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纬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1］，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2］，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斯之谓也^［3］。但世敻文隐，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4］。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5］；孝论昭皙，而钩谶葳蕤^［6］。按经验纬，其伪有四：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丝麻不杂，布帛乃成^［7］；今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其伪一矣^［8］。经显，圣训也；纬隐，神教也^［9］。圣训宜广，神教宜约，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10］。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11］。商周以前，图箓频见，春秋之末，群经方备，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12］。伪既倍擿，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13］！

原夫图箓之见，迺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14］。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15］。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仲尼所撰，序录而已^［16］。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17］，篇条滋蔓，必假孔氏^［18］，通儒讨核，谓伪起哀平，东序秘宝，朱紫乱矣^［19］。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风化所靡，学者比肩^［20］，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21］。是以桓谭疾其虚伪^［22］，尹敏戏其浮假^［23］，张衡发其僻谬^［24］，荀悦明其诡诞^［25］，四贤博练，论之精矣^［26］。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27］，山渎钟律之要^［28］，白鱼赤乌之符^［29］，黄金紫玉之瑞^［30］，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31］。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32］，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33］；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34］；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35］。神宝藏用，理隐文贵^［36］。世历二汉，朱紫腾沸^［37］。芟夷谲诡，糅其雕蔚^［38］。

注释：

［1］神道，神明之理。阐幽，阐明幽深的神理。天命，即神道。微显，微妙的天命得以明白显示，与阐幽同义。此当由《周易·系辞》而来，《周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周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韩康伯注：“《易》无往不彰，无来不察，而微以之显，幽以之阐。阐，明也。”

［2］参见《原道》篇注［27］、［28］。黄河有龙马负图而出，伏羲据图划八卦，于是有《易经》的出现和兴盛。孔颖达《礼记·正义》引《中候·握河纪》：“伏牺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洛水有神龟负洛书出，即《尚书》之《洪范》，为治理国家大法。见，现。耀，唐写本作“耀”，光耀。

［3］参见《原道》篇注［27］、［28］。《尚书·洪范》：“天锡禹以《洪范》九畴。”

［4］敻，远。矫诞，虚假。“诞”唐写本作“托”。按：纬书皆假托圣人之言，虚妄不实。真，指《河图》、《洛书》。伪，指谶纬之书。凭，凭证，依据。

［5］彪炳，光耀华美。稠叠，重复繁多。

［6］孝，《孝经》。论，《论语》。晳，唐写本作“晢”。昭晢，明晰。钩谶，很多纬书均以“钩”“谶”为名，如《钩命诀》《文耀钩》《论语谶》《撰考谶》等。葳蕤，繁杂众多。

［7］织布机器上有纵（经）线、横（纬）线，以纵线为主，横线为配。经书为主，纬书是配经的，与织理相似。唯丝麻不杂，方能成布帛。

［8］纬奇，指纬书奇诡不实。倍擿，乖谬、背忤。杨明照《增订文心雕龙校注》：“‘擿’，唐写本作‘摘’。按‘擿’、‘摘’二字本通，犹‘指摘’之为‘指擿’，‘发摘’之为‘发擿’也。然以下文‘伪既倍摘’例之，此当依唐写本作‘摘’，上下始能一律。”

［9］圣训，圣人的训导、教化。神教，神明的显灵、启示。

［10］圣训本宜广博，神教本宜简约，而今相反，纬书远多于经，神理更加繁杂。

［11］刘勰认为符命、谶纬一类书本是上承天命，而非人所造作。八十一篇纬书皆托为孔子所作，故当是伪作。据《隋书·经籍志·六艺纬类序》：“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又有《七经纬》三十六篇，并云孔子所作，并前合为八十一篇。”但《隋书》并不认为八十一篇均为孔子所作。据《尚书中候握河纪》：“尧修坛河洛，仲月辛日礼备，至于日稷，荣光出河，休气四塞，白云起，风回摇，龙马衔甲，赤文绿地，临坛止霁，吐甲图而蹛。”又，《尚书中候我应》：“周文王为西伯，季秋之月甲子，赤雀衔丹书入丰镐，止于昌户，乃拜稽首受最曰：‘姬昌苍帝子，亡殷者纣也。’”

［12］图箓，指秉承天命的河图、洛书、绿图、丹书之类纬书。群经，指五经。汉儒认为五经是孔子在春秋末年编定的。纬书是配经书的，结果是先有纬书，后有经书，岂非本末倒置？故曰“体乖织综”。

［13］豫，唐写本作“预”。预，参与、介入。

［14］见，现，显示。迺，即“乃”。昊天，浩瀚广大的天，即指上天。休命，美好的天命。上天赐命于圣人之事，乃是圣人所获得的祥瑞，它不是用来配经的。

［15］《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喟然，即指孔子上述感叹。

［16］康王是周成王的儿子，据《尚书·顾命》：“《河图》陈于东序。”东序，即东厢房。世，唐写本作“圣”。符命，即指河图、洛书之类前代圣人的宝物，为历代帝皇所珍贵收藏。相传孔子撰《尚书》，把古代文献叙录编好。

［17］伎数之士两句，方技、术数之人，如医、卜、史类，以诡诈方法加以附会。阴阳，指以自然现象（如四时、节气、星相等）来解释社会人事吉凶；灾异，指以灾害或怪异现象来预测社会人事吉凶变化。《左传·襄公三十年》：“鸟鸣于亳社，如曰‘嘻嘻’。甲午，宋大灾。宋伯姬卒，待姆也。”鸟鸣预兆宋国要发生大灾，而火灾预示宋恭公妻子伯姬去世。“昭帝时，上林苑中大柳树断仆地，一朝起立，生枝叶，有虫食其叶，成文字，曰：‘公孙病已立。’”虫食叶形成的文字宣告昭帝死后，宣帝要即位。

［18］篇条，指纬书。滋蔓，滋生蔓延。假，唐写本作“征”。纬书大都假托孔子，故桓谭《新论》：“谶出《河图》、《洛书》，但有兆朕，而不可知；后人妄复加增依托，称是孔丘，误之甚也。”

［19］通儒，据《后汉书·方术传序》“通儒硕生”注，谓桓谭、贾逵、张衡等。“伪”字本无，据唐写本加，即指伪诞之纬书。《后汉书·张衡传》载张衡上疏：“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东序秘宝，即谓周康王藏于东厢之河图，刘勰肯定这是真的，而后来纬书则多虚假，故谓“朱紫乱矣”！

［20］东汉光武帝刘秀笃信谶纬之学，当时有很多学者不信谶纬，均遭贬斥。《后汉书·桓谭传》：“其后有诏会议灵台所处，帝谓谭曰：‘吾欲谶决之，何如？’谭默然良久，曰：‘臣不读谶。’帝问其故，谭复极言谶之非经。帝大怒曰：‘桓谭非圣无法，将下斩之。’谭叩头流血，良久乃得解。”然帝皇好之，下必从之。《后汉书·方术传序》：“后王莽矫用符命，及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趋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咸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李贤注：‘内学，谓图谶之书，其事秘密，故称内。’）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

［21］《后汉书·光武十王传》：“（刘）辅矜严有法度，好经书，善说京氏易、孝经、论语传及图谶，作五经论，时号之曰沛王通论。”刘辅收集了很多图谶之作来讲论经书，时谓“沛王通论”。《文心雕龙·时序》：“沛王振其《通论》。”《后汉书·张曹郑列传》：“章和元年正月，乃召（曹）褒诣嘉德门，令小黄门持班固所上叔孙通汉仪十二篇，勑褒曰：‘此制散略，多不合经，今宜依礼条正，使可施行。于南宫、东观尽心集作。’褒既受命，乃次序礼事，依准旧典，杂以五经谶记之文，撰次天子至于庶人冠婚吉凶终始制度，以为百五十篇，写以二尺四寸简。其年十二月奏上。帝以众论难一，故但纳之，不复令有司平奏。”此是曹褒以“五经谶记之文”来制订礼仪。以谶纬来解经定礼，故谓“乖道谬典”。

［22］《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是时帝方信谶，多以决定嫌疑。又酬赏少薄，天下不时安定。谭复上疏曰：‘臣前献瞽言，未蒙诏报，不胜愤懑，冒死复陈。愚夫策谋，有益于政道者，以合人心而得事理也。凡人情忽于见事而贵于异闻，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臣谭伏闻陛下穷折方士黄白之术，甚为明矣；而乃欲听纳谶记，又何误也！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陛下宜垂明听，发圣意，屏群小之曲说，述五经之正义，略雷同之俗语，详通人之雅谋。’……帝省奏，愈不悦。”

［23］深瑕，唐写本作“浮假”，当从唐写本。《后汉书·儒林列传·尹敏传》：“帝以敏博通经记，令校图谶，使蠲去崔发所为王莽著录次比。敏对曰：‘谶书非圣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别字，颇类世俗之辞，恐疑误后生。’帝不纳。敏因其阙文增之曰：‘君无口，为汉辅。’帝见而怪之，召敏问其故。敏对曰：‘臣见前人增损图书，敢不自量，窃幸万一。帝深非之，虽竟不罪，而亦以此沈滞。’”此文之戏，即谓因其浮假而戏增阙事也。

［24］《后汉书·张衡列传》：“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言。衡以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乃上疏曰：‘臣闻圣人明审律历以定吉凶，重之以卜筮，杂之以九宫，经天验道，本尽于此。或观星辰逆顺，寒燠所由，或察龟策之占，巫觋之言，其所因者，非一术也。立言于前，有徵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尚书》尧使鲧理洪水，九载绩用不成，鲧则殛死，禹乃嗣兴。而《春秋谶》云：“共工理水。”凡谶皆云黄帝伐蚩尤，而《诗谶》独以为“蚩尤败，然后尧受命”。《春秋元命包》中有公输班与墨翟，事见战国，非春秋时也。又言“别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汉世，其名三辅诸陵，世数可知。至于图中讫于成帝，一卷之书，互异数事。圣人之言，势无若是，殆必虚伪之徒，以要世取资。往者侍中贾逵摘谶互异三十余事，诸言谶者皆不能说。至于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且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历纪推言水灾，而伪称洞视玉版。或者至于弃家业，入山林。后皆无效，而复采前世成事，以为证验。至于永建复统，则不能知。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势位，情伪较然，莫之纠禁。且律历、卦候、九宫、风角，数有徵效，世莫肯学，而竞称不占之书，譬犹画工恶图犬马而好作鬼魅，诚以实事难形，而虚伪不穷也。宜收藏图谶，一禁绝之，则朱紫无所眩，典籍无瑕玷矣。’”

［25］荀悦，字仲豫，生于汉魏之际。《后汉书·荀悦传》：“时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悦志在献替，而谋无所用，乃作申鉴五篇。”《申鉴·俗嫌第三》：“世称纬书仲尼之作，臣悦叔父爽辨之，盖发其伪也。”

［26］博练，广博精练。

［27］羲，伏羲。农，神农。轩，轩辕，黄帝。皞，少皞，帝挚。这些传说中远古帝王，皆源于纬书。

［28］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山渎钟律四字对上文羲农轩皡而成文，四人四事耳。山即山岳，渎即川渎，钟即钟鼓，律即律吕也。因四皇之源，四事之要，纷见纬书。”

［29］据《史记·周本纪》：“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既渡，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又，《尚书中候·雒师谋》：“太子发，以纣有三仁附，即位，不称王，渡于孟津，中流受文命，待天谋，白鱼跃入王舟，王俯取鱼，长三尺，赤文有字，题目下名授右，有火自天，止于王屋，流为赤乌。”符，符命。

［30］《礼斗威仪》：“君乘金而王，其政象平，黄银见，紫玉见于深山。”瑞，祥瑞。

［31］丰，丰硕，指又很多奇伟传说故事。膏腴，文辞富美。

［32］采，唐写本作“捃”。捃摭，采摘。

［33］平子，张衡。参见注［24］。

［34］仲豫，荀悦。参见注［25］。荀悦《申鉴·俗嫌》篇：“世称纬书仲尼之作也，臣悦叔父故司空爽辨之，盖发其伪也，有起于中兴之前，终张之徒之作乎？或曰杂，则以己杂仲尼乎，以仲尼杂己乎？若彼者，以仲尼杂己而已。然则可谓八十一首非仲尼之作矣。或曰燔诸？曰：仲尼之作则否。有取焉则可，曷其燔？”煨燔，焚烧。

［35］荣，荣光。《尚书中候》：“帝尧即政，荣光出河，休气四塞。”《易乾凿度》：“帝盛德之应，洛水先温，九日乃寒。”言河图、洛书之出，有荣光，水温暖。此乃孕育后代图谶、纬书之源。

［36］据《史记·龟策传》：“高庙中有龟室，藏内以为神宝。”《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37］二汉，西汉、东汉。朱紫腾沸，真伪混杂。

［38］芟夷，除草，删除。谲诡，虚妄怪诞。采其雕蔚，即“捃摭英华”，谓取其精华。