜空,有一束穿越世俗尘埃的澄明之光,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他看来,宗教精神在人的精神世界的位置就是从彼岸对现世生命达观的审视,从而获得一种更阔大的生存背景与生存期待。
二、民俗汲取——民歌名言,雅俗共赏
史铁生早期文本中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民歌,正是它们吹皱了史铁生心中的一汪春水。其文本中名人名言的出现,常常以平和之语托出睿智的思想;而民谚与民谣则符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引起大众的审美共鸣。
三、诗词浸润——中流在心,流光溢彩
史铁生在中国传统诗词文化上的造诣颇深,其文本中传统诗词的妙用,俯首可拾,其所创作的古诗词,让读者领略到传统文化的意味无穷。一旦进入史铁生的文本,我们立刻感受到史铁生语言的典雅纯净,于平凡处流光溢彩,在平常中新意迭出。史铁生自创的诗词则更显出传统诗词文化的影响。修辞中的仿词手法为史铁生频频运用,往往因一字之变,遂显风流高妙。
四、科技熏染——格物致知,文理互透
史铁生将对人类命运的思索置于自然宇宙的宏阔背景下进行,思索愈远,见识愈深。正是因为这种大处落笔的视野使得史铁生对生命个体的悲悯情怀转向了对人类整体的忧思。
史铁生曾在《自言自语》之十“现代物理学及东方神秘主义及特异功能,对文学的启示”中提到,他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对于生命存在大背景的关注。他对于物理学中的“并协原理”“测不准原理”“嵌入观点”以及现代宇宙学的“人择原理”情有独钟,并从中提取文学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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